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天晚上,爸爸料理好那些豬之後,走進家門,忽然發現全家人都在客廳等他。我們全體兄弟姐妹,再加上媽媽,一共九個人。我們擋在電視前面,不讓爸爸看到電視。那是他的生日禮物。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凱莉一直在這座森林裡流連探索。印象中,只有一種動物嚇到過她——烏鴉。那全身羽毛油光發亮、黑得像木炭一樣的烏鴉。牠們總是停在彎彎曲曲的槭樹上嘎嘎啼叫。靜謐的森林裡,烏鴉的啼叫聲聽起來特別刺耳。這時候,凱莉開始胡思亂想。她幻想著此刻樹上停著十三隻烏鴉,牠們躲在茂密的枝葉後面盯著她,眼睛像軸承滾珠一樣閃閃發亮,彷彿在盤算著什麼。那些烏鴉似乎就這樣從遠處跟蹤她,嘩啦啦撲著翅膀。凱莉轉頭看看四周,看不到烏鴉的蹤影。不過,她倒是看到一隻灰羽毛的五十雀沿著樹幹爬下來找蟲吃。
「你有證據嗎?」莫茲問我。
「妳沒走錯路吧?」葛里夫停下腳步,轉頭看看四周,一臉狐疑。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比較清楚了,不像剛剛那麼含糊。
葛里夫愣住了。凱莉趕緊湊過去想聽清楚一點,但葛里夫立刻把她拉回來。凱莉認出那個女人就是路易斯的太太克莉絲汀。「兩個女孩子失蹤了又怎樣?關我什麼事?重點是,失蹤的是她女兒,我看這才是你在乎的吧。」說到這裡,克莉絲汀很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沬。「安東妮亞一打電話來,你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找她,不是嗎?」接著,她忽然又沉默了,聽著電話裡對方在講話。「懶得管你了,路易斯。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隨便你。不過,別指望我會給你好臉色看!」說完她猛然把手放下來,看著手上的電話按了一個按鍵,掛斷電話。接著,她的手忽然往後揚,彷彿要把電話丟到遠遠的灌木叢裡,但最後那一剎那她動作忽然又停住了。「他媽的。」她咒罵了一聲,然後拿著電話的手慢慢垂下來,靠在大腿邊。「他媽的!」她又咒罵了一聲,然後拉開紗門走回屋子裡。紗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馬丁,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你要怎麼幫家裡的忙,明天早上再告訴我。」說完他就走開了,邊走邊低著頭,兩手插在褲子的後口袋裡。
「爸,我想到了。我知道我要怎麼幫家裡的忙了。」我怯生生的說。他像平常一樣,歪著嘴對我笑了笑。
葛里夫又繼續逼近她,臉上怒氣沖沖。「妳給我聽著,妳吃我的睡我的住我的,我已經受不了了!」說著他忽然抬起腳踢她,鞋尖踢中了她的小腿。凱莉立刻像毛毛蟲一樣蜷曲成一團,兩手護住頭。「等一下我們回到家,我會告訴妳媽媽,是妳自己跑到森林裡去玩,迷路了,我去把妳找回來的。懂了嗎?」說著他又抬起腳要踢她,但這次她立刻在地上翻滾了一圈,及時閃開了。結果,他踢的時候用力過猛,一個沒站穩往路邊倒下去,正好摔倒在一堆尖尖的斷樹枝上。
「暫時還不用。但願不需要。不過,我們還是要有心理準備。我現在正要回那兩戶人家的現場。我想,你打個電話通知義警服務處那邊吧,」我說。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可以把這種工作丟給莫茲。他得打電話把下班的警察叫回來,還要召集義警。為了這項任務,有人必須丟下手邊的工作,有人因此沒辦法繼續陪家人。柳溪鎮人口只有八千人,不過,每年秋天大學開學的時候,鎮上就會多出兩百個人。我們警察局規模很小,總共才只有十個警察,輪班執勤,每一輪只有三個。這樣的人力,想搜索兩個失蹤的七歲小女孩,根本不可能。我們需要義警的協助,在附近進行地毯式搜索,找人詢問打聽。
「這我也想到過。」我老實承認。珍娜.麥金特,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她先被綁架,然後遭到殺害,可是我們一直找不到線索,到目前為止始終破不了案。我每天都睡得很不安穩,每天晚上都會夢見那個小女孩。珮翠拉和凱莉也遭到同樣的命運嗎?我拚命想揮開那個念頭,可惜我辦不到。我是警察,我必須從這個方向去思考。這是我的職責。
