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階下囚
宣告者將他丟在潮濕、骯髒的稻草床上。他翻身坐起,背靠著冰冷的石牆,冰冷、油膩的液體不停從天花板落下並滴在他的額頭上,可是沒有足夠的光線看清那是什麼。
「大約一個月前。」他指著後方的牆壁,上面刻了些歪斜的記號。「我試著記錄日子,但你也知道,時光總是以奇妙的方式流逝,它會逃離你身邊。」
「你為什麼追不上她,丹尼爾?」過去的他笑得苦澀。「我們千年前便已見過彼此——記得你始終追著她跑,永遠追不上她。」
「你當然知道。」過去的他毫不退讓。「你一定隱約記得她的落腳處。也許不是一路來的每一步,但事情終究得從根源解決。」
「嗯。」
丹尼爾舔了舔雙唇。「你說什麼?」
「只聊了一會兒。」獄中丹尼爾的聲音聽來遙遠又疲憊。「他們對我沒太大的興趣。」
丹尼爾全想起來了,想起未來的他曾來訪,一次令人洩氣、難堪的會面。巴黎,巴士底監獄。打從莉絲自王宫消失後,他就遭到波旁公爵的守衛囚禁。法國還有其他生活條件更嚴苛、伙食更差勁的監獄,可是待在巴士底那一年漫長的悔恨,卻是他遭遇過最艱難的考驗。
「但是——」丹尼爾不知該說什麼。胸中的一聲嗚咽,令他內心興起強烈的羞恥及悲傷。「她需要我。每一秒都是失落的永恆,只要她走錯一步,https://m.hetubook.com•com就可能全盤皆輸。她或許會改變過去……不復存在。」
對面是狹長無框的窗戶,由石頭簡陋地切割出來,連拳頭也伸不出去的寬度,只有銀白色的月光能透進來。除此之外,還足以讓狂暴的夜風帶入凍人的溫度。
丹尼爾的雙翼發燙,熱度席捲至肩胛骨。「坎恩。」
「你說這幾世你都在追尋她的腳步。學習公爵對我們做的事情:預測她的行蹤,不要只是追著她跑,要先抵達一步。守株待兔。」
然後是金屬拖過石頭的摩擦聲。丹尼爾僵著身子,因為陰影較暗的那一塊自行脫離了暗處靠上前。影子移到窗下蒼白的光線中,在那裡,臉的輪廓終於隱約可見。
「也許不該有人阻止她。」獄中的丹尼爾頹喪地牽動鐵鍊。「她能夠踏上行程就代表原則改變了。說不定在她改變原始的詛咒前,你都無法追上她。」
無聲的理解在兩人之間傳遞。丹尼爾撫過窗邊的牆壁,召喚暗影。丹尼爾看不見隱身在黑暗中的暗影,卻可以察覺它往自己的方向移動。他熟練地幫暗影塑形。這隻宣告者似乎和他一樣頹喪。「你說得沒錯。」他拉開門說。「有個地方她肯定會去。」
「丹尼爾——」囚犯哀淒的表情像是受到衝擊,再次恢復生氣。至少,他的眼神恢復了生氣,發出紫羅蘭色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芒。「我好像知道了。」他脫口說出這句話。「學習公爵。」
「不可能。」丹尼爾嗤之以鼻。「看看我,看看你自己,失去她,我們只會是可憐蟲。我們不在露欣達身邊時,根本是廢物,這就是我的打從心底渴望盡快找到她的原因。」丹尼爾想飛離這裡,但有件事令他放不下。
一隻老鼠爬上囚犯的腳,還停下來聞了聞他腳踝那血跡斑斑的鐵鍊。
「這不好笑。」過去的他說。「他們很在乎她。」
「我該待在她身邊。」
身旁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竟大意以為這裡只有他一人。那聲音乾啞刺耳,但依舊熟悉。
過去的他沒說錯,他來遲了。
「宣告者永遠會帶你到你該去的地方。」
他自己的臉。
這是她的消失對他造成的影響。他戴著囚犯的腳鍊與鐵球——只是這裡真正的獄卒,是他自身的愧疚感。
「不是坎恩,」過去的他回應。「是兩個孩子。」
「我曾經逃過,」他緩緩說:「你忘了嗎?」
「你為什麼不要求與我同行?」他終於問出口。「我會拒絕你,這無庸置疑,但其他丹尼爾——當我在另一世遇到自己時,他會想加入。為什麼你不這麼做?」
「而你,應該聽聽自己的意見,離開這個鬼地方。」丹尼爾正色直言。「你快在這裡發霉了。」
「不知道。」消瘦的臉上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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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相稱的燦爛笑容。「而且我不認為他們抵達下一個地方了。你真該看看他們花多少時間打開宣告者,就像兩個小丑。」過去的他歎了口氣。「有沒有可能是你,丹尼爾?有沒有可能你才是那個必須改寫歷史的人?除非你幫詛咒製造出漏洞,否則無法追上她?」
