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不幸
這代表她每一世初次見到丹尼爾時,他早已愛上了她,每一次、且永生永世都是如此。而且每一次,她都必須重頭愛上他,因為丹尼爾不能迫使她愛他。他必須重新贏得她的愛。
露西悄悄步出衣櫥,緊張得舌頭打結,但又有種奇怪的預感:如果比爾說的是事實,那麼她所剩的時間已不多。
丹尼爾重新將她帶入懷中,這次有些緊張地放慢了動作。「親愛的露欣達,妳絕不能在這裡穿著這樣的衣服。」他的視線不時回到她的衣著上。「這些是什麼衣服?妳的戲服呢?」他的手伸向衣櫥翻動衣架。
「比爾?」她悄聲說。「我需要你暫停時間,好讓我——」
露欣達驚呼後打開整個衣櫥,對上露西的眼睛,然後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兩人腳下的地板傾斜。露西發暈地閉上雙眼,覺得靈魂抽離了身體。她看到自己:比爾幫她臨時修改的洋裝,和眼中未經掩飾的恐懼。露欣達的手握起來柔嫩得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舞台上不容許露西尖叫、咒罵或是逃跑。此刻,她是專業的演員,不會失去鎮定,她轉向沃爾西的同伴,山茲勛爵,他笑著說出台詞。
她拉起黑色禮服的褶邊:地上是厚厚一層土黃色的花生殼,高達露西高根涼鞋的鞋帶。
比爾盤旋在她面前一呎的空中。雖然挺令人倒胃口,但她頸部高聳的荷葉領確實維持住形狀;她幾乎與樓上廂房內穿著華服的女士無異。
露西簡直不敢相信有這麼多人擠進了環球劇場。觀眾遠多過演員,至少有二十名觀眾在台下挨肩疊背,用手肘撐在舞台上;她可以聞到他們的氣味,聽見他們的呼吸。
就在這個時候,丹尼爾走上前來,小號的聲音響起,鼓聲隨後。舞會開始了。他牽起她的手。開口時,他和其他演員相同,不是對著觀眾,而是對著她說。
「小心!」比爾猛然拉住露西的披肩,讓她貼在樓梯的木製扶手旁。
「反正也沒什麼好看的了。」比爾說。「只是建築物著火的常態——濃煙、燃燒的牆壁、群眾尖叫著蜂擁至出口、踩過比較倒楣的人——妳可以想像得到。環球劇場付之一炬。」
「我還沒準備好,我知道露欣達注定要死,但我——我才——」她才剛摸著邊,瞭解她為了愛丹尼爾所做的抉擇。而現在,與丹尼爾共度最終時刻的體會,已隨著前世的她消失在火焰中。
不過下一秒,露西想起天使大戰流放者時,凱莉血色盡失的臉龐。她離開後,凱莉怎麼了呢?流放者此刻又在什麼地方?她究竟該怎麼向凱莉或她父母解釋發生了什麼事?——然而,這個前提是露西能回到她的後院、她的人生。
想到她和丹尼爾互動之際,比爾就像牆上的蒼蠅、將一切盡收眼底,總是讓人覺得掃興。
這是舞會場景。侍女簇擁著露西進場——她差點為身旁侍「女」滑稽的模樣給逗笑了——這些少年的喉結在舞台燈光下清晰可見,洋裝在腋下形成一圈汗水;丹尼爾和朝臣站在舞台的另一端,愛意完全寫在臉上,大膽地直視她。露西毫不費力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含羞帶怯地瞄向丹尼爾,激起他與觀眾的興趣。她甚至即興來了一段表演(撥開頭髮,露出她白哲、修長的脖子),所有人都知道安妮.博林在等待。
「我今晚會死。對嗎,比爾?」
