第十三章
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以為這樣想,就能讓事情變得有所不同。賈斯汀的父親是一九五〇年代那種極為厭惡女人的男人。他把獨子捧得高高在上,卻用他的傳奇風流史把妻子逼到變成酒鬼。所以,有其父必有其子。對我來說,賈斯汀那句沒說出口的話只有這個意義。
他直視我的眼,靜靜地說:「對,我跟她上床了……」
我甚至納悶,外遇曝光後,他有沒用湯匙饌過她?幫她剝柳橙,塞進她嘴巴?看著她幾乎全|裸地晃來晃去,全身上下只有他最愛的襯衫?他有沒有在她耳邊訴說著他內心最深處的夢境——這些,他只習慣跟我一個人分享的。
他開始支吾,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不想變得跟他爸一樣。
我告訴自己,為了愛胥琳,我必須留在這個婚姻裡。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和他一起拋棄這十八年的回憶。
我又發出那種聲音。
「他們有三個人,」我低聲說:「一群……武裝突擊隊員,身上有泰瑟槍、各式武器,看來他們花了一段時間策畫這起綁架案,如果真是為了錢,他們要的肯定是天價。明天是週日,就算公司願意付……」
「愛胥琳,夠了,你必須堅強,我們會熬過去的。」
「那為什麼把我們綁來這裡?」我問:「如果只是要錢,何必把我們綁來這麼北邊,還把我們關在……」
證明自己墜入愛河的東西有很多,幾首歌、幾首詩,愛意滿滿的卡片。以及,水洩不通的空間內,相識第一眼的愛情魔力仍能讓兩顆心悸動不已,還有,初吻前的那一秒——在你仍納悶他到底會不會吻下去時——你仰起了頭,回應那世紀之久的邀請。
而賈斯汀呢?掉落在我頭上那些濕潤的液體呢?是羞恥的眼淚?還是因為我的痛苦讓他也痛苦得掉淚?或者,是氣自己被逮到的懊惱淚水?
「還有哪裡比這裡更適合藏一家人?這地方被棄置不用,因為州政府忙著刪減新監獄的營運預算。再說,這裡偏僻遙遠,方圓二、三十公里內沒人煙。當地警局或許偶爾會到附近看一看,比如我們第一次被放下車的地方,但他們通常隨便看一看就會離開。」
可是,真實狀況是?
精心計畫的晚餐約會逐漸變成他那張加大雙人床上的炒蛋——而且是拿著碗直接吃,這樣的轉變,都是因為你的新衣服啟動了魔力,你們兩個都不想讓它回到門外。現在,他穿著四角內褲悠哉地晃來晃去,而你全身上下只有他的休閒襯衫,同樣悠哉地晃來晃去。你欣賞著他裸|露的寬闊胸膛,上臂那緊實的肌肉線條。你想著,天哪,我怎麼會這麼幸運,遇到這樣的男人?
接著,我想到了「那一天」,親眼撞見,鐵證如山。他臉色發白,設法解釋,那時,我可以感覺到,我對他的愛也像雷電一般,迅速消失無蹤。當然,我努力穩住自己,讓呼吸平緩,但胃就是翻攪不停,反胃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我開始哼唱,因為我想到賈斯汀剛剛說話的語氣,彷彿這不過是夏令營。我發現自己唱起兒歌來:我喜歡吃吃吃蘋果和香蕉。接著,賈斯汀以他沙啞不準的嗓音,唱出這句歌詞的其他腔調:窩溪翻粗粗粗平鍋和香腳。
賈斯汀搖搖頭。「整座監獄都有自動感應的燈源,只要警察接近,這地方會亮得像國慶日https://m.hetubook.com.com放煙火,他們不可能看出異狀。」
賈斯汀來回踱步,像一隻困獸,在狹窄的籠子裡踱來踱去,或者伸出手,沿著鐵床的滑順邊緣不停撫摸。他去看看牆上的窗戶,接著檢查門,以及那個不鏽鋼的怪東西——這東西下半部是馬桶,上半部往側邊突出,成了可以洗手的水槽。
「這,就是監獄生活的第一部分,」他的口吻之輕快,彷彿是在描述一趟全新的奇怪旅程。「一個馬桶,一個水槽,給我們所有人使用——」
「愛胥琳。」我低聲說,光說出她的名字就夠了。
