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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囚禁的音符

作者:希瑟.古登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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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終章

「沒錯,凱莉。」他說。「沒錯。妳的聲音從來沒有失去過。」
凱莉
路易斯的兒子譚納已經十歲了。幾乎每個週末,還有某些假日,他都會回柳溪鎮來。後來,他前妻搬到松河鎮,距離這裡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譚納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傢伙,很安靜,一本正經。路易斯很愛他兒子,每次兒子要回松河鎮的時候,他都會很沮喪。
我偶爾會去找凱爾辛醫師。她是我進醫院那天碰到的精神科醫師。我身邊的家人朋友都親身經歷過那個悲慘的事件,而她沒有。她是局外人,所以可以很超然的看待這件事。有一個這樣的人可以陪我說說話,感覺很好。她告訴我,我並沒有發瘋。她說我很勇敢,很堅強,所以那天才能夠自己跑下懸崖,救了珮翠拉。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不過,我願意這樣想。
她出事之後,過了一年半,珮翠拉的爸媽帶著她搬走了。自從那件事以後,她再也無法恢復從前的模樣。她走路的樣子變得怪怪的,而且因為頭受過傷,在學校上課也比從前更吃力。我想,沒有人會嘲笑她。從前我不會講話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嘲笑我。我想,不管是大人或小孩,大家都為她感到難過。只不過,他們也都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對待她。同年齡的小孩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而大人看到她,都會露出憐憫的表情。可是珮翠拉卻希望自己能夠和別人一樣。
今年,我哥哥十八歲了。他一直在打工,存錢準備念大學。今年秋天他就要出發了,我和媽媽已經為這件事哭了好久。他身材高大強壯,看起來很像我爸爸,不過感覺上比較溫和。他說他以後想當警察,而我相信,他一定會是一個很棒的警察。萬一他走了,我不知道自己日子怎麼過得下去。我知道我很多朋友都巴不得他們的哥哥姊姊趕快走,可是我和班恩就不會這樣。一想到他就要走了,而我卻不能跟他去,我就很難過。
這種沉重,我比任何人都更早體會到。四歲那年,我的小妹妹芭比死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那都是我的錯。你一定會覺得我很傻,小嬰兒流產死去,怎麼能怪一個四歲的小女孩?不過,你想像一下,那個四歲的小女孩眼看著媽媽和爸爸在樓梯上吵架,那個四歲的小女孩眼看著大肚子的媽媽仰面朝天從樓梯上摔下來,眼看著媽媽伸出手想去拉她。此刻,我彷彿看到那個四歲的小女孩哭個不停,哭個不停。這不難想像。此刻,我彷彿看到那個四歲小女孩的爸爸想叫她不要哭,但是,他並沒有抱抱https://m.hetubook.com.com她,或是親親她好好安慰她。相反的,他湊到她耳邊說:「妳給我閉嘴,凱莉,要是妳再不閉嘴,小嬰兒就會死掉。妳希望小嬰兒死掉嗎?妳希望小嬰兒死掉嗎?」他湊在那個四歲小女孩的耳邊悄悄說,一次又一次。後來,那個小嬰兒死掉了。我的小妹妹,她的頭髮紅得像小狗狗,皮膚柔嫩得像花瓣。那天,我把所有的話都吞進肚子裡,彷彿真的咬碎了所有的話,咀嚼了所有的話,然後吞下去,彷彿玻璃徹底粉碎,再也無法成形,再也無法修復,再也說不出來了。所以我知道,背負著一種你無力承擔的責任,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想,媽媽也是同樣的感覺吧。
我和珮翠拉常常寫信。她住在別州,她爸爸已經退休不再教書了。現在他們住在一座農場裡。雖然實際耕種用的土地都租給人家了,但他們還是養了一些動物,有羊,有雞,有豬,還有狗。有一兩次,珮翠拉邀我到她們家的農場去玩,可是我一直沒機會去。而她也一直沒有再回柳溪鎮。我能夠體會她的心情。