露西渴望觸摸他,捧著他的臉、用手指撫過他的頭髮和順著脖子往下的每一吋。敞開的白襯衫露出他胸膛的肌肉線條,寬鬆的黑長褲收進及膝的黑靴子。
「莎士比亞先生——威廉他——認為這很好看——」
「其中可貴的是『丹尼爾無止境的痛苦,遠糟過我的』——這就是妳在這裡學到的事情。妳瞭解的愈多,就愈接近詛咒的起源,也愈有可能找到出口,懂嗎?」
露西腳下傳來碎裂聲。
「為什麼?《亨利八世》那麼爛。」
他挑眉笑說:「妳從哪兒弄來這身衣服的?我們的安妮,博林難道來自火星?我一直以為她來自威特夏。」
「你剛躲在哪裡?」
「我是演員?」
「這比我和丹尼爾嚴重多了。那麼多人——」
丹尼爾的眼中閃過痛楚。「不,」他低聲說。「別走。」
「讓妳融入這個時代。這些人雖然花大錢看怪胎秀,卻期望怪胎留在舞台上。」比爾小心且迅速地拉下露西黑禮服上垂掛的長布將它打褶、集中在衣裙兩側,然後撥掉露西的黑色假髮,幫她把頭髮綁成捲曲的髮髻,才將視線轉向她的披肩。他快速解決這塊
m.hetubook.com.com
柔軟的天鵝絨,露西可以感覺到它重披回自己的肩膀。最後,他吐了一大口痰在一隻手,搓了槎雙手,將披肩黏成十七世紀高聳的荷葉領。他剛踏進休息室,通往戶外庭院的大門還未關上,太陽在他的後方。丹尼爾邊走邊讀著手寫的劇本,沒怎麼注意身旁的其他演員。他和露西前幾世的丹尼爾不同,留長的金髮微捲,以一條黑色髮帶綁在腦後,修剪整齊的鬍子,只比頭髮的顏色深一些。
「戲服有變,」露西抓著黑裙。「我認為這套服裝比較適合我的角色。」
「忘了禮教?」露西羞紅了臉。
「我想給丹尼爾希望,我想讓他知道我永遠會選擇他、愛他。可是我還來不及確認丹尼爾是否明白,露欣達就死了。」她閉上雙眼。「他在我們詛咒中所承擔的那一半,實在遠糟過我的。」
「下次,」比爾將石爪子圈在嘴邊,朝著她的耳朵大吼:「妳可不可以試著控制妳的穿越活動,來到稍微——我想想——安寧一點的環境?在眾目睽睽之下。我要怎麼幫妳弄衣服?」
他偷窺門外布幕。舞台傳來觀眾爆笑鼓掌的歡呼聲。露西根本沒發現已經開幕了。
「事實上,妳站在花生殼堆裡。」
露西困雖地吞嚥。「露欣達在哪裡?我需要進到她體內,才能瞭解這一世。」她推開衣櫥,可是比爾抓住她禮服上的緞帶,把她拉回來。
「抱歉,我不知道我們需要時間崇拜莎士比亞。」他參差不齊的牙齒咬著縫針,使他的話都含在嘴裡。「現在,站著別動。」
不對,她的好友凱莉才是演員,不是她。露西在多佛的最後一個學期間,凱莉曾拜託露西和她一起試演《小鎮》。她們在試鏡前排練了好幾個禮拜,露西只有一句台詞,凱莉演出的艾茉莉.韋伯則博得了滿堂采。露西在舞台側翼觀賞,敬佩凱莉的同時,也引以為傲。凱莉願意變賣畢生財產,只為站在環球劇場一瞬,尤其是站上舞台。
「當然是她需要逃避的人事物。」露西說。「丹尼爾想救她逃離什麼?她和其他人訂親了嗎?與狠心的叔叔同住在一塊兒?失去國王的寵信?」
「好痛!」露西因為針戳到膝蓋而大叫。「你在做什麼?」
「我——我不知道。」
然而,對露欣達和她所扮演的角色而言——這是一見鍾情。見到丹尼爾的感覺像是唯一真實發生在露欣達身上的事情,就和露西在劍與十字時的感覺相同:她的整個世界突然有了意義。
「妳要讓我一直這麼舉著嗎?」比爾緩緩抽回手。
「噓!」比爾噓聲說明了露西只能靠自己。她得等到那男人離開,才能和露欣達獨處。
「什麼?」露西感到反胃地驚呼。「是我燒了環球劇院?」焚毀英國史上最知名的劇院,肯定對歷史有影響。