「妳好臭。」他口氣兇巴巴的,好像忘了他自己身上也很臭。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怪味道,混雜著酒味、汗臭味,還有洋蔥味。「好了,我們走吧。我要帶妳回去找妳真正的家人。妳也該回去認祖歸宗了。好了,妳說,我們現在應該要往哪個方向走?」
在警察圈子裡,這樣的字眼意味著很快就要採取大規模行動了。只要一認定有這種可能,整個警網就會像連鎖反應一樣的啟動。州警和犯罪調查部都會派人過來。然後是媒體。整個局面會越來越複雜。所以,接下來我說話的時候,措辭特別謹慎。
「他媽的搞什麼!」葛里夫大叫了一聲,伸手壓住胸口。「差點就被牠嚇死。走,我們走。」
「站起來。」葛里夫用命令的口吻說。
爸爸立刻走上前,把開關旋轉鈕轉到開的位置。過了一會兒,螢幕上漸漸出現一個綜藝節目的黑白畫面。我們立刻大聲歡呼起來,全家人都圍到電視機前面。爸爸一直轉音量鈕,電視的聲音越來越大,後來大家都覺得聽得夠清楚了,這才全神貫注開始看電視。過了一會兒,爸爸把我拉到旁邊去,對我說謝謝。他伸手攬著我脖子後面,凝視著我的眼睛。當時我們已經差不多高了。「兒子。」他輕聲細語的叫了我一聲。那是我從小到大聽過的最窩心的呼喚——那種感覺就像珮翠拉第一次開口叫我爸爸的感覺一樣。那天,她含含糊糊的叫我「把拔,把拔」。
我把家裡帶來的帆布袋交給她。她把我要的書塞進袋子裡遞給我,然後用她那善解人意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說:「你不用急著兩個禮拜就拿回來還。」她知道,想每隔幾個禮拜就來一趟圖書館,對我來說是很不容易的。不過,我多半還是想得出辦法來。
他看到一個女人從屋子裡走出來,打著赤腳,著短褲和T恤,手上拿著無線電話貼在耳朵上。她說話像在嘶吼,聲音尖銳又刺耳。「是啊,她的寶貝www.hetubook.com.com小女兒失蹤了。每次她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會迫不及待的趕到她身邊。」
「聽著,今天我帶妳來,就是要讓妳看看妳真正的爸爸在哪裡。想想看,要是妳可以住在這麼漂亮的房子裡,日子一定過得很舒服。」葛里夫放聲大笑,然後抬起手揉揉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也許我們該進去跟他們說聲早安,妳覺得呢?」剛剛一大早他整個人兇巴巴的,但此刻,那種氣焰已經不見了。
「嗯。」葛里夫咕噥了一聲,轉頭看看凱莉。「這麼說來,他們以為妳失蹤了?那就妙了,不知道是誰把妳抓走的。」他大笑起來。「喔,原來我是大壞蛋,綁孩子。老天。走吧,我們走吧。等我們回到家,妳媽搞不好會興奮得跳起來撞到天花板。」
而現在,妳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忽然有一種罪惡感,彷彿那都要怪我。其實,妳是一個很不錯的妹妹,可是對我來說,妳變成了一種責任,變成一種沉重的負擔。我總是必須照顧妳。當年那件事妳還記得嗎?當年,我十歲,妳五歲。媽媽叫我們一起走路到站牌去等校車。她說:「班恩,你要好好照顧凱莉喔。」我說好,可是老實說,我並不想照顧妳。一開始並不想。
我知道那天我對妳很殘忍。可是,我就要上五年級了,而且那天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希望能夠給同學留下一個好印象。第一眼的印象太重要了。我一直很想補償妳。那天晚上,有人在妳枕頭底下放了一顆巧克力軟糖。也許妳不知道是誰放的。所以,我希望妳知道,是我放的。對不起,剛開學那幾個禮拜沒有好好照顧妳。我心裡很愧疚,可是卻不知道該對妳說什麼。雖然明知道應該要跟妳說對不起,可是就是說不出口。也許妳也懂這種感覺。
「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辦法,馬丁。」說著他走到我旁邊坐下來。
接著葛里夫忽然開始逼近凱莉,凱莉坐在地上掙扎著往後退,邊爬邊拚命一頭。她沒有哭出聲音,可是卻已經滿臉淚水。他真的是她爸爸。她耳朵小小的,就像他一樣,而鼻頭上的雀斑也和他一模一樣。每年聖誕節,他們都會把那本綠皮封面的大相簿拿出來看。裡頭全是凱莉和班恩從小到大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凱莉六個月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坐在爸爸大腿上,那模樣和葛里夫小時候的照片一模一樣。爸爸自己也有一張六個月大的照片,照片中,爸爸也是坐在祖母大腿上。兩個人六個月大的模樣幾乎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人都咧開嘴笑得好開心,牙齒都還沒長出來,臉頰上都有甜甜的小酒窩。