他上廁所時,我轉身給他隱私。多年來睡在同一個房間的好處就是,他上廁所時,我不必唱歌來舒緩氣氛。他上完後,換我上。我上完後,打開水槽上方的水龍頭,捧著滴滴細流的水潄口。我的嘴裡仍有膽汁和鐵鏽味。可以的話,我好想用牙刷和牙膏,偏偏擄走我們的,似乎是不注重個人衛生的綁匪。
我相信他。因為我的丈夫就是這種人。現代洞穴人,我經常這麼說他。他會為了女兒犧牲自己的命,卻不記得她最愛的食物。他會替我揮劍屠龍,但顯然無法永遠忠誠於我。
「水槽有水。至於食物,餓上幾天應該還好。」
賈斯汀走到窗戶底下,背對著馬桶,用他的寬闊肩膀擋住窗戶,我則移動到門邊,擋住門上的小窗,並背對著女兒。我家的孩子從八歲起就懂得隱私,到了十五歲,對於人體部位就很有意識,即使當著自己父母的面,就算不至於羞恥,但也會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他開始叫我冷靜,我清楚記得。
我仍愛著他。我的丈夫背叛我,欺騙我,發送充滿愛意的簡訊給另一個女人。以前,我還以為只有我收得到這樣的簡訊。他跟她上了床,然後——根據我拼湊出來的資訊——回家後,還跟我做|愛,而且這種事情發生過好幾次。
我撥撥女兒的頭髮。愛胥琳仍睡得很熟,這孩子肯定累壞了,也嚇壞了。「我們離家多久了?」我問:「十四小時?十六小時?他們連個水或食物都不給。」
「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他說:「幾天後,等你氣消時。我們可以……談一談?」
我忍不住畏懼,伸手去摸女兒,彷彿握著她的手臂就能保護她。
賈斯汀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掌很大,布滿老繭,凹凸不平,指甲剪得短短,摸起來粗糙。我這輩子花了好多時間在欣賞這雙手。他一伸出手,我就可以很自然地把手放上去,對他提出要求。
「爹地——」
「我不想失去你,」那天,我的丈夫這麼說:「我會更努力,變得更好,麗碧……我愛你。」
我眨眨眼,驚訝不已。我知道,這幾年賈斯汀的公司蓋了幾座監獄,新罕布夏州、西維吉尼亞、喬治亞州,可是,不知為何,我就是沒想過……
事後,我把他趕出去。他沒爭辯,默默地收拾行李。我要他不准回來,罵他是個爛男人,嚴重傷害我,還問他,什麼樣的男人會毀掉自己的家?什麼樣的男人會拋棄自己的女兒?然後有段時間我劈里啪啦對著他吼一堆話,這些話其實毫無意義,但我就是要盡情噴洩出他帶給我的傷害、憤怒和怨氣。他承受一切,站在我面前,拿著他的黑色行李袋,任由我恨他。
我們一家三口,穿上了一模一樣的橘色連身囚衣,成了可憐的天涯淪落人。即便最小號的衣服,愛和*圖*書胥琳穿起來也顯得過大,就算捲起褲管,衣服仍大到幾乎可讓嬌小的她在裡面游泳。囚衣全是短袖,我原本怕她會冷,但想起牢房裡大概很熱。應該說,整棟監獄大概都被污濁過熱的空氣壓得喘不過氣吧。
「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所以,你對這裡很熟,對監獄上上下下都很清楚,你可以讓我們逃出去!」
時間會療癒傷痛,對吧?就算不行,他媽的,半年後試著約會啊。
我用冰冷憤怒的眼神打量他。
我一聽,沮喪地垂下肩膀,整個人靠在支撐上鋪的鐵柱上。我看見我擱在大腿上的雙手抖個不停,像兩個獨立的生物體,蒼白、脫水,獸爪般的手指彷彿不屬於我。
賈斯汀沒立刻回應,但表情轉為嚴肅。「老婆,我清楚這座監獄,所以,我很清楚為什麼我們可能無法逃出這裡。老季說的都是真的,這是一座很先進的監獄,裡面各種高科技設備就是用來成功困住穿囚衣的人。」
那一刻,我恨他,用我的每分力量去恨他。
然而,每次他走進房間,我的心臟仍會漏跳一拍。他的笑聲讓我的胸臆發疼,還有他修長強壯的手指,依舊保有能讓我悸顫的力量。
電話響起時,你一把抓起它,期盼另一頭傳來的是他的聲音。午休時間,你匆匆計算著,有沒有時間奔到他的辦公室,然後趕在午休結束前回來工作。還有,你會穿上單件式的長雨衣,但雨衣裡什麼都沒穿。
