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森
「對,都好了。」我其實沒那麼有自信,我即將要到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相處,我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朋友,而家人也與我斷絕關係,但我準備好了,也只能如此。
黛文抬頭看我,滿心期待。等我說出恢復自由之身後第一件想做的事。「我想看爸爸媽媽。還有妹妹。」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哭出來,「我想回家。」
我還是有辦法讓自己在晚上安靜下來。躺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想像自己在一條小船上,漂流在看不到岸邊的大湖上,天空宛如一只倒扣的碗,漆黑不見月光,滿天星星眨著眼睛。雖然無風,但是小船會載我穿過幽暗無波的湖面,唯一聽得到的是湖水悠迎船側的聲響。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就能讓我心靜下來,可以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我十六歲入獄,所以當我十八歲的時候。正好與世隔絕。一開始入獄的幾個禮拜痛苦不堪,等我熬過去之後,我立刻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需要那條小船,也可以安心入睡。
我不想去中途之家,裡面罪行最嚴重的可能就是我——就算是因持槍搶劫和謀殺的吸毒妓|女,都比我值得讓人同情。所以,如果我能回家,也比較合情合理,畢竟那是我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有些美好的回憶,雖然曾經發生過慘劇,我也應該待在那裡才是,至少,現在也該讓我回去一下吧。但我看懂了黛文臉上的答案,爸爸媽媽不想見我,不想再和我有任何瓜葛。也不歡迎我回家。
回憶過往,早有徵兆,幾乎很難發現布琳隨和個性裡也有小問題,不過。當我靜心觀察的時候,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我選擇假裝看不到。
我們上車,就此告別克雷文維爾,我因為興奮和恐懼而開始胃痛,但黛文的態m•hetubook.com.com度很猶豫,「我看,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好了,然後再去葛楚特之家安頓好,最後再打電話給你的父母。」
布琳不再拔眉毛。但是她找到其他方法懲罰自己。猛啃指甲,深啃到裡頭的嫩肉,牙齒緊咬著口腔裡的兩側頰肉。對著瘡痂又摳又抓。直到傷口潰爛才停手。
我被逮捕的時候,布琳十五歲,怎麼說,還未經世事吧,至少,我是這麼想的。布琳從來不生氣,從來沒有,她彷彿能夠把怒氣存在某個小盒子裡,等到滿了,無處可去,怒氣又轉為憂傷。
我們小時候在玩洋娃娃的時候,我總會先搶那個有光潤無瑕臉龐、柔順髮絲的娃娃,布琳只能拿被麥克筆畫鬍子、頭髮被鈍剪刀修得亂七八糟的髒娃娃,布琳似乎也一直不在意,我可以馬上搶走她手上的洋娃娃。但是她臉上的表情卻不會有任何變化,她只會默默拿起那個可憐破相的洋娃娃,擁入懷中,好像那本來就是她想要的一樣。我還可以逼布琳做事,什麼都行——讓她出去倒垃圾,輪到我吸地板的時候,也會喝令她去勞動。
說來好笑,我在克雷文維爾待了五年,你一定以為我都在猛抓著牢門、拚命想逃出去吧,但其實並非如此,我的確沒有朋友。也沒有愉快的記憶,但卻有了某些此生從未擁有的東西:平靜,如此珍貴稀有,對於我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什麼能夠靜和以待?我不知道,但我就是這樣。
我們是兩個極端,陰與陽,我又高又壯。布琳比較矮小纖細。我是株巨大碩實的向日葵,總是將我的臉龐迎向陽光,布琳像是水楊梅,纖弱毫不起眼,一旦起風。立刻隨之低垂,我好愛她,世界上沒有任何人、https://m.hetubook.com.com任何事物比得上她,不過,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我把她的存在當成理所當然,覺得她永遠會聽我差遣,仰望著我。但我似乎已經消失在她的生活裡了,真的,我不怪她。
我跟著黛文走向她的車。這五年來,我第一次感受到飽滿的陽光,它不再是被刺牆阻隔的殘缺光影。八月底了,空氣依然沉重悶熱,我猛力呼吸,發現監獄裡的空氣和外頭的自由空氣沒什麼不同。「想先做些什麼?」黛文問我,我仔細想了想之後,才說出答案。離開克雷文維爾的感覺,我說不上來,我想念開車的感覺,當年我被逮捕的時候,駕照才領不到一年。現在,我終於有了一些隱私,我可以好好去浴室淋浴,吃東西的時候也不會有數十個人盯著我看,雖然我得待在中途之家,但實際上我已經自由了。
爸爸平常擔任金融顧問,好不容易才抽出一個下午趕過來,他突然站起身來,抓起水杯用力向桌面重重一摔,「我們花錢請你,就是要救出艾莉森!」他大吼大叫,「你給我好好搞定!」
布琳會用手指頭拔手臂上的深色汗毛,一根接著一根,直到整隻手臂紅通通光溜溜才停止,她心不在焉,完全沒意識到那看起來有多麼詭怪,等到手上的毛全拔光之後,她開始拔眉毛,我覺得她簡直就是想要全身脫毛。媽媽終於發現布琳的眉毛越來越稀疏,她想盡辦法要阻止妹妹的行為,只要布琳的手準備要碰臉,媽媽的手會立刻飛過來,啪一聲甩開妹妹的手。「你就是要作怪啊?布琳?」她還會這麼問,「你希望其他女孩都在笑你?是不是?」