「《話不虛傳》?」露西重複,希望自己至少認得這個劇名,可惜不怎麼走運。她偷瞄衣櫥外的休息室。
輪到露欣達開口時,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悄悄看了丹尼爾一眼,他的紫眸撫平了她內心的忐忑,他對她有信心。
「噢,別把自己想得那麼偉大。這事情終究會發生,就算妳沒有化成火柱,舞台上的大砲也會走火、毀掉整個地方。」
露西再也忍不住地衝向他,忘記比爾、忘記其他演員,也忘了前世的自己可能在任何地方,也許就在幾步之外,忘記這個丹尼爾其實屬於前世的她,只知道自己渴望待在他的懷抱中。
「我還沒準備好要退場。」
「無庸置疑。」露西差點為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笑了出來——不過下一秒,她想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走進前世的哪個階段。也許此生他們只害羞地交換過眼神。
當丹尼爾俐落地解開襯衫、脫下它,露出健美的胸膛時,露西倒抽了口氣、臉頰發燙。眼前唯一缺少的是他的雙翼。丹尼爾是如此俊美無匹——不但如此,僅穿著內衣站在面前的他,似乎不曉得自己對她造成的影響。
儘管如此,露西依舊感到一股平靜,甚至可說是激勵——它彷彿取代了所有因注視引起的驚慌。露欣達重又感到活力充沛。
她原以為丹尼爾會制止她,沒想到丹尼爾反將她抱起來、熱情地回以親吻。她曾在兩人飛翔時感受過如此激烈的反應,雖然她知道自己的雙腳仍踏在地面。
「我也欣賞你。」這和圖書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在剛才幾次支支吾吾的謊言後,這話感覺起來真誠無比,就像呼出憋了許久的氣息。「我思索了許久,也考慮了很多,我想告訴你——你——」
然後莎士比亞將手放在露西肩膀,每次他給予導戲的指示時,總會這麼做。「聽好:這裡的人都知道妳的故事。他們會在這一場戲中看見妳,妳不需要說太多或做太多。不過安妮.博林是宮廷的新星,所有人都與妳的命運息息相關。」他嚥下口水。「還有:別忘了說出妳最後的台詞。舞會在妳下台後才能展開。」
「請容我提醒妳,這個時代沒有女演員,所以妳是男演員。」比爾皺眉。「妳不能以女性的身分進入後台。不是我要阻止妳,而是妳的前世冒了很大的風險才取得《話不虛傳》劇中的一角。」
除了丹尼爾外,就只有莎士比亞知道露欣達的身分——她的性別——和兩名演員舞台下共有的濃情密意。為了回報他,露欣達替莎士比亞隱瞞他當晚會蒞臨環球劇場的祕密。劇工的其他人都以為他在斯特拉福,而且已經將劇場的經營權移交給弗萊哲先生,威廉藉此掩人耳目、前來觀賞開幕夜。
休息室裡只有方才和露欣達談話的男人,這時露西才知道他就是威廉.莎士比亞。威廉.莎士比亞。她認識他,他們(他們三個——露欣達、丹尼爾和莎士比亞)是朋友。丹尼爾在某個夏季午後,帶露欣達前往莎士比亞位在斯特拉福的家中拜訪。他們在藏書室待到日落,當丹尼爾在窗邊忙著寫生時,威廉丟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整個過程,威廉不停瘋狂地做筆記),像是她什麼時候認識丹尼爾的?她對他有什麼感覺?她是否相信自己有天會一見鍾情?
