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森
「哎呀，約書亞，」克萊兒很失望，雙手放在兒子細瘦的肩頭，他乾脆坐下來。哭得更大聲了。
「沒問題，」克萊兒回他，「不過，我想你可以先問一下老師，她可能早就有紙膠帶了。對了，你要向艾莉森說什麼？」
「我可以自己先試試看嗎？」他滿心期待。
「不客氣。」
他想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讓我們大家都嚇了一跳，「好，我想試試看。」我撕下一小段膠帶，將它反摺，讓黏膠面朝上。
「約書亞今天在學校遇到大麻煩，」強納森解釋，「今天他們玩的是膠水和亮片。」
「會不會痛？」他看起來很害怕。
我越來越喜歡克萊兒，她對我講話的態度，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很有價值的一個人，她不會因為我的過去就看不起我，對我多所懷疑。我喜歡在這家書店工作，也很喜歡凱比這一家人，我也知道我應該要向她說實話，我猜約書亞很可能是我的小孩，但我就是說不出口，我不想。
「那你先試給我看。」他開口了。但這是在下命令。
我看到克萊兒的臉在抽搐，她知道風暴即將來襲。約書亞猛摳自己的手臂，哇哇大哭，「住手！約書亞！」克萊兒尖叫。「你這樣要抓破皮了！」約書亞乾脆背對我們，繼續拚命摳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要跳進去幫忙，還是回身去檢查保全系統，假裝沒看到他們的兒子在鬧脾氣。
「好，就看你自己決定囉，」我告訴他。「和圖書看是要讓亮粉留在上面。還是要用神奇膠帶把它黏乾淨，如果你覺得痛。我隨時可以停手。」
「約書亞。」克萊兒警告兒子。
「不痛耶。」他鄭重宣佈，隨即繼續清理，他手上的亮粉終於全部消失。約書亞說，只要我拔起膠帶的時候不要太用力。他如果覺得痛的話可以隨時喊停。那麼他就願意讓我用膠帶黏他的頭髮和臉頰。他閉上眼睛，抬起頭。我一直全神貫注看著他的長臉和線條分明的下巴。我記得那眼瞼閉起時所浮現的藍色靜脈。還有如扇散開、貼服在肌膚上的眼睫毛，朝天鼻下方噘起的薄薄小嘴。多麼像克里斯多夫啊。當我心不甘情不願告訴他、清黏已經大功告成的時候，他問我，「現在可以看嗎？」他衝進浴室，那裡有鏡子可以讓他看個仔細。我回到書店前面，克萊兒正在招呼客人，幾分鐘之後，約書亞出現了，臉上笑得燦爛，「有用耶！」他告訴克萊兒，「也許我應該要帶一點膠帶去學校。」
「要不要自己試試看？」我問約書亞，「還是要請你爸爸媽媽幫忙？」
「一點都不會。」我向他拍胸脯保證。
「沒問題，」我回他，「現在要仔細看好哦，真的很神奇。」我小心翼翼，動作輕柔，以膠面輕輕擦拭他T恤的袖子，然後又給約書亞看膠帶上的橘色亮粉，「很酷吧，你說是不是？」我對他微笑，他也對我笑了，對，這是我們的心神相會，和圖書只是剎那之間的靈光乍現，但它真的存在。我不敢說他記得我，但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連結。微弱又纖細。我抬頭看著克萊兒，她也笑了，而且還多了一股尊敬，強納森也是。臉上流露感謝之意。
「當然！」我先教他怎麼反摺膠帶，然後他開始將膠帶輕輕按壓在自己的皮膚上，隨即又拿起來檢查膠面上的亮粉。
「好，羅佛雷斯老師還告訴我，」強納森提高音量，蓋過約書亞的哭聲。「約書亞把自己的紙葉子揉得皺巴巴的，在自己手上擠出更多的膠水和亮粉，最後又抓起橘色的亮粉顏料管。在教室裡到處亂噴。其他的小朋友、他們的作品，還有老師，再加上約書亞他自己。全部都遭殃，約書亞——」強納森雙手一攤，很不高興，「是被請出教室的。」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約書亞和我都待在書店的童書區裡，我仔細為他除去T恤、褲子甚至鞋子上的亮粉。至於他手指、臉龐，還有頭髮的亮粉。又得花另一番工夫。他很怕我把膠帶直接黏在他的皮膚上，「一定會很痛。」他小小的臉蛋神色嚴肅，但同時看起來又充滿期待。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模樣彆扭，「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事情？把書上架或其他工作？」
