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被囚禁的音符

作者:希瑟.古登考夫
被囚禁的音符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第七章

「這我完全相信。克拉克太太。我們很快就會再來找妳談一談。」說著費茲傑羅轉身就要走了。
「另外,我還是必須跟妳的兒子談一談。就這樣發脾氣跑掉,對凱莉沒什麼好處。」
「今天請你們兩位過來,是想把檢驗的結果當面告訴兩位。葛雷哥萊太太一直無法懷孕,我們針對這個現象做了一些檢驗。」
「沒錯,問題是她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陪凱莉。」班恩說。
費茲傑羅警官站起來,學我的樣子兩手交叉在胸前。我很好奇,這種策略是警察學校教他們的嗎?是不是這樣可以讓對方平靜一點?
我跟在她後面走進去。看到她的笑容,我忽然振奮起來。我心裡想,一定是好消息。這樣一來,菲爾妲就會恢復正常,回復到從前的她。從今以後,她就不會再垂頭喪氣。從今以後,我又可以看到她從前那種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走進診療室,看到菲爾妲坐在一張診療檯上。她衣服穿得好好的,兩隻腳晃來晃去,一下交纏,一下放開,好像很緊張。那位醫生膚色黝黑,表情嚴肅,一頭黑髮往後梳得很平整,露出寬闊的額頭。不過,他的眼神很親切。
那座工具棚,油漆都已經剝落殆盡,表面凹凸不平,而且已經開始傾斜了。裡頭一片漆黑,我伸手去拿鏟子和水桶的時候,發現旁邊有四罐擺了很久的油漆。那是乳黃色的油漆,罐子上纏滿了蜘蛛網。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哥哥搬走之後,沒多久爸爸就搬過去跟他們一起住了。他說,媽媽不在了,住這棟房子感覺太寂寞。後來,我和葛里夫結婚之後,他就把這棟兩層樓的房子交給了我。那是一棟白色的房子,不過油漆都已經斑駁脫落。他祝福我們,希望這棟房子能夠帶給我們更多的快樂幸福。那年我十八歲。
她說她頭痛,於是我就到浴室裡打開藥櫃東翻西找,找到一罐止痛藥,讓她吃了比較好睡。雖然我感覺她可能需要藥效更強的藥,但我絕不肯讓她過度依賴藥物。我拿玻璃杯裝了一杯冰水,然後端著杯子和藥丸走進房間。菲爾妲整個人蜷曲成一團,窩在她奶奶留下來的那條被子裡。此刻,她看起來好虛弱,好蒼老,嚇了我一跳。菲爾妲平常忙東忙西的時候,總是給人一種健康結實、充滿活力的感覺。那是一種天生的年輕朝氣。平常總是她在照顧我,此刻她居然變得需要我照顧,我忽然覺得很不習慣。說起來很奇怪,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變得這麼依賴她,因為,我是四十二歲那年遇見菲爾妲才結婚的,而先前那四十二年來,我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生活起居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也該是時候了。你們結婚才四年而已。」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不敢想像接下來會是什麼狀況。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有人潛進我家裡,我竟然沒發現?
