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是這個意思!」我大吼了一聲,聲音在森林間迴盪。她朝我靠近了一步,然後忽然又停住了,彷彿很怕一靠近我,她的心防就會立刻瓦解。
「妳真的想這樣?」我問。
「你不會回來了。你去念大學,以後交往的都是那種大人物,滿腦子都是偉大的理想。以後你會瞧不起我們這個小地方。」她說得煞有其事。
「凱莉,」威爾森先生開口了。「有時候,人跟人之間的溝通,最棒的方式不是說話。這個妳知道嗎?」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彷彿在等凱莉回答。
「沒什麼好談的。」她的口氣就像刮在我們身上的寒風一樣冰冷。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安東妮亞,可是她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當時她坐在「孤樹橋」上。孤樹橋是一截被砍倒的樹幹,因為正好橫跨在柳溪上,所以我們都叫它「孤樹橋」。當時我告訴她,州立大學其實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遠,禮拜六禮拜天,還有假日,我都會回來看她。可是,聽我說話的時候,她卻是面無表情,態度冷漠,平常那種輕鬆自在的模樣忽然不見了。後來我又告訴她,只要她願意,她隨時都可以過來找我。她可以到課堂上去旁聽,或是去打工。我們還是可以在一起。
「呃,當時正好只有他在辦公室。」杜希似乎有點困惑,口氣不太高興。「讓他去不對嗎?」
傑森.米瓊那個王八蛋。我就知道警察一定會扯上他。我早該殺了他的。當時他差點就被我殺了,只不過並沒有真的發生。當時我真的氣昏了頭。那是今年春天的事,那天正在上數學課,我站在黑板前面算一道要命的除法題目。整個事情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當時我站在黑板前面絞盡腦汁,盯著上面的分數符號,怎麼都算不出來。眼前的數字越看越模糊,腦子裡一團亂,根本想不出答案。當時我忽然想到,要是我跟妳一起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那我就算得出來了。平常,妳總是陪我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埋頭在紙上畫蝴蝶,兩腳懸在半空中盪來盪去,我拿著鉛筆在紙上計算,這樣我一定算得出來。而此刻,我卻是站在黑板前面,當著全班二十七個同學面前,手上拿著一截粉筆,怎麼都算不出來。這時候,傑森.米瓊開始起鬨了。此刻我彷彿還聽得到他那種咕嚕咕嚕的聲音,很像黃鼠狼在叫。
「呃……」我說。「那恐怕也有點問題。」
我了解她的感受。媽媽過世了,哥哥也搬走了,家裡只剩她和她爸爸兩個人了。而且,安東妮亞還告訴我,她爸爸打算搬到鳳凰城去,和她大哥提姆一起住。
「你覺得這案子跟麥金特家那個案子一樣嗎?」
「有什麼兩樣嗎?」她的反應很激烈。「你不是也要走了嗎?沒關係,想走就走。不過,我不想再把我的下半輩子浪費在你身上。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眼巴巴的等你回來。我已經在你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了。」
路易斯副警長
凱莉轉身從威爾森先生的辦公桌走開,走到圓桌前把日誌放好,輕輕吁了一口氣,然後就走到門外去了。
「洛崗.羅伯。」他說。
我一走進局裡就看到杜希警員正在等我。
班恩
「我知道。」我說。「我也看到了,不是嗎?」
「這輩子我也沒什麼奢求,只希望有一棟黃色的房子可以住。」她說得很小聲,然後就走開了,丟下我一個人站在枯樹凋零的森林裡。我聽著她窸窸窣窣的踩著滿地乾枯的落葉,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最後終於消失了。後來,接下來那一個月,我們雖然還是在一起,假裝一切都還像從前一樣,但實際上,一切都變了。每次我一碰她,她都會退縮,彷彿被我碰到會痛。每當我提到大學的事,她都會異乎尋常的沉默,每當我有什麼親密的舉動,她臉上都會閃過一絲陰霾。雖然我還在她身邊,然而,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早已離我遠去。
我們高三那年的四月,安東妮亞忽然不跟我說話,開始跟葛里夫在一起。顯然,她已經無可救藥的愛上他了。我以為她只是故意要刺|激我,看我會不會吃醋。我確實很不是滋味,但我不想讓她知道。我不能讓她稱心如意。當時我根本沒想到,一年後她竟然會跟他結婚。
這時候,一隻松鼠忽然從旁邊竄過去,嚇了凱莉一跳。她豎起耳朵仔細聽,看看是否聽得到溪流的聲音,可是卻聽不到流水聲,只聽到持續不斷的蟬鳴。
凱莉愣了一下。這樣就結束了嗎?他怎麼沒說:「凱莉,來,現在馬上開口說話给我聽聽看。妳不應該這樣害她媽媽擔心。妳明明就會說話,為什麼故意不說呢?」他怎麼只說了一聲「禮拜四再見」?