「那這個怎樣:妳不是來加重自己的罪惡感、或是來改變過去。上天寫了劇本,登場和退場都有妳的時機。」
觀眾靜了一會兒後開始鼓譟。丹尼爾不理會丟向他的一隻鞋,他的吻告訴露西他相信她,也瞭解她有多深愛他,不過露西渴望獲得百分之百的肯定。
「我懂。現在,繼續前進吧,還有更重要的角色等著妳扮演。」
「妳的死不是化為烏有。」比爾說。「妳的死確實有原因,只是沒那麼單純。妳不能期待透過一次行動就能瞭解全盤。」
「一點也不覺得。」
她穿過人群,沿著劇場移動直到能看清舞台。木板上鋪了厚厚一層刻意弄得像雜草的席子,兩座原尺寸的大砲如守衛佇立在兩邊側翼,後方的牆壁邊還有一排栽種在盆中的橙樹。離露西不遠處,一只破破爛爛的梯子通往布幕後方的演員休息室——她回想與凱莉同修的戲劇課——那是演員更衣、準備登台的地方。
他轉身掃視,最後定睛在露西身上,露西當場僵住。
觀眾再次鼓掌歡呼。演員紛紛走下舞台,填滿她身旁的空間。莎士比亞早已離開。她看到丹尼爾在舞台另一邊的側翼,鶴立在其他演員之中,顯得無比尊貴、俊美。
「妳環繞地球一圈,最後發現自己還在地球中,夫人。」比爾微微欠身。
「沒有嗎?」露西的臉垮了下來,「我並不是指妳的死毫無意義……」
「丹尼爾呢?」她問。
「聽著,泰瑞莎修女,當晚無人死亡……除了妳以外。甚至沒有人受傷。妳記得第三排斜眼看妳的醉漢嗎?他的褲子起火燃燒是這場意外中最嚴重的事件。覺得好些了沒?」
「可是在莉絲體內死去時,我感覺到一切——她相信火焰會釋放她。她感到欣喜,因為嫁給國王代表她的一生將是謊言。丹尼爾是在救她。」
屬於丹尼爾的詛咒更殘酷,露西終於看清這個事實。但是那代表什麼意義?她不覺得自己更接近足以破除詛咒的謎底,答案始終無解。不過,比爾說對了一件事:她在這一世已經無事可做了,只能繼續回溯時空。
英格蘭,倫敦
「應該先用紅酒妝點她們美麗的面頰,主教。」他說道。
人群上方有三階包廂,再來就空無一物:圓形露天劇場開放在正午碧藍的晴空下。露西東張西望尋找前世的自己、尋找丹尼爾。
「呃……」比爾眼神不敢往上。「對。」
閉幕時,雖然不在劇本中、雖然坎恩站在一旁觀看,露西還是迅速握住丹尼爾的手,將他拉向自己、面對著橙樹。他以眼神控訴她的瘋狂,然後試圖將她帶回劇本指定的位置。https://www.hetubook.com.com「妳在做什麼?」他低聲問。
「丹尼爾。」
「嗯?」
一個年約五十歲、蓄著灰白山羊鬍、小腹微凸的男人站在身穿洋裝的演員後方,兩人正竊竊私語。那女孩偏過頭,舞台燈正好照亮她的輪廓。露西當場僵住:粉紅粉末妝點出雅致的鼻子、小巧的雙唇!深棕色假髮下方混著幾撮黑色長髮,身著優雅的金色禮服。
「您真是樂觀的賭徒,山兹勛爵。」露西聽見自己以取笑的語調大聲說道。
衣櫥門嘎吱打開,比爾拍著翅膀飛進來。「妳愈來愈擅長此道。」然後飛上一袋舊假髮。
「這個嘛,他聲稱要退休了,但妳也知道這些藝術家非常善變。」比爾撲向地板,哼著曲子拉扯露西禮服的褶邊。
一見到她,丹尼爾的灰眸綻放紫色的光芒,同時驚喜地微笑。
「哦,威廉這麼認為?」丹尼爾假笑,壓根兒不相信露西的話,卻也不以為意。露西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就是不論她做什麼事或說什麼話,丹尼爾都愈覺得那很迷人。
「妳有點瘋狂,妳說是嗎,露欣達?」
丹尼爾的胸膛劇烈起伏,下唇開始顫抖。「我希望妳能和我一起離開。」他急切地說。
「為什麼每一件事你都要說上幾句?這真的很了不得啊!」
「我永遠愛你,丹尼爾。」可是這句話似乎不太對——或者該說不太足夠,她必須讓他明白,管他後續的代價——歷史要改,就改吧。「我永遠會選擇你。」沒錯,就是這兩個字。「每一世,我都會選擇你,就像你永遠會選擇我一樣。」
他那麼愛她,可是他必須生生世世、一次又一次地等她迎頭趕上。
