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用力搖了搖頭,大喊:「我真的不知道!這不合理啊!我在戰場上只是個無名小卒!」
她把手伸進圍裙的口袋中,拿出一個顯然是今天剛寄到的信封,並遞給我。她一邊點頭,一邊比手畫腳,彷彿我才是在場聽不見的人。她要我打開信封,讀一讀信中的文字。
儘管一方面是為了滿足我的好奇心,但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自己有義務幫助圖柏太太解決這次的神祕事件。
然而就圖柏太太所述,圖柏先生行至克里米亞半島卻是為了經商。他是名供貨給軍人的馱夫,專門填足中飽私囊的後援未能送達的補給。圖柏先生為了把握機會,不假思索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上路。當時兩人年紀輕輕,他們看見陪伴軍官的太太們帶著好幾車的隨從、銀器和麻布,上戰場猶如度假。確實,不論是隨軍的雜役還是慈悲的修女,這些成千上萬的女性幾乎都不知道她們和男人們都會命喪於此。
「他死在於斯屈達爾,差不多是三十四年前的事了,但我從沒忘記。那裡是個可怕的地方,活像個人間地獄。」儘管此刻是美好的五月傍晚,圖柏太太的雙臂仍緊緊相擁,彷彿天氣很冷。
我當然早就坐在餐桌邊,但圖柏太太想到她的住處去談。她住的是出租單間另一側破舊的小房,雖然環境乾淨,但相當簡陋。我隨意選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圖柏太太則靠在馬毛沙發邊,並用她水汪汪的灰色大眼盯著我。
「當時我也有點不舒服。」
「雖然我不該多管閒事,但我知道妳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祕密。妳並非像表面上是個單純的女性,而是有時會化作乞丐或貴族,之前妳受傷時還扮成修女出門……」她彷彿在解釋為何自己會向我這樣的年輕人傾訴。
「艾諾拉.福爾摩斯。」我不由自主地小聲說,還好她根本聽不到我說的話,也什麼都沒注意到,只是繼續說下去。
她說:「這是我和圖柏先生結婚那天拍的照片。」我仔細看著照片中那兩個裝模作樣、身著
和*圖*書中世紀奇裝異服的年輕人,圖柏先生的領結又大又垂,而圖柏太太的裙襬撐起,就像個翻倒的碗。
圖柏太太陷入一陣混亂,每每遇到這種情況,我真希望能手寫字條與她溝通,但她和多數街坊鄰居一樣,閱讀的速度非常緩慢,可說是有點障礙。
於斯屈達爾?我細讀了兩次,但除了威脅外,我無法從信中理出任何頭緒。訊息的確值得注意,但尖銳的字跡更令我緊張。
一般吃完簡單的晚餐後(今晚吃的是青蔥魚湯搭配麵包布丁,現在正是蔥盛產的季節),我會點頭致謝,並回到房間、緊閉房門,如此就能卸去「蜜雪莉小姐」身上的襯墊、道具和撐架,然後一屁股栽進蓬鬆的扶手椅,雙腳往小凳上一放,輕鬆自在。
「蛤?」圖柏太太把她的助聽器放到耳邊。
我不知該如何整理自己的思緒,也不知該如何繼續這雜亂無章的面談。我再次拿起那封寄給圖柏太太的神祕信件,言詞懇切地問道:「圖柏太太,妳真的沒想到……」
「孩子夭折了,我並不意外,畢竟當時我每天餓得半死又衣衫襤褸。地下室中無床可躺,就算有也沒辦法睡著,因為老鼠會不斷啃咬我們的手指。那裡就是煉獄,許多人發了瘋,其中一人把我的孩子丟進了海裡,我以為自己也肯定會死,但我實在非常傷心,所以也滿不在乎。」此時圖柏太太的雙手仍環抱在胸前,駝背的身子慢慢搖晃了起來。
我又對著她的耳朵大吼。「圖柏先生!」
信鴿,馬上傳來妳那些蠢鳥的訊息,否則妳就會後悔離開於斯屈達爾。
她丈夫的貨品、帳篷和馱馬等等東西全遭戰時的竊賊洗劫一空,她因此沒辦法返回英國,只得和其他人一般被送往煉獄般的底層。所有寡婦、孤兒、遭家人遺棄的殘疾老兵及乞丐,全都被收容於營房和醫院的地下室,圖柏太太也成為其中之一。
這次我不再需要對著她的助聽器大吼,因為她已和-圖-書從我的表情或嘴唇看懂了我的問題。
我跌坐在那張難坐的椅子上,不斷罵自己。怎麼沒先聯想到於斯屈達爾,那裡可是克里米亞戰爭時期,英軍於土耳其的基地總部。