凱莉嚇醒了,那一剎那,她忽然有點分不清東西南北,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她坐起來,伸出舌頭想舔舔乾裂的嘴唇,可是卻發覺舌頭有點腫腫的,變得有點遲鈍,而且好乾。她眨眨眼睛,慢慢清醒過來,剛剛夢境中的一切已經消失無蹤,但她還記得班恩就在附近,那種溫馨的感覺還殘留在她腦海中。她慢慢站起來發覺兩腿肌肉繃得好緊,兩隻腳又痠又痛。她決定往下坡走,走到溪邊,於是,她開始沿hetubook.com.com著那個陡峭的斜坡慢慢往下走。她認為下面一定就是小溪。她興沖沖的沿著那條小徑往下走,一路上左閃右躲,避開路上的斷樹枝和尖石頭。這時候,她忽然回想起剛剛夢中的片段,想到學校的輔導老師威爾森先生。剛剛他手上拿著一本日誌,指著裡面的某個地方叫她看。
十二月的第一天,她終於跟我分手了。從那天起,在她眼中我彷彿已經不存在了。她不再接我電話,而每當我到她家去找她,她也都不開門。在學校的走廊上碰到時,她也一聲不吭的從我旁邊走過去。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在柳溪森林攔住了她。當時她低頭看著前面的小徑,走得很慢。那天下著雪,大得異乎尋常的雪花從天空飄落。當時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很想從地上抓一把雪,捏個雪球朝她身上砸過去。我實在很氣她。但我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看著她那孑然的身影,我忽然覺得她看起來好孤單,就像旁邊那些枝葉落盡的巨樹一樣脆弱無助。「安東妮亞。」我叫了她一聲,叫得很小聲,因為怕嚇到她。她立刻轉過來,兩手掐住胸口的衣服,後來發現是我,她兩手立刻垂下來,握緊拳頭,一副要跟人打鬥的模樣。「嗨。」我跟她打了聲招呼,她卻沒反應。「我想跟妳談談,可以嗎?」我問。
班上的同學立刻咯咯笑起來,不過他們並沒有說什麼。當然,老師沒聽到他在罵我,而且還叫我趕快算。這時候,很多同學都笑起來了,我感覺得到背後有幾十雙眼睛盯著我,他們的目光彷彿熾熱的光束一樣射在我背上。我轉頭瞥了一眼,看到米瓊正朝我做鬼臉,嘴裡又悄悄罵了我一聲「白痴」。我記得當時我拚命想嚥下一口唾液,可是卻發覺嘴巴好乾。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按捺不住了。我真的不敢相信。米瓊從前也騷擾過我,嘲笑我爸爸是酒鬼,我妹妹是白痴,但都沒有這次這麼令我光火。我猛一轉身,手上抓住那截粉筆用力朝他丟過去。用盡全力。我塊頭很大,手臂力氣很大。粉筆從我手上飛出去那一剎那,我忽然後悔了,想把它抓回來,可是已經太遲了。我彷彿看得到粉筆打中某個同學,或者更糟糕的,打中老師。結果都不是。粉筆不偏不倚的打鐘米瓊的眉心,那一剎那,我聽到一聲怪異的悶響,看到他立刻抬起手掩住臉。教室裡忽然鴉雀無聲,韓伍德老師坐在她的辦公桌上,嘴巴張得好大,因為我一向不是那種會在教室裡搗蛋的學生。後來,我頭也不回的走出教室,直接走回家。我足足走了三英里。
於是我又走回辦公桌前面。暫時不能回去找安東妮亞了。眼前,我也只能信任局裡的同仁,他們有能力做好分內工作。特別是洛崗.羅伯。我立刻坐下來,開始草擬公開聲明。老天保佑,但願這份聲明能夠暫時堵得住媒體的嘴。就在這時候,電話鈴聲忽然響了。「我是路易斯副警長。請問哪位?」我說。
我心裡想,還是和盤托出比較好。我覺得應該跟費茲傑羅說清楚,我和安東妮亞從前在一起過。雖然我覺得那和這個案子沒什麼關聯,不過確實還是有影響。我往後靠到椅背上,清了清喉嚨,準備把過去的事一五一十告訴費茲傑羅。就在這時候,我抬頭一看,忽然看到麥金特太太已經站在我辦公桌前面了。她的表情好悲傷,好疲倦。
「才不會。」我口氣很堅定。「我永遠不會瞧不起妳。」
