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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顫

作者:羅斯.麥唐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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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現在爛的不只是天氣,我們鎮上昨晚出了命案。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金凱德太太應該跟你說了。」
「我看過她媽媽寫來的信。我想跟她的父母談談。」
「這地方是你的?」
「這是她的歷史,而且是重要的一段。」他吐出一口煙,隔著煙霧看我,目光謹慎,看了好一會兒。
「你信不信我不在乎。」葛德溫用力關上門,靠在門上,喘得像剛結束一場跑步。兩個穿白色制服的護士假裝在另一扇門邊做事,其實是要偷看。他揮揮手趕她們走。
「桃莉告訴你的?」
「我很好奇她是怎麼病的,是因為見不得血?」
我的讚賞發自真心:「你真的挺身而出幫她擋事。」
他悲傷地搖了搖頭。「有天晚上,麥基自怨自艾,一時忍不住氣,就跑到桃莉她阿姨在印第安泉的家,朝康妮頭上開了一槍。當時家中只有桃莉和媽媽兩個人,桃莉聽見槍響,看見麥基離開,接著發現了屍體。」
「有偽證罪?」
「我不能那麼做,我有義務為病人保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麥基殺了他太太。」
「我認為是,雖然年齡相差二十歲,但桃莉很信賴她,什麼事都跟她說,哈格提小姐自己和父親也有嚴重的情緒問題,所以和桃莉同病相憐,無話不談。這種情況並不健康。」他淡淡地說。
這家療養院只有一層樓,外牆刷的是米色灰泥,門面很窄,但佔地不小。我八點整按下門鈴,葛德溫醫師立刻開鎖讓我進去,感覺上好像早就等在門後。
「警長,你想幹嘛?金凱德太太不是逃犯,她在這裡是因為有病。」
「我投資了一些錢,病人大多也是我的。我剛開始採用電擊療法。」他用手撫平罩衫。「我不知道為什麼電擊能讓憂鬱的人心情變好,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覺得自己這麼像巫醫了。我們的科學,或者說藝術,大半都還在經驗主義的階段,可是這確實能讓病人好起來。」他突如其來笑了,笑得太過倉促,以至於笑意碰觸不到那雙察顏觀色的眼睛。
「醫生,不是剛剛才說不用術語?」
葛德溫沒動,但是呼吸重得好像身體內部有個馬逹正在快速運轉。「你當面指責我窩藏逃犯,旁邊還有人證,我可以告你誹謗。而且我向上帝發誓,如果你再繼續騷擾我和我的病人,那我一定告你。」
「說句題外話,這個菸灰缸是妮爾做的,第一次就能做成這樣,相當不錯。」
「醫生,你真的很在乎你的病人。」
「我沒那個意思。」克瑞恩的聲音沒那麼有自信了。「無論如何,我都有權訊問證人。」
「如果她真的有罪,我會跟你合作,設法減輕罪責,找出方法讓法院酌情判輕一點。別忘了,我是他丈夫僱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她有罪嗎?」
「那你最好開除那些線人,因為他們誤導你了。」
「自己外甥女的事她應該不會亂講吧?」
「你確定?」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機制。不過我確定她沒殺母親,也沒在父親的事上說謊。我確定麥基有罪。」
我平日裡和那些以說話為業的人說太多話了,坐在這樣的店裡感覺很好,這間餐廳的顧客都屬工人階級,開口不是點餐,就是逗女服務生。我也逗了逗女服務生,她的名字叫史黛拉。別人都怕機器取代人工,而她工作效率之高,簡直能取代機器。她容光煥發笑著說,這就是她人生的目標。
「我的消息來源不只她一個。」
「她在法庭上說了什麼?」
「你早上跟她聊過了。」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都跟警方無關。艾力克斯跟愛麗絲.詹克斯說過桃莉在這裡。」