凱莉想了一下。現在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騙他,帶他往森林裡一直走進去,然後等機會掙脫他的手,想辦法逃走?還是說,乾脆告訴他正確的方向,帶他到副警長家,然後事情就了結了。她比較喜歡第二個辦法,因為她已經又餓又累,而且她想回家。於是,她伸出一隻細瘦航髒的手指,指著他們剛剛走過來的方向。
今天早上,我突然驚醒過來,心臟怦怦狂跳。我又做了那個很奇怪的夢。我夢見妳和我在森林裡,我們在爬一棵很古老的胡桃樹。就是孤樹橋旁邊那一棵。我像從前一樣,把妳抱起來抬上去,讓妳伸手抓得到樹枝。妳抓得好緊,手指頭都發白了。我嘴裡一直嘀咕著,叫妳快一點,因為我沒時間整天陪妳玩。後來,妳終於爬上去了,我站在樹底下看著妳。對妳來說,那棵樹越來越好爬了,因為樹枝長粗了,變得更堅固,而且樹枝之間越靠越近。妳越爬越高,到後來,我只看得到妳那瘦瘦的膝蓋,還有妳那雙網球鞋。我抬頭對妳大喊:「凱莉,妳爬得太高了,趕快下來!小心摔下來!」然後,妳忽然不見了。我忽然看不到妳了。接著我開始想,慘了,這下子麻煩大了!後來,我忽然聽到上面有聲音在叫我:「班恩,你也爬上來啊!趕快上來看看這個,好棒!上來呀,班恩,快上來啊!」
「咦,你們怎麼都在這裡?」他問。我們家的人除了吃晚飯的時間之外,很少會同時聚集在同一個地方。
那天是我五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對一個升上五年級的男生來說,扮演幼稚園小女生的保姆實在太遜了。我牽著妳的手,沿著我們家那條路一直走。媽媽從廚房的窗口看得到我們兩個。可是一到路口,媽媽從廚房的窗口已經看不到我們了,這時候,我立刻甩開妳的手,拔腿拚命跑,用最快的速度跑,跑到校車站牌旁邊。我邊跑邊往後看,看看妳有沒有跟上來。說起來,我不得不佩服妳,因為妳立刻邁開那雙幼稚園小女生細瘦的腿跑了起來,肩上的新書包甩來甩去。然而,妳畢竟還太小,追不上我。後來,妳跑到奧爾森家門口的時候,被路邊溝那道裂縫絆倒,妳整個人摔倒在地上。
「我只是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我看,你還是打個電話通知州警派人過來,比較妥當。這樣一來,我們可以多點人手協助調查。另外,只要把他們拖進來,所有的花費就可以由他們來買單了,對吧?我們局裡經費不夠,負擔不起大規模的全面搜索和調查工作。」
珮翠拉出生的那個夜晚,我一直留在醫院陪菲爾妲。我一直陪在她身邊,半步都沒離開。我坐在她病床旁邊那張休閒椅上。產婦專用的病房豪華又舒適,令我嘖嘖稱奇。色調柔和的壁紙,調節式電燈,轉一下旋轉鈕就可以調整亮度,浴室裡有按摩浴缸。我很高興菲爾坦能夠在這麼舒適的地方生下我們的小寶寶,而且還有一位細心體貼的護士在照顧她。先前生產的過程中,那位護士一直幫菲爾妲擦掉額頭上的汗水,而且湊在她耳邊悄悄鼓勵她。
「連他太太都知道他對她實在熱心過頭了。安東妮亞出了事,他立刻就迫不及待跑去找她。」葛里夫的聲音開始顫抖了。「她會找我嗎?不會,她會迫不及待投向路易斯的懷抱!結果呢,這麼多年來,我還自以為是妳爸爸,替別人養小孩!」葛里夫的手不自覺掐緊凱莉的肩
和_圖_書
頭,激動得滿頭大汗,一張臉漲成了紫紅色。一群小蚊子環繞著他的頭盤旋,由幾隻停在他油光發亮的臉上,像一顆顆的小斑點。「全世界都知道妳媽媽幹的好事,我問妳,我的面子擺哪裡?我還用做人嗎?」這時他突如其來用力一推,把凱莉推倒在地上。她撞上地面那一剎那,哽在胸口的一口氣猛然噴出來,發出呼嚕一聲。雖然我已經忘了妳真正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但我知道那是妳在喊叫。妳一直喊一直喊,可是我卻爬不上去。我很想爬上去,可是我抓不到最底下那根樹枝。太高了。於是我又抬頭朝妳大喊:「等我一下!等我一下!凱莉,妳到底看到什麼?」接著我就驚醒過來了,滿身大汗。然而,那並不是熱得流汗,而是冒冷汗。冒冷汗的時候,你會頭痛,會覺得整個胃彷彿扭絞成一團。我努力想再睡一下,可是卻已經睡不著了。
「連他太太都知道那兩個人有問題。」葛里夫喃喃嘀咕著。