我縮在椅子裡頭,心想黛文也會有相同的反應。
爸爸慢慢把手放下來。肥厚的胸膛正和圖書快速劇烈起伏。
我出了這樣的事,覺得很抱歉,尤其是對我妹妹。我想要道歉彌補,但做得還不夠,她依舊不肯理我。
「請您聽好,」黛文的語調沉著冷靜,「對艾莉森不利的證據已十分確鑿,如果我們讓她接受審判,她恐怕得坐很久的牢。甚至是一輩子。」
「不可能,」母親鎮定的態度與黛文不相上下,「我們要還原真相,艾莉森還是會平安回家,把高中念完,上大學。」有著完美妝容的那張臉因憤怒而顫動,雙手也抖個不停。
「選擇只有一種,」爸爸伸出粗長的食指,幾乎快戳到黛文的鼻子,「艾莉森一定要回家!」
我寫信給布琳,一封又一封,但是從來沒有接到她的回信,在這段牢獄生活中。最悲慘的莫過於此。現在我自由了,我可以去找布琳,讓她見到我。好好聽我說話,我別無所求。給我十分鐘就好,然後,又能恢復往日時光。一切如昔。
「我的任務,」她又重複了一次。眼光死瞪著我爸,「就是要審視證據,選擇最佳辯護策略。檢察官想把艾莉森從少年法庭移送一般法院,並且以一級謀殺罪起訴,如果我們走審判這一條路,她就得在牢裡度過餘生了,我跟你保證。」
但沒有,她只是把雙手平放在桌上,挺直身子。抬起下巴之後,開口說話。「我的任務是審視所有的資料。找出所有的方案,並且幫助艾莉森找出最好的解決之道。」
「媽媽,求求你。」法警將我帶開的時候,我向媽媽低聲呼救,她的眼光直盯著前方,臉上面無表情,爸爸則是雙眼緊閉,他大口呼吸,努力想要保持鎮定。但他們兩個人根本不看我。現在,我重新恢復自由之身,已經是二十一歲,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想念我,或者,其實他們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念的是那個符合他們理想典範的女孩。最初負責審理我的案件的是少年法庭,所以媒體不能公佈我的姓名,當案件移送一般法院的那一天,林登佛斯的南部剛好發生大洪水,數百戶民宅全毀,企業損失慘重,共有四人死亡。爸爸動用了他的人脈,加上那天有其他大新聞,所以我的名字從來沒有在報紙上出現。當然,我的父母也欣喜若狂,總算保住一點葛蘭家的顏面。
「理查!」媽媽的聲音依然冷靜,但已有慍怒。
我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在我入獄之前,我的心一直在奔跑,從來沒有停下來過,它一直在跑,跑。跑,我的學業成績滿分。而且是五種運動項目的好手:排球、籃球、田徑、游泳。還有足球。我的朋友都覺得我長得很漂亮,我很有異性緣,但我從來不惹麻煩,然而,這是表面。我的骨子裡卻像是熱血在沸騰,我坐不住,就是沒辦法靜下來。我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跑步,或者到學校的重訓室做重訓。接著趕快洗澡,把燕麥棒或香蕉塞進背包裡。上一整天的課。放學之後,參加隊訓或球賽,回家與爸媽和布琳吃晚餐,之後再花三四個小時寫功課和讀書。最後。終於,到了午夜時分。我會努力入睡。但這個時刻最可怕了,我躺在床上,心思定不下來,都在擔心父母和其他人對我的看法,還有下一次的考試,下一次的比賽,大學,我的未來。
「我知道這不容易。」黛文伸出手臂,環繞著我的肩膀,我的個子比她高,她很嬌小,語氣輕柔,但每一句話卻剛強堅實,這正是我這麼愛她的原因之一。她總說她會為我全力以赴,而且也說到做到。她態度一直很明確,雖然付錢的是我爸媽,不過我才是她的客戶。她似乎是唯一治得了我爸媽https://m•hetubook•com.com的人,我們第二次和黛文見面的時候(第一次時我還在醫院),我們四人在郡屬監獄的小會議室裡,圍桌而坐,我媽媽想要掌控全局,她不能接受我被逮捕的事實,她認為從頭到尾就是搞錯了,所以她希望我接受審判、努力證明自己無罪,為葛蘭家的人洗刷冤屈。
爸爸的臉埋入雙手裡。哭了出來,媽媽則是頭低低的。她覺得丟臉而緊緊皺眉。
黛文.肯納利朝我走過來,她一如往常。穿著律師灰色套裝,高跟鞋在瓷磚地板上發出清脆響聲。我站著不動。深吸一口氣,拿起我的小背包,裡面裝的是僅有的幾件隨身物品。
當我站在法官面前,對了,他長得很像我物理老師,雖然黛安叫我聆判的時候要有心理準備,但我唯一聽到的兩個字:十年,對我來說,這簡直等於我的一生,我沒有辦法把高中念完,也不能繼續打排球、籃球,也不能游泳。參加足球賽季,愛荷華大學的獎學金也沒了,當然也沒辦法當律師。我記得自己轉頭看爸爸媽媽,我的臉上滿是淚,但妹妹沒有來。
黛文倒是沒被嚇到,根本沒有閃避,「要是你現在不拿開手指頭,恐怕之後就沒機會了。」
黛文牽起我的手,輕輕捏了我一下,直盯著我,「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知道嗎?」我好不容易嚥下口水,點點頭,自從我被判入獄十年之後,第一次覺得熱淚盈眶。
黛文要準備帶我去法院指定的林登佛斯中途之家,我至少得要在那裡住六個月以上,證明我可以照顧我自己,好好做一份工作,不要惹麻煩。經過了五年之後,我終於離開克雷文維爾。我滿懷希望,一直看著黛文的後方,希望可以看到爸爸媽媽的身影,但我也知道。其實他們不會出現。「嗨,艾莉森,」她的聲音好溫暖,「準備要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