「好消息是,根據檢驗的結果,我不能斷言葛雷哥萊太太無法懷孕。當然,我們還會再做進一步的檢驗,不過,我想給你們一點建議,也許你們可以考慮別的方法。」
「就是這麼回事!」我舉起手上那些嬰兒服。「妳發神經嗎?」我質問她。但話一出口我立刻就後悔了,因為,看她臉上那種表情,她彷彿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但我還是咄咄逼人。「菲爾妲,妳不會有小孩。妳永遠不會有小孩。現在也該是時候了,面對現實吧。」
「哦,但你們又是怎麼對待班恩的?」我問。「有誰在乎他的感受嗎?你們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會扯上傑森.米瓊?那孩子跟凱莉的案子有什麼關聯嗎?我真搞不懂你們扯他幹什麼!」我發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歇斯底里。我好恨。我最恨在別人面前失態。
「馬丁,我一定會生孩子。」她說話的聲音很低沉,而且暗藏凶險。接著她又繼續說:「我不能沒有孩子。我一定要生孩子。」看到她目露兇光,我心裡忽然升起一股恐懼,但我立刻壓抑住那種恐懼。
剛剛費茲傑羅和路易斯已經問了我和菲爾妲不少問題。他們問完之後,跟我握握手,然後就上車走了。當時,我忽然感覺他們很齷齪,而那種情緒激起我內心強烈的反感,很不想跟他們配合。費茲傑羅警官並沒有明白指控我什麼,然而,他確實要求我和菲爾妲到他們局裡去一趟,採個指紋。費茲傑羅向我們保證,那只是為了要排除我們的嫌疑。但我不是三歲小孩子。我承認,有時候我確實有點渾渾噩噩,沒把身邊的人和事當一回事,不過,我心裡很清楚,每當有小孩子失蹤的時候,第一個先會被懷疑的就是小孩子的家人,而且,十之八九,犯案的人真的就是他們。也許,警方和我大學裡的同事會有那種念頭,認為我傷害了自己的孩子,把那當成是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但,那是我的女兒啊。一想到他們竟然會把這種事當玩笑,我就氣得渾身發抖。我心裡很清楚,我和菲爾妲是清白的。而且,在這個分秒必爭的關鍵時刻,他們竟然還在懷疑我和菲爾妲,一想到這個我就感到渾身不對勁。
班恩慢吞吞的走下樓梯。看到他的模樣,我嚇了一跳。他長得真像他爸爸。我心裡有點羨慕。我兒子譚納就比較像他媽媽娘家!的人。黑黑的,瘦瘦小小的,灰藍色的眼睛。班恩顯得有點緊張,不過,他平常就有點神經過敏,很容易受驚嚇,不過很乖很有禮貌。
一開始菲爾妲不肯正眼看我。她變瘦了,整個人看hetubook.com.com起來更嬌小柔弱,而且顯得很疲憊。極度疲憊。儘管她不敢看我,我還是朝她走過去,脫掉外套和鞋子,然後爬上小小的病床,鑽進被窩裡緊貼著她。我們哭了。兩個都哭了。我們輕聲細語,淚流滿面,互相請求對方原諒。然後,我們都原諒了對方,也接納了對方。
我和菲爾妲開車到她媽媽家裡。一見到我們,莫寧太太淚流滿面,萬分緊張的繞著菲爾妲走來走去。菲爾妲看起來病懨懨的,我和莫寧太太一直勸她到床上去躺一下。
「她很乖。」班恩說。「她從來不會亂碰我的東西,而且,不管我叫她做什麼,她都——」
「班恩,」費茲傑羅開始問了。「你今年幾歲?」
這時我大概明白費茲傑羅接下來想問什麼了。先前他翻閱檔案資料的時候,就已經跟我打聽過班恩的事。我告訴他,那件事跟這個案子毫無關聯,不要浪費時間。
我很不屑的搖搖頭。「這是幹什麼?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你們在唱雙簧嗎?告訴你,我會乖乖待在這裡,至於你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隨你們的便,反正把凱莉找回來就對了。要是傍晚六點之前,你們還是找不到凱莉,我就要自己找人幫忙到森林裡去搜索了。我知道她在裡面。我要自己去找她。」
「我去找他。」路易斯說。我搖搖頭。
「你為什麼這麼有把握,班恩?」費茲傑羅質問他,但口氣很溫和。
這時候我感覺到菲爾妲把手縮了回去。她的動作並不激烈,只是悄悄把手縮回去。當時我並沒有什麼警覺。不過,菲爾妲接下來的舉動就開始令我緊張了。她忽然跳下診療檯,頭也不回的快步衝出診療室,甚至沒跟她的醫生說聲再見。她這種舉動嚇了我一跳,因為菲爾妲平常待人很有禮貌,從來沒有這麼魯莽過。我跟醫生說了聲謝謝,然後也快步追出去。我一衝到停車場,就看到菲爾妲已經開著我們的車跑掉了。
