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姆
「約書亞今天有來書店嗎？」查爾姆問道，四處尋找那個小男孩。「他剛走。」克萊兒很抱歉，「強納森剛接他回家。」
「哎不用，這樣就很好了。」雖然他這麼說，但查爾姆知道這並非實情。蓋斯以前會遵照奶奶流傳下來的食譜、做出道地的哥拉奇，但現在他身體太虛弱了，連站個十分鐘都有問題。
「他不在那裡。但克萊兒說他很好。下禮拜要開始去上幼稚園了，很難想像吧？」
「她沒有過來吧？」查爾姆眼睛睜得大大的，很是驚恐，萬一她母親真的來過這裡，光看一眼就知道蓋斯的病況有多嚴重，她馬上就會像禿鷹一樣，環伺不去。蓋斯沒什麼財產。但他有房子也有車子，芮妮一直覺得離婚後房子該歸她，查爾姆不可能任由她在這種時候出手染指。
查爾姆幾乎不和媽媽講話，母女倆偶爾會想要好好修捕關係，但每次面會的結果，通常都是以淚眼婆娑和怒罵相向收場。
「我已經打電話給安寧照護中心了，」蓋斯口氣堅定。「如果時候到了。我想要待在自己家裡。我不想住醫院，知道嗎？」
「你累了，」查爾姆對他說，「要不要去躺一會兒？」蓋斯沒有多說。一切已無須多言。他慢慢將椅子推離餐桌，顫巍巍起身，「記得嗎？珍今天晚上會過來。」她提醒蓋斯。
「我會幫你查查看。」克萊兒答應幫忙。「什麼時候畢業？我想應該快了吧？」
「我幫你買了哥拉奇。」他還來不及問約書亞的事，查爾姆已經先開口。她交給他最愛的捷克糕點，蓋斯接過去的時候。查爾姆向他保證，「我一定要學會這道點心。」
「不，不是。」蓋斯很袒護前妻。「她打來只是要知道我們過得好不好。」
「她到底想要幹嘛？」查爾姆悶悶不樂。
蓋斯搖搖頭，「是啊。真沒想到。他過得好，我也很為他開心。」
克萊兒向她熱情問好，打從幾年前查爾姆第一次到書店開始，克萊兒的溫暖總是一如往昔，她總是問查爾姆護校的課上得怎麼樣，www.hetubook.com.com繼父現在過得如何等等。
「不了，我只想閉目養神一會兒，我沒事，快去上學吧。」
「時候到了，你要打電話給安寧照護中心，我把號碼留在電話旁邊了。」
「現在狀況不是很好，」查爾姆回答她，「居家照顧護士說。可能很快就得要考慮找安寧照護了。」
「哦，這樣啊，也行啦，」查爾姆走到蓋斯後面。深怕他摔倒了。她的模樣，彷彿像是個媽媽在護衛蹣跚學步的小孩。「只要我們講清楚就好。」她先確定蓋斯在床上的位置安全無虞，又在邊桌幫他倒了一杯水，再三確定他的氧氣瓶是否運作正常。
查爾姆．圖里亞推開書擋書店的大門。她一手拿著教科書，另一手拿著行動電話。因為她擔心蓋斯會打電話給她，查爾姆希望繼父要找她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找到人，她也知道，總有一天會接到繼父倒下、發燒，甚至是更可怕的惡訊的電話。雨已經停了，不過她還是先站在書店門口的地墊上面、仔細抹去腳底的污泥。
「但我猜她一定很想知道！」查爾姆笑了，她哥哥是媽媽的心頭肉。他的爸爸是媽媽唯一深愛的男人，但他卻不希望和這女人再有任何瓜葛，查爾姆心想，算他聰明。
如果沒有他。我該怎麼辦？又該何去何從？
「她有提到我嗎？」查爾姆很懷疑。
「她不就是要錢嗎？」查爾姆雖然早就知道答案，但還是問了蓋斯。這就是她媽媽的典型作風，不打電話。沒有生日卡片，什麼都沒有。然後。突然之間，呼！電話！當然。芮妮打電話來不是為了要找女兒，她自己一定也很清楚。
「喂喂，」查爾姆的語氣裡有一絲促狹，「我還以為你最愛的護士是我。」
查爾姆下車，帶著購物袋走向房子的側門。她看到蓋斯正跪在地上、背對著她。他的頭低低的。她以為他要倒下去了。查爾姆趕緊丟下袋子衝過去。蓋斯一聽到她過來，立刻轉頭，而且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拿起自己可攜和_圖_書式的小氧氣瓶，「查爾姆？你去哪啦？」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我好擔心你。」格紋襯衫包住他細瘦的骨架。屁股上垂掛著鬆垮垮的卡其褲。蓋斯好不容易才脫下園藝手套，丟到了地板上。他順了順自己臉上的濃密黑髮，雖然他的膚色灰白，兩眼凹陷，但是查爾姆依然看得出來他的光彩，他當年也曾經是個英挺俊拔的男子，母親和他交往的時間。遠超過了其他男人，而且最後還嫁給他。當查爾姆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她看著這一對璧人，心裡滿是驕傲，漂亮的金髮媽媽，還有帥氣又愛逗她開心的消防員。蓋斯。
