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還有小蛋糕。」凱莉嘰嘰咯咯笑起來。
幾分鐘過去後,她始終沒聽到葛里夫的聲音。森林裡忽然變得很安靜,只聽到遠處有啄木鳥喀噠喀噠的聲音。平日的鳥叫蟲鳴都被那個聲音掩蓋了。雖然天氣炎熱,凱莉卻是渾身發抖。她揉揉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天葛里夫暴怒的模樣。她閉上眼睛,拚命想揮開那些回憶。那一天。
「我看,我們也到森林裡去找找看好了。」馬丁說。「我們應該組織一個搜索隊。我的意思是,兩個小女孩應該跑不了多遠。我們多召集幾個人,就能夠擴大搜索的範圍。要是能夠多幾個人一起找,我們就比較有可能找到她們。」
「我在歐拉莉酒吧聽到一個很有趣的故事。」葛里夫開口了。這樣的開頭似乎是在等安東妮亞提問。但安東妮亞沒吭聲。她等著聽葛里夫接下來要說什麼。「我聽到有人在說,羅瑞路易斯最近常常跑到我們家附近閒晃。」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安東妮亞,凱莉有沒有穿走鞋子?有沒有哪一雙不在家裡?」
「凱莉,等一下再抱妳。現在我有話要跟妳媽媽說。」但凱莉不肯放開她的脖子,於是他只好抱住她,把她挪到旁邊,讓她的腳踩在他屁股上,然後跌跌撞撞的走向她媽媽。
走到安東妮亞家的大門前,我正舉手要敲門,門突然就開了,安東妮亞已經站在我們面前。她還是那麼漂亮,身上還是標準的夏季裝扮:無袖T恤,牛仔短褲,打著赤腳。她的皮膚被太陽曬成古銅色。我猜,那是因為她長時間在花園裡忙著料理花花草草,不然就是陪著孩子到外面去玩。
「反正我都已經離開家三個禮拜了,沒差這幾個鐘頭吧?」葛里夫說得輕描淡寫,但口氣卻冷冷的,充滿敵意。「我到酒吧去陪羅傑喝了幾杯。」
我雖然擔心凱莉的安危,但我還不至於像馬丁那樣憂心如焚。馬丁擔心珮翠拉擔心得要死。我忽然想到,我會不會是一個很差勁的媽媽?凱莉平常就很喜歡到處亂跑。每次帶她到超市去買東西,我都必須盯她盯得很緊。只要一個不留神,轉頭看看花生醬的標籤什麼的,她很快就會不見了。這時候,我就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跑遍每條走道尋找她的蹤影。凱莉最喜歡跑到肉品區,靠在養龍蝦的魚缸旁邊,伸出一根肥肥短短的小手指貼在水槽的玻璃上。找到她了,我會鬆一口氣,緊繃的肩頭也慢慢鬆垂下來。她會轉身看著我,臉上露出一種淒涼的表情問我說:「媽,螃蟹的腳被人綁成這樣,會不會痛啊?」
「慢慢喝,小心別燙到喔。」
每次看到妳那副模樣,媽媽都會大笑說:「你看,班恩,凱莉多愛哥哥啊。對不對呀,凱莉?」然後妳就會跺跺妳那胖嘟嘟的小腳,然後大叫:「咯咯,咯咯!」然後妳就會衝過來抱住我的大腿,抱得好緊。
「不行,河裡沒有海水。沒有海水牠們可能會死掉喔。」我編了個藉口哄她。她又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玻璃,然後就乖乖讓我牽著她走了。
我心裡忐忑不安。我把櫥櫃裡的抹布拿出來摺好,一摺再摺,反覆同樣的動作。我忽然想到,也許應該打電話給我那些哥哥,告訴他們出了什麼事。可是,叫我開口告訴他們凱莉失蹤了,甚至可能發生不測,光想就已經夠駭人了,怎麼可能說得出口?我轉頭看看廚房窗外,看到馬丁和路易斯正從車子裡鑽出來。馬丁已經熱得滿身大汗,襯衫都濕透了。而且,兩個小女孩並沒有跟他們一起回來。我告訴自己,班恩一定可以找到她們。他們兄妹心有靈犀,他一定會找到她們的。
他呼吸的時候,鼻子噴出濃濃的啤酒味。「好臭。」她皺起眉頭。
「我的寶寶。我的寶寶。」她哭喊著。