「馬丁!」她立刻氣沖沖的吼了我一聲。「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氣壞了。那個外地來的警察竟然把我兒子逼走了,而路易斯竟然袖手旁觀。此刻他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從小就是這樣。打從七歲那年開始,每次他碰到麻煩的時候,就會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費茲傑羅警官並沒有露出生氣的樣子。不過,他當然沒有什麼好生氣的,因為他就像龍捲風一樣從天而降,把別人的地方搞得天翻地覆,把東西通通捲走,然後人就不見了。這些話,我當著他的面都罵出口了。
「班恩,說來聽聽看吧。」
她立刻快步走出廚房,差一點就踩到地上的麵條滑倒。後來,整整一個禮拜,她沒跟我說半句話。即使後來她終於開口跟我說話,她還是不肯讓我碰她。她常常窩在浴室裡,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等到出來的時候,眼睛總是又紅又腫。儘管如此,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有一天,我在浴室鏡子後面的藥櫃裡看到安眠藥。我心裡想,太好了,從今以後,她晚上就會好好睡覺了,不會整夜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當時,要是我夠細心,我就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早該想到的。當初在藥櫃裡看到那罐安眠藥的時候,我就應該立刻拿去丟掉的。
接著,費茲傑羅立刻換了個方向繼續追問。
「葛雷哥萊先生,我叫柏格,我是葛雷哥萊太太的主治醫師。請坐。」他伸手指著診療室另一頭的那張塑膠椅。
「萬一這次她不是自己想出去的呢?」費茲傑羅說得很小聲,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接著班恩就轉身跑了出去。
「我們現在要去追查一些線索。我們要去找你們的鄰居,還有某些特定的對象。我們要問他們一些問題。然後我們就要開始搜尋凱莉和珮翠拉。」
我獨自走進她的病房,赫然發現病房裡並不像我預期中那麼幽暗陰鬱。病房裡明亮燦爛,充滿愉悅的氣氛,飄散著玫瑰花的香味。我看到她床邊擺滿了我送的花,還有親朋好友送的卡片。護士交代菲爾妲,要是需要什麼隨時可以呼叫她,然後她就走出病房,讓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
「不用了,謝謝。」我道了聲謝,決定還是站在菲爾妲旁邊。
「他不會怎麼樣。我知道他去什麼地方。等一下我自己去找他,順便去找凱莉。有人家裡小孩子失蹤了,可是到目前為止,你們不但沒有採取什麼行動,反而回過頭來指責他們。」我嘴裡嘀咕著。
「比如說,葛雷哥萊先生,我會建議你去做精|子採樣檢查。這樣做是為了免除你的疑慮,確認你的精|子活動力沒有問題。」
「哦,呃,我還是留在這邊陪班恩比較好。」安東妮亞口氣很堅定。
「我幹嘛告訴你?」班恩態度很粗暴。
「因為她只會在那個地方。每次她想一個人靜一靜,或是想躲開什麼人的時候,她就會到森林去!」班恩大吼。

班恩聳聳肩。「凱莉沒什麼朋友,很少有人陪她玩。」
後來有一天,她忽然恢復到從前的模樣,彷彿又變回從前那個菲爾妲了,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當時,我以為她已經恢復理智,決定要聽天由命。可惜我錯了,她無論如何都要有自己的孩子,那意志之堅定超乎我的想像。有一天,我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櫃檯小姐要找她確認預約的時間,這時我才知道她已經去找過醫生了。那位小姐說:「檢驗結果已經出來了。醫生想請菲https://m.hetubook.com.com爾妲到醫院來一趟,當面討論一下。」
這樣的回答,費茲傑羅似乎很滿意。