念小學那段期間,我也常常去找我的輔導老師威爾森先生。那件事過了一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和珮翠拉失蹤那天,威爾森先生被警察帶去偵訊。對他來說,那一定非常難堪,然而,他從來不曾對我提起這件事。我每禮拜都會去找他,而且,我也一直在他給我的那本漂亮的日誌上寫字畫圖。小學六年級那年,我即將從柳溪小學畢業之前的最後那個禮拜,我又去找他。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那天,我們還是坐在那張圓桌旁邊。他問我今天想聊些什麼。我聳聳肩。然後他站起來。雖然當時我已經比一年級的時候長高了很多,但在我眼裡,他還是高得嚇人。他走到那個老舊的灰色檔案櫃前面,從裡面拿出五本日誌。五本都是黑色封皮,上面是我畫的圖案。當時我告訴他,爸爸把我帶進森林那天,我走了很久很久,後來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在半空中飛翔,而每個人伸手要抓我,想把我拉回地面。我告訴他,在那個夢裡,我看到他手上拿著我的日誌,指著裡面的某個東西。我告訴他,我一直很納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他立刻從最底下把第一本日誌抽出來遞給我。
我常常回想起那一天。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很好奇,我們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那都是一個黑暗悲傷的日子。特別是對我媽媽。雖然她總是說:「從某個角度來看,那並不是壞事。那天,凱和*圖*書莉,妳終於又開口說話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日子。」
六年後——
每年,每逢爸爸生日那一天,我們都會到爸爸墳上去看看。班恩很不情願,可是媽媽堅持要他去。她說,也許爸爸害我們吃了不少苦頭,但他畢竟還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如果他地下有知,知道他的孩子都不肯去看他,他一定會很傷心。去年,聽到媽媽說這句話的時候,班恩大笑起來,然後語帶嘲諷的說:「他會很高興看到我們?除非我們帶一盒六罐裝的啤酒去看他,他才會高興吧。」結果,他真的去買了。去年,班恩買了一盒六罐裝的啤酒帶到爸爸的墳上。他把那六罐啤酒擺在墓碑旁邊。雖然媽媽罵他,叫他拿走,但後來班恩和我還是常常拿這件事開玩笑。說起來有點可笑,有點病態。
「來,我們來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得到。」他說。接下來的半個鐘頭,我翻遍了那本日誌。封面上寫著「凱莉的說話日誌」,畫了一隻蜻蜓。我一頁頁翻過那本日誌,看到自己從前寫的字,從前畫的東西,邊看邊笑。有很多字都拼錯了,畫的人都是像竹竿一樣的線條。看著看著,我忽然看到了。當時夢裡威爾森先生指的就是那個東西。那一頁上面沒有寫字,只有一張我們一家人的圖。我把媽媽畫在那張紙的正中央,畫得很大。圖中的她穿著洋裝和高跟鞋,說起來有點好笑,因為我媽這輩子從來沒穿過高跟鞋。我把她的頭髮畫成蓬鬆的獅子頭,而且幫她畫了一個笑臉。哥哥站在媽媽旁邊,畫得和媽媽一樣大。他的頭髮紅得像一團火,鼻子上有紅紅的雀斑,手上拿著一顆橄欖球。乍看之下,也許有人會誤以為圖中的班恩是我爸爸,但絕對不是。在那張圖裡,我爸爸畫得比較小,遠遠坐在我們後面。他跟圖中所有的人一樣,也有一張笑臉,不過,他手上拿著一個罐子,一看就知道是啤酒。罐子上的商標是藍色的草體字母,看起來和真的啤酒罐一模一樣。另外,那張圖裡也畫了我自己。圖中的我穿著粉紅色的洋裝,頭髮綁成了馬尾。不過,引起我注意的並不是圖中的三個人,甚至也不是我畫的自己。那是一個很漂亮的藍色香水瓶,蓋子擺在旁邊的地上。有幾個音符從瓶子裡飛出來,在我的頭頂上盤旋飛舞。
我從來不覺得那是重新「找回」我的聲音,因為我的聲音從來沒有真的失去過。那比較像是瓶口的軟木塞塞得太緊。我一直都這麼認為。我的聲音就彷彿是香水,裝在一個看起來很高級的瓶子裡,一個細細長長,有著漂亮而彎曲的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的藍色玻璃瓶,藍得像我在柳溪森林裡看到的蜻蜓。我的聲音彷彿在等待適當的時機從瓶子裡釋放出來。所以,那樣說是不對的,我的聲音從來沒有失去過。我只是需要等別人允許,我才敢再用我的聲音。我花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想通,原來我需要的是自己的允許,不是別人的允許。但願我媽媽能夠明白這一點。她一直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在自己頭上。而那種沉重是多麼難以承受?