到葛雷哥萊家去的半路上,我打電話給警長哈洛.莫茲,向他回報最新狀況。另外我還告訴他,我對這案子有不祥的預感。我認為這個案子並不那麼單純只是兩個小女孩自己跑出去玩,走丟了。
她有時候很喜歡胡思亂想。她曾經想過,假如一個人躲到森林裡,沒有任何生活用品,要怎麼生存下去。她哥哥說過,那叫做「野外求生」。她哥哥班恩對柳溪森林裡的一草一木瞭如指掌。他知道這片森林佔地足足有一萬四千英畝,範圍跨越兩個郡。他告訴過她,森林裡的地質主要是石灰岩和砂岩,是古生代高原的一部分,而那意味著,冰河從來沒有流經愛荷華州。他還告訴過她,哪裡可以找得到紅肩鷹。那是一種已經瀕臨絕種的保育鳥類,連國家公園巡警菲利浦都沒看過。她從前曾經在森林裡待過幾個鐘頭,而對她來說,那樣就已經夠了。平常,森林是她最愛去的地方,那裡好安靜,她可以一個人沉思冥想,徘徊流連,到處探險。她和班恩常常跑到柳月彎,假裝在露營。班恩會用保溫瓶裝一壺熱水帶著,而凱莉負責帶點心,比如說洋芋片和厚甘草絲。到了森林裡,班恩會撿很多樹枝和乾草,堆成一大堆,然後在四周圍一圈石頭。那就是他們的營火堆。雖然他們從來沒有真的點過火,不過假裝這樣露營已經很好玩了。他們會把軟棉花糖串在綠色的小樹枝尾端,假裝在火堆上「烤」。班恩會在地上撿一些細樹枝,然後拿出他的小刀,把樹枝削成餐具的模樣。有一次,他削了兩根湯匙,一把叉子,後來不小心刀子一滑,把手割破了,縫了六針。自從那一次以後,媽媽沒收了他的刀子,說過幾年等他長大了再還給他。班恩心不甘情不願的把刀子交給她。後來,他們再到森林裡去的時候,班恩就不再用樹枝削成刀叉湯匙,而是直接從廚房裡偷一些盤子刀叉帶走。班恩用家裡的舊木板釘了一張小桌子,拿到森林裡最大的一棵柳樹底下,用鐵釘釘在樹幹上。他們把家裡偷來的碗盤刀叉擺在那張桌子上。有一次,他們事先準備了一盒鹽酥薄餅,一包甜餅乾,拿到森林裡擺在那張桌上,沒想到過了幾天,他們回到森林的時候,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搶先享用了他們的大餐。可能是浣熊。不過班恩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說不定是大灰熊。凱莉並不怎麼相信,不過,想像一下,一頭熊媽媽叼著一整盒的洋芋片和甜餅乾,回去餵牠的小熊寶寶,想想倒也滿好玩的。
「那我們走吧,我頭好痛。」他很粗魯的抓住凱莉的手臂,轉身拉著她就要走了。這時候,他聽到紗門砰的一聲,立刻停下腳步。
我跨坐在火車頭上,垂著頭,臉埋在髒兮兮的手心裡。要是找不到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把她帶回媽媽身邊,我怎麼有臉回家去見菲爾妲?我忽然又感到很羞愧。我又一次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多年以前,我沒有盡到做兒子的責任,而現在,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我腦海中又浮現出爸爸的臉。我彷彿看到他臉上又浮現出當年那種失望的神情。
「媽的!」他咒罵了一聲。他兩手被割得血淋淋的。這時候,趁葛里夫還倒在地上,凱莉趕緊站起來,兩腿開始使力,準備要跑。他立刻伸長了手要去抓凱莉,凱莉趕緊轉身,但那種原地迴旋的姿勢實在有點笨拙,被葛里夫那隻沾滿鮮血的手抓住了手臂,但她的手臂皮膚太滑溜,他只抓住了一下子就被她掙脫了。於是,她立刻拔腿狂奔,跑得無影無蹤。
凱莉張開嘴想說話。她的嘴形似乎想叫「爸爸」。她好想哭喊,好想站起來走到爸爸面前,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柔軟的棉質T恤上。他當然是她的爸爸。他們有太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說,站著的時候,兩手喜歡扠腰,吃飯的時候,一定會先把盤子裡的青菜吃光,然後牛奶留著最後喝。接著,她又噘起嘴唇想叫出「爸爸」兩個字。她拚命想叫出那兩個字,但終究發不出聲音,只聽到嘶嘶的呼氣聲。
班恩
「我馬上打電話通知犯罪調查部。」莫茲說。聽他這樣一說,我放心了。「要不要請他們派鑑識科的人過來?」