蓋斯看著她好一會兒，最後才開口問道：「那個小男孩怎麼樣？」
父女兩人從側門進入廚房，查爾姆從桌邊拉了張椅子，椅腳在褪色的藍花合成地板上發出噪音，蓋斯慢慢入座，雙腿顫抖不停，她一直很怕他會在家裡摔倒，就在昨天，他絆到地毯與地板接縫的隆起處、因而踉蹌摔倒。不但膝蓋流血，而且也造成手肘瘀傷。查爾姆必須讓他像三歲小孩一樣坐下來，清理他的破皮膝蓋，再幫他貼上急救繃帶。她知道時候到了，應該要和蓋斯討論要找人在白天陪他，因為她那個時間如果不是在上課，就是待在醫院裡。
「你是我最愛的準護士，」蓋斯解釋，「但珍是我最愛的合格護士。」
蓋斯把哥拉奇放到桌上，看著查爾姆，在他疲憊的藍色眼眸裡，深藏著萬分苦痛，「她說他打電話給她，在她的答錄機裡留了一段奇怪的話。」
芮妮．圖里亞和蓋斯在一起四年——查爾姆心想。對媽媽來說，這已經算是世界紀錄了。到了最後，媽媽對自己在幸福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還是感到厭倦，離開蓋斯，隨後又與他離婚。他們搬進蓋斯家的時候，查爾姆十歲。等到她媽媽準備要搬出去的時候。查爾姆十四歲。芮妮沒搬太遠。只過了朱伊德河。但後來又搬回林登佛斯。查爾姆和她住了幾個禮拜，但實在忍不下去，某個半夜，查爾姆打電話給hｔtps://ｍ.ｈｅｔｕbｏoｋ•cｏｍ•ｃoｍ蓋斯，求他讓她搬回去住，蓋斯答應了。什麼也沒問，查爾姆和她哥哥想要和蓋斯一起住，他人也夠善良，就讓這兩個孩子住進去了。
現在蓋斯病情嚴重，肺癌，消防員工作與長年抽菸的後遺症。自從他生病之後，他已經在五年前從消防隊退休，自從他得知診斷結果之後，他總是問查爾姆為什麼還要陪伴一個重病老男人，「因為這是我家啊，」她的答案一直沒有變。「你是我的家人。」
「但你又不是我的病人。」她努力壓抑自己，盡量不哭出來。順手把百葉窗放下來，擋住初午的陽光。
「明天我會打電話給你，告訴你書找得怎麼樣了。查爾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好不好？還有，你要記得，如果有任何需要，打電話給我。」
「五月，好想趕快畢業。」查爾姆露出微笑。
「哦？」查爾姆的態度若無其事。彷彿她一點也不在意，「哥哥說了什麼？」
「真遺憾。」克萊兒的聲音裡流露由衷的悲傷，查爾姆開始假裝低頭翻找錢包，希望不要讓人發現自己眼眶裡盈滿的淚，一想到蓋斯來日無多。她就想哭。克萊兒．凱比人這麼好，她想要回來書店尋找溫暖，總是如此容易，卻又如此艱難。
「當然有啊。」蓋斯的手在顫抖，慢慢將哥拉奇送到唇邊，他的臉色慘白，雖然自己刮鬍子，但是脖子上依然留了好幾處鬍碴。「她問你過得怎麼樣，還有學業，有沒有什麼新動靜。」
「蓋斯，」她打斷了繼父的話，「不要……」眼眶裡的淚好刺痛，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話題。
整個房間黯淡無光，她又站在蓋斯的床邊好一會兒，望著他的胸膛起伏。仔細聽著氧氣機的機械呼吸聲。
「好，知道了。」她答應了，但只是為了要討蓋斯開心而已。蓋斯恐怕不久於人世：但她還沒有心理準備。他是她唯一真正的家人，她需要他，然而他的臉已經佈滿了疲憊與痛苦。「我要去學校了，還需要我幫你什麼忙？」查爾姆開口問道，她痛恨離https://m.hetubook.com.com別，但也有一絲解脫感。
「那你怎麼說？」查爾姆的聲音近乎恐懼，她不喜歡媽媽知道她的生活細節。能越少越好，這樣才不會讓媽媽有把柄找她的麻煩。