我忽然想到,先前菲爾妲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也曾有過那種渾身不對勁的感覺。那是我第二次離開菲爾妲身邊。那天,我忽然感到很驚慌,感覺整個人彷彿快要失控了,情緒緊繃到臨界點。那種恐懼感似乎隨著我的血液流遍全身,衝向我的心,感覺周遭的世界彷彿開始天旋地轉。自從我和菲爾妲結婚之後,菲爾妲一天到晚把孩子掛在嘴上。她常常說,她渴望看到滿屋子都是孩子。她說,我們的孩子一定是卷髮,而且眼睛又大又黑,而且跟我一樣愛看書,跟菲爾妲一樣愛吃。老實說,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跟一個這麼漂亮迷人的女孩子生活在一起,我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結婚了。這一切如夢似幻,彷彿不像真的。而對小孩子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很難想像有一天自己會變成爸爸。
我不同意。我想告訴他們,我說什麼都不離開家,但我還來不及開口,他們就走了。現在,凱莉不見了,班恩也走了,屋子裡除了留守的警察外,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痛恨這種感覺。於是我走到屋外,開始動腦筋想想,有誰家願意收留我們。孩子失蹤了,家裡一團亂,誰肯蹚這個渾水收留我們?不知道諾蘭太太願不願意。她是我們的老鄰居了。雖然我們也只是平常在園子裡碰到的時候會互相揮揮手打個招呼,然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也只剩下她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接著,我的視線開始轉移到那片花園。花園已經雜草叢生,該清理清理了。我想了一下,決定暫時先不要打電話給諾蘭太太。我決定先等一等,看看案情是否有新的發展再說。我才不想讓一個外地來的人隨隨便便就把我趕出家門。我走到工具棚裡,拿出我那雙園藝用的手套,還有小鏟子和水桶。花園已經好幾天沒澆水了,不過我心裡明白,現在還不是時候。陽光太強了,水一澆下去很快就蒸發掉了,那些花草根本吸收不到水分。
「傑森.米瓊是王八蛋、大騙子。」班恩口氣很激烈。
費茲傑羅和路易斯已經走了。臨走之前,他們建議說,接下來鑑識小組的人會到我們家來採集證物,這段時間我們最好先到親戚朋友家去住一下。他們說,這段時間有親戚朋友陪在身邊,感覺會好一點,而且也可以避免太多人在我們家進進出出,破壞了現場證物。
費茲傑羅自己也覺得好笑。「那麼,班恩,你叫她做事,她有沒有拒絕過?」
「萬一珮翠拉回來了,沒人在家怎麼辦?」菲爾妲反對。「不行,我要在家裡等她!」他們安慰她說,這段時間都會有警察在我們家留守,而且他會隨時跟我們保持聯絡,案情有什麼發展會立刻通知我們。
「什麼線索?什麼特定對象?你們是不是掌握了什麼情報?」我忽然緊張起來。
「班恩,你覺得你妹妹是個什麼樣的孩子?」費茲傑羅問。
可是,我一直很希望住在黃色的房子裡。當年,我在五金行裡逛了好幾個鐘頭,眼睛一直盯著架上的油漆,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哪個顏色才是理想中夢幻家園的顏色。後來,我們完婚之後那個禮拜,我就把那四罐油漆搬回家了。葛里夫看到了,笑了笑,說他會幫我重新粉刷房子。然而,他始終沒有動手。當年我十八歲,到如今,我已經三十一歲了,而理想中那棟夢幻的黃色之屋始終沒有實現。
「比如說……」我繼續追問。
「噢,別再騙自己了!」我說得很殘忍。「我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妳亂買衣服,把錢浪費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小孩子身上。」那一剎那,她臉上那種痛苦的表情令我感到震驚,彷彿她被我甩了一巴掌。如今回想起來,我還是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我竟然帶給她那麼大的痛苦。