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等候。路易斯交代過我,不要進凱莉的房間,因為他們可能需要徹底清查凱莉的東西,找出一些蛛絲馬跡,看看她可能會去什麼地方。我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盯著他。
「班恩現在還在森林裡找她們。他知道凱莉可能會去什麼地方。」安東妮亞說。很奇怪的,她的口氣有點異乎尋常的平靜,好像不怎麼擔心。我有點驚訝,她好像完全沒感覺到事情已經有點不對勁了。
這時候,葛里夫已經衝到樓梯最上面,衝到安東妮亞旁邊一把掐住她的手臂。「臭娘子。」凱莉歇斯底里的慘叫起來,幾乎掩蓋了葛里夫的咆哮聲。
「難道牠們都不會想念大海嗎?」她還是不罷休。「媽,我們把牠們全部買走,然後放到河裡去,好不好?」
「哭什麼哭!給我閉嘴!」葛里夫低頭朝懷裡的凱莉咆哮。然後開始三步併作兩步衝上樓梯。他每往上竄一步,她的脖子就會猛烈扭一下。
「媽媽!媽媽!」
凱莉,我一直覺得妳身手很靈活。我必須說,妳真的不像那種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我還記得妳一歲的時候,剛開始學走路——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和-圖-書好像隨時會跌倒。當時我六歲。有一天,媽媽叫我們去外面玩。妳跟在我後面走來走去,不管我做什麼,妳就跟著做什麼。我走到蘋果樹下,從地上撿了幾顆摔壞的蘋果,丟到車庫旁邊。結果妳也學我的樣一起丟。老實說,我實在不喜歡有個小毛頭整天黏在我旁邊,不過我倒是很喜歡妳叫我的方式。妳總是把班恩叫成「半!半!」每次一看到我,妳都會露出一種很驚喜的表情,彷彿認為我出現在妳面前是天上掉下來的運氣。不管妳在什麼地方,只要我一走進去,妳都會露出那種表情。就算明明十分鐘前我們還在一起,妳還是一樣一臉驚奇。
「叫什麼叫!給我閉嘴!」葛里夫把凱莉丟到樓梯口的地上。凱莉腦袋重重地撞上硬邦邦的木板,然後彈起來。有那麼一會兒,她忽然沒聲音了,露出一種絕望無助的眼神看著媽媽。這時候,她媽媽拚命想把葛里夫推開,想跑過去抱凱莉。但葛里夫緊緊抓住媽媽的手臂,但忽然手一鬆,她整個人像橡皮筋一樣往樓梯底下的方向彈出去。有那麼一剎那,葛里夫差一點就抓住她了,可惜晚了一步,安東妮亞整個人往樓梯底下摔下去。凱莉和葛里夫同時露出一種驚駭的表情,看著安東妮亞的背撞上樓梯板,然後一路滑到樓下。
當然,那是從前的事了。當時她還會說話,不像現在,我永遠不知道她何年何月才會再開口說話。在夢裡,凱莉一直跟我說話,而我拚命想把她說話的聲音烙印在腦海中,拚命想記住她說話的音調,說話的韻律。我不想醒過來。
葛里夫還是死盯著安東妮亞,臉上表情還是很嚴峻,完全沒有和緩的跡象。
「天氣太熱了,喝咖啡不太合適。」她解釋了一下,然後開始把冰茶倒進杯子裡。「請坐。」她請我們坐下。於是我們就坐下了。
路易斯副警長
那一年,過了幾個月之後,我七歲了。生日那天,爸媽送了一雙牛仔靴給我當生日禮物。那是一雙黑皮靴,上面有紅色的縫線。從那天起,我每天都穿著那雙靴子,不管到哪裡都穿。一歲多的小孩會嫉妒靴子嗎?如果真的會,那顯然就是妳了。我穿靴子的時候,喜歡看著鏡子自我陶醉。這時候妳會衝過來抓住我,拚命想把我腳上的靴子拔掉。那模樣實在有點好笑。媽媽總是坐在房間的地上笑得前仰後合。不知道妳是不是認為我愛那雙牛仔靴勝過愛妳,還是說,妳純粹只是喜歡惹我生氣。我發現,有很長一段時間,那是妳最樂此不疲的消遣。每次到最後,妳總是有辦法脫掉我一隻靴子。妳實在太小了,我不能一腳把妳踢開。要是我真的把妳踢開,我就要倒大霉了。有好幾次,我看電視的時候,妳總是悄悄摸到我腳邊,想盡辦法脫掉我的靴子,然後拔腿就跑。