「一知道她死了,他們就急著離開。」他的眼神異常銳利。「你和我都可以明白那種心情。」
他看不見在牢房中驚惶奔跑的鼠輩,卻可以感覺到牠們泥濘的軀體鑽過腳下發霉的稻草、尖銳的牙齒穿透皮鞋。老鼠排泄物的臭味讓丹尼爾難以呼吸。他一踢腿,就聽見尖銳的叫聲。他將腳收至臀部的位置。
「也許它們比你還要瞭解你的需求。」
「你錯了,它不再是惡夢。我會找到她,解救我們倆。」丹尼爾大喊,帶著無比的信心,急著離開這裡、再次穿越時空。
法國,巴黎
「我記得。」丹尼爾顫抖。「但是拿非利!你和他們說話?」丹尼爾努力捜索記憶,腦中浮現身陷囹圄時的模糊印象——女孩和男孩的影像。他總是把兩人當作不幸的幻影,不過是她留下他一人時,兩道欺騙他的幻覺。
既然……
「我記得。」丹尼爾抬頭凝望道。「你——我們——在事發時,逃回沙弗伊。」窗外透入的光線提供虛和圖書假的希望。「為什麼回到那裡?我們明知會直接走入牢籠。」
然而丹尼爾對拿非利沒好氣。「他們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威脅,可能會造成毀滅……」他閉上眼睛。「他們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但我不知道她的宣告者會帶她前往哪一世。」
丹尼爾已經被囚禁在巴士底監獄,就意謂著莉絲已死。露西……早離開了。
「至少身體的疼痛可以轉移我內心的痛苦。」過去的他說。「不了。祝你好運,但我還不打算離開這個牢籠,尤其是在她還沒轉世之前。」
「等等!」他對陰影中的囚犯說,然後拉近與對方距離,又不至於觸碰到彼此。「你怎麼知道我為何而來?」
「很好。」
他都忘了這間牢房和責罰。原來是這裡。
一七二三年十二月一日
就某些方面來說,過去的丹尼爾和現在的他看來無異:同樣的鼻子和嘴巴,同樣距離相等的灰眸;頭髮凌亂了些,也因油污顯得黏膩,但同樣是淡金色。然而,獄中的丹尼爾卻顯得十分不同。他的臉色可怕地憔悴和蒼白,額頭紋路中藏著污垢,身形消瘦,皮膚冒著一顆顆汗珠。
「我、我不知道。」字句哽在丹尼爾的喉頭,顫抖的話語中藏著悲咽;他壓抑著。「我沒辦法追上她。不知道為什麼我永遠慢了一步,就像背後有什麼人或什麼力量在運作、不讓我靠近她。」
丹https://www.hetubook.com.com尼爾記起來了。「這責罰像是我自個兒爭取來的。」
獄中的丹尼爾往後一靠,鐵鍊鏘啷鏘啷作響。「我們別無選擇。那是最靠近她的地方。」他不怎麼順暢地吸了口氣。「她徘徊在生死兩界間時,是我最難熬的時刻,我從不覺得自己活得下去。我很高興公爵早就預料到我會逃亡,也猜出我會往哪兒去;他在沙弗伊守株待兔,和他的人在我雇主的餐桌旁等著抓我回來。」
有一部分——不是全部——他們指控他謀殺了莉絲有關。
「你來遲了。」
鐵球擦過石地的聲音代表過去的他向後靠上牆壁。「你不是唯一來這兒找她的人。」
丹尼爾差點笑了出來。
丹尼爾忍不住咒罵。
「他們去了哪裡?」
「噢。」獄中的丹尼爾輕呼了聲,然後閉上眼睛。「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感覺得到什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人生是場惡夢。」
丹尼爾的雙翼豎立在頸旁,試圖釐清記憶中的時空。可他卻不斷在同一個煩入的思緒上打轉。「我想,她——她應該已經轉世了。你感覺不到嗎?」
「但這是冒險的本質,不是嗎?將一切賭在微薄的希望中。」過去的他伸長了手,幾乎碰到丹尼爾的手臂。他們都渴望感受某種連結。可是丹尼爾在最後一刻躲了開來。
「雪兒碧?」丹尼爾猛地出拳擊向石地。「另一個是……麥歐司,你不是認真的,兩個拿非利?他們來過這裡?」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