「克拉克太太,目前我們還沒有明確的證據,所以暫時還不能告訴妳。噢,對了,提醒妳一下,媒體可能很快就會找上妳了。這對我們會很有幫助。不過我建議妳不要說太多,只要告訴他們妳女兒失蹤就夠了。另外,妳可以把女兒的照片拿給他們,讓他們發佈。只要越多人知道妳女兒的長相,她被找到的機率就會更高。另外,鑑識小組很快就會抵達,他們要在妳家採集其他相關線索。所以,希望你們不要進凱莉房間。我們必須盡量保持現場完整,以免線索遭到破壞。所以,在鑑識小組採集線索的期間,我建議你們暫時先離開家,到親戚朋友家裡去住一下。另外,如果已經想到要住什麼地方,也麻煩妳告知警方。好吧,那就先告辭了,克拉克太太。我們很快就會再回來找妳談談。」
「是嗎?像傻瓜一樣坐在這裡回答你那些愚蠢問題,這樣就能夠把我妹妹找回來嗎?」班恩慢慢站起來,嘴裡還是大吼著。「要把她找回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大家都到森林裡去找她。她就在森林裡!」
「安東妮亞,妳不用擔心,有我在這裡陪他。」我安撫了她一下,她才很不情願的站起來,走到廚房外面去。
「那麼,你們兩個感情很好囉?」
「只要能夠把凱莉找回來,你叫班恩做什麼他都願意。」我咬緊牙根說。
安東妮亞
「噢。」我乾笑了一聲。「好像沒有必要吧。我覺得能不能生孩子,順其自然就好。說hetubook.com•com不定我們沒有當爸媽的命。」
「班恩,」我說,「這位是費茲傑羅窨官。他是來幫我們把凱莉和珮翠拉找回來的。」費茲傑羅伸出一隻手跟班恩握握手,然後我們一起走到廚房餐桌旁邊坐下。安東妮亞坐在班恩旁邊,我和費茲傑羅坐在他們對面。費茲傑羅凝視著安東妮亞的眼睛。
「你們會吵架嗎?」
「不好意思,沒想到我的問題會惹得妳的孩子不高興。不過,先前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們一定要過濾所有的可能性。我只是想到,說不定有人對你們家的人有所不滿,所以就把氣出在凱莉身上。不知道妳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我不敢說情況一定是這樣,不過我們也必須列入考慮。至於路易斯副警長,希望妳不要怪他,雖然班恩和傑森的事是他告訴我的,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會提這件事。」費茲傑羅露出一種懊悔的表情。他的表情真是無可挑剔。
「不過,」費茲傑羅又繼續說。「傑森.米瓊的爸媽對你好像不太放心,而且很擔心他們的兒子。你願意跟我談談這件事嗎?」
相反的,我決定不去學校上課,陪她一起去醫院。我打電話到學校去請假,安排補課的時間。那是一個十月的午後。到了醫院,我伸手去牽她的手,可是她卻很不耐煩的甩開我的手。在候診室裡,我隨手拿起一本過期的雜誌,唸上面的文章給她聽,可是她卻不理我。她只是一直繞著候診室裡踱來踱去,看著滿牆壁的照片。那些照片都是用拍立得相機拍的,畫面裡都是筋疲力盡的媽媽,懷裡抱著嬰兒。其中幾張照片裡也看得到丈夫或男朋友站在她們旁邊,他們多半都是一副驚嚇過度的表情。後來,我們聽到護士喊她的名字,菲爾妲立刻頭也不回的快步走進診療室。她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過了一會兒,護士又走進候診室喊我的名字。

「應該是吧。我們兩個常在一起玩。」
「你剛剛說你是十二歲,對吧?十二歲的男孩子和七歲的小妹妹一起玩,你會不會覺得有點不自在?」
「天黑之後,我就沒有辦法支援妳的搜索行動了。」他說。「不過我了解妳的感受,我知道妳必須參與搜索行動。目前,我們已經組織了一個搜索隊。關鍵在於『組織』這兩個字。到森林裡去搜索那兩個女孩子,不能只靠人力。我們還需要警犬協助搜尋,而且盡量鎖定搜尋範圍,以免範圍過大,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人力。目前已經有警員展開搜尋了。要是人手還不夠,我會去召集更多人手。克拉克太太,為了要把妳的女兒找回來,每個人都盡力了。
「班恩,我聽很多人提到過你。他們都很稱讚你。」費茲傑羅口氣很溫和。「你的老師和鄰居都說你是個乖孩子。」
「你確實沒必要告訴我。」費茲傑羅口氣很溫和。「不過,要是你真想幫助凱莉,你就應該告訴我,不是嗎?」
