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兒
約書亞想爬上櫃檯，雙腳一直在他前頭的鑲板上亂蹬亂扒。「好無聊哦，」他滑坐到地板上時又講了一次，隨後又再次問道：「爸爸什麼時候會過來？」
「就是你嘛。」約書亞皺起他的朝天鼻，想要裝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克萊兒走到櫃檯後面，蹲下身，把約書亞抱起。然後將他放在收銀機旁，「他應該再——」她看了一下手錶，「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就會過來接你，好，那現在你想做什麼？」
「哎哎，你爸爸也哭啦。」克萊兒抗議，看著她的先生與兒子，充滿愛憐，「我們帶你回家，三十天之後，法官宣佈，『約書亞已經正式成為凱比家族的一員了。』」
「好吧。」克萊兒終於答應，還把兒子擁抱入懷。最近她經常在想，兒子怎麼轉眼之間就這麼大了，她好難想像他居然已經五歲，克萊兒把鼻子埋進約書亞的頸脖裡，大力嗅聞他早晨沐浴時所使用的香皂氣味。芳香宜人。兒子突然之間想要有隱私。開始下令媽媽不准在他洗澡的時候接近浴室。
「生我的那位女士沒有辦法照顧我，所以把我留在消防隊，然後消防隊員發現我躺在籃子裡。」
「對，是達娜，」克萊兒回他，「她說，醫院裡有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正等著我們過去。」
「就是我，那個在醫院裡的嬰兒就是我。」約書亞告www.hetubook.com.com訴楚門。這隻狗搖搖晃晃朝這對母子走過來。
「喂。我很喜歡吃這個呦。」強納森提出抗議。
「我要聽領養紀念日的事。」兒子下令了。克萊兒的表情看起來很令人期待。「拜託啦。」他繼續央求。
「當然，你害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克萊兒點點頭，「消防隊員打電話給警察。警察又通知達娜。她再把你帶到醫院裡，最後，達娜又打電話給我們。」
克萊兒也照辦，幫他放好洗澡水之後，她就坐在走廊地板上。整個人靠在緊閉的浴室門口，靜靜等待，不過只要每隔幾分鐘。她就會對著裡頭叫喊，「沒問題吧？」
「你是長了三隻尾巴的狗獾。」強納森故意逗他。
「我們第一天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凱比家的人了。」強納森一邊回他。也順勢坐到沙發上，剛好讓約書亞被父母緊緊包夾在中間。
「不是，」約書亞大樂，「你是火雞肉沙拉三明治。」
「小朋友，需要我幫忙嗎？」克萊兒故意裝腔作勢問兒子。
「啊？誰告訴你的？」克萊兒問他，一邊用手輕輕戳他的肋骨。
克萊兒一手打理開書店的大小事務，已經有將近十二年的時間。先在林登佛斯都更的市中心，橡樹成蔭的蘇利文街上，找到了完美的地點，弄到小型企業的貸款，開始下購書訂
ｈttps://ｍ•ｈｅｔubooｋ•ｃoｍ•cｏm單，找兼職人手幫忙。而強納森的職責是為克萊兒打造一間夢寐以求的美麗書店，這間房子本來是裁縫店，先前的屋主是位單身女子，她在十九世紀中葉與自己年邁的父親搬到林登佛斯。這間房子很漂亮，有做工精緻的錫片天花板，強納森還發現，塗滿斑駁陳年老漆的家具，其實是胡桃木材質，而二樓與閣樓裡到處都是發霉的布匹，珠母貝材質的大鈕釦罐，工作桌下面還藏著衣骨和白鑼工具。克萊兒喜歡想像女裁縫當年在桌上做衣服的場景——蕾絲綴邊的受洗服、繡滿細珠的婚服胸衣、喀什米爾材質的黑色喪服。「我不怪他呀，下雨天睡午覺剛剛好。」克萊兒回他。「要不要來幫我忙？我還有好多箱子要打開，書也要上架，統統做完才能離開。不然，還是你也想去睡個午覺？」
「我好無聊哦。」約書亞悶悶的，穿著球鞋的小腳踢著櫃檯前方。
「噁心。」約書亞吐出舌頭。
然後，何其意外，約書亞來了，絕大多數的奇蹟一樣，都是在尋常的日子降臨，他也不例外。那個時候，他們已經坦然接受自己不可能有小孩了，親生或領養都一樣。但自從約書亞報到之後，漸漸地，她反而覺得書擋書店佔去了她寶貴的時間，因為她想要、也需要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和圖書約書亞馬上就要去念幼稚園，她更是不肯放過與他相處的時時刻刻，雖然，她也知道兒子在想什麼，他不想和她一同待在書店裡，比較想在外頭玩耍。