外面霧很濃,太平洋角整個覆上了一層溼氣,變得有點像海洋的外圍區域。我將車開出旅館,開進一個沒有前景的灰色世界,突然下了個斜坡,就開上了幹道,路上一對對的車燈好似海中的魚。開著開著到了東邊的休息站,我開車穿越了整個城,竟沒有一點真實感。
「她現在宣稱那天晚上沒看見麥基,他和謀殺案無關。她說她在證人席上說謊,因為有好幾個大人都要她那麼說。」
我準備出發的時候,艾力克斯還在睡。我讓他繼續睡,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想,對他來說,睡時總比醒時要好過些。
「她現在為什麼要說這些?」
「法院也會犯錯,就連死刑都有可能誤判。」
我喃喃附和了一下。碗盤聲漸漸隱去,屋內深處有個蒼老狂野的聲音響起,好像在抱怨什麼。
我說:「現在她改說法了?」
我說:「她的新說法也許並不荒謬,麥基在她蜜月第二天跑去找她,說了些事情,讓她大受打擊,甚至脫離了常軌。」
「抱歉。先說她的過去吧,桃莉十歲那年,她母親康妮.麥基在姊姊愛麗絲勸說下帶她來找我。但我不太認得愛麗絲。桃莉不是個快樂的小孩,她很退縮,這是有原因的。病人的各種問題其實都有原因。她父親麥基是個不負責任又很暴力的男人,不知如何善盡父親的義務,對孩子忽冷忽熱,賞罰不分,老和妻子爭吵,最後離開了妻子,或被妻子拋下,總之兩人分開了。我認為治療桃莉不如直接治療他,因為他才是這家人問題的根源,可惜就算想治療他也沒辦法。」
「你的意思是說,桃莉有受法律制裁的危險?」
「那桃莉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大的罪惡感?」
「你是說,她藉由攬下謀殺的罪過,來卸和圖書除別處的罪惡感?」
「沒錯,不是。我聽說你在這裡窩藏逃犯。」
「有何不可?」
「我不想假裝了解她。十年過去,我們已經失去了曾經有過的默契,而且她還沒原諒我當年的背叛,她認為那是種背叛,我沒能在她出事的時候照顧她。可是我能怎樣?我總不能跑去印第安泉,把她從阿姨家綁走呀。」
「抱歉,我就只能幫得上這麼多了。」他說。「我得走了,早該開始巡房了。」
「你和我畢竟有所不同,病人對我說的話我有義務保密,你沒有。上法庭的時候,你若不肯把聽到的話說出來,就得坐牢。」
「他們住在布里吉頓,在伊利諾州。」跑那麼遠有點誇張,可是我心裡想的比這更誇張。我辦過一些牽連甚廣的案子,起因可回溯到很久以前。或許海倫的死與伊利諾州二十多年前的命案有關,那時候桃莉都還沒出生呢。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沒打算告訴葛德溫醫師。
「一分鐘前你還說她不在,醫生,你想幹嘛?」
「亞徹先生,你真準時。」
「海倫.哈格提槍擊案不是意外,光從槍不見了就看得出來。」
「那我們就先只看客觀事實吧,桃莉說她用惡毒的舌頭殺死了海倫.哈格提,對於這件事她只說了這些?」
「我自有我的消息來源。」
「用舌頭。這可荒謬了吧。她宣稱殺死了母親和海倫,還把父親送進牢裡,這一切全憑她惡毒的舌頭。」
「如果你能把桃莉今天早上說的話告訴我,會有很大的幫助。」
「我不喜歡目前的法律,太粗糙了。生病的人明明是因為生病才做出違反本性的事,卻被法院當成正常人來對待。我與這情況抗爭很久了。」他把沉重的禿頭靠到椅背上,朝天花板吐煙。
「謀殺罪。」他傾身向我。
「一點也沒錯,亞徹先生,就是這樣。他發表了一篇激烈的長篇大論,說他是無辜的。別忘了,她愛她父親,只是情緒上很矛盾。他有能力讓她相信自己的記憶不準,他是無辜的,而她有罪。童年記憶很容易受到情緒影響。」
「是啊,連費用都是她付的。也許歷經那麼多麻煩之後,她覺得自己再也負擔不了了吧。總之,此後我就沒再見過桃莉,直到昨晚。中間只有一次例外,她出庭作證那天,我也去了。我在法官辦公室公然與他對抗,說他不該讓她作證。但她是關鍵證人,他們取得她阿姨允許,讓她受了那樣的苦。她那天表現得就像個蒼白的小機器人,在滿懷惡意的觀眾面前迷失了方向。」
「很難說吧,這件命案她也怪自己,我不知道您要怎麼拿童年的怨氣來解釋這個。」
「你不能這樣跟我說話。」
「我知道,我指的是桃莉發現屍體這件事,這絕www.hetubook•com.com對是意外。」