接著,我從工具棚裡走出來,外頭陽光好刺眼。我仔細打量著花圃。該從哪裡開始呢?花圃都已經荒廢了。過去這三個禮拜來,天氣實在太熱,頂著大太陽料理花草,恐怕會中暑。菜園裡已經是滿滿的番茄和小胡瓜,而且番茄都已經熟透了。花圃裡長滿了毛蛤膜草,裡面的花都已經被鹿咬得殘破不堪,殘莖都已經枯萎了。這時候,我注意到那片泥土空地。就在菜園再過去一點的位置。今年夏天我曾經在那片泥土地上播撒了一些草種,後來,草一直沒長出來,結果變成一片長五英尺寬三英尺的空地。我從長滿了大黃菜的菜園上踩過去,走到那片空地上仔細看看。我看到泥土上有兩個完整的腳印。小孩子的腳印。腳趾的痕跡一根根看得很清楚。可是,那兩個小腳印前面還有兩個大鞋印。男人的鞋印。腳印鞋印是面對面的方向,腳尖對著鞋尖。接著,隔幾步的地方又出現了鞋印,但小孩子的腳印已經不見了。而且鞋印上有清掃的痕跡,顯然有人刻意要抹掉鞋印。那一剎那,我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感覺整個胃彷彿扭絞成一團。我告訴自己,那可能是很久以前的鞋印,但我心裡明白,恐怕沒這麼單純。我彎腰抓起一把泥土,用手指輕輕搓揉了一下,然後立刻站起來衝回屋子裡,把這件事告訴那個留守的警察,叫他趕快打電話通知路易斯。
後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四年過去了,菲爾妲還是死抱著那些育兒雜誌型錄不放。她整天掛在嘴上的都是小寶寶——要怎樣才能懷孕,懷孕的時候該怎麼樣,小寶寶要怎麼照顧。很慚愧,我必須承認,當時我對她是越來越沒耐性了。我的手並不怎麼靈巧,敲敲打打的工作我並不怎麼內行,不過,修修水管,換換保險絲,這類工作偶爾我還是可以應付。有一天,浴室的蓮蓬頭壞了,我打算換一個新的,於是我就跑到地下室去。地下室有一個工具箱,由於平常很少用,看起來還是像新的一樣。不知道當時那個工具箱為什麼會引起我的注意,不過,反正我就是注意到了。那個工具箱很大,外型很簡單,反正就是一個塑膠盒,藍色的蓋子,而且裡面似乎塞滿了衣服。也許因為那些衣服是粉紅色的,和陰暗的地下室形成強烈對比,看起來特別顯眼,所以才會引起我的注意。天曉得。不過,我還是把那個工具箱從架子上拿下來,掀開盒蓋。那一剎那,我嚇壞了,覺得自己彷彿幹了什麼壞事。箱子裡有十和*圖*書幾件很小的嬰兒服,粉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上面還掛著價格標籤。有女生的裙子,也有男生的連身褲裝,還有那種小小的襪子,小到幾乎可以套在我的大拇指上。另外還有那種小圍裙,上面寫著一些哄小孩的標語。從那些價格標籤,看得出來買這些衣服花了不少錢。不過,令我光火的並不是錢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有點難過。或者應該說,很可悲。如今回想起來,我知道那只是代表一種希望。對菲爾妲來說,買這些衣服會讓她產生一種想像,覺得自己快要有孩子了。她一定會有孩子,因為她已經有小寶寶的衣服了。然而,當時我想到的並不是這個。我立刻抓起那些衣服衝上樓梯,一路上衣服掉了滿地。那些小到令人難以置信的汗衫、鞋子。
接著,我坐上Camry的駕駛座,一路風馳電掣,闖了不知道多少紅燈,一路衝到梅西醫院門口。護士立刻衝出來,把菲爾妲從我身邊帶走,推進醫院裡。他們不准我見她。他們幫她洗胃。後來,我把菲爾妲吞下藥片的空藥瓶交給急診室的護士。當她看到菲爾妲吃的是什麼藥,立刻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彷彿在告訴我,她還能活過來簡直是奇蹟。後來,她被送到「西四區」的病房休息。我曾經聽我的學生開玩笑說:「西四區,杜鵑窩。」護士用那種眼神瞪我,我覺得自己活該。我知道我傷了我太太的心,所以我遭到報應了。後來,我整整兩個禮拜看不到她。雖然後來醫院已經允許訪客到她的病房去探病,但我還是見不到她。她不肯見我。那些日子,我沒有去上課,也沒有進辦公室。我整天待在醫院裡,坐在候診室,哀求護士帶我去見她,只要看一眼就好。我請人幫我帶東西到病房裡去給她。鮮花、糖果、罌粟花籽鬆餅。可是全都被她退回來。後來,我苦苦哀求莫寧太太。在她的堅持下,菲爾妲終於讓我進去了。
「十二歲。」他回答得很小聲。費茲傑羅又繼續問了班恩幾個問題,不過口氣很和緩。我知道,他是想讓班恩放鬆心情,不要太緊張。
「克拉克太太,這樣恐怕不是辦法。」費茲傑羅警官告訴我。「這樣對案件的偵辦沒有幫助。」
「沒有。她喜歡幫忙做家事。」
我點點頭,然後伸手去握菲爾妲的手。這次她的手沒有再縮回去了。