只不過……它還讓我想起其他事情。在交往的那幾年,他靜靜對我傾訴的心情。這些對話發生在我們赤|裸躺在床上時。我們沉浸在做|愛過後的餘韻中,賈斯汀一邊撫摸我赤|裸的手臂,一邊聊著那個他既崇拜又憎惡的男人。身為父親的他,讓賈斯汀深愛崇拜,但身為丈夫的他,讓賈斯汀偷偷地心寒膽顫。
我要他離開,但同意他打電話給我。後來,他決定搬到地下室的房間,我們等於正式進入婚姻的「努力階段期」。也就是說,他照常頻繁出差,但比以前更常買花送我。而我,也照常烹煮他喜歡的料理,但面對他時,愈來愈退縮。我們兩個都等著哪天奇蹟發生,婚姻又如往常般幸福美滿。
「你說得對,哪種人會傷害自己的妻子,毀掉自己的家庭?我不想當那種人。永遠都不想變成……」
我們被一群瘋子從家裡擄走,來到這個鬼地方,被迫穿上橘色囚衣和拖鞋,被趕進一個只有三公尺長、二點五公尺寬的牢房中——裡頭空間之窄,連站著都顯侷促,能坐的地方只有鐵床,而床上的墊子,大概是全世界最薄的吧。明明就有事,明明很不對勁,非常非常不對勁,而且,說不定情況會愈來愈糟。
他的手指跟我十指交纏,身子前傾,讓我更清楚看見他那憂鬱但堅定的眼神,接著,他低下頭,我仰起頭……
幾個月來,第一次全家擁抱。
他撐住我,用他的胸膛支撐我,有那麼片刻,我們緊挨著彼此,費力喘氣,淚水交融。我哭是因為我失去了婚姻,失去了我對這個男人的信任,我哀悼那種不僅是背叛,更是失敗的感覺。我用我的全部生命去愛他,沒想到這樣還不夠,我還是失敗。
幸福洋溢的日子,一天天,一週週,這時,你滿腦子全都是他。他的碰觸,他在你嘴裡的滋味,以及他摸起來的感覺。你開始花錢添購更好的貼身衣物,花更多時間弄頭髮,挑選更合身的衣服,因為你開始想像他的和*圖*書手撫娑著你身上那些柔軟織布的線條,而且,你渴望邀請那雙手去探索你全身的每個部位。
如果,我可以愛他少一點,或許就能原諒他多一點。
「不管怎樣,」我重複同樣一句話。這時,我發現自己已經無法集中精神。「我絕不要見到她跟他們獨處。尤其是那個棋盤髮型……米克?你有沒見到他的眼神?感覺很不對勁。」
我發出聲音,一種很不友善的聲音。
他說的對,萬一被分別關在三間牢房,那會更慘。一人一間,孤立無援。如果是這樣,他們要是靠近愛胥琳……賈斯汀會怎麼做?我會怎麼做?難道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拖走女兒……
賈斯汀抿緊嘴唇。「看來我們會被關上兩、三天。」他承認。
我沒辦法放掉那女人,那個美麗女人闖入我的婚姻,我卻不曉得該怎麼把她逐出去。所以,我只能打開橘色藥瓶,倒出白色藥丸,一開始兩粒,然後四粒,接著六粒。試圖讓那些不斷在我腦海中奔跑的一個個影像停止下來。
「麗碧。」賈斯汀的口氣好嚴肅。我抬起頭,發現他正端詳著我。他沒繼續說,而是以一種嚴厲表情看著我。這種表情我好幾年來不曾見過,但仍清楚記得。
我把愛胥琳的生理需求告訴賈斯汀。他點了一下頭,繃緊下巴,眼神看起來憤怒又無助。然而,一面向女兒,他的表情立刻柔和起來,而且聲音聽起來可說很正常。
他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麗碧,去年我們在新罕布夏州北部完成一個案子,記得嗎?蓋監獄。就是這座,我蓋的。」
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愛上賈斯汀,因為那感覺如此明顯,就像俗諺說的,天雷勾動地火的感覺。
我好想摸摸女兒,可是終究沒伸出手。摸了,又有什麼用?別哭,寶貝,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我絕不要見到她跟他們獨處。」我說,把話題轉回愛胥琳身上。