「別吵。」他斥責。「下次多給我一些工作的空間。妳以為我喜歡『即興發渾』嗎?我不喜歡。」他點頭示意笑聲不斷的人群。「幸運的是。多數人都醉得一塌糊塗,不會注意到房間後方有個女孩從陰影裡走了出來。」
輪到她登台了。這一幕是舞會的開場,在沃爾西主教的莊園中,國王(丹尼爾)戴著精緻的面具,首次牽起安妮.博林的手。他們將共舞且無可救藥地墜入情網。萌芽的戀情改變了所有故事。
這段期間,他們和其他演員一同跳舞,在音樂間歇時跳進跳出舞台側翼,回到舞台上表演更多風流韻事、更華麗的舞步和壯觀的場景,直到所有演員都跳起舞來。
「不!」她大喊,可是宣告者如城牆四面八方地包圍住她。太遲了。
她前世的軀體轟然化為火焰,伴隨著大砲聲,但露西無法肯定,白熾模糊了她的視線。而後,她被遠遠拋出露欣達的身驅,落入空中與黑暗。
露西想起凡爾賽的女僕花了半個小時才將她擠進這件禮服中,各個隱密處都有繩結和緞帶,讓她不可能優雅地褪去外衣。
「我——這個——」
「放尊重點!」
「沒錯,你們在這裡相遇。」比爾說。「大約十四年前。妳坐在哥哥的肩上,和家人一起來看《凱薩大帝》。」
「妳知道的名稱是《亨利八世》。」比爾說,抓著衣領把她拉回來。「專心點:妳要不要猜猜看妳的前世為何不惜撒謊、偽裝自己來取得一角——」
「什麼意思?那根本糟透了!」
她眨眼,露欣達也眨眼,接著露西不再感覺到手中握有東西,她低頭,手裡空蕩蕩的,她成了原本握在手中的女孩。露西匆匆抓起斗篷,披在肩上。
因為她很清楚,在弄懂如何阻止自己的人生結束前,她不會回到現代。她要先解開這個讓她和丹尼爾不斷活在不幸愛情故事中的詛咒。
然而,死亡總是出其不意地來到。
丹尼爾用手指抵住她的唇。「等等,別開口,先讓我正式地請求妳。循序漸進,我的愛。」
露西想追隨他,但來了兩道人影站在衣櫥前。
露西緊閉雙眼阻止突然湧上的眼淚。「我的死必須有類似的意義,非得如此不可,否則我的死不過是化為烏有。」
台詞閃過她的腦海。當她登台站在人群面前、當她需要時,這些字句會自然浮現。她已準備好了。
兩名演員靠近、站在露西左右兩側。他們是這齣劇中的貴族,山茲勖爵和沃爾西主教。
露西很想大聲答應,可是有什麼制止了她,當他的身軀如此貼近,皮膚的熱度源源不絕傳來,還可以隔著襯衫感覺到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時,露西很難不迷失在他的魅力下,此刻,她覺得自己可以向他說出任何事——譬如在凡爾賽時,死在他的懷中感覺有多美妙;以及在她知道他受了多少苦之後,她有多震驚。不過她還是克制著:他所認識的那個女孩不會談論,也不會和-圖-書知道這些事。當然丹尼爾也不會,所以當露西好不容易張開口,反而出不了聲。
她來到這座劇場一定有它的原因。她的靈魂領她來這裡,只是為什麼?
「你在幹什麼?」她問。
趁著任何演員抬頭發現她之前,比爾飛到露西身旁,推她躲進衣櫥內,衣服包圍著露西。
一切的序幕。
毫無預警地,露欣達走向露西躲藏的衣櫥,伸手到裡面拿起露西肩膀旁邊的金色斗蓬。露西屏息伸手扣住露欣達的手指。
「這是我握過最嫩的手。噢,美人,我從未見過妳。」這些台詞簡直是為他們而寫。
一六一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露西腦袋飛快地運轉。她演安妮,博林?她從沒讀過這齣戲,可是就丹尼爾的服裝看來,他演的是國王——亨利八世。
「我——沒變,我還是——」她想到肩上柔軟的錦緞。「對,我找到斗篷了。」
那是打扮成安妮.博林準備登台的露欣達。
「聽好,孩子。妳不能動不動就進行3D,要把它當作特殊情況才用上的技能。」他噘嘴。「妳認為妳在這裡能學到什麼?」