我告訴她醫院打電話來找她預約時間。我說話的時候刻意不動聲色,儘量不讓那種受傷害的感覺顯露出來。因為她去找醫生竟然沒有告訴我。不過,老實說,這也不能怪她。我早就勸過菲爾妲,叫她死了這條心,可是她就是不死心。我的意思是,她從沒放棄過生小孩的念頭。她謝謝我告訴她醫院打電話來的事,不過眼睛卻死盯著我,那模樣彷彿在跟我挑釁,看我敢不敢指責她。我不敢。
「克拉克太太,我們想要單獨和每個家庭成員談一談,這種方式有時能讓他們不受拘束地多說一點。」
菲爾妲一天到晚都在看那種育兒雜誌,還有嬰兒用品的型錄,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她很認真在研究,而且真的計畫要生孩子。她常常拿雜誌上的某篇文章叫我看,像是什麼準父母的保健啊,或是嬰兒的有機食品啦。每次看到這種文章,我都只是無意識的點點頭,嘴裡咕噥一聲。後來,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有懷孕的跡象。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菲爾妲整個人已經開始變了,而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她變得越來越垂頭喪氣,越來越愁眉苦臉,每次到雜貨店去買東西,或是上教堂,看到年輕的媽媽懷裡抱著小寶寶,她都會盯著人家一直看一直看。這一切,當時我竟然沒有注意到。
「做些家事吧。比如說把垃圾拿到外面去,或是幫忙收盤子的,諸如此類。」班恩聳聳肩說。
「你叫她做過什麼?」費茲傑羅忽然打斷他的話。
十年後的此刻,在這個燠熱的夏日,我們的女兒失蹤了。菲爾妲把被子拉上去蓋住頭。我聽得到她的呼吸聲,很均勻,但是很濃濁。我輕輕拍了一下菲爾妲的肩膀,然後就悄悄走出房間,關上門。我愣愣站在走廊上猶豫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我只知道,岳母家,我是一秒鐘都待不下去了,因為這裡距離整個案子的核心太遙遠了,令人不安。我一定要守在那些警察,我一定要能夠隨時掌握案情最新的發展。有人闖進我家把我女兒帶走了。我沒有好好照顧自己的女兒,我沒有盡到做爸爸的責任,不是嗎?我怎會沒發現呢?我怎麼會沒發現呢?三更半夜,有人偷偷摸進我家,躡手躡腳走上樓梯,沿著走廊經過我房間門口,走到我女兒的房間門口。他站在門口,聽著她房間裡電扇嘩啦啦的風聲,看著珮翠拉呼吸的時候胸口一起一伏。
我乾笑了一聲,然後拜託她說,要是她跟菲爾妲聯絡上了,請她轉告菲爾妲打電話給我。
我走進房間,關上門。房間裡很陰涼,而且靜悄悄的。菲爾妲乖乖把藥丸放進嘴裡,然後我把杯子拿給她。她喝了一口水吞下藥丸。接著,她躺到枕頭上,我把被子拉上來,拉到她脖子的位置,把她整個肩膀都蓋住。「一下就好。」她的意思是她睡一下就好。她本來不想睡。女兒還在外面下落不明,她怎麼可能睡得著覺呢?但我湊在她耳邊悄悄勸她,叫她閉一下眼睛。她一頭卷髮散落在燙得筆挺的枕頭上。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躺到她旁邊和_圖_書,吞下一大把藥丸讓自己睡得不省人事。只可惜,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保持清醒,隨時準備去幫忙找尋珮翠拉。路易斯和費茲傑羅說,他們要去找安東妮亞和她兒子問一些問題。他們向我保證,等他們問完之後,會立刻跟我聯絡。
於是我努力壓抑自己的情緒,儘量讓自己口氣和緩一點。我繼續說:「副警長,我真沒想到你會把那件事告訴費茲傑羅警官。」接著我抬起兩手抱在胸前,轉身面向費茲傑羅。我對他說話的時候,口氣就比較粗魯了。「告訴我,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然後再告訴我,你自己到底打算怎麼做,要怎麼把我女兒找回來。」
「等一下。」我叫住他。「現在你打算幹什麼?」
「菲爾妲!」我大吼了一聲。當時她手上端著一鍋義大利麵,正要拿到水槽邊去把水瀝乾。她聽到我那聲大吼,嚇了一大跳,手上的鍋子忽然滑掉了。她立刻往後跳開,以免被沸騰的水燙傷。軟綿綿的麵條撒了滿地。
我聽到廚房裡有人在大叫,聽到有人提到傑森.米瓊的名字。「到底怎麼回事?」我氣呼呼的衝進廚房,劈頭就問。「你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你們真的認為他和這個案子有關聯嗎?老天,他只是想幫忙把妹妹找回來!」
