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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一旁出現了些微動靜，她打開床頭燈，才能看清楚蓋斯的臉，在微弱的燈光下，陰影層疊，蓋斯又幾乎像是以前的那個他了，年輕、英俊、快樂。

查爾姆想過要打電話給她媽媽，但不確定媽媽口中會說出什麼話。查爾姆如此渴望媽媽在身邊，一生中也不過只有另外兩次而已——媽媽的變態男友準備欺負查爾姆，但芮妮卻在上班，還有，艾莉森把小孩丟給了她。那兩次母親都不在身邊，查爾姆心想，這次，該是可以利用媽媽的時候了，有人可以幫她一起照顧蓋斯，告訴她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但很不幸，芮妮．圖里亞並不是這樣的人。

查爾姆從浴紅中起身，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裡都是血絲，唇邊也出現了小細紋，她知道這是自己長期因擔憂抿嘴而出現的後遺症，她心想。我看起來好蒼老，我才二十一歲，但看起來卻已經老態龍鍾。

「那個小男孩。」他的聲音粗礪如砂紙。

但他又搖搖頭，由於浮腫之故，他線條分明的臉部輪廓已經消失，黑髮與慘白的膚色形成強烈對比，雜亂的眉毛讓雙眼看起來更小更凹陷，像是蘆葦蕺中的一泓藍色池水。

「我對不起他。」他上氣不接下氣，說話極其吃力。

「為什麼？」查爾姆不可置信，「為什麼你要覺得抱歉呢？那是克里斯多夫的錯，是艾莉森．葛蘭的錯，又不是你的錯。約書亞過得平安幸福，他的家人很愛他，」她的火氣全上來了，「艾莉森會去坐牢，是因為她淹死了m.hetubook.com.com約書亞的雙胞胎姊姊，你也知道克里斯多夫不會回來照顧他，連老天爺也都知道我媽媽一無是處！」

「還好嗎？蓋斯？」查爾姆在他耳邊輕聲低問，現在的他，似乎就連聆聽也顯得吃力痛苦，「要不要幫你準備什麼？」他睜開眼睛，目光清明，想要抬手取下氧氣罩，「我來就好。」她幫他取下面罩，以前她曾經笑過蓋斯，戴上這個讓他看起來像荷頓，也就是蘇斯博士故事書裡的那隻大象，蓋斯還因此哈哈大笑。他舔了舔自己乾燥龜裂的嘴唇，查爾姆將吸管放入他的嘴裡。他開始吸水，但這個動作卻已讓他精疲力竭。「還有沒有別的？」她問道。「我還可以做什麼呢？」查爾姆想要盡量壓抑自己的情感，她見過病人死亡。小孩死亡。但從來沒有她認識的人、她深愛的人在她面前死掉。

「沒關係。」他又開口了。

「乖，」蓋斯拚命喘氣，將手輕輕放在查爾姆的臉頰上，這個仁善病重的人，居然在安慰她，這叫她是要如何承受。當初央求要讓寶寶多待一會兒的是她，但從幾個小時變成了好幾天，然後，又變成了三個禮拜，查爾姆一直拜託蓋斯，再等一等，她立刻就愛上這小男孩了，她覺得哥哥，定會回心轉意。現在，她開始掉眼淚。

「是我要說對不起，我應該要告訴你的，」查爾姆在啜泣，「我把他送去消防隊，我應該要先說的，」她徬徨無助，看著繼父，「我沒辦法了，我很想把他htｔｐs://ｍ.hｅｔｕbook•cｏm•ｃｏm留下來，但是我無能為力，我好累，我知道我拖太久了。也怕給你惹麻煩，所以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你。」

「你根本沒機會向他道別，」但蓋斯沒反應，這段談話已經讓他疲累不堪。「有時候，我真希望她沒有把小孩送到我們家，」長期以來壓抑的情感。在此刻終於徹底解放，「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抱過他，真希望自己不知道他的小姊姊被丟進河裡，我真希望，你可以恢復健康。」查爾姆努力噙住淚水。把臉埋在他尖細的肩頭裡。

這個秋天來得暴怒猛烈，狂雨下個不停，她覺得整天坐在這小房子裡，日復一日，真讓人抑鬱消沉，查爾姆好想回到學校，但是她卻沒有辦法留下蓋斯一個人在家，與陌生人在一起相處，她知道他的生命隨時可能會走到盡頭，她絕對不會像媽媽一樣、棄他而去，她要陪伴著他，直到他闔上雙眼，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不用。」蓋斯聲音沙啞。「坐在這裡就好。」他輕拍著床沿。但是查爾姆很猶豫，她必須放下防止病人摔下床的欄杆，而且蓋斯現在雖然瘦弱得宛如窗外的風傾草。床邊也沒有什麼多餘的空間。