「對了,還有兩件事。第四頻道電視台已經打了一整個早上的電話,抬命打聽那兩個失蹤的女孩子。他們要求我們發表公開聲明。還有,麥金特太太打過兩次電話來找你。她請你回電,另外她還說,她希望能夠幫得上一點忙,看看那兩個失蹤女孩的家人需不需要幫忙。她說下午她會開車過來。」
凱莉,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不像爸爸。我不是。我永遠不會傷害妳。我一定會找到妳,就算叫我找到天亮,我也一定要找到妳。我一定要把妳帶回家,這樣他們就知道我不是壞孩子了。
這幾年來,警長哈洛.莫茲的事業生涯蒸蒸日上,很有機會更上層樓,所以,過去這一年來,他漸漸在放手,慢慢卸下警長的職責,把他分內的工作盡可能交代給我。有一次,他甚至勸我出來競選下一任的警長。局裡的同仁雖然有點不情願,但大部分都開始接受這樣的安排,由我來接替警長的工作。不過,有一個人例外。洛崗.羅伯警員。在我擔任副警長的期間,他總是想盡辦法扯我後腿,讓我日子難過。我猜,原因可能不是因為他本來就討厭我,而是因為他是葛里夫.克拉克的死黨。後來,我們對彼此有了一些了解,達成了某種共識。工作上,我們會彼此尊重,必要的時候會溝通一下,但僅止於此。事實上,這樣是很糟糕的。不過,只要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不會影響到工作,我還可以忍受。
「沒事沒事。」剛剛太衝動了,我有點後悔。「我只是希望隨時掌握案情的最新發展。從現在起,不管發生什麼事,立刻打電話通知我。」
凱莉睡得很不安穩,斷斷續續。地面硬邦邦的,而且成群的蚊子纏著她不放,只要逮住衣服
和*圖*書
遮不到的地方,就是毫不留情的一陣猛叮。雖然她拚命想把兩條腿縮進睡袍裡,但牠們還是把她的腳踝和小臂咬得大包小包。「那現在誰在那裡?」我邊說邊往門口走過去。
「好吧好吧,狗不會說話,我知道,不過其他人可是說個沒完的。所以說,我覺得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的,感覺很棒。」說著,他好像突然放鬆了,兩條腿在桌子底下往前一伸。「反正這裡有一本日誌,我們可以在上面寫字交談,就像筆友一樣,不過唯一不同的是,我們不需要信封,也不必貼郵票。」他一隻手指頭輕輕敲著那本日誌。
我和費茲傑羅分開了一下,分頭去辦事情。費茲傑羅負責去調一隻警犬到這裡來,同時用他手機裡的衛星導航系統追查葛里夫目前的位置。至於我,我負責去找其他的警員,問問看他們目前搜尋凱莉和珮翠拉是否有什麼進展。
「什麼意思?」她的口氣彷彿她真的聽不懂我的意思。
「嘿,」我對費茲傑羅說。「有人來找我了,待會兒再回你電話。」
凱莉開始仔細打量面前那本日誌。她一向喜歡畫圖,喜歡寫故事。雖然她才一年級,但她已經認識很多字,也都寫得出來。她寫了很多英雄傳奇、童話故事,還有海底城市的故事。她從來沒有跟別人寫過信,甚至,爸爸不在家的時候,她也沒有寫過信給他——事實上,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她很難想像有人會對她寫的東西有興趣。大家都只想聽她「說」些什麼東西,彷彿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會變成黃金。
「你先前給了我一份名單,叫我輸入電腦系統。」他告訴我。「不過查到的資料並不多。瑪莉亞.波頓,那個去他們家當過保姆的學生,她很乾淨,完全沒查則科。另外一個叫查德.華格納的學生,他念高中的時候被警察逮過一次,罪名是未成年飲酒。我們已經聯絡上他了,目前放寒假,他在家裡陪爸媽。另外一個叫賴奇.湯普遜的學生,我們找不到任何前科,不過目前聯絡不上他。他不在家,打電話也沒人接。還有,家具店那兩個工人的資料已經查出來了,而且我們也偵訊過他們了。另外,我們還到凱莉念的那所小學調查了幾個老師。其中,凱莉最常接觸的是他們學校的輔導老師,查爾斯.威爾森。目前我們也還聯絡不到他。比較有問題的是山姆.加菲爾。他也是聖.吉蘭諾大學的老師,到目前為止在那裡教了三年。在那之前,他在俄亥俄州的另一所大學教過書。他離開的時候不怎麼光彩,因為他和學生有不正常關係。