路易斯還是副警長,不過我媽和班恩都覺得,等明年現任的警長退休之後,他應該出來選警長。路易斯常常到我們家來吃晚飯,而且,班恩念高中的時候打橄欖球,他每場都會去看。班恩和路易斯很親近,所以我相信,班恩之所以想當警察,一定是受到路易斯的影響。有時候我會想,不知道媽媽和路易斯最後會不會在一起。我知道他已經離婚很久了,而我覺得,該是時候了,媽媽也該好好追求自己的幸福了。有一次我問她,她和路易斯明明就深愛著對方,為什麼兩個人不結婚?她忽然露出一種哀傷的表情,說那太複雜了,於是我就沒有再逼她。至少目前我先放過她了。她還是會做那些可怕的噩夢。有時候我會聽到她在房間裡驚叫,而且不止一次,我發現她探頭進我們的房間,看看我,看看班恩。
至於我呢,我算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小孩。我每天去上學,成績還過得去。我交了很多朋友,甚至還代表學校去參加田徑賽和越野賽跑。我很喜歡跑。我一直都很喜歡跑。我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會這樣跑。跑步的時候,我就不需要跟別人說話。我喜歡這種感覺。當你參加五英里長跑的時候,你只能跟自己說話。
我並不恨我爸爸。我想,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恨過他,可是後來就不恨了。我不恨他,但我當然也不會想念他。葬禮結束後,媽媽帶我們到鎮上,買了好幾罐黃色的油漆擺到車上。然後,我們回家粉刷房子,三個人一起來。如今,我們家已經變成了一棟黃色的房子,感覺很溫暖,很舒服。總之,那一整個禮拜,我們三個都累到筋疲力盡。然而,人總是需要對未來有一點憧憬,一點希望,而一棟黃色的小房子就是一個好的開始。媽媽是這麼說的。我告訴她,那天早上要不是因為爸爸把我拖到森林裡,我根本不可能會遇見珮翠拉,那她就不可能還活著。所以,從某個角度來看,真正救了珮翠拉的人是爸爸。每當這個時候,她會默默凝視著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會告訴我:「別把妳爸爸當成是英雄。他https://m•hetubook•com•com不是英雄。他只是個寂寞的男人,一個生病的人。」
我的小寶盒裡有一張爸爸的照片,照片已經褪色,而且四角都起了捲曲。但那依然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那張照片是在我還沒出生之前拍的,甚至在班恩出生之前。爸爸坐在他最心愛的那張椅子上,一臉燦爛的笑容。他看起來好年輕,好有活力,臉上除了鼻頭有幾點雀斑之外,皮膚看起來好白晳。他那雙綠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完全不像後來那樣黃黃濁濁的。他穿著一條褪色的牛仔褲,還有柳溪橄欖球隊的球衣。不過這張照片裡最精采的,最最精采的,是他手上拿的東西。他手上拿的不是啤酒罐,而是一瓶百事可樂。他的手抓著那瓶可樂舉向鏡頭,彷彿在邀拍照片的人乾杯。乾杯,我彷彿聽到他在說,乾杯。
我想,葛雷哥萊一家人之所以會搬走,真正的原因是後來的審判,還有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最飽受煎熬的是她爸爸。把賴奇帶進門的是他,雇用賴奇到家裡做一些打雜工作的是他,把賴奇介紹到莫寧之光餐廳去打工的也是他。珮翠拉失蹤的那天早上,她看到有人站在房間窗外。那個人就是賴奇,還有他那隻名叫上尉的狗。她跑出去追他們,想跟他們打招呼,可是,等他們一走進森林,他立刻把她抓起來。後來我才知道,賴奇工作很拚命,目的就是為了要博取珮翠拉的好感,博取她的信任。每次他到他們家,或是珮翠拉到莫寧之光餐廳的時候,他都會送她一些小禮物。他甚至告訴她,他常常帶著上尉從她們家後院走到森林裡去散步,而且,他希望有機會請她陪他一起去散步。賴奇也殺了他的狗。看起來,賴奇傷害珮翠拉的時候,上尉似乎想保護佩翠拉。上尉跳上去咬賴奇,結果賴奇就用皮帶把那隻可憐的狗勒死了。