一個勇敢的無名小卒。我心裡這麼想著,但仍是偶然捲入戰爭的女子,所以她這個神祕的仇家到底是誰﹖「他」究竟……這樣粗獷的字跡應該無疑是出自男子之手……他究竟想從圖柏太太身上得到什麼?都已歷經三十四年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批護士都得聽命於軍醫,而軍醫普遍認為這些女人都是來男人的地盤插花,更糟的還會將她們視為百姓派來監督軍醫的間諜,她們滿腦子照顧士兵的愚蠢想法只會壞了軍醫們享樂的興頭。因此軍中對這些指手畫腳的女人頒布諸多限制,包括女性不得夜宿於病房,都是美其名為以正視聽,實則是處處為難。
「蛤?」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圖柏太太述說起複雜的故事。由於人類的愚蠢,克里米亞戰爭成為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一役,為免親愛的讀者們陷入我們不斷問答的輪迴,我將用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呈現:不可靠的英國與法蘭西帝國聯軍與更靠不住的異教土耳其合作,攜手對抗已逐漸衰敗的俄羅斯帝國。「無權過問因果,只得非戰即亡」,可憐的男人們徑直衝入炮火中,僅僅是為了黑海中央那乏人問津的克里米亞半島,而島上多半是蜘蛛大的蝨子、肥滋滋的跳蚤和連獵犬看了都會害怕逃跑的大老鼠。
「我從沒看過這樣的筆跡,如果有,我應該會記得這樣像荊棘一樣的字吧?我想寄信的人應該將我誤認為別人了。」圖柏太太不斷比手畫腳,表達出她的緊張與困惑。
「一名英國的護士救了我。怪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想起她,她當時可是赫赫有名,士兵們都稱她為提燈女士。她每天像母親一般照顧著好幾百名士兵,不論她是為何或如何對我施予援手都是奇蹟。」圖柏太太淚眼婆娑,但似乎看的不是我,而是遙遠的過去。「和圖書或許她聽說了我不會……我不會……妳知道的,許多地下室裡那些隨軍的女人會為了食物和錢做任何事,我不怪她們,但我就是辦不到……即便或許我會因此死去。然而後來的某天,一個她領養的跛腳男孩帶我去找她。她住在一處塔樓樓上,那時候我幾乎沒有力氣爬樓梯上去,塔樓上的屋子內約莫住了一百個人,大多嘴裡講著法文之類的,人來人往,手上拿著沐浴海綿、紗布繃帶、衣服鈕釦、檸檬、碘酊、針織羊毛衣、巴拉克拉瓦頭套,還有一大堆有的沒的。她在那裡有個自己的倉庫。」
「我需要一點意見。」圖柏太太繼續說道。她拿著白色的圓蓋湯碗,並把湯碗當成鍋子般放在爐子上,隨後把吃剩的麵包布丁刮進廚餘桶,而沒如往常倒進貓的碗裡。我很好奇她究竟為何所困,所以點點頭,揮手示意我願意聽她說。
「她幫我洗漱且餵我吃飯,還給我漂亮的衣服穿,那衣服甚至比我結婚時穿的還好,最後她還幫我打點回英國,全都是自掏腰包。她非常和藹可親地與我聊天,即便我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我那時候就已經聽不見了,但我從未提及,因為我以為聽力之後自然就會恢復。在那不久前,我才剛離開塞瓦斯托波爾的戰場,我和圖柏先生帶著許多奢侈名品至軍中,俄國的太太們撐著陽傘、提著野餐籃安坐在小山丘上,她們看著戰爭,彷彿在欣賞一場音樂劇。」
我完全沒有隱藏自己的驚訝。
陽光從樓下的窗戶透了上來——那可是被政府收了稅的窗戶,圖柏太太理當為之感到自豪——儘管光線微弱,但信上以深黑印度墨水寫成的大字清清楚楚。我從沒見過那樣粗獷的字跡寫在厚厚的信紙上,不僅稜角分明且橫豎鋒利,彷彿全是由一端棍棒、一端尖刺的武器寫成:
我問道:「圖柏先生當時人在軍中嗎?」
圖柏太太想必看出我震驚的表情中有千萬個疑問。
然而圖柏太太似乎沒注意到我的驚愕,自顧自地繼續說:「…
和圖書…妳在夜裡幫助那些飢寒交迫的人……天知道妳去哪裡拿到那些道具……妳是個好人,蜜雪莉小姐,不論妳到底叫什麼……」
我小聲問道:「妳是怎麼脫離那裡的?」