凱莉立刻產生了警覺。去年,學校的輔導老師是艾洛太太。她是一個沉默害羞的人,身上穿的衣服永遠鬆鬆垮垮,永遠是灰灰暗暗的棕色。她每次問完問題,總是會等凱莉回答。當然,凱莉從來沒回答過。
「沒有。你什麼都沒看到。你感覺不到。那幾個月來,我眼看著我媽媽一天天步向死亡,但我卻無計可施,束手無策,根本救不了她。我根本沒辦法讓她活過來。而現在,我又快失去我爸爸了。雖然情況跟我媽不一樣,可是等到我一畢業,他就要離開這裡了。他要離開柳溪鎮,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失去了我媽,他無法一個人繼續在這裡生活。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面對這樣的結局!我再也不要了!」她很激烈的搖起頭。
「他是個很正派的警察,問題是,他是葛里夫.克拉克的死黨。可能會有私人感情上的矛盾。」我說。雖然我不是很夠資格說這話,不過,我就是很不信任葛里夫,連帶的我也不信任他的同夥。
後來,她放棄了我,不過也可能是我放棄了她。我知道我看起來越來越像笑話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我愛安東妮亞,可是她卻不想再跟我有什麼瓜葛。隔年,我到外地去念大學的時候,她就嫁給了葛里夫,而且沒多久班恩就出生了。安東妮亞結婚生孩子的消息,我是看了報紙,聽到有人在聊八卦才知道的,就像局外人一樣。她和我,我們已經形同陌路。
威爾森先生個子很高,瘦瘦的,頭髮像雪一樣白,鼻子長長的。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輔導室,威爾森先生坐在一張圓桌旁邊。他叫她過去坐在他旁邊。他們前面的桌上擺著一本黑色的日誌,紙張很粗糙,上面還有一根根的天然纖維凸出來,用白絲帶裝訂成一整本。凱莉覺得那本書好漂亮,會想伸手去翻一翻,看看裡面寫的是什麼。那本日誌旁邊擺著一盒全新的粉筆,而且不是普通的粉筆。普通的粉筆粗粗的,只有四種顏色,小孩子都拿來在人行道上亂畫。但那盒粉筆不是這種普通粉筆,而是真正美術用的粉筆,有好多種顏色,而且顏色很鮮簾。她忽然覺得手指好癢,很想打開那盒粉筆。
「老天。」我暗暗嘀咕。「幫我撥電話給費茲傑羅。我們得馬上擬一份公開聲明,應付那些媒體。另外,麥金特太太最後一次打電話來是什麼時候?」
凱莉每個禮拜會跟威爾森先生見兩次面,一次半個鐘頭,每次都只是在那本日誌上寫字畫圖。每當凱莉問他問題的時候,他通常都會在上面寫幾個字,或是畫一張圖給她看。他畫的圖畫和文字當中,有一部分的主題是他養的那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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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那是她最喜歡的部分。那隻狗叫巴特。他在日誌上寫了很多巴特的故事,比如說,牠會自己用腳爪開門,又比如說,牠肚子餓的時候會趴到餐桌上跟主人要東西吃。最令人驚訝的是,牠竟有辦法用狗吠聲發出「漢堡」那兩個字的音。有時候,凱莉會指著他寫的某個字,請他唸給她聽,不過他寫的字她多半都看得懂。後來,她開始很盼望二年級趕快開學,這樣她就可以再去找威爾森先生了。在他那安安靜靜的小辦公室裡,攤開那本日誌,拿著粉筆畫圖,拿著鉛筆寫字,她覺得很有安全感。威爾森先生說,暑假期間他會好好保管那本日誌,等下個學期開學再還給她。在一年級下學期倒數第二次碰面那一天,她在日誌上寫了幾個字,問他說,這本日誌寫完之後,接下來要做什麼?他回答說:「當然是再買一本新的囉!」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告訴她我會盡快跟你聯絡,把這件事告訴你。她說她立刻就要跟你說話。她一定要馬上找到你。我想辦法跟她解釋,說沒辦法立刻聯絡到你。」杜希好像有點不太高興。「我說你太忙了。」