老季之前告訴我們,這裡的自動恆溫器永遠設定在攝氏二十四度。在監獄裡,春夏秋冬不重要,同樣地,頭頂的燈光是全年無休地亮著。早晨、中午或夜晚,也與鐵欄後面的生活無關。
賈斯汀的下巴緊繃,臉上出現我一看就懂的憤怒表情。我懂,因為我們結婚十八年,我親眼見過他第一次抱起我們的寶寶時的那種眼神。還有愛胥琳開始學走路時,他耐心牽著她的小手,幫助她平衡。到現在她都十五歲了,我仍會瞥見他深夜站在她的房門口,默默關心她,所以,我很清楚他的憤怒表情背後有多麼痛。
終於,我成功讓愛胥琳躺到下鋪,把她哄睡著。沒有被子可以幫她蓋,沒有話語可以安慰她,我只能坐在會吱吱響的藍色塑膠布的邊緣,輕撫她的頭髮。
我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不過還是點點頭,當作鼓勵他,如果他能被我鼓勵到的話。
我開始尋找老季、雷達或者他們稱為米克的傢伙。在我視線可及的範圍內,不見他們三個蹤影。公共區也空蕩蕩。終於,只剩我們一家三口,和外頭的自由世界隔著七道門鎖。
但我沒想過我會不愛他。真希望我能不愛他。
「沒蟲子。」賈斯汀說,那語氣彷彿這是天大的好消息。見我呆望著他,他繼續說:「這代表,他們可以看見我們,畢竟到處都是監視器,但聽不見hetubook•com.com我們。所以,我們只要背對著監視器,就可以偷偷說話,不被他們發現。」
然後,他那雙深眸尋找你,你完全別無他想了。
鏗,鐵門傳來巨響,把我們嚇了一大跳,趕緊分開,迅速轉身察看。
戰鬥的情緒離開了。
所以,我恨他。恨他傷害我之後,卻表現得那麼好。我不想要他溫柔仁慈,或者表現出懺悔的樣子。我要他徹底當個爛男人,這樣,我就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換掉門鎖,永不回頭。但,可惡的是,他這麼努力,不斷嘗試。他應我的要求結束那段外遇,應我的要求搬出臥室。他甚至主動建議我們去找專家,進行婚姻諮商,雖然,最後抗拒不去的人是我。但他還是繼續努力,數十個細微的動作,一個個都再三跟我保證他很愛我,他很抱歉,他很想回到從前。然而,他這些舉動,不僅沒有讓我更舒坦,反而讓我更難受。
而是,我拚命想消除卻怎樣都消除不了的,我對他的愛。
諷刺的是,我當初之所以被他吸引,就是因為這種粗線條的男子氣概。
「一定要讓女兒平安,賈斯汀,我只有這個希望,要讓愛胥琳平安。」
牢房裡安靜到讓人難受,愛胥琳倉皇撥弄身上那件過大囚衣所發出的窸窣聲,迴盪在被堅硬牆壁包圍起來的狹促空間內。
我轉頭,正巧跟丈夫四目相接。「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記得就在他講完這句話後,我拿起床邊桌上的檯燈砸向他。他接住了,用那雙我曾深愛的強壯手臂接住檯燈,然後一把將我扭過身,緊緊從後面抱住我——讓我的背貼著他的胸膛——還把我的手壓在我的身側,讓我無法繼續發動攻擊。他掌控住我,下巴靠在我的頭頂,低聲輕柔地說,他很對不起,非常對不起。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我感覺到液體掉在我的頭髮上。我的丈夫,竟然流淚了。
「這是州監獄,代表這個牢門的開關是透過中控室,以電子的方式控制。對我們來說,壞消息是,這代表我們沒機會去破壞門,或者偷獄卒的鑰匙,不過,好消息是,他們如果要來找我們,就必須分成兩批人。一、兩個過來牢房這裡,第三個人留在中控室操作觸控式螢幕。」
「過來,」在門另一側的米克吼道:「把這當成某種打工假期,好嗎?來,上工了。」
「這都是我的錯,我犯了不該犯的錯。」
就像我回頭看我父母的婚姻時,我也發誓我永遠不抽菸,騎車永遠會戴安全帽。
她的下唇顫抖,眼看淚水就要滑落。
賈斯汀想要有父親經營企業的本事和眼光,但他發誓在家庭生活方面絕不跟父親一樣,他要當個更好的丈夫,更好的男人。
我整個人癱軟在他的懷中。
要怎麼知道自己不愛了?