路易斯副警長
馬丁
「你們終於吵架了嗎?這是第一次對吧?」莫寧太太消遣了我一句,不過她並沒有惡意。
「葛雷哥萊先生,能不能麻煩你來一下?柏格醫師想請你進來跟我們一起討論。」她微笑著說。
「不會啊。她又不會講話,要怎麼跟她吵?」
這時候,雨已經停了,可是天色卻越來越暗。黝黑的夜色彷彿滲透進屋子裡,那種凝滯沉重的壓力幾乎令我喘不過氣來。我忽然感覺家裡好空虛。後來,我開始覺得不安了。菲爾妲好像已經不只是需要一點時間讓自己冷靜一下而已。於是我坐上家裡的另一輛車。莫寧太太老是說那部車是標準的「國民車」。那是一部雪佛蘭,車身邊緣都已經開始生鏽了,不過所幸烤漆是古銅色的,所以生鏽看不太出來。接下來,我開車沿著附近的偏僻小路到處找菲爾妲,整整找了一個鐘頭。我開車經過圖書館,經過布料行,經過雜貨店,可是到處都看不到她的蹤影。後來我甚至還把車子開到莫寧之光餐廳門口停了一下,透過窗口看看店裡面。店裡燈火通明,感覺暖烘烘的,可是卻看不到菲爾妲,而且門口沒看到我們家那輛Camry。後來,我決定開到「柳溪營地」去看看。那個地方感覺荒涼陰沉,有點髒髒的。會去那個地方的人,通常都是那種百無聊賴沒事人。他們會載著笨重的露營裝備,跑到那裡去搭個帳篷,生一堆火,然後坐在火堆旁沒日沒夜的猛灌啤酒。雖然我覺得菲爾妲不太可能會去那種地方,不過還是把車子開上營地入口的車道。車道兩邊是兩排巨大的楓樹,燦爛火紅的楓葉已經籠罩在暮色中。這時候,我忽然看到菲爾妲那輛車了,於是立刻踩下油門加速前進,然後停到菲爾妲車子旁邊。我立刻察覺到苗頭不對。菲爾妲出事了,事態嚴重。我慢慢推開車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手忙腳亂——跨下車子,穩穩站好,然後關上車門。我慢慢靠近菲爾妲那輛靜止不動的車。我聽得到自己鞋子踩在濕滑的路面上那種窸窸窣窣的聲音。車子裡看不到半點動靜。我先走到駕駛座旁邊,額頭貼在車窗玻璃上,兩手遮在眼睛旁邊,努力想看清楚一點。我看到菲爾妲坐在駕駛座上,可是頭卻倒在右邊的座位上,兩條手臂遮在臉上,看起來好像睡著了。然而,我知道她並不是在睡覺。我不知道她那種姿勢算不算「坐著」。我想拉開車門,可是車門被菲爾妲鎖住了。我拿起自己的鑰匙圈東翻西找,想找出那輛車的鑰匙。那一剎那,時間彷彿靜止了,找鑰匙的過程彷彿永無止境,我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後來,我終於找到了那把鑰匙,然後,我試著把鑰匙插|進鎖孔。那一剎那,我停止動作,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接著,我終於鼓起勇氣拉開車門,然後把菲爾妲拉起來。那一剎那,我最先聞到的是一股嘔吐物的酸腐味,接著我看到車子的地板上和座位上全是吐出來的東西。菲爾妲整個人躺在那攤嘔吐出來的東西上。此刻,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有沒有開口說話,就算我真的開口說過話,我也想不起來了。不過,我倒是記得心裡想到的是什麼。老天,求求你,不要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我把她拉起來,然後抓著她的身體拚命搖晃,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冷靜下來。雖然我知道時間緊迫,分秒必爭,但我還是先扶她輕輕躺回座椅上,動作很輕很輕。我知道十萬火急,但我不敢有太激烈的動作。
「那珮翠拉.馬丁呢?她是凱莉的朋友,不是嗎?」
我走了將近兩英里的路才回到家,毀了我那雙皮鞋。我沿路踩過泥坑,感覺到冷颼颼的秋風灌進鞋子裡。我好不容易走到家的時候,發現菲爾妲不在家。不過,我決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想一想。然而,幾分鐘過去了,幾個鐘頭過去了,後來,天都黑了。最後,我終於打電話到莫寧之光餐廳,問莫寧太太有沒有看到菲爾妲。雖然那種感覺有點怪,但我還是得問一下。結果她說沒看到。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