「要命。」我嘴裡暗暗嘀咕了一聲。
「怎麼樣,凱莉,妳喜歡這樣嗎?妳不用回答,我只是要妳想一下,要怎麼把封面弄得漂漂亮亮的,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行。等一下,妳可以畫畫封面,至於我呢,我會坐在辦公桌前面做我的事,享受享受清靜。」威爾森先生微微一笑,用一種鼓勵的眼神看看凱莉,然後站起來,走到牆角那張老舊的辦公桌前面,坐下來,兩條長腿伸到那張鐵椅子底下,然後身體往前傾,彎著長長的脖子開始看桌上那疊檔案。
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已經在等我了。她沒有生氣,也沒有說什麼。她只是露出一種悲傷的表情,當然,這反而更激怒了我。我開始大吼大叫。結果她把我抱起來坐在她大腿上,就像我三歲的時候那樣。我心裡想,我這麼重,她一定會被我壓扁。我開始哭起來,然後她試著安慰我,告訴我沒關係,不會有事的。
我拼命狂奔,到後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感覺胸口彷彿快要爆炸了。我淚流滿面,感覺臉上一陣濕熱。我被一根倒在地上的樹幹絆倒,襯衫被一根斷樹枝刮破了。但我還是拚命跑,拚命跑,一路跑到溪邊。凱莉,我知道那個警察懷疑我傷害了妳。從他看我的那種眼神,從他講話的口氣,我感覺得到。或者,他認為我最起碼知道是誰傷害了妳。
於是我掛斷電話,轉身看著麥金特太太。事實上,她是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在我逮住那傢伙之前,我實在很不願意見到她。那個人摧毀了她的人生,害得她家破人亡。她的女兒飽受慘無人道的凌虐之後,屍體被棄置在小鎮另一頭的荒野。那裡距離她家十英里,是一片森林。當初她到殯儀館辨識女兒珍娜的屍體時,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是我把她扶起來的。後來,我一直抓不到那個殺害她女兒的兇手,所以,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當面咒罵我。
「路易斯。」她口氣很堅定。「接連好幾個月,我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媽媽漸漸死去……」
「現在還很難說。不過,老天保佑,但願不會是那種結局。」我已經走到雙扇門前面,那一剎那,我遲疑了一下。「我現在要回克拉克家的現場去了,不過還是要再先問你一下,還有沒有別的資料你還沒告訴我?」
「妳這是什麼意思?」我生氣了。「妳認為跟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
但我心裡明白,不可能沒事。校長一定會召開大型會議,把我們找去。我必須當面向米瓊道歉。儘管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但我還是乖乖道歉了。米瓊的爸媽也出席了,他們說學校應該將我勒令休學一段時間,但學校並沒有這樣做。其實我還真希望休學。
「我了解你的意思。」費茲傑羅說。「那就再派另一個你絕對能夠信任的人過去和他配合啊。比如說,你自己?」