表面上,我是農夫的孩子,但實際上養豬場裡那些瑣碎的工作卻令我感到很厭煩。爸爸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每次看到我對養豬的工作完全不感興趣,他也只是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必須分擔一部分的養豬工作,比如說打掃豬舍,或是抬著餿水桶去餵豬。不過,每到要殺豬的時候,我是說什麼都不肯幫忙。把一頭活蹦亂跳的豬一刀殺死,光是想到這個我就會感到一陣反胃。不管是豬還是什麼動物都一樣。但儘管如此,豬肉我倒是照吃不誤。每逢殺豬的日子,我都會無緣無故失蹤。我會把皮鞋從衣櫃後面摸出來,穿在腳上綁好鞋帶,然後塗上鞋油把鞋子刷得閃閃發亮,看不到半點磨損的痕跡。然後,我會走三英里的路到市區。快到市區邊緣的時候,我會在和-圖-書手上吐一口唾沫,然後彎腰把鞋子上的沙塵擦乾淨。接著,我走到圖書館門口的時候,我會先摸摸口袋,看看借書證有沒有帶。那張借書證因為使用得太頻繁,已經磨得破破爛爛皺成一團。然後,我會窩在圖書館裡看書,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我通常都是看歷史書,還有和硬幣收藏有關的書。圖書館小姐都已經認得我了,她知道我喜歡看什麼書,所以,她會事先把我喜歡的書都挑出來擺在一邊。
我追不上他們。他們走得太快了。我知道他看到我了,因為他剛剛轉頭對我笑了一下。可是,他們為什麼不等我?我一直叫他們,可是他們都不停下來。我知道他們在前面的某個地方,但我無法確定是哪裡。現在,我聽到遠處有人在說話。我已經慢慢靠近了。
凱莉
「噢,原來妳還會出聲音?是不是需要像這樣打打撞撞妳才會出聲音?」
白天的氣溫越來越熱了,四面八方都是低沉的蟬鳴。葛里夫一聲不吭,沉默得異乎尋常。凱莉知道,他一定是絞盡腦汁在想什麼。凱莉忽然緊張起來,感覺胸口一陣緊縮。她拚命想壓抑心裡的不安。她眼睛仔細搜尋四周的每一棵樹,尋找蟬殼的蹤影,藉此引開自己的注意力。後來,她果然看到幾個薄薄脆脆的蟬殼黏在樹幹和大樹枝上。她算了一下,總共有十二個。從前班恩收集過蟬殼。他把蟬殼放在奶奶送給他的那個舊珠寶盒裡。那時候,他一天到晚到森林裡去找山胡桃樹,瞪大眼睛在那毛茸茸的灰色樹皮上搜尋,尋找蟬殼的蹤影。每次發現蟬殼,他就小心翼翼的把蟬殼從樹幹上剝下來,然後丟進那個紅絨布襯裡的珠寶盒裡。每次發現有蟬正要脫殼的時候,他都會叫凱莉一起過去看。蟬脫殼的過程看起來很刺|激,而且蟬的眼睛看起來有點可怕,很像魔鬼的眼睛。他們全神貫注地看著整個過程。白白的蟬拚命掙扎,外殼慢慢裂開,翅膀濕濕的。蟬很有耐性,牠們會等新殼慢慢變乾變硬。然後,她會伸長著手跟班恩要蟬殼,於是班恩就會把蟬殼擺在她手掌心。蟬殼上的小腳和刺毛碰在皮膚上,感覺癢癢的。
我們都不吭聲,只是咧開嘴衝著他笑。接著,我七歲的小妹蘿蒂終於忍不住了。「你打開看看嘛,爸爸,打開嘛!」
凱莉乖乖跟在爸爸後面走了。他們一走進陰暗的森林裡,立刻感覺到四周的空氣忽然涼快起來。媽媽以為她不見了,但她一定不知道是爸爸把她帶走的。不過,剛剛克莉絲汀說有兩個女孩子失蹤了,那麼,另外那個女孩是誰?凱莉忽然很想哭,但她強忍著淚水。她好想趕快回去找媽媽,換掉身上這件尿濕的睡袍,把受傷流血的腳洗乾淨,用繃帶包紮起來,然後爬上床,鑽進舒舒服服的被窩裡。
這時候,媽媽忽然開始唱起生日快樂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大家也跟著唱起來。歌一唱完,我們立刻往兩邊退開,爸爸立刻就看到那個舊書架上擺著一台小電視。
葛里夫顯得有點遲疑,彷彿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他手搭在凱莉肩上,微微發抖。隔著睡衣,她感覺得到他的手在發抖。
我十二歲那年有一天,我又丟下分配的工作,跑到圖書館去。我永遠記得那一天。那是一個令我刻骨銘心的日子。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爸爸靠在豬舍的欄杆旁邊等我。他兩手交叉在胸前,平日那種溫和的神情不見了,臉上顯現出一股怒氣。我一步步走向他的時候,他目不轉睛的盯著我。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丟下手上的書轉頭就跑,但我沒有。我繼續—走過去。他站在欄杆旁邊,低頭看著我那雙禮拜天穿的皮鞋。鞋子上沾滿了沙塵。
馬丁