「我知道妳如此激動的原因。」比爾終於開口。「妳以為自己已經透過3D解開自身的謎底,但是這件事向來不是那麼簡單扼要。妳要預期會有混沌、擁抱混沌。妳還是應該盡可能從妳拜訪的每個人生中學習,說不定最後會聚沙成塔;說不定妳終將和丹尼爾白頭……又或許妳決定人生不只——」
露西身後傳來腳步聲,還來不及轉身,丹尼爾便將她塞進身旁的衣櫥。衣櫥內又黑又擠,好處是可以和丹尼爾貼得很近。他像是身上裹著金綠長袍的國王,站在露西前面,盡可能把門關上。
「女士,妳們不甚歡樂,男士們,試問這是誰的過錯?」沃爾西主教的聲音響徹全場,他是舞會的東道主——也是惡人——飾演他的演員有十分出色的舞台表現。
「誰?我嗎?沒躲去哪兒。我要躲什麼?」他問。「妳剛騙他戲服變了的謊還挺聰明的。」說完,他舉起手要和她擊掌。
「斗篷是嗎?」他對著露西微笑眨眼。「很適合妳。」
丹尼爾輕鬆圈住她的腰,然後迅速帶她至另一邊的大衣櫥旁,避開其他演員的視線。她的手找到他的後頸,溫暖的溫度透向她。露西閉上雙眼,感受他的吻落在她的唇,如羽毛般輕盈——太輕柔了。她等著丹尼爾的吻轉為飢渴。等了又等。
布幕後方的休息室狹小而昏暗,露西經過幾疊手稿和打開的衣櫥,裡面塞滿了戲服;她瞥見巨大的獅子頭面罩,幾排金飾與天鵝絨斗篷吊掛其中。然後她僵在原地:附近站著幾名衣衫不整的演員——少年穿著扣到一半的禮服,男人正在繫棕色皮靴。值得慶幸的是,演員都忙著上粉、背台詞,沒人注意到露西。休息室也因此充斥著這齣戲的片段。
她握拳搥打衣櫥側邊,同時挫敗地呻|吟。
到最後丹尼爾完全推開露西,只握著她的手,彷彿她的其他部位有多危險。「女士。」他親吻露西的指尖,使她顫抖。「如果我說妳的愛讓妳忘了禮教,會不會太過冒昧?」
「《奧賽羅》從這裡開始,」露西花了點時間消化這一切。「《暴風雨》、《羅蜜歐與茱麗葉》;史上最偉大的愛情故事,都在我們站著的地方誕生。這裡是中心點。」
他以指背撫過她的臉龐。「我欣賞妳。」
他們開始跳舞,丹尼爾如紫水晶般通透的雙眼始終鎖著她、不曾移開過,令露西的心逐漸融化,她知道他永遠愛她,可是在這之前(和他在舞台上、眾人的面前共舞之前),她從沒深究過其中的意義。
丹尼爾似乎受到很大的震撼。「妳——妳愛我?」
「環球劇場?」露西低頭閃過前方女士丟來啃過的火雞腿。「像莎士比亞的那種劇場?」
不一會兒,兩個骯髒的小男孩不顧旁人地追逐,害得三名婦人跌在彼此身上。她們爬起來咒罵男孩們,不過男孩只是回頭嘲笑她們,根本不曾稍停。
丹尼爾恆久而持續地愛著她。那是最純粹的愛,勝過露西所回報的。雖然死亡抹去了她的愛,但丹尼爾的愛卻隨著時間茁壯,不曾間斷、超越永恆。而今,上百世層層累積的愛究竟有多強烈?那實在超出露西所能理解。
「丹尼爾是戲子——」
可是她無法和這個丹尼爾談論這些還沒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更不用說他誤認她為這個時空的露欣達,那女孩完全不曉得露西已知的事。露西根本無法開口。
很快地,丹尼爾開始解開靴子,一隻又一隻伴隨著砰聲落地後,改脫長褲。露西努力不盯著他看。長褲下的灰色短褲留下了非常稀少www.hetubook.com.com的想像空間。
再次觸碰他讓露西想起凡爾賽。她很想感謝丹尼爾拯救了她,讓她免於嫁給國王;想求他別再像在西藏時那樣傷害自己;想問在普魯士她的死之後,丹尼爾睡著的那幾天都做了些什麼夢;想聽他親口說出莫斯科露西嘉死前可怕的那晚,他對她說了什麼。她想傾述愛意,然後崩潰大哭,告訴丹尼爾她在每一世經歷的每一秒鐘,心心念念的都是他。
露西的心跳隨著他的接近加快。舞台下群眾的叫喊聲淡去,戲服傳出的臭汗味也消失,只剩下她的呼吸聲和丹尼爾走向她的腳步聲。她踏出衣櫥。
「在我拿妳的戲服來之前,先穿上這些。」他將衣服丟向她。「快點,免得被其他人看到。」他大步走到角落的衣櫥,抓出色彩飽和的金綠色長袍、另一件白襯衫和稻綠色長褲。他動作迅速地穿上新衣。露西撿起他丟下的便服時猜想那是他的戲服。