四年後,我認識了克莉絲汀,沒多久我們就結婚了。她的模樣令我想起安東妮亞,不過我並沒有告訴她。雖然我並不是刻意要隱瞞她,但我畢竟還是沒有讓她知道。令我驚訝的是,克莉絲汀對我真的很有耐性,尤其是,她居然願意跟我回到柳溪鎮,生了孩子,在這裡安家落戶。只不過,她始終無法在這裡生根,總是覺得有點格格不入,有點受排斥。這不能怪她,因為柳溪鎮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血緣關係,地域性很強。不過,她始終無法融入這個小鎮,也可能是因為她不願意吧。反正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不過,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能把心思浪費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我必須專心應付手頭上的案子。
念中學的時候,我和安東妮亞同年級,而葛里夫和洛崗高我們五個年級。一開始我跟他們並不熟,對他們所知有限,只聽說他們兩個很任性妄為,甚至很殘暴。我搞不懂安東妮亞一開始是怎麼和葛里夫認識的,不過我懷疑,很可能是因為她曾經在「油棧」工作過。那是十號公路上一家附設加油站的便利商店。每天放學後,還有禮拜六禮拜天,安東妮亞都會到那裡去打工。我告訴過她,我不喜歡她三更半夜和-圖-書還在加油站工作,而且那裡離公路實在太近,隨時都可能會有人把她架上車揚長而去,而且沒半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安東妮亞總是一笑置之,笑我是「天生幹警察的料」。我很受不了。
「我不會離開妳。我只是到外地去念書,又不是永遠不回來。」我說。可是她搖搖頭。
「我想來協助你們調查。」她說得直截了當。
凱莉
凱莉很好奇,不知道剛剛做夢的時候,威爾森先生在日誌上指著的地方是什麼東西?他想指給她看的究竟是哪一頁?她想不出來。他們在那本日誌上塗塗寫寫了好多東西,可是並沒有什麼是特別重要的。對一般的大人來說,那種小孩子的塗鴉根本微不足道,不過很奇怪的,威爾森先生就是有辦法讓你感覺你寫的每一個字,畫的每一張圖,對他來說都有某種獨特的意義。
「每個人都離開我了。」她嘴裡嘀咕著,兩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
「放在那裡就好了,凱莉。」他指著那張圓桌說。「那我們就禮拜四再見囉。」
「一個叫洛崗.羅伯的警察。他應該還可以應付,不過……」我遲疑了一下。
「大概四十分鐘前。她應該快到了。」
「我的意思是,你不肯陪在我身邊,而且你不夠愛我,所以不肯為我留下來,那麼,我何必再把有限的生命耗在你身上呢?好了,你走吧,不要再來煩我了!」說完她立刻轉身走開,悄無聲息的走進森林。當時我做了一件事。而我錯了,我真的不應該做那件事,可是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那一剎那,我忽然好恨她。我彎腰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捏成一個雪球。我抓在手上,等了一下,然後用力把雪球丟出去。但就在那一剎那,她忽然轉身,似乎想跟我說什麼,結果那個雪球正好砸在她臉上。她整個人愣住了,然後立刻轉身就跑。我很想追上去,很想跟她道歉,可是我不像她那麼熟悉森林裡的路,而且跑得也沒她快,結果,我始終追不上她,一直沒有跟她說對不起,也永遠沒機會知道,就在雪球砸中她的那一剎那,她到底想告訴我什麼。
「嗨,路易斯。」是費茲傑羅。「剛剛有人打電話通知我,說克拉克家發現腳印。州警局的鑑識小組應該已經到達現場了。對了,你派在那邊的人是誰?」
「但那是兩回事啊。我和妳的爸媽不一樣。」我懇求她。
那年十二月,我和安東妮亞開始很認真的開始討論起我們的未來。我們開始認真考慮什麼時候結婚,彼此對未來有什麼期待。那天早上,天氣很冷,我們一起到森林去散步。她穿著一件棕色的舊大衣和一頂彩色的毛線帽。那件大衣是她哥哥送她的,而帽子是她媽媽織給她的。當時,她媽媽剛過世沒多久。就是那年秋天過世的。她把頭髮剪短了,整個人看起來更年輕,彷彿還不到十七歲。她媽媽過世以後,她瘦了很多,整個人看起來更纖弱。那天我很興奮。安東妮亞知道我想去上大學,她說她支持我的決定,可是我看得出來,其實她並不怎麼高興。我負擔不起聖.吉蘭諾大學的昂貴學費,所以,州立大學是我僅有的選擇。問題是,愛荷華州立大學距離柳溪鎮足足有一百多英里遠。當時我已經寄出入學申請,而且已經獲准入學,隔年八月就要過去了。