多半妳只是把靴子從門口的台階丟下去,丟到院子裡。不過有一次妳竟然把靴子丟進馬桶裡。老天,我氣炸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肯穿那雙靴子了。媽幫我把靴子洗乾淨,拿到外面去曬乾,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穿了。不過,妳倒是肯穿。從此以後,那雙靴子就變成妳的了,儘管妳穿起來還太大。從此以後,妳不管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妳都一樣穿那雙靴子。短褲也罷,洋裝也罷,甚至身上穿的是睡衣,妳還是要穿那雙靴子。不知道多少次,媽媽都必須等妳上床睡覺之後,才有辦法脫掉妳腳上的靴子。即使到今天,妳偶爾還是會穿。說實在的,如果此時此刻妳穿著那雙靴子在森林裡跑來跑去,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你到底怎麼回事?你是不是以為我……以為我們……我都已經懷孕七個月了,老天!」安東妮亞乾笑了一聲。「算了算了,愛怎麼想隨便你。我要回房間去躺一下了。」說完安東妮亞快步走出廚房。凱莉聽到她踩著沉重的腳步走上樓梯。
「班恩很快就回來了,馬丁。」安東妮亞安慰他。「只要那兩個孩子在森林裡——」說著她忽然抬起她細瘦結實的手臂指向森林。「——班恩一定會把她們帶回來。她們一定是在森林裡。除了森林,我實在想不出她們還會去什麼地方。」
「臭婊子!沒想到妳竟然又回頭跟他搞上了。妳叫我面子往哪裡擺?我整天在外面拚死拚活的賺錢養家,結果妳卻悠哉悠哉在家裡勾搭舊情人。」
「沒有。」我搖搖頭說。接著我和馬丁兩個人跨進門,走進她家裡。她帶著我們往裡面走,可是不是像上次一樣進客廳,而是直接走到廚房去。流理台上擺著一壺冰茶,旁邊還有三個放了冰塊的玻璃杯。
那天晚上,班恩回到家之後,凱莉和班恩兩個人坐在沙發旁邊守著媽媽。後來,班恩終於決定打電話給路易斯副警長。沒多久,救護車來了,剛好及時幫安東妮亞接生。整個過程靜悄悄的,生下來的小女嬰幾乎和小鳥差不多大,皮膚發https://m.hetubook•com.com青,和她媽媽嘴唇的顏色一樣。醫護人員立刻把那個沒有氣息的嬰兒帶走了。但凱莉還是搶著摸了一下那小嬰兒紅紅的頭髮。
我試著撥葛里夫的手機,試了十幾次,可是他都沒接。接著,我一想到也許可以打電話給葛里夫的爸媽試試看。他們住在市區。但我想了一下,後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葛里夫和他爸媽處得很不好。他們嗜酒如命,甚至比葛里夫喝得還兇。葛里夫已經整整八年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了。我想,當初我會和葛里夫在一起,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因為,我們都很寂寞,很孤單。我媽媽過世了,而自從她走了以後,爸爸傷心過度,於是就遠走他鄉,離開傷心之地。而路易斯,當時我已經和他分手很久了。我們並不是因為反目成仇而分手,而是漸漸疏遠,甚至有點淡淡的哀傷。葛里夫的爸媽對他很冷漠,吹毛求疵,而他唯一的妹妹也早就遠走高飛,因為和酒鬼爸媽生活在一起,那種壓力,那種不安,她再也承受不了了。當初我和葛里夫認識的時候,彼此都覺得心裡很輕鬆,日子過得很自在。至少,這樣的生活維持了一陣子。沒想到後來,他慢慢變了,變得就像現在這樣,當我需要他的時候,我卻找不到他。人生好像總是這樣。