「妳能認出這個筆跡嗎?」我問道。
「蜜雪莉小姐,如果您有時間的話,我們能不能談一談……」圖柏太太來取走我房內的空盤時說道。
我的好房東陷入了懷舊的情緒中,似乎完全忘了那封促使她來找我傾訴的恐嚇信。
「蛤?我認得寫信的人?怎麼可能?」
我們家這位近乎全聾的老女士語音還未落,便已經引起我的關注,因為她竟然輕聲細語,有別於以往時常因聽不見自己說話而大吼大叫。接下來的對話必定意義非凡,確實她也未曾有過「談一談」的請求。
圖柏太太總是在幫助我,不論我感冒、發燒,或先前因凶器所傷,都是她在照顧我。圖柏太太總會用充滿母愛的眼神看著我,她正是我對一個普通母親的想像。她會在早餐時逼我多吃點血腸,也會再三叮囑我要小心憂鬱症,像極了個好媽媽,我當然要幫她。
「我幫他整理了一下儀容,把他縫在他的毯子裡,隨後她們把他和其他三十個當晚死去的人埋在同一個墓中。」圖柏太太才說完,繼續開始解釋自己當時的處境。
她根本不該知道這些事,如果這些話傳到麥考夫和夏洛克的耳裡,他們就能鎖定我在東倫敦的住所,我的自由生活也就岌岌可危。
這次輪到我身體前傾說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筆跡!」我又試了一次。
「她叫什麼來著?」我喃喃自語,試著回想起來。儘管我得承認自己真的不太了解克里米亞戰爭,因為我父親的圖書室中全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書,但我確實也聽過這樣一名英國女子的驚人事蹟。
然而圖柏太太沒再延續這個令人關注的話題,她選擇起身點燃幾支蠟燭,雙腳一站(這非同小可,以她的年紀,天呀!她應該五十好幾了吧!),她打開了櫥櫃中央那個我常看到的雕和*圖*書花木盒,從盒中拿出一張褪了色的照片給我看。
我對著圖柏太太的耳朵大喊:「妳能認得這是誰寫的嗎?」而她的答案並不出我所料,因為匿名恐嚇的寄信人一定認為圖柏太太會認出自己的筆跡,所以刻意動了手腳,就像流行小說中的反派角色會剪貼報紙上的字母來製作恐嚇信。
「或許吧。」我遲疑了一會兒,畢竟圖柏並非是個常見的姓氏,我確實從沒遇過另一個叫圖柏的人。當然這個姓氏本屬於她那早就去世的丈夫,或許她丈夫還有幾名親戚住在倫敦。所以我問道:「圖柏有其他家人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我已經想了又想,但就是不知道!我只記得失去孩子後,我一無所有,剩下有些事就記不清了。」她將細瘦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又坐了下來。
圖柏太太解釋道:「那病名叫克里米亞—剛果出血熱。湯瑪士一無所知地躺著,鮮血不斷從他的耳朵、眼睛、嘴巴和鼻子滲出,我則在一旁手忙腳亂,花錢雇了幾個當地的乞丐幫我把他抬到牛車上。我用牛車將他一路載到於斯屈達爾的大醫院,以為那邊的醫護一定能治好他,據說那批護士都是剛從英國徵召而來。」圖柏太太搖了搖頭,想起當時的自己是如此無知。
圖柏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但並非死於戰爭,而是死於疾病。
「我們坐下來談吧。」圖柏太太說。
天哪!她也到過那個戰場?我們家這個矮小的老房東?
我感覺天旋地轉,幾乎像是暈船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我根本無法想像……這位現在成天不是燉牛尾就是縫枕頭套的可愛老房東,她竟曾身陷蠻荒之地、失去丈夫,而後「也有點不舒服」……
「……妳是一股強大的力量,我很需要妳的幫助。」
「蛤?」圖柏太太又把助聽器放到耳邊。
因此每天早晨,護士都會至病房抬出一夜後死去的人。
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那些粗獷的黑色字跡,我對著她的助聽器大吼。「妳本來要傳遞些什麼?什麼訊息嗎?要傳遞的對象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