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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不知道那個老女人是誰?」
「說來話長,得講上一整天,你有別的事要做,沒這閒工夫。」
「你確定是她?」我拿照片讓她再看一次。
「才五到十分鐘,頂多十五分鐘吧。」
「很遺憾你失去了家人,但出國十年,有這種結果也不意外吧?」
「我覺得沒有,見到我她很驚訝。」
「現在你要找女兒?」
「這就是你的故事?真教人難以置信。」
「你剛提到殺人,現在又說死刑,我真好奇為什麼。」
「只是想知道事實而已。你說的這些我並不滿意。」
「令嬡叫什麼名字?」
「死了。」他的目光再也沉穩不下去了。「你非得問這麼多不可嗎?失去所愛已經夠難受的了,還要舊事重提讓我更痛苦?」我看不出他這自怨自艾是真是假,自怨自艾總是有一點假。
「跟貝格利一起見的?」
「不是有個女孩子失蹤了?快去找她呀。」
「不,沒和他一起。」她打開門,招身下了那輛小車。「是在一家專門修理進口車的車廠,我開我的MG車去加潤滑油,那女孩子跟一個老女人一起,坐一輛棕色的老勞斯萊斯離開。開車的是那個女孩子。」
我說:「現在可以跟我說實話了。」
「也可能是你弄錯了,貝格利先生,有時候時間過得很快。」
她邊看邊點頭。「我確定,除非她有雙胞胎姐妹。她很漂亮,所以我多看了兩眼。」
「沒有,如果能的話我當然想。」
「沒有,當然沒有。」他聲音裡有股無可奈何。「快走吧,乖。」
「我猜大概是對我的故事有興趣吧,我在旅館打內線給她,說她跟我女兒很像。一看見她,發現她不是,我就知道自己在做傻事了。」
「你離和*圖*書開時女兒一定還很小吧?」
他沉默良久,我這才注意到這人有種特質,安靜淡漠,像年邁的動物。
「你花了不少時間問這些事情。」
「因為很久沒見到你了?」
鬍鬚男對我冷笑。「別再拿話套我,我說了,她不是我女兒。她根本不認識我。」
「你有沒有約她下次再見?」
那女人摟緊他脖子,不像情人,倒像摔角對手。「查克,她是誰?」
「請妳進去,」他說,「讓我跟他講話。」
他低頭看腳,腳上穿的是涼鞋。「對於她,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我根本不該去那家旅館。好,我錯了。但你不能因為一個人判斷錯誤就判他死刑。」
「沒約下次再見?」
「目擊者可不是這麼說的,他們說,你兩個多星期前的週日去浪花旅館找她。你在報上看見這張照片,就去找浪花旅館的攝影師加洗。」
她對我說:「我看您一定搞錯了。」開口時用的是高雅的東岸腔,緊接著就露了餡。「我對天發誓,查克跟任何女孩都沒有關係,光照顧我這個老老的小女人就夠他忙的了。」她白白胖胖的手臂從後方摟住他脖子。「你說是不是呀,親愛的?」
那個金髮女人麥姬.戈哈迪,就在艾力克斯的紅色保時捷裡,坐在他旁邊。他抬起頭來,兩眼發光。
「戈哈迪太太見過她,見過桃莉。」
「對,十歲或者十一歲。」
他轉身背對我,走進屋去,用力把門甩上。我等了一下,決定放棄,循原路回到停車的地方。
「對啦,我是去旅館見過她,那是一時衝動下做的蠢事,不能拿來說我是殺人凶手。」
「他和我之間沒有祕密。」她得意地仰頭看他,得意之中
m.hetubook.com.com帶著一點心虛的焦慮。「沒錯吧?親愛的,我們就快結婚了不是嗎,親愛的?」
「你跟她說你的過去?」
他慢慢地,有點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仰望太陽,鬍子下的頸子蒼白瘦削,讓人感覺他好像戴著古希臘演員那種面具,我完全看不見他的臉。
「那是當然,麥姬,但是我住在這裡,也該有基本權利吧。妳進屋去,喝杯咖啡。」
「我以為她是我女兒,報上那張照片看起來很像,可是本人就沒那麼像了。我會搞錯是很自然的事,畢竟太久沒有見面。」
他突然爆怒說道:「你知道的已經……」話還沒說完就後悔了,活生生嚥下後半句。
「你認識我啊。」他身後有個女人說。
「沒有。」
「她愛他嗎?」
「說說看嘛。」
十七號小屋該粉刷了,歪歪斜斜倚著木樁,就像一個男人柱著柺杖。我敲敲那扇斑剝的灰門。腳步聲緩緩從門後響起,聽起來像屍體在地上拖行。開門的正是個留鬍子的男人。
「我怕麥姬吃醋,」他說,「我現在靠麥姬過日子。」
「我不知道。」他自言自語說:「又來了。」
「我不明白。你說你過去十年都不在國內,那在哪裡?」
「沒有。你到底想挖什麼坑給我跳?你想怎樣?」
「沒有,她對我的故事沒多大興趣。」
我覺得他把話說成這樣只是想掩飾謊言,但也可能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有些男人終日都在想方設法處罰自己,彷彿出生就是個罪過,而貝格利顯然有自找麻煩的傾向。他說:
「櫃檯的人說有一小時。」
「只是個說法而已。」但我的話在他身上戳出了小洞,自信從洞口滲了出來。他提高音調說:「你認為和圖書我殺了她?」
「我有什麼事?」
「我的故事豈止如此,但是不提了。反正你也不會信,從來就沒人相信。」
她退了開去,泫然欲泣,嘴角下垂的大紅嘴唇太過做作,做出了一張小丑臉。
「那為什麼不去拿照片?」
「這輩子聽都沒聽過。」
「你惹麻煩了?」
「我和他們是合作關係。」希望他也能合作一點。「我姓亞徹。你還沒說為什麼要去見金凱德太太,你們有多熟?」
「新喀里多尼亞,大半時間在那裡開鉻礦,去年春天礦場關閉,我們就給送了回來。」
「能不能別再喊我親愛的?五分鐘也好,拜託。」
「這是我家,我有權知道在我地盤上發生的事。」
他用拳頭的指節摩擦臉頰,臉上有舊日糾紛所留下的記號:眼睛周圍依稀可見的疤痕有點像抹布;太陽穴上那條細疤像把小尺,針腳像尺上的刻度。看得出來,他不但過去惹過麻煩,未來麻煩也不會斷。
他遲疑片刻。「瑪麗。瑪麗.貝格利。我們超過十年沒有聯絡。我一直都在國外,在世界的另一頭。」他說得好像那地方遠在月球背面似的。
「我跟她說了我女兒的事,這是當然,我不也跟你說了嗎?」
我們把車停在路口,我勸艾力克斯留在車上,別讓人看見。海鷗灘這一帶房價很貴,但卻有點破爛,海灘上幾十棟小屋排排站。海面反射出變幻莫測的藍光,穿過屋與屋窄窄的間隙照過來。在那些屋子的尖頂後面,在海水上方,有隻燕鷗不斷拍動翅膀,https://www•hetubook•com.com兜著圈子,尋覓魚蹤。
「他弄錯了。」
「沒人說過那種話,除了你自己。」
「她為什麼讓你進房間?」
「什麼意思?」
她走到他身邊,靠在他身上,等人附和這句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這女人和貝格利年齡相仿,可能比他還大些,豐|滿的身體裹在短褲和繞頸背心裡呼之欲出;頭髮經過反覆漂染變得十分毛燥,全豎在頭上,像頂黃色的衝冠假髮:深藍色眼影下的雙眼帶著琴酒的顏色。
他年約五十,穿黑色開領衫,衣服上方那顆頭有如一塊歷經風吹雨打的石頭,陽光映在眼中呈現雲母石的色澤,抓著門邊的手指都啃禿了。他發覺我盯著他手看,就握起了拳頭。
「你認得這個女孩子,對吧?她的名字,她婚後的名字,叫做桃莉.金凱德。」
他抓住這個藉口。「也許我真的待得比我以為的久。我想起來了,她要我留下來見見她先生。」他刻意保持目光沉穩,但還是有那麼一點閃爍。「等了又等,他一直沒回來,我就走了。」
「她爸爸是誰,她媽媽是誰,她從哪裡來。她說她來自洛杉磯,婚前名叫桃莉什麼的,我忘了那個姓。她父母雙亡。就這樣,沒別的了。」
「你們之間有什麼糾紛嗎?」
「當然想找。」
「我原本還指望你能告訴我呢。她已經失蹤將近三週了,我覺得不妙。女孩子失蹤是常有的事,但在蜜月期間失蹤就很奇怪,況且她愛她丈夫。」
「他是這麼認為啦。你見到她的時候她心情好嗎?有沒有憂傷的樣子?」
「那你找什麼話題跟她聊?」
「你有沒有在旅館外等她,或約好在車站碰面?」
「我們沒聊。」他頓了一下又說:「也許我問了她幾個問題。」
和*圖*書「你認為金凱德太太出了什麼事?」語氣冷淡拘謹,一副對答案不感興趣的樣子。
「貝格利先生,我在找一名失蹤的女孩子。」我決定直說。「她有可能出事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您就是最後一個見到她的人。」
「不,我認為,你們之間發生了某些事,或是說了某些話,導致她匆匆離開。請你想一想,好嗎?」
「沒有,沒說那種話。」
我也想問同樣的話,卻讓她給搶先了一步。「我能不能單獨和貝格利先生說幾句話?」
「我來這裡是希望你能幫上忙,我現在還是這麼想,貝格利先生。」
查克.貝格利卡在我和這女人之間進退兩難,我把法戈給我的蜜月照片拿給他看。
「什麼東西又來了?」
最後一個字發揮了安撫效果,她慢吞吞轉過身,進屋去了。貝格利關上門,倚門而立。
「我別無選擇。我被拐騙去了國外,回不來。」
「我是很喜歡她沒錯。」
「你瘋啦,我一個女孩子都不認識。」
「你太太怎麼了?」
「例如?」
「我不知道,可是修車廠的人應該知道。」她指引我們迷津之後就要走了。「我是偷溜出來的,最好趕快回家,否則查克會找不到我。」
「而且你一定很喜歡她,」我說,「才會一看到跟她很像的照片就去加洗。」
「我自己說,幫你省點事。」他張開雙臂,彷彿登時就要釘上十字架。「我想你是管區警察吧?」
「好讓她能在你的婚禮上當伴娘?」我拿話刺他,想知道他能容忍的極限。他默不作聲忍了下來。
「完全不認識。」他放下原本平伸的雙臂以加重語氣,鬍子掩蓋了嘴巴周圍細微的表情,灰色的眼睛也沒透露半點線索。「我以為我認識她,結果是誤會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