「你跟她說了什麼?」我問。
我請她坐下,然後開始絞盡腦汁想,該怎麼表達才能夠很委婉的讓她明白,此時此刻,最好不要讓葛雷哥萊和克拉克這兩家人看到她,因為,她會讓他們聯想到,他們的女兒可能已經死了。
她翻開那本日誌。裡面的紙是那種乳白色的白紙,上面沒有線條,看起來很舒服。內頁的紙張和封面一樣,都有一根根細小的纖維,而且每一張紙上的纖維紋路都不一樣。她輕輕闔上那本日誌,然後轉頭看看那盒粉筆。她從盒子裡挑出一根紫色的粉筆,那種亮亮的顏色看起來很像她在柳溪旁看到的蜻蜓。她拿在手上欣賞了好久。然後,她拿起粉筆在封面右下角慢慢寫上她的名字:凱莉。接著她抬頭看看威爾森先生,發現他還在埋頭看他的文件。凱莉小心翼翼的把紫色的粉筆放回盒子裡,然後伸手在牛仔褲上拍了幾下,拍掉手指上的粉筆灰,在牛仔褲上留下了一片色彩繽紛的痕跡。她伸手把垂在桌邊上的頭髮往後撥,站起來,拿起那本日誌走到威爾森先生面前,然後伸手要拿給他。
「其實,我並不想了解妳心裡在想什麼。」他繼續說。「只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想辦法了解我的學生,盡可能幫助他們。
「噢,凱莉,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懷疑。」威爾森先生笑了起來。「大家都太高估說話的功能了。大家一天到晚嘰嘰喳喳,沒完沒了。我從早到晚都在聽人說話!然後回到家還要再聽我太太說話,聽我的孩子說話,聽我的狗說話……」說到這裡他瞄了凱莉一眼。凱莉開始想像威爾森先生在他們家的廚房裡,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邊聽他的狗說話。想像中,那是一隻黑色的拉不拉多犬,要不然就是德國牧羊犬,牠們說個不停,告訴他今天如何如何。一想到這個畫面,凱莉不由得皺皺鼻頭微笑起來。
她斷斷續續做著夢,夢見自己在森林hetubook.com•com的枝葉間飛翔穿梭。她感覺到涼風拂過額頭,而且上下起伏的時候,那種胃懸起來的感覺很像在坐雲霄飛車。她看到底下是那條小溪,感覺好清涼,充滿誘惑。她集中意志想往下飛,飛進冰涼的溪水裡,潛入水中,可是她發覺自己辦不到。她還是一直向上飛升,沿著溪邊那條蜿蜒的小徑一路翱翔。後來,她忽然瞥見爸爸那凌亂如雜草的頭髮,內心忽然升起一股恐懼,感覺整個胃扭絞成一團。她立刻從他頭上飛過去,看到小鹿豎起兔子般的耳朵在溪邊喝水。小鹿的眼神好柔和,彷彿在召喚凱莉。於是凱莉慢慢下降,在小鹿上方幾公尺的半空中盤旋。她伸出手想去摸小鹿的毛,可是小鹿卻突然竄進森林裡,她沒摸到。凱莉嘗試要去追那頭小鹿,小鹿的白尾巴卻突然豎起來,這種反應表示牠警覺到有危險了。小鹿在森林中穿梭逃竄,忽左忽右,忽現忽隱。凱莉集中精神盯住牠,緊追不捨。這時候,忽然有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想抓住凱莉,可是卻只抓到她睡袍的一角。她轉頭往後看,發現那是珮翠拉,她很興奮的朝凱莉拚命揮手。接著,又有另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轉頭一看,發現原來是媽媽。媽媽面帶微笑看著她。這時候,凱莉漸漸越飛越慢,可是卻沒有完全停下來。每當她繼續往上飛的時候,她都會偷瞄一下媽媽的表情。媽媽好像很傷心,很困惑。森林裡擠滿了她很熟悉的人。他們都伸出手要抓她,可是那種動作是很親切的,就像小孩子在抓半空中的泡泡。她看到幼稚園的護士懷特太太,還有她的幼稚園老師,還有小學一年級的老師維加太太。