在上方索具處,暗影蠢蠶欲動。高熱穿透她的軀體使她抽搐,渴望即將來臨的熾焰釋放她。
他先前也質疑過她,在舞台後方她想表白時。她必須讓丹尼爾信任她,尤其在露欣達今晚可能會死去的前提下,讓丹尼爾瞭解她對他的深愛,意義重大。那會幫助他、堅持在接下來的百年繼續愛她、經歷露西曾目睹過的苦雛直到現代。
她的吻是她唯一能向丹尼爾表達體諒的方式。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著了他們。露西往衣櫥外偷窺。
「環球劇場開幕。」露西回想丹尼爾在劍與十字的桃樹下對她說過的話。「丹尼爾曾說我們在這裡相遇。」
但是對丹尼爾來說,這根本不是第一次。
「那真的很噁,比爾。」
露西抬高臉,好讓他加深他的吻。露西需要他的吻提醒自己為何穿越時空、迷失在過去,目睹自己不斷死去:為了他、為了讓他們能在一起、為了他們的愛。
沃爾西主教是坎恩扮演的。
比爾說得沒錯:沒有人在看他們,所有人都爭著貼近舞台,而那只是離地面約一點五公尺左右的平台。所以,站在吵鬧人群後方的露西很難看清它的全貌。
「很好,露西!」
「該我進場了。晚點見。」他親吻露西的額頭後,急忙趕上舞會。
露西困難地吞嚥,搧了搧自己。「這裡是不是變熱了?」
「快點開始!」後方的男孩吼道。「別讓我們等上一整天!」
「現在又怎麼了?」比爾問。
「那是他們對演員的稱呼。」比爾翻白眼。「他才剛起步。其他觀眾根本不會記得他的初次登台。但是對三歲的小露欣達來說,」比爾聳肩。「那在妳心中種下了火種,從此一心想要登台演出。今晚就是妳粉墨登場的時刻。」
「慢著!」比爾對迅速爬上梯子的露西喊道。
但是他不願以她渴望的方式吻她,露西貼得愈近,丹尼爾就退得愈遠。
露西沒理他。她的內心有種沉重、陌生的感受。丹尼爾迫切地要求她和他一起離開的聲音,不斷迴盪在她耳邊。那意謂著什麼?
「我對你真正的感覺……不僅只於欣賞。」她將手貼在胸膛。「我信任你,相信你的愛,我知道你的愛有多堅定、美麗。」露西知道自己不能直接說出她真正想說的話:她其實是來自不同時空的露欣達。再說,有幾次,丹尼爾發現她的身分,以及她來自於哪裡後,曾立即噤口不語、趕她離開。可是,說不定她只需小心選詞用字,丹尼爾就能理解。「有時候我——我會忘記你對我和我對你的重要性,但在內心深處……我很清楚,因為我們注定要在一起,我愛你,丹尼爾。」
她在暄鬧的人群後方,周遭所有人幾乎都穿著柔和的棕色或灰色服裝,女性身上的長禮服上半部是花邊馬甲連喇叭袖,男性則穿著上寬下窄的褲子,寬大的披風自肩膀自然垂放,搭配羊毛製的扁平帽。她不曾在如此熱鬧的地方踏出宣告者,然而此時,她卻出現在圓形露天劇場中央。這地方不但出人意表——還很吵鬧。
「天呀!」比爾搔了搔頭頂,製造出指甲刮過黑板的摩擦聲。「我一定是哪裡教錯了。妳以為妳的死每次都有理由嗎?」
丹尼爾愕然張口。他相信她嗎?他瞭解了嗎?那是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抉擇,遠超過露西所能做的任何決定;那背後有著強大的力量,美好且——
當她回到莎士比亞身邊,他注視著露欣達的眼睛說:「妳變了。」
「親愛的,那就是妳的想法?妳的死亡是逃離糟糕婚姻的出口?」
露西很清楚這不在劇本中,可是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她抱住丹尼爾、親吻他。
「沒問題,比爾,我下次努力。」露西悄悄後退,讓那兩個彼此追逐的男孩再次呼嘯而過。「這兒又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