我把養豬場的財務數字報表攤開給他看,一五一十的跟他說明。而且,我用一種盡可能含蓄的方式告訴他,家裡的財務統計做得太草率、太不精確。我告訴他,我可以幫得上忙。我可以盯緊家裡的開銷。我會想辦法省錢,提高我們家養豬場經營的利潤。聽了我的計劃,他很高興。而我也很感激他對我的信任。後來,我們家的養豬場雖然沒有賺到什麼大錢,不過我們的生活品質卻慢慢改善了。我們的設備越來越完善,而且還裝了電話。另外,我們家的小孩,每一個小孩,一整年都有皮鞋可以穿了,但儘管如此,我還是我們家裡唯一一個夏天會穿皮鞋的小孩。十六歲那年的冬天,我爸爸生日的前一天,我開著家裡的小貨車到城裡唯一的一家百貨公司。那裡從日用雜貨到大型家電應有盡有。那天,我一直看著店裡僅有的那兩台電視,足足看了兩個半鐘頭,反覆比較兩台電視的優缺點。最後,終於決定買下那台有一對兔耳朵天線的十二吋電視。我用毯子把那台電視包起來,然後小心翼翼放在駕駛座旁邊的座位上。回家的路是一條泥巴路,崎嶇不平,彎彎曲曲,可能會震壞電視。於是,我就這樣小心翼翼的一路開回農場。
凱莉立刻搖搖頭。
路易斯副警長
如果是夏天,我總是打赤腳跑去阿姨家。後來,我腳底磨得又粗又硬,長滿了老繭,根本就感覺不到路上凹凹凸凸的沙土石塊。甚至可以說,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腳踩在地上了。其實我很想穿鞋子,可是媽媽不准我穿,因為鞋子只有禮拜天上教堂的時候才准穿。我很討厭赤|裸的雙腳被人看到,因為泥沙都卡在腳趾甲縫裡。後來,我養成一種怪癖,喜歡一條腿站著,然後一隻腳撐在那條腿上,而且把腳趾頭整個捲曲起來,這樣一來,別人就只看得到我的腳背。外婆每次看到我那副模樣,都會嘲笑我,說我看起來像「鷺鷥」。我阿姨也覺得我很好笑,尤其是每次我光著腳跑到她家去找她們幫我媽媽接生,兩隻腳一定會搞得髒兮兮的,她們就更有機會笑我了。她會放聲大笑,不過那笑聲聽起來還滿悅耳的,不至於令我感到不舒服。所以每次碰到這種場面,www•hetubook.com•com儘管被嘲笑的人是我,我也只是淡淡一笑。然後,我們會坐上外婆那輛鏽痕累累的老福特,開車回我們家的養豬場。然後,車子會從豬舍前面經過,這時候,爸爸總是朝我們揮揮手,滿臉笑容。這有點像是一種訊號,代表媽媽又要幫他生下一個兒子或女兒了。
葛里夫坐在那棵老柳樹下,背靠在樹幹上。他低著頭,閉眼睛,手還緊緊抓著凱莉的手腕。地面凹凸不平,感覺很硬,凱莉很不舒服的扭來扭去。而且,自己身上那股尿騷味也令她感到很難為情。她心裡想,應該趁現在趕快逃。她跑得夠快,而且她很熟悉森林裡的地形,一草一木,每一處蜿蜒曲折,她瞭如指掌。她很輕易就能夠甩掉爸爸。她輕輕的,想把手從爸爸鐵箍般的手中抽出來,然而,爸爸雖然在打盹,手卻還是抓得好緊。凱莉忽然覺得很失望,垂頭喪氣,側著身體靠回樹幹上。
「路易斯,你是不是懷疑那兩個小女孩可能遭到殺害?」他問我。
老實說,我根本沒證據。沒有具體證據。完全沒有破門而入的跡象,而兩個小女孩的房間裡也沒有掙扎的痕跡。我只是有種不祥的預感。但莫茲信任我。我們兩個已經共事多年,彼此都很了解。
「那是什麼?」爸爸一臉不敢置信的問。「你們到底在玩什麼遊戲?」
我點點頭。我忽然覺得很羞愧,羞得滿臉通紅。
後來,我自己也爬上那節黑色的火車頭,爬到最高的地方。我站在那裡向四周眺望,看看有沒有珮翠拉和凱莉的蹤影。有那麼一剎那,我彷彿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興奮。那些小孩一定也是這種感覺。那種感覺,彷彿站在高山的峰頂上,隨時會掉下去。那種感覺真是有點驚心動魄。我轉頭看看四周,忽然覺得兩腿發軟。整個公園裡看不到她們兩個的蹤影。後來,我慢慢坐下來,岔開雙腿跨在火車頭上。我低頭看看,發現雙手沾滿了煤灰,黑漆漆的。火車頭上到處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煤灰,怎麼清都清不乾淨。我一直在想珮翠拉。
接著她忽然想到,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已經發現她不見了。此刻她是不是很擔心她,急著到處找她?這時候,凱莉的胃忽然咕嚕咕嚕叫起來。她趕緊用另一隻沒被抓住的手按著肚子,希望胃別再發出聲音了。旁邊第三棵樹就是那棵釘著桌子的樹,說不定上面有吃的東西。這時候,葛里夫忽然咕噥了一聲,猛然睜開眼睛盯著凱莉的臉。
「快點坐下啦!」於是妳只好坐到走道對面的位子上。妳整個人被擠到窗戶旁邊,而且妳的腿太短,腳根本碰不到地面,膝蓋的傷口血流不止,沿著妳的小腿往下流。那天放學回到家之後,妳整個晚上都不肯看我一眼。吃過晚飯之後,我對妳說我要講故事給妳聽。可是妳卻只是聳聳肩,然後就轉身走開了,丟下我一個人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