「嗯,我喜歡這個名字。」媽媽笑著說。「可是我怕每次一聽到她的名字,我就會肚子餓。這樣好了,叫莉莉或愛芙琳好不好?愛芙琳也是外婆的名字耶。」
「妳知不知道她們還有可能會去什麼地方?」馬丁問。他的口氣聽起來有點像哀求。
凱莉扮了個鬼臉,然後端起杯子試著喝了一口可可。熱騰騰的巧克力沿著喉嚨往下流,她立刻把手抬到嘴巴前面,像扇子一樣搧了幾下。好燙。
凱莉把那張圖推到旁邊。她畫了幾棵聖誕樹,一頭鹿,還有胖嘟嘟的聖誕老公公。「叫冰棒好了。」她邊說邊拿湯匙壓著一小片棉花糖屑。
我們兩個忽然陷入一陣沉默,氣氛有點不安。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又開始說起話來。
我不太記得妳是什麼時候忽然不說話了,大概只記得那年妳四歲,我九歲。我還記得前一天,妳穿著我那雙靴子,跟我說了一個無聊的笑話,然後自己嘰嘰咯咯笑得東倒西歪。我也只能翻翻白眼。沒想到隔了一天,妳忽然沒聲音了。那天我忽然發覺——靜悄悄的,那種感覺彷彿一場大風暴剛過去,你走到屋外,發現外面忽然變成一片雪白的世界,看不到半個人在鏟雪,路上也看不到半輛車,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一切都靜悄悄的。那種感覺真不錯,但卻是很短暫的。到後來,你開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因為那種靜,感覺就像整個世界都被淹沒了,你放聲大喊,可是卻只聽得到自己的聲音。門外的世界,是一片沉沉的死寂。
「對她來說,森林和家裡的院子沒什麼兩樣。路易斯,那片森林感覺上簡直就像我們家的。」她說。這時候,我們兩個四目相接,那一剎那,昔日的記憶忽然同時閃過我們心頭。「不過,她從來不會跑太遠,而且一定會回來。不會有什麼危險,沒什麼好擔心的。」最後她又補了一句。我猜,這句話是說給馬丁聽的。
「冰棒?」媽媽笑了起來。「這名字有點奇怪喔,還有別的嗎?」
安東妮亞點點頭。「我想,班恩一定很快就會帶她們兩個回來了,而且她們兩個現在一定怕得要命,因為惹了這麼大的麻煩,她們一定以為自己會被罵。」
然後我想到,說不定真的是爸爸把妳們帶去釣魚了。他的作風就是這樣。他會突然表現得像是一個好爸爸,花很多時間陪你玩。他常常連續好幾個禮拜對我們不理不睬,但過一陣子忽然又對我們特別好,帶我們去玩,讓我們玩得很痛快。有一次他決定帶我到溪邊去釣魚。我們是下午快接近黃昏的時候去的,只有他和我兩個人。當時家裡沒有準備蚯蚓,所以只好從冰箱裡拿了一些乳酪當魚餌。我們來到柳溪河面最寬的地點,在溪邊坐了好幾個鐘頭。當時我們幾乎沒說什麼話,只是拚命拍打蚊子。後來我們釣上了幾條鯰魚和翻車魚。每次一釣上魚,我們都會忍不住大笑,因為魚實在太小了。我們甚至還打賭,看誰釣到的魚最小。賭五塊錢。結果我贏了。我釣到的那條翻車魚,比那種小型的熱帶金魚古比魚還小。我們邊喝汽水邊剝花生吃,然後把花生殼丟進水裡。後來,太陽慢慢下山了,我們聽到四周開始揚起蟋蟀的鳴叫聲。當時爸爸告訴我,我們只要計算蟋蟀叫幾聲,就可以知道天氣有多熱。我說:「怎麼可能!」可是他說:「當然可以!」然後教教我要怎麼算。那真是美好的一天。所以我才會想到,也許他忽然覺得應該和妳聯絡一下感情,所以他認為和羅傑去釣魚,應該要帶妳一起,可是卻忘了跟媽媽說一聲。不過話說回www.hetubook•com.com來,我真的不認為他肯帶兩個小女生和他一起去釣魚。但天曉得,他這個人陰晴不定,誰知道他會幹什麼。
「葛里夫,放她下來。你把她弄傷了!」安東妮亞開始哭了,伸長了兩手想去抱凱莉。而凱莉也伸長了手想去抱她。
班恩
安東妮亞聲嘶力竭的尖叫。「噢,老天,葛里夫!你住手,求求你趕快住手!」