「那我之前是誰呢？」約書亞有點擔心。
「我們要講領養紀念日之前呢，」克萊兒說道，「我們要先說的是第一天看到你的情景。」約書亞又向前緊挨著她，這孩子如此體貼，總讓克萊兒驚嘆不已，過去這五年來。他天天如此。「五年前，七月底的時候，爸爸和我坐在餐桌前，正在討論晚餐要吃些什麼的時候，電話響了。」
「啊，原來。」強納森臉上漾著燦爛的笑意。「最美好的一天。」
「只有楚門和爸爸可以進來，因為我們都是男生。」他這麼解釋。
「我不累。」約書亞態度很硬，不過他眼皮幾乎已經快睜不開了，「爸爸什麼時候會過來？」
「你是肝泥香腸。」強納森糾正他。「橄欖麵包，煎蛋再加上林堡起司。」
「凱比三明治！」約書亞大嚷，這是他最愛的遊戲，「我是花生醬，你是麵包！」
「是達娜打來的。」約書亞喃喃應和，一邊還玩著她耳垂下方的奶白色珍珠耳環。
「也好，那我們就一起把故事說下去。」
「噁心。」克萊兒跟著附和，強納森此時也看著她。兩人四目相接。他們知道，千辛萬苦終於才有了今天，先是不孕，再來是失
和-圖-書去第一個養女的椎心之痛。他們嚐過心碎與失望的滋味。過去，就都過去了，他們的眼光在彼此訴說。現在有了自己的小男孩，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後面的書都看完了嗎？」克萊兒問他，約書亞回頭看著書架和架上的書，又回頭看著媽媽。他點點頭，努力憋笑。
「你是我們每天早上起床時的祈願，你是我們每天晚上入眠前的祝禱。」克萊兒這麼告訴他，她雖然想哭，但只要一想到社工達娜當初萬一撥的是別人的電話，結局就會大不相同，淚又吞了回去。
「都好嗎？」他向妻兒打招呼，也忙著甩落黑色鬈髮上的雨滴，「你們在幹嘛？」
「哦，這樣啊。」克萊兒很懷疑。「楚門呢？」
「那天媽媽哭了。」約書亞說道，他摀住嘴，不讓克萊兒看到。好像以為只要別人看不到他的嘴巴、就聽不見他說的話。
現在，她把兒子帶到書店角落的舒適絨布沙發上，兩個人坐定之後。約書亞如何變成他們家小孩的故事，立刻就要登場。
「還有，你第一次抱我的時候，你一直哭，一直哭。」約書亞咯咯笑個不停。
「然後，所有的消防隊員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約書亞大叫，「他們只是站在那裡看著我，『是個嬰兒！』」約書亞把雙手伸出來，手心向上，臉上是生動活潑的驚愕表情。
書擋書店。潮溼又昏暗。週日下午ｈｅｔｕｂｏｏｋ•ｃｏｍ.ｃoｍ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帶走了八月的窒悶暑氣和所有的客人。克萊兒．凱比正在拆書箱，約書亞從櫃檯後面探出頭來，他的金黃色頭髮翹得亂七八糟：克萊兒好想舔溼手指幫他順髮。但還是忍住了，他的棕色眼睛仰望著她，滿心期待。
「是呀，」克萊兒也大方承認，「我哭得像個小嬰兒一樣，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男孩，而且——」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推開書店的門，是強納森，他現在正忙著裝修。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也因而沾滿了多處斑污。
「在睡覺，」約書亞嘟嚷著，眉毛皺在一起。「又在睡。」他說的是他們家裡的六歲紅斑英國鬥牛犬。
「講領養紀念日的故事。」克萊兒解釋。
「很快就到了。」克萊兒向兒子保證，隨即又傾身靠向櫃檯，親了一下兒子的金髮。她環顧這整家書店，這裡既是避難所，也是枷鎖，多年前這家書店以及它所帶來的沉重負擔，曾經讓她快發瘋了，冗長的工作時間讓她總是耗盡心力，所以她也沒注意到自己長年操勞的身體，最後終於背叛了她。有時候她突然一想到這件事，就讓她心揪得好痛，無論她在做什麼，都必須立刻暫停——服務客戶、拆箱、接電話都一樣，焦慮的手指緊鉗著心口不放，她得要小心撬開，呼吸才能恢復正常。
「我知道，」強納森也低聲回話，「那時候我也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