我出生在密蘇里州的一座養豬場裡。那是我家的養豬場。我的七個弟弟妹妹也都是在那裡出生的。從小我常常聽到女人生產的慘叫聲,早就已經習慣了,可是沒想到,輪到菲爾妲生小孩的時候,聽到她那種驚心動魄的慘叫聲,我緊張得快昏倒了,不得不走到產房外面去,讓自己平靜一下。小時候,我常常看到媽媽挺著大肚子做家事。她還是像平常一樣勤奮,彷彿完全沒把懷孕當一回事。不過我也記得,當陣痛越來越強的時候,她緊緊抓住水槽邊緣,眉頭深鎖,平日那種莊嚴堅毅的表情忽然不見了。這時我也開始提高警覺。最後,她會叫我到阿姨家去,找外婆和她那些姐妹來幫忙。那段路有半英里遠。我總是迫不及待的立刻跑出去,心裡暗暗慶幸,終於可以暫時擺脫家裡那種緊張的氣氛。平常家裡氣氛總是很平靜,一切按部就班,但每到這種時刻,氣氛會忽然變得很緊張。
凱莉掙扎著站起來。這時候,葛里夫放開了她的手臂,於是她甩甩手,想甩掉手指頭那種又刺又麻的感覺。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前走,感覺有點怪異。葛里夫緊跟在她後面,手搭在她肩上。被他那雙肥厚的手壓在肩上,凱莉感覺腳步有點沉重。凱莉帶著他走出柳月彎,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那條小路叫做「闊葉步道」。凱莉很熟悉這條小路。要是有人比她早一步走過那條小路,她一定會知道。因為每到夜裡,蜘蛛就會在步道兩邊的樹幹之間結網,把步道擋住。等到早上太陽出來了,天色夠亮了,凱莉就會看到整條步道上到處都是細密的蜘蛛網。那是森林裡大自然奧妙的天然屏障。蜘蛛網彷彿在悄悄告訴你_。「不要進來。」每次經過那條小路,凱莉都會從蜘蛛網旁邊繞過去。要是她看到蜘蛛網破裂成一縷縷的細絲,那她就知道不久之前一定有人或動物走過這條小路。她會仔細看看地上的腳印,如果發現是人的腳印,她就會掉頭往回走,走另一條小路。凱莉很希望方圓幾百里的範圍裡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她喜歡那種感覺。她看到一隻白斑的松鼠坐在腐爛的老樹枝上。牠看到人一點也不怕,悠哉悠哉的搓著腳趾。這種動作應該意味著牠是第一次看到人類。可愛的小松鼠,眼神看起來好憂傷。雖然,此時此刻,那隻小松鼠似乎不應該出現在森林的這個角落裡,不過,牠也並沒有干擾到這個萬籟俱寂的世界。今天她小心翼翼繞過結著蜘蛛網的紅槭樹,但她的動作還是牽動了一絲氣流,蜘蛛網也隨著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靜止了。
珮翠拉平常喜歡去的地方我都去找過了。圖書館、學校、麵包店、克斯丁家、雷恩家、維克里夫游泳池,還有這裡——東區公園。我在公園裡走來走去,沿路經過鞦韆架、翹翹板、立體方格鐵架、溜滑梯、懸吊橫桿鐵架。因為現在還是大清早,公園裡空蕩蕩的看不到半個人影。我甚至還爬上那節黑漆漆的火車頭。那是鐵路公司送給市政府的,擺在公園裡給小孩子當玩具。我很驚訝,竟然有政府官員認為這種東西給小孩子玩不會有危險。那是真正的火車頭,只不過已經報廢了。當和*圖*書然,那些有危險的配備都已經拿掉了,比如說,窗戶的玻璃已經換成了透明壓克力,而且尖銳的角落都已經磨圓了。不過,整個火車頭看起來還是很巨大,很壯觀。會來玩火車頭的,都是那種不知道什麼叫怕的小孩,還有那種想像力太豐富,自認為可以上天下海無所不能的小孩。我看過小孩子爬上那個梯架,鑽進火車頭的裂縫和某些隱蔽的角落裡。那些小孩會玩一種我搞不懂的遊戲,他們稱之為「火車劫匪」。那種遊戲規則很多,不過都是不成文規定,有些甚至是他們邊玩邊想出來的。我看過有些小孩從火車頭上最高的地方跳下來。他們落到地上時那砰的一聲,聽起來很像骨頭斷掉的聲音。不過,不管看起來再怎麼可怕,那些小孩終究還是站起來了。他們伸手拍掉屁股上的泥土。那褲子已經破到不像褲子。
凱莉點點頭。她又帶著他繼續往前走,走了十分鐘之後,他們終於走出了闊葉步道。來到這裡,四周都是黑莓叢,還有樹皮又厚又黏的胡桃樹。凱莉小心翼翼的看著前方的地面,看看有沒有毒常春藤。還好沒有。於是,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沿著高低起伏的小路爬上爬下。她每往前走一步,心裡就越畏縮。過了一會兒,兩邊茂密的樹林忽然消失了,他們已經來到路易斯家後院的邊緣。草坪上濕濕的全是露水,草長得又長又茂密,上面有一座鞦韆,四周丟滿了球棒、手套,還有一些有的沒的玩具。那是一棟牧場風味的房子,兩邊的牆壁塗成棕色,旁邊的車道上停著一輛綠色的廂型車。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到嗡嗡嗡的蜜蜂繞著一叢枯萎的大濱菊飛來飛去。屋子裡的人似乎還在睡覺。