「我不想跟你吵。」安東妮亞走到葛里夫面前抱住他,但那種姿勢有點奇怪,因為她的肚子挺出來擋在兩個人中間。凱莉向媽媽伸出雙手,想叫媽媽抱她,可是葛里夫卻把她的手揮開,然後一屁股坐到餐桌旁邊,而凱莉就坐在他大腿上。
「凱莉,妳覺得小寶寶取什麼名字好呢?」媽媽把熱巧克力擺到她面前,然後隨口問她。
「放她下來!」安東妮亞朝樓下的他大喊。「你嚇到她了!」
「馬丁,馬丁,你誤會了,我並不是在指責誰沒盡到責任。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安東妮亞。」我努力想讓他平靜下來。「馬丁,目前並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們是被人抓走的。沒有破門而入的跡象,而且她穿走了她的球鞋。假設真的有人闖進珮翠拉房間把她抓走,難道他會逼她先把球鞋穿上,然後才把她帶走?可能嗎?這不太合乎邏輯。」
我們平常會去玩的地方,我都找過了。我一開始先跑到柳月彎去找。柳月彎那邊有七棵柳樹,我們常常兩手吊在柳樹的大樹枝上晃來晃去,學猴子一樣玩。我逐一跑到那七棵柳樹下去看,因為我以為妳和珮翠拉一定是躲在那裡。後來,我又跑到孤樹橋底下去找妳們。所謂的孤樹橋只是一棵倒掉的樹,橫跨在柳溪上。我們兩個常常輪流從樹橋上走過去,比賽看誰走得快。當然,永遠都是我贏。妳們兩個也不在那裡。接著,我跑到「春蛙池步道」去找妳們。我本來很篤定妳們一定是在那裡找樹蛙。但我又錯了。妳們也不在那裡。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妳們。找不到妳們,我不能回家。
我總是輕輕摸著她那柔軟飄逸的棕髮,然後告訴她:「不會。一點都不痛。」
凱莉依然聽得到步道後面葛里夫的腳步聲。他身軀笨重,腳步聲也特別沉重。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胸口像火在燒。她眼角噙著淚水,四周的景象都變模糊了。一根根細長的樹幹,陡峭的河岸,什麼都模糊了。接著,她眼前忽然閃過一片陽光燦爛的地面。她忽然感覺身體側邊一陣刺痛,速度漸漸慢下來,後來終於停住了。她豎起耳朵聽著森林裡的聲音。她聽到那條窄窄的小溪潺潺流淌,聽到北美紅雀嘰嘰喳喳的叫聲,還有陣陣蟲鳴。凱莉轉頭看看四周,想找個地方躲起來。接著,她看到路邊有幾棵倒掉的樹,樹幹堆成十字形。她心裡想,到那邊去躲一下,也許可以躲個幾分鐘不會被人發現。於是她爬上那堆滿是節瘤的樹幹,小心翼翼的爬到背向步道的另一邊,然後坐在地上。一坐下來,凱莉趕緊從旁邊的地上撿了一些小樹枝,蓋住粉紅色的睡衣。她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讓呼吸和緩下來。她不想讓葛里夫聽到她的喘氣聲。現在她整個人被一堆樹枝蓋著,行動不便,萬一被發現了,恐怕就沒辦法立刻逃走。
「馬丁,」我告訴他,「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她們真的跑到森林裡去。我不想把所有的人力資源都消耗在同一個地方,因為我們可能會漏掉其他的偵辦方向。這片森林足足有一萬四千英畝,而且絕大部分都是無人地帶。上帝保佑,但願她們真是在森林裡,而且沒有離開小路。目前我已經派一個警察到森林裡去找她們了。」而且我還告訴他們,目前還有另一輛警車停在克拉克路上。「不過,目前最好還是別讓太多人知道,有兩個小女孩因為爸媽一時疏忽,結果不見了。」
「我在跟妳說話!妳給我站住!」他朝她大吼。「妳不想聽聽看大家是怎麼說的嗎?」他快步衝到樓梯口。「妳給我回來!」凱莉注意到他太陽穴上的微血管在搏動,注意到他脖子上的肌腱整個鼓脹起來。她開始放聲大哭,開始拚命掙扎,想掙脫葛雷夫的懷抱。