我還是很少說話,媽媽很緊張。有時候我會連續好幾天沒說半句話,別人問我我也不理不睬。有時候我媽會露出那種憂心如焚的表情,那模樣彷彿在告訴我,她很怕我忽然又不會講話了。每次看到她那種表情,我都會刻意找機會跟她說話,那樣她會比較安心一點。媽媽在醫院裡找到一份工作,在專業照護區擔任助理。她負責照顧老年人,服侍他們便溺,餵他們吃東西,幫他們洗澡,偶爾協助護士。她說,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工作。不過,有時候下班回到家,她都會告訴我們很多故事,比如說誰做了什麼,誰說了什麼。她最常提到的是那些整天抱怨挑三揀四的病人,說他們很難伺候,不過我感覺得出來,她最喜歡那些病人。
審判的過程中,葛雷哥萊一和圖書家人必須出庭作證,我們一家人也是。法庭上,律師會提出各種五花八門的問題,記者會喋喋不休追問,親朋好友也會問東問西。那真是漫長的折磨,令人疲憊,令人困惑。我覺得那個檢察官最可怕,他會令我很想從此以後不要再說話。審判期間,他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到我們家來找我,確認所有的細節。最後,賴奇的每一項罪名都被判有罪——綁架,意圖謀殺,性侵害。在這場漫長的折磨中,只有一件事有點好笑。那隻老烏鴉。賴奇抓住我的時候,那隻老烏鴉剛好從他旁邊飛過去,擦撞到他,結果害他摔到懸崖底下去。不過,他只摔到五公尺左右的深度,所以只斷了一條腿,還有鎖骨。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才被人發現。據我所知,他目前還在監獄裡,而且,這輩子永遠都出不來了。警方一直找不到明確的證據,證明賴奇和珍娜.麥金特的死有關。
後來,我就很少再到森林去了,而且,絕對不會自己一個人去。那是最令我難過的事。我曾經深愛那片森林。那裡是我的祕密天堂。然而,每當我走進那片森林,群樹環繞,我總會不時回頭看看有沒有人偷偷跟在後面。大概很傻吧。媽媽問過我和班恩,問我們想不想搬家,搬到鎮上去,離開這片森林。我們都說不要。家就是家,雖然記憶中有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還是有更多美好的回憶。聽我們這樣說,媽媽總是微微一笑。我很高興能夠這樣逗媽媽開心。媽媽最心愛的依然是這片森林,她常常和路易斯一起到森林裡去散步。我問她,在森林裡面走會不會怕?她說不會。她說,這片森林就像她生命的一部分,這麼美好的事物,有什麼好怕的呢?「這片森林把妳送回我的懷抱,不是嗎?」她問我。我點點頭。也許有一天,我也能夠和媽媽一樣,對這片森林懷有如此美好的想像。但不是現在。恐怕要等很久很久。
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整整一年,珮翠拉一直都沒有再回學校。她在醫院住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在愛荷華市的醫院住了將近兩個月,動了好幾次手術,然後回到鎮上的醫院又住了一個月。後來,珮翠拉慢慢復原,醫院終於准許大家到醫院去探病。於是,我媽媽每個禮拜都會帶我到醫院去看她一次。很奇怪的是,雖然我已經會講話了,可是每次去看她,我們並沒有說很多話。其實,我們根本不需要說話。我們用不著說話。
(全書完)
「就是這張圖。」我指著那一頁對威爾森先生說。「這就是夢裡你指給我看的東西。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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