離開圖書館之後,我會走回家,偷偷溜進養豬場裡。每天的那個時間,豬通常都已經殺好了,而我爸爸會坐在門廊上等,一邊喝媽媽幫他泡的冰茶,一邊用手指夾著一根雪茄轉來轉去把玩著。當我一步步靠近家門,身影就會慢慢浮現在我眼前,越來越清楚。這時候,他那巨大的身形總是特別醒目,令我驚嘆。我知道他看到我的時候,一定會露出很失望的表倩。爸爸身材高大魁梧,腰圍很粗,襯衫腰身部位的鈕釦總是繃得很緊。初次見面的人一看到他那巨大的身材,都會畏縮不前,不過,跟他短暫相處之後,他們就感覺到他的性格很溫和,於是就很喜歡親近他。印象中,我從來沒聽過爸爸對任何人說話大聲,不管是對媽媽,或是對我那些弟弟妹妹。
凱莉的心臟開始怦怦狂跳。十三個、十四個……她繼續算。
菲爾妲歷盡漫長痛苦的過程把珮翠拉生下來,當時,我把珮翠拉抱在懷裡。那是我第一次抱她,感覺就像奇蹟。多年來,我一直想擺脫自己養豬人家的出身,拼命想甩掉那種鄉巴佬的口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有教養的知識分子,而不是那種沒念過書的農夫的兒子。然而,當我抱起女兒那一剎那,看到她那近乎完美的模樣,我震驚得目瞪口呆。又黑又長的睫毛,圓圓尖尖的頭上有一小撮烏黑的頭髮,脖子底下肥嘟嘟的肉擠出幾條皺紋,小小的嘴唇噘起來,彷彿迫不及待想吸奶。
凱莉
我立刻搖搖頭。我從來不覺得丟臉,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才會明白。於是他又繼續說。「我知道我做這個行業會把自己搞得髒兮兮,害你很丟臉,而且我不像你那樣會念書,也害你很丟臉。可是,沒辦法,我就是一個養豬的農夫,我只懂這個。而且,不管怎麼樣,你終究還是一個養豬人家的孩子。至少現在是。我看不懂你讀的那些書,聽不懂你說的那些大道理。不過,至少我懂得要餵飽自己的家人。你是我最大的孩子,你應該要幫忙。馬丁,我要你好好想一想,想想看你能夠做些什麼,幫幫家裡的忙。等你想清楚了,你就告訴我你能做什麼,不過,不管怎麼樣,你總是要分攤一些家裡的工作。既然我交代你做一些事,你不可以這樣丟下工作跑到城裡去,懂嗎?」
「馬丁。」我從來沒聽過他講話的口氣這麼凝重,簡直不像他。「馬丁,眼睛看著我。」我抬頭看看他,感覺到他心情很沉重。他對我很失望。當時我彷彿聞得到他身上飄散著一股殺豬殘留的血腥味。「馬丁,我們是一家人,而偏偏我們家是養豬人家。我知道你覺得很丟臉——」
當時,我忍不住就要跑回去把妳扶起來。我真的很想跑回去,可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雷蒙走了過來。於是我就打消了那個念頭,沒有跑過去扶妳。後來,就在校車抵達站牌的時候,妳終於也走到站牌旁邊。妳膝蓋上血淋淋的,而媽媽幫妳夾在頭上那個紫色的髮夾也鬆了,吊在一縷髮絲上。我旁邊還站著一整排的學生。當時妳一步步慢慢的走到那群學生面前,而我卻假裝沒看到妳。後來,大家陸續爬上公車之後,我過去和雷蒙坐在同一條座椅上,而妳就站在我旁邊的走道上,等我挪出位子讓妳坐。可是我卻故意轉身背對著妳跟雷蒙說話。後來,正在妳後面的學生開始嚷嚷。「喂,快點好不好!」
此時,他們忽然感到旁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嚇了一大跳。仔細一看,發現是一隻很大的狗,全身亮晶晶的紅毛,低頭嗅著地面,從他們旁邊走過去,然後嗅嗅他們的腳。凱莉伸手想去摸牠的背,可是牠忽然往前一竄逃掉了,身後拖著一條紅色的皮帶。
「路易斯,」莫茲又問我,「你覺得這案子跟珍娜.麥金特的案子有沒有關聯?」
珮翠拉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怎麼睡,絞盡腦汁一直想,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幫上家裡的忙。我不希望爸爸叫我去照顧那幾個年紀很小的弟弟妹妹,另外,我的手很笨,幹不了敲敲打打蓋房子修豬舍的木工粗活。那麼,我到底能幹什麼?我想了一整晚,後來終於想到,我很會念書,數學很好,這不就是我可以發揮的地方嗎?那一整晚,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第二天早上,爸爸都還沒起床,我就已經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