「因為爸媽一時疏忽!」馬丁忽然咆哮了一聲,氣得整張臉漲成紫紅色。「什麼叫爸媽一時疏忽!昨天晚上八點半我們就哄她上床睡覺了,結果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床上。老天,她現在還穿著睡衣。可能是有人潛進我女兒的房間把她抓走了,你們警察到底什麼時候才肯承認?你們什麼時候才肯——」
這時候,安東妮亞的下巴開始有點顫抖了。自從發現她女兒不見了之後,本來她一直都表現得很鎮定。但此刻,她開始怕了。我伸手挽住她的手臂。而她並沒有把手縮回去。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葛里夫哭喪著臉說。「對不起。對不起!凱莉!妳他媽的別哭了!妳還和_圖_書走得動嗎?來,我扶妳到沙發那邊去坐。」葛里夫輕輕把安東妮亞扶起來,扶著她走到沙發那邊,讓她躺下來,然後拿一條毯子幫她蓋上。「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很快就沒事了。」
馬丁嘆了口氣。「對不起。我只是慌了,因為我實在想不透她們會跑到哪裡去。要是她們沒有被……沒有被綁架,而且她們平常玩的地方也找不到她們,再加上凱莉很熟悉森林,那麼,她們最有可能是跑到森林裡去了。」
「妳坐得起來嗎?凱莉!別哭了行不行!」他大吼,但凱莉還是一直啜泣。葛里夫把安東妮亞扶起來,讓她坐著。
「安東妮亞,凱莉常常到森林裡去玩嗎?」我問她。我措詞很謹慎。
「那叫做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時我們忽然聽到樓梯口那邊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很輕柔。接著,我們看到安東妮亞從廚房那邊走過來,一手拎著一雙破破爛爛的球鞋,一手拎著一雙同樣破爛的夾腳拖鞋。「她們兩個心有靈犀一點通。」她看我們兩個一臉疑惑,於是又說了一次。「她們都知道對方心裡在想什麼,需要什麼。珮翠拉知道凱莉想看什麼書,想玩什麼遊戲,甚至知道她心裡是否難過。她什麼都知道。而凱莉也一樣。她知道珮翠拉最怕暴風雨閃電打雷,所以每次暴風雨一來,她就會把珮翠拉帶到房間去,把音樂放得很大聲,讓珮翠拉聽不到打雷。或者有時珮翠拉心情不好,凱莉會逗她開心。凱莉很會裝鬼臉——不管誰看到她,都會忍不住被她逗笑。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這樣,不過她們就是那麼好。看她們那樣,我也很開心。珮翠拉根本不在乎凱莉不會說話,而凱莉也不在乎珮翠拉怕打雷,不在乎她有時候還會吸大拇指。」說到這裡,安東妮亞遲疑了一下,然後舉起手上的鞋子。「她沒有穿走鞋子。鞋子還在家裡。我們本來打算下禮拜要去買上學穿的新鞋子。另外,她的牛仔靴也還在車庫裡。很奇怪,平常她要去森林的時候,一定會穿上她的牛仔靴。」
這時候,廚房的後門突然開了,一陣冷風猛然灌進屋子裡,凱莉不由得尖叫了一聲。「爸爸!」她大叫了一聲。「爸爸回來了!」她踩在椅子上站起來,向爸爸伸出手。爸爸從她經過的時候,她立刻抱住他的脖子。她的皮膚隔著汗衫碰到他的外套,感覺冷颼艘的。他擋了一下,叫凱莉坐好。
葛里夫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凱莉整個人被他彈起來。他站起來的動作太猛,害她咬到舌頭,她立刻痛得大哭起來,嘴裡滲出一絲血絲。
「你不是幾個鐘頭前就應該到家了嗎?」安東妮亞問。她的口氣很謹慎。「你剛剛是到鎮上去了嗎?」
凱莉還是在樓上哭叫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她也開始往樓下走,走到媽媽旁邊。葛里夫感覺到哭聲越來越近了。安東妮亞微微睜開眼睛,抬起一隻手抱住凱莉。