查爾姆在雜貨店買了一點東西，隨即開車過了朱伊德河，到達林登佛斯與克拉小鎮之間的鄉間、探望蓋斯，她雖然不想承認。但繼父的健康狀況的確日益惡化。她進入車庫前的車道，凝望著這間小小的三房農舍，她從十歲就開始住在這裡了，蓋斯總是把屋況維持得很好，得要近看才會發現耗損的痕跡，然而，房子真的舊了，黑色百葉窗的塗漆開始褪色、也出現裂痕，白色壁板需要強力洗刷，草坪還是修剪得很整齊，但已經不復以往，蓋斯身體健康的時候，不是如此。有一次查爾姆努力幫忙割草，割出蓋斯喜歡的斜紋圖樣，不過他什麼話都沒有說，查爾姆知道草坪線條不平整，讓繼父很洩氣。最後，查爾姆打電話給一個住在半哩外的十四歲鄰居，請他接手割草工作，但蓋斯絕對不讓別人碰他的花圃，那畢竟還是他的領地，只不過，現在因為他的病，花兒也跟著憔悴了。
珍是訪視護士協會的護士，她幾乎每個傍晚都會過來幫蓋斯檢查身體。早在蓋斯開始咳血、而且意識越來越模糊的時候，查爾姆就開始安排珍過來看他，她會幫忙量血壓，聽肺音，確定他的日常照護無虞。蓋斯總是以自己的外表為傲，而且想要在珍到來之前再好好整理一番，襯衫要塞進褲頭裡，還要梳整頭髮，癌症讓他的膚色變得有些發黃，以往強健的手臂。如今弱如細枝，不過，蓋斯依然是天生的調情高手。
「謝謝。」不過查爾姆知道除了找書之外，她絕對不會打電話向克萊兒求援的。她很喜歡這一家人，也很愛和克萊兒聊天。但查爾姆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如果克萊兒發現查爾姆居然知道這麼多事，恐怕也不會再以同樣的熱情相待。
「查爾姆，」蓋斯把被子拉到下巴處，「我今天也和某人談過了，」他的聲音如此嚴肅，她知道接hｔｔｐs://wwｗ•hｅtuｂｏｏk.ｃom•cｏｍ下來的這番話非同小可，「我打電話去安寧照護——」
蓋斯搖搖頭，和現在孱弱的身子相比。他的頭看起來好碩大。在過去幾個月當中，他的體重掉得很厲害，「不，她就只是想講話而已。」查爾姆看著蓋斯從袋中拿出一個哥拉奇、咬了一小口。他這個舉動都是為了她，因為他不希望她打電話給醫生，然後醫生又告訴她，你繼父沒吃東西，現在。他啃個幾口之後。就再也吃不下了。
「呀，是珍啊，」蓋斯露出微笑，「我最愛的護士要來了。」
「她沒有說，她只說想和你講話，希望你可以回電話給她。」蓋斯的聲音好沙啞。
「我沒有透露太多。」蓋斯語露悲傷，查爾姆知道。他還深愛著自己的母親，她心想，母親的確很可愛，不過。一旦她不可愛了。就變得像討人厭的蚊子一樣。令人只想一巴掌甩開。但即便是事隔多年，蓋斯對她依然無法忘情。「我告訴她你過得不錯，明年春天就會從護校畢業，還有，你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但蓋斯的臉色隨即暗沉下來。一朵烏雲飄了過去，「當然，她也問起你哥哥，我說好些年都沒聽到他的消息，而且我也不想知道這兔崽子的下落。」
「你媽媽打電話找你。」蓋斯的聲音粗啞，聽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老個十五歲，查爾姆很難判斷這究竟是因為癌症的關係，抑或是因為她媽媽打電話來而讓他不高興。
「說這個還太早——」查爾姆才剛說話。卻立刻被蓋斯打斷。
「嗨，蓋斯。」查爾姆故作輕鬆，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其實十分擔憂，「我剛去書店一下，順便到雜貨店買點東西。」
「哦，那幫我向他打招呼吧。」查爾姆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之情，趕緊拿出自己的教科書清單、放在櫃檯前給克萊兒看。「大部分的書都可以在學校的二手書店裡買到，但就是找不到這本，而且好貴。」查爾姆一邊解釋，一邊指著紙上的某一書名，「你覺得我該怎麼辦好呢？」
「查爾姆，親愛的小朋友，如果你想要當護士的話，一定要學會傾聽病人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