「還沒有,這是一種罪惡感的表達,但不見得和謀殺案真有多大的關係。」
「幾乎都是她在講,我沒問什麼問題,只耐心等她說下去。其實這樣能知道的反倒更多。」
「她說了個荒謬的故事,」他突然說,「我不相信這個故事,也不相信她會相信,她沒病得那麼嚴重。」
這個小房間有點像會客室或起居室,幾張破舊的扶手椅面向牆角安靜的電視機。我在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下,門外傳來碗盤聲,還有護士在早晨剛上班時開朗的說話聲。
「為什麼?」
「他連過來談談都不肯。」葛德溫遺憾地說。「如果當年我能接觸到他,也許那起謀殺就不會發生了。但也或許沒用。我聽說他有嚴重的適應問題,雖然需要幫助,卻永遠得不到幫助。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吧,心理學和法律之間有道鴻溝,他們放任麥基這種人在外頭亂跑,不採取任何預防措施,直到他們犯罪為止。然後呢,當然就抓去法院判個十年二十年的,讓他們與世隔絕,但不是進醫院,而是進監牢。」
他穿著一件白色罩衫,善變的眼睛映著冷冷晨光,看他關門時我注意到他肩膀已經佝僂了。
「麥基出獄了,而且之前就在鎮上,你知道嗎?」
「當時她如何反應?」
「請讓我也知道,不勝感激。」他收起眼神中的情緒。
「那就走人吧。」
「我希望不論你或別人,只要是和犯罪或處罰有關的人,都別問她問題。」他似乎想減緩拒絕造成的不快,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向我要了根香菸,並讓我幫他點菸。
「桃莉似乎認為他是個瀆職警察,涉及了某件謀殺案,但那也許純屬幻想,她把自己的父親投射到別人身上了。」
「那如果她真的有罪呢?」他觀察我的反應。
「我說的是一般情況,沒特別指誰。」
「我不知道,我這工作有個難處,就算是有利公益,也只能夠私下進行,我不能跑到外頭去拉病人。出事之後,桃莉再也沒有回來,她媽媽康妮不在了,沒人能接送她往返谷地,而她的阿姨詹克斯小姐是個大忙人。」
「多少好些了,不過當然不可能一夜復原,我想留她在這裡觀察一週。」
「但放在桃莉身上特別適用。醫生,我們不用玩遊戲,我們是同一邊的,我並不認為這女孩有罪,但我認為她知道的事有助於釐清案情。」
「哪兒聽來的?」
葛德溫猶豫了一下,沉重的下巴更沉重了。「在。」
「她倆是朋友?」
「為什麼?」
「現在可以問她問題了嗎?」
「很好。」葛德溫下定決心點了點頭。「我很擔心桃莉,我會把原因解釋給你聽,盡量不用專業術語,當我重建主觀拼圖的時候,也許你可以和_圖_書把客觀的拼圖拼起來。」
「還有很多,很多很多,不過都說得很亂。桃莉似乎認為她和哈格提小姐的友誼某種程度導致了這場命案。」
「那倒不是,目前還沒走到那一步。」
「可你不是說,一開始是愛麗絲.詹克斯提議帶桃莉來治療的?」
「確定。這不是所謂沒根據的回憶,我當時作了筆記,今天早上拿出來看過了。」
「你指控她殺人?」葛德溫問。
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彷彿勸我也該謹守這個原則。
「一星期?」
他激動得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幾乎把桃莉看作失散多年的女兒。
他停了一下,深吸一口香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耐心等他講下去,這一次等到了。
「也可能會造成危險。」葛德溫在菸灰缸裡捻熄香菸,那是個藍色的陶器,看起來是手工做的。
「我不信。」
「我不知道。」
我看不見訪客,但顯然是不速之客。葛德溫的背影僵硬,充滿敵意。
「說不定還要更久。我強烈建議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會在法官面前保證,現在這個時候警方訊問會危及她的健康,甚至生命。」
「不,海倫的父親真的是警察,而且海倫也說他瀆職。」
他的頭一直緩緩搖個不停,活像個沉重無聲的鐘。我說:
「我沒打算那麼做。」他受到激怒,開始擺醫生架子了。「你也不需要了解她的精神狀況,只要專注在客觀事實上就好,主觀部分由我處理。」氣氛有點僵,他決定聊點哲學來緩解。「客觀與主觀,外在的世界與內在的世界,當然會互相影響,可是有時候這兩條線要平行上好長好長的距離,才會交集。」
「你見過他沒有?」
有輛車的聲音從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聲中脫身,慢了下來。車門開了又關,男人的腳步聲沿著步道逼進。以塊頭這麼大的人來說,葛德溫動作算是快的,人家還沒按鈴,他就把門打開。
「關於海倫的父親,桃莉有沒有說些什麼?」
「桃莉好了?」
「確實有人想誤導我。難道你要說桃莉.金凱德太太不在這棟房子裡?」
「早上好,警長。」他說。克瑞恩故作自然地說:「今天早上的天氣一點也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九月本該是我們最好的一個月,可是該死的霧濃到連機場都不能用了。」
「她有沒有解釋這話什麼意思?」
「用槍?」
「她說得很簡短,應該預演過很多遍了。她說她聽見槍響,從臥室窗口望出去,看見爸爸拿著槍跑掉了。另一個問題問的是,麥基有沒有恐嚇過康妮,說要讓她受到身體上的傷害。答案是有。就這些了。」
「你是說那起謀殺?」
我耐心等他說下去,卻什麼也沒等到。有個體態豐|滿的女人走到門邊,向醫生伸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雙臂。她披著黑色的長髮,穿著棉布長袍。
「我不知道她會怎樣。」葛德溫扯掉罩衫,丟到我剛坐的椅子上。「好了,我送你出去吧?」
「請坐,在這兒談話不比別處差。」
「你不是來討論天氣的吧?」
葛德溫噘起嘴唇,像是要朝他臉上吐口水。我坐的位置看不見警長,也不想看。我想我別露臉比較好。
她給他一個明亮又痛苦的笑容,溫柔地離開,就好像在夢境中向後倒退似的,向前伸出的雙手最後才消失。
「晚一點也許有,但是現在不行。金凱德太太用了大量鎮靜劑,至少一星期之內我不許她接受訊問。」
「他們怎麼會知道她在這裡?」
他搖搖手中的鑰匙,像個獄卒。
「我相信答案會及時浮現的。也許和她對父母親的怨恨有關,他們的婚姻失敗得那麼難看,她想懲罰父母也是很自然的事。也許她曾經幻想過母親死去,父親入獄,後來一切居然成真,教她怎能沒有罪惡感?麥基那天的一番話勾起了從前的感覺,再加上昨晚可怖的意外……」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雙手一攤,手心朝上,手指彎起,放在粗壯的大腿上。
我的目的地離幹道很近,在一條熙來攘往的大街上,街旁新建的公寓林立,時髦的淺色外牆加上剛移植過來的棕櫚樹,在霧中看起來有些黯淡荒涼。
「你跟人提過沒有?」
「他們在她小的時候已經傷她夠深了,只要我擋得了,就不許他們再傷害她。」
他碩大的身體激動得發抖,雙手在罩衫裡找煙。我給了他一根,幫他點燃,也給自己點了一根。
他像個疲倦的國王,舉起手說:「早啊,妮爾。」
「桃莉今早告訴我了。這也是她的壓力源之一。你能理解吧,一個敏感的孩子在暴力且不穩定的氣氛下長大,會受到焦慮與罪惡感的折磨。如果這孩子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去與父母對抗,那造成的罪惡感會極其可怕。和我合作的臨床心理學家用黏土和玩娃娃之類的方法來幫助桃莉表達感受,我自己幫不了她什麼忙,因為小孩子沒有足夠的心智工具可分析。但我曾經試著她扮演冷靜有耐性的父親角色,給她過往生活中所欠缺的安全感,挺有效的,她好多了。可是後來出了大事。」
「她今天早上對我說,母親是她自己殺的。」
「我不知道。我的員工通常口風很緊。」他試探地看我一眼。
他以一種含蓄的傲慢姿態說:「我知道的比攤在法庭上的多。」
「是的,我在乎。這讓我好累。」他把菸在那個陶製菸灰缸裡捻熄。
「也許他不該說的。詹克斯小姐為郡政府工作多年,克瑞恩警長又是她的老朋友。」
「蔑視法庭的罪名壓不倒我,警察從我這裡也絕對問不出我不想說的話。這我能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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