當時是十二月,天氣很冷。那年她四歲。當時班恩和他的幾個朋友去滑雪。當時媽媽懷著身孕,挺著個大肚子沖熱可可,把棉花糖屑倒進熱氣騰騰的杯子裡。她在凱莉那個杯子裡放了一個冰塊,讓巧克力涼一下,喝起來比較不會燙。當時凱莉坐在餐桌旁邊,在一張紙上塗鴉,紙旁邊擺著好幾枝麥克筆。
「什麼?你的意思是,那裡是犯罪現場?」我質問他。路易斯回答的時候,眼睛沒有看我。他說他只是做最壞的打算,也許事情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嚴重。
凱莉
「我不知道耶——」安東妮亞忽然坐直起來,手上的杯子全是凝結的水滴。「我去看看。」安東妮亞站起來,走到樓上凱莉的房間去。馬丁啜了一小口茶,把杯子放下來,但他彷彿忽然不知道手要往哪裡擺,於是又把杯子端起來。
「我是想趕快回家來看看家人,可是我也想去找我的朋友。」葛里夫打開冰箱,想找瓶啤酒喝,可是卻發現裡頭半罐也沒有。他砰的一聲用力關上冰箱門,裡頭的玻璃瓶叮叮噹噹撞成一團。
我和馬丁.葛雷哥萊走向安東妮亞家門口。馬丁沒找到他女兒,也沒找到安東妮亞的女兒。我心裡暗暗祈禱,但願等一下會在安東妮亞家的廚房看到她們兩個。說不定此刻她們正在吃安東妮亞幫她們做的鬆餅,也說不定凱莉正在葛雷哥萊家等他們。此刻我還有點心神不寧,因為我還在想剛剛跟克莉絲汀吵架的事。我拚命想忘掉她說的那些惡毒的話。
凱莉點點頭,咧開嘴笑起來。她嘴邊沾滿了黏黏的棉花糖屑。「然後還有生日蛋糕。」她又繼續說。「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冰棒.小蛋糕.生日蛋糕。」
安東妮亞轉身面向流理台,開始把架子上的盤子一個個拿下來。「噢,上個禮拜他來幫忙把我們家的車道鏟乾淨。那天是因為郵差說諾蘭太太家信箱的信已經好幾天沒收了,所以他特別過來看看她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結果發和_圖_書現她沒事。這先不管。後來他看到我拿鏟子在鏟我們家的車道,於是就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她解釋了一下,然後轉頭看看葛里夫的反應。「那天班恩生病了,一直吐,沒力氣鏟車道,所以我只好自己去鏟。後來他就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沒什麼。他根本沒進我們家。」
幾年後的此刻,凱莉躲在那堆倒樹後面,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她腦海裡又迴盪起爸爸當年說的那些話。接著,她聽到背後某個地方傳來一陣窸窣聲。那會是爸爸嗎?還是公園巡警菲利浦?她心中忽然湧現出一股希望。該不該暴露自己躲藏的位置,走到外面去?她考慮了一下。要是現在走出去,菲利浦巡警一定會帶她回家,可是萬一半路上碰到爸爸呢?她根本沒辦法把整個事情的經過告訴他,所以他一定會把她交給爸爸。不行。她必須繼續躲起來。她知道回家的路。只要耐著性子多等一下,等葛里夫走開,她就可以回家了。他很快就會放棄了。他想跟羅傑去釣魚,他想去找他喝酒。過了一會兒,她瞄到菲利浦巡警穿著制服從她旁邊走過去。他那條橄欖綠的褲子從她眼前閃過。凱莉躲在那堆小樹枝底下,拚命壓抑那股衝上去抱住他的衝動。結果,他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越走越遠,隱沒在茂密的羊齒草叢裡。他踩在泥地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微弱,後來終於完全消失了。凱莉往後一靠,縮起兩腿,下巴撐在膝蓋上,抬起兩條手臂抱住臉。凱莉認為,只要自己看不到爸爸,爸爸當然也看不到她。