維加太太是她最喜歡的老師。另外,她也看到學校的輔導老師威爾森先生。他翻開手上的日誌,伸手指著上面的某個地方叫她看,可是她看不清楚那是什麼。他手指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東西?她集中意志,拚命想往威爾森先生的方向飛過去,想去看看那本日誌,可是她卻飛不下去,她身體一直往上升。接著,她看到諾蘭太太、路易斯副警長、葛雷哥萊先生和他太太、傑克.穆恩,蓮娜.希爾,還有那位圖書館員。他們都伸手想抓住她。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搜尋,尋找班恩的蹤影,可是卻找不到他。接著,凱莉看到一些陌生人也伸手想來抓她。凱莉開始害怕了。她兩腳一直踢,兩手在半空中拚命划,拚命想往上升,那動作很像在游泳。她追著那頭小鹿繼續往前飛。沒多久,她飛到一片很漂亮的空地上方。那片空地很小,綠草如茵,四周環繞著樹林,中間有一座小池塘,小鹿正在池塘邊喝水。她忽然覺得好渴,很想飛到下面的池塘邊。這時候,她忽然看到班恩就在那裡。他又高又壯,而且很親切。他大聲喊她,她拼命想告訴他她很渴。真的好渴。可是她還是說不出話來。不過,班恩好像懂她的意思。班恩一直都很了解她。於是,班恩把手伸進水裡,用兩隻手掌捧起水,滿手掌的水。然而,凱莉還是沒辦法往下飛到他旁邊。於是班恩用力把水往上潑,凱莉張開嘴巴,終於有一滴水掉在她舌頭上。那水喝起來又涼又甜。凱莉朝哥哥伸出手,然而,她身體裡彷彿灌滿了氦氣,像氣球一樣一直往上飄,越飄越高,越飄越高,飄到比樹頂還高的半空中。很快的,班恩的身影又漸漸看不到了。凱莉從半空中往下看,他的紅頭髮看起來像一面小紅旗。她繼續往上飄,溫度越來越高,最後她終於撞上了太陽。
「怎麼了?有話直說吧。我看你好像有點不太放心。」費茲傑羅立刻追問。
「噢,對了,二十分鐘前,安東妮亞.克拉克打過電話來。」杜希說。「她說她在院子裡發現腳印。看起來像是凱莉的腳印,另外還有一個男人的鞋印。她很激動,哭個沒完,後來她還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聽不太清楚了。」
隔週,有一天放學的時候,米瓊和他自己的同黨包圍了我。他們出言恐嚇,而且罵我媽是妓|女,說她勾引副警長。那天,我摸著鼻子走開了。後來,過了幾天,我看到米瓊自己一個人,立刻悄悄靠近他,抓住他的手臂往後扭,然後警告他,要是以後敢再扯上我的家人,我一定宰了他。米瓊找他媽媽告狀,於是他媽媽就打電話到學校和警察局。然後,校長又召開了一次會議,但我矢口否認,而他也提不出證據。那天,我聽到米瓊太太說我就跟我爸爸一樣,不是個好東西,結果,媽媽聽到那句話,暴跳如雷,差點當場連屋頂都掀了。不過,傷害已經造成了。從那天以後,大家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我。此後,我再也不是大家眼中的乖乖牌了。
「凱莉,我不想勉強妳說話。」威爾森先生說。他彷彿看穿了凱莉的心思。他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搓搓他的長鼻子,然後凝視著凱莉的眼睛。艾洛太太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凱莉。她總是一邊跟凱莉說話,一邊埋頭寫她的筆記。而威爾森先生那種直接面對的態度反而令凱莉有點不自在。
「白痴!」他輕輕咳了一聲,手掩著嘴巴偷偷罵了我一句。
她告訴自己,底下,底下的某個地方一定找得到小溪。冰涼的溪水裡有銀光閃閃的小魚,說不定還有青蛙,還有閃閃發亮的紫蜻蜓掠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就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