楚門硬是拖拉著狗鏈，我也只好趕快帶他回去書店，約書亞站在前門，怔怔看著父親開車離去的身影。
我聳聳肩，彷彿這不算什麼，「總是要給人選擇的https://m.hetubook.com.com機會，讓他們有台階下。」
「媽媽，我可不可以吃東西？」約書亞看著克萊兒，我的心有一股不知如何說起的揪痛。「去後面拿點餅乾吃吧。」克萊兒對他說道，隨即又看著我。面露崇拜神色，「哇！你幫了他好大一個忙，」我一陣赧然。「你怎麼這麼厲害？」
克萊兒搖頭，「每一本親子書都有這麼教，但我看剛才約書亞已經暴怒難抑，來不及了。不過。下一次我一定會試試看。」
下午三點三十分，約書亞衝進書店裡，蒼白的臉在這個時候卻髒兮兮又紅通通的，而且，他因為生氣而噘著小嘴。他的肌膚與衣服身上反射出怪異的點點微光，等到我再湊近一點細看，發現他全身都是橘色的小亮粉。約書亞想要把手臂弄乾淨，但卻只是讓亮粉沾到其他地方而已。強納森此時站到約書亞的背後，這孩子臉上的表情挫敗又迷茫，克萊兒從櫃檯後面出來，「究竟發生什麼事了？」克萊兒好焦急。
我無所謂，聳聳肩，「它『看起來』像是普通膠帶，如果你想試試看。我們馬上就可以動手，或者，不想試也沒關係，就讓亮粉繼續留在身上好了。」我把膠帶放在櫃檯上，這是我在監獄裡學到的經驗之一，只要行有餘力，總要留給對方面子。
「謝謝。」約書亞的聲音好害羞。
「沒問題，」我答道，「楚門很可愛，而且我住的地方也不能養寵物。」我拿起放在書店後頭的外ｗｗｗ•heｔuｂｏoｋ.com•coｍ套，準備帶狗出門去，等到我回到前面的時候，強納森已經離開。我猜他是回去工作，而克萊兒和約書亞已經窩在一起專心看書。我扣上楚門的狗鏈，一起出門享受九月的涼爽空氣。我把他帶到書店人行道前的某塊草坪，靜靜等待他的暢快解放。
「這就是真的幫我一個大忙了。」克萊兒看著坐在前門的那隻鬥牛犬，他的鼻息在玻璃窗上留下了霧狀跡痕。「可以麻煩你帶楚門出去外面上個廁所？現在我真的想好好待在約書亞身邊，」她的笑容充滿歉意，「我知道這不是一般書店會有的工作內容，但是楚門也算是這間書店的一部分了。」
「可以麻煩你幫忙嗎？」他又講了一次。
我覺得背後好像有東西，輕柔地宛若秋日的落葉，有人在看我，原來是克萊兒的先生，正坐在車子裡看我，但我無法辨別他臉上的表情。我沒多想。立刻向他猛揮手，他也對我微笑揮手。強納森開車緩緩上路，我一度以為他會停下來和我說話，但沒有，他沒有接近人行道，一路開走了，我看著他轉彎，消失在我的眼前，他會不會知道我的身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
「怎麼了呢？」克萊兒問約書亞，但他只是皺著眉頭，雙手交疊在胸前。根本不想理人。
強納森現在才看到我站在那裡，「嗨，艾莉森，」他趕忙向我打招呼，「老師說，今天上美術課，他們先在美勞紙畫圖案、然後剪下來，再把亮粉撒在上面。大和_圖_書家應該都看得出來。約書亞的手指上沾了膠水，這簡直比去海灘玩沙還難清，然後，他手上又都是亮粉，說到這個。我真的是要謝謝學校，羅佛雷斯老師幫約書亞清理了手上的膠水，但當然不可能完全清乾淨，之後事情就越搞越糟。」
我不假思索，立刻蹲跪下去，讓約書亞可以看到我，他的哭聲也立刻隨之趨緩，還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我，在他來不及哭鬧之前，我趕緊開口，「約書亞，今天一定很不好受吧，」他的頭別過去。又開始哭，但已經沒那麼傷心了，我立刻追問。「我想你一定現在就想弄掉這些亮粉吧。」他雖然還在抽抽答答，但已經平靜下來，我知道他在聽我講話，所以我更近一步，用低沉冷靜的聲音告訴他，「我猜。你一定不知道有一種神奇膠帶，對於去除亮粉特別有效。」我起身走回櫃櫃，打開抽屜。取出一捲紙膠帶。
每天當我走進書擋書店的時候，我都好擔心克萊兒甚至是約書亞看著我的臉、突然發現了我的真正身分。這會不會違反了我的假釋規定？他們會不會把我抓回去坐牢？我當初離開克雷文維爾監獄的時候，曾經心存猶豫，但現在已經享受到自由的滋味，雖然時間很短暫，但我知道自己絕對不想再回去了。我仔細研究克萊兒的臉，但卻察覺不出有任何異狀；她仍然開開心心向我打招呼，而且聊起一般話題也都暢快盡興。
約書亞看著膠帶，眼神充滿懷疑，「那只是普通的膠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