我對他大吼大罵,手邊有什麼抓起來就砸向他。暴怒、尖叫,歇斯底里的程度愈來愈高。愛胥琳從走廊另一頭跑到我們房間查看,賈斯汀轉身,以我不曾聽過的嚴厲語氣,命令她立刻回她的房間。她真的以一根腳趾為軸心,猛地轉身,奔回她的iPod避風港裡。
那個藍眼睛的瘋子就站在門上的窗戶前面斜睨著我們。顯然已經偷窺了好一會兒,而且看得津津有味。
「我是笨蛋。」他說。
瞧,這就是問題所在。墜入愛河很簡單,但想不愛卻那麼困難,那麼複雜。因為,我沒辦法只看眼前,畢竟,我跟這個男人有過十八年的回憶,這些回憶裡,有我們年輕的歲月,以及兩人共www.hetubook.com.com有的希望和夢想。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做得比父母好——這種想法真是不可思議啊——其實,那是因為我們不是處在他們的位置上。我們不了解一樁幸福的婚姻有多複雜,裡頭有多少的寂寞苦楚。
我一說完就後悔了。我的聲音高亢,接近歇斯底里邊緣,擱在大腿上的手還握成了拳頭,連下唇都被我咬得好緊,彷彿這樣可以讓自己不那麼驚慌。
接著,遇到有ㄨ發音的字就由我負責唱,賈斯汀負責有ㄒ發音的字,其他就一起唱。就在我們唱完時,我聽見我的正後方,傳來愛胥琳的啜泣,她哭得不能自已,全身顫抖不停。我轉身抱著女兒,她整個人癱在我身上。賈斯汀走過來,用他那雙大手抱著我們母女,我們就這樣站著,沉默不語。
我看著我那雙又開始顫抖的手,感覺胃在翻攪,頭快要痛起來了。我應該告訴他的,但我沒說,因為即便攜手走過十八個年頭,過去那半年還是存在。而那半年,改變了一切。
然而,我發現,我想靠那些藥丸來麻痺的,不是那天的景象,甚至不是我必須拋開的背叛感覺。
「把它當成夏令營——」
我潄完口後,賈斯汀從牆邊窗戶走過來,坐在愛胥琳對面的床鋪,背對著門。他示意要我跟著做,於是我回到愛胥琳的床上坐著,同樣背對著門,向著牆上的狹窗。
我好想跟著女兒一起哭,但我沒有。
這間以煤渣磚蓋起來的狹長牢房昏昏暗暗,顏色慘白,兩側長邊各放著一張奶黃色的上下鋪鐵床,床上鋪著只有幾吋厚、用塑膠布套著的廉價泡棉床墊,至於床墊顏色,我會用精靈藍來形容。牢房尾端的牆壁上,有一個狹長的小窗戶,被一根鐵條一分為二。門,是十二號鋼材打造而成,也有一個小小的窗戶,應該是為了讓警衛觀察囚犯。遠處牆上那扇窗望出去,是一片光充的褐色泥土,而從門上的窗戶望出去,是牢房的公共區。公共區呈凹穴狀,有一張硬邦邦的鐵桌可以讓囚犯聊天,還有一個毫無遮蔽的淋浴間讓囚犯洗澡。公共區的正中間有一座指揮哨,獄吏可以在這裡監看兩層樓的每一間牢房。
賈斯汀聳聳肩,表示不用擔心。「他們都已經把我們關在同一個牢房,這代表他們比我預期得還好心。」
「我沒辦法——」
終於,我罵夠了,我們站在臥房的兩端,相視無語。
當我發現這個事實,連我自己都不敢置信。到底,要多少藥丸才能讓我不愛他。
「我知道這件事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難關,我也知道我傷害了你,如果可以讓時光倒流……」他打住話語,挺起肩膀,露出剛毅的表情。「我要你知道,麗碧,不管怎樣,我絕對會讓你和愛胥琳平安沒事。我絕不准任何人、任何事傷害到我的家人。這一點,你絕對可以相信我。」
「他們會開口要錢的。」他說,聲音粗嘎。「我才不信老季的那些恐嚇,他們就是要錢,遲早會給數字的。公司會付,到時我們就能回家,一家三口平安回家。」
「他們會見到監獄亮著燈,」我以充滿希望的口吻說:「然後進一步查看。」
愛胥琳要上廁所。剛剛被趕進牢房時,她顫抖的身體緊貼著我,低聲告訴我她的需求。我點了一下頭,一邊聽她說話,一邊聽著鐵門在我們身後關上的鏗鏘聲。
「真的嗎?因為我們掌控了全局?為了怕你沒注意到,我就告訴你吧。他們是獵人,我們是獵物,有哪種獵物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