「我永遠搞不懂,珮翠拉和凱莉怎麼有辦法變成好朋友。說真的,她們兩個幾乎沒什麼共同點。凱莉甚至不會說話。兩個七歲的小女生在一起,卻只有一個人在說話,那有什麼好玩的呢?」他有點不高興的看了我一眼。「我聽到珮翠拉說:『凱莉和我想吃三明治可以嗎?凱莉的只要夾花生醬就好,她不喜歡果醬。』我的意思是,凱莉不會說話,那珮翠拉怎麼會知道凱莉心裡在想什麼?我就是搞不懂。」他搖搖頭說。
「你沒找到她們。」安東妮亞說。她的口氣並不是在詢問。
凱莉感覺到他們兩個說話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於是開始想掙脫葛里夫的懷抱。但他卻把她抱得更緊。
「妳給我滾開!」葛里夫大吼了一聲。「老天,妳不要在這邊擋路!滾開!」葛里夫一把抓住凱莉,把她從地上提起來走進廚房。他的手在顫抖。「妳給我乖乖坐在這裡!給我閉嘴!」葛里夫繞著廚房踱來踱去,一手猛揪頭髮,一手往嘴上猛擦。他的手抖個不停。
此刻,我還在想安東妮亞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怎麼稱呼我的。當時,她叫我「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叫我了。自從她和葛里夫訂婚之後,她就一直叫我路易斯,彷彿這樣的稱呼可以讓我們之間保持一種禮貌上的距離,彷彿我們從來不曾親密過,彷彿我從來不曾在她心裡。
凱莉沿著「闊葉步道」狂奔,後來,她終於跑到了「河底」。所謂「河底」,是柳溪邊的一片低窪地。闊葉步道來到這裡開始蜿蜒纏繞,坡度突然變得很陡,下去就是柳溪邊的「河底」了。森林裡的地勢忽高忽低,高處低處飄散的氣味各不相同。有香香甜甜的螺旋花,有刺鼻濃烈的野洋蔥,另外還夾雜著腐爛落葉的臭味。每一處窪地和彎道的氣溫也會產生變化。有的地方溫暖潮濕,有的地方又乾又冷。凱莉一直跑。她越來接近溪邊,也越來越深入森林。這裡的樹變得更茂密,氣溫也驟然降低,地面的雜草已經把她的腳踝都淹沒了。
「我們不讓珮翠拉自己一個人到森林裡去。如果沒有大人陪,絕對不准進去。那太危險了,她很快就會迷路。」馬丁說。不過他的口氣倒是聽不出有什麼譴責的意味。
安東妮亞
「媽媽!」凱莉大叫了一聲。葛里夫立刻衝下樓梯,衝到安東妮亞旁邊跪下來。她還很清醒,可是痛得整張臉扭成一團,兩手抱著肚子低聲呻|吟著。
「小蛋糕?是要用來當中間的名字嗎?」
過了一會兒,葛里夫彎腰靠近凱莉,嘴巴湊在她耳朵旁邊悄悄說個不停,足足說了一整分鐘。她本來放聲大哭,淚流滿面,後來漸漸變成抽咽啜泣。在那無比漫長的六十秒鐘裡,凱莉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猛眨眼睛。她聽到葛里夫嘴裡嘶嘶的低語,也聽到媽媽微弱的哭叫聲。接著,他忽然站起來,一陣風似的衝到廚房門外去。他的動作揚起一陣刺骨的冷風。那陣風比他剛剛進來的時候更冰冷。
他說得口沫橫飛,噴到凱莉臉上。凱莉已經分不清臉上是自己的眼淚還是他的口水。她拚命掙扎,拚命把身體往後仰,想從他懷裡掙脫。
安東妮亞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下。「看你身上全是酒味,走路搖搖晃晃,你喝了恐怕不止幾杯而已。你已經離開家將近一整個月了,我以為你一旦回到鎮上,就會想趕回家看看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