查爾姆放下欄杆。慢慢移動蓋斯的身體，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是臉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對不起，真是對不起，」查爾姆退縮不前，但是蓋斯依然拍著床，示意自己沒問題，她盡量讓自己不要佔太多位置，緊挨在蓋斯的身邊，「要不要看電視和-圖-書？」她已經伸手去拿遙控器，但他卻搖搖頭。「還是要把氧氣罩戴回去？」查爾姆知道蓋斯的氧氣罩不能拿下來太久，他很容易陷入驚慌。造成他的呼吸更加困難。

查爾姆好緊張，她心裡有數，約書亞這個話題遲早會出現。

「講話。」他還是老樣子，雖然是在下令，但語氣卻不像在發號施令，也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查爾姆坐在浴缸裡，裡面沒有水，她的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這裡，似乎是她唯一能待的地方了，聽不到蓋斯胸腔發出的呼呼噪響。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勇敢，坐在外頭陪著他，畢竟，她馬上就要當護士了，但是，她所受過的訓練，卻還不足以讓她面對這一切，蓋斯不應該受這種折磨，就算是全世界最齷齪下流的人，也不該承受此等痛苦，他呼吸極其困難，痛苦又沉緩，他仰頭看著查爾姆，何其絕望，但她面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卻完全無能為力。她知道他胸腔裡的黑色肺葉正在萎縮，急需空氣，而肺炎越來越嚴重。他的皮膚已經變成死灰色，整個身體只剩下皮包骨，蓋斯現在的模樣，讓查爾姆想到歷史課裡集中營生還者的照片。唯一沒有枯瘦的地方，只有臉龐和脖子，浮腫得厲害，有時候，在那一堆腫脹的肉裡，實在很難再看到他昔日的模樣，但只要他一微笑，查爾姆就又可以看到他了，那個精力充沛、愛開玩笑的蓋斯，只要查爾姆學校有活動就必定出席，那個教她如何在籃球場上罰球、教她做哥拉奇點心的蓋斯。但ｈｅtubooｋ•ｃｏｍ.ｃom是，現在的他看起來卻像是個陌生人。

查爾姆不知母親是否聽說了蓋斯瀕死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否在乎這件事。查爾姆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雖然她一直很獨立，沒有真正的媽媽或爸爸。但她一直有蓋斯。

她根本不想離開這間浴室避難所，但她還是回到蓋斯身邊，拉了張椅子陪他，現在，蓋斯的眼睛只能微張而已。查爾姆已經將他的老電視機移到臥室，父女兩人就一起看著無聊的情境喜劇和一再重播的警匪片，其實，節目內容不重要，音量能蓋過那如茶壺煮水一般的胸腔噪聲即可。只要蓋斯開始一陣猛咳。查爾姆就會小心扶他坐好。以畫小圓的方式搓揉他的背，她曾經看過蓋斯這麼照顧約書亞。她反覆輕拍他的背，低聲鼓勵他，彷彿他現在是當年那個小嬰孩。「沒事，沒事的，咳出來就好。」蓋斯骨瘦如柴的雙手緊捏著毯子，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等到這一陣狂咳結束之後，查爾姆會餵他喝一口水，幫他整理好背後的枕頭，再輕輕為他戴上氧氣罩，等到他呼吸平順、再次入睡之後，她才能安心回座。

「哦，」查爾姆開口了。「下個禮拜要去整型外科實習，萬聖節左右會待在小兒腫瘤科。大家都會扮裝，就連醫生也不例外。」

珍已經安排了安養院的人員過來協助，查爾姆內心充滿了感激，他們人都很好，也相當專業；但主要都還是查爾姆在負責照顧，他的湛藍色雙眼總是在找尋查爾姆，宛若在乞求她伸出援手，大部分的時候。蓋和_圖_書斯口中講的都是囈語。而且還會誤把查爾姆喊成她媽媽的名字，這讓查爾姆傷透了心。安養院的義工桃樂絲也只好努力向她解釋，蓋斯會出現這個狀況，完全是因為病情和止痛藥的影響。

蓋斯好不容易。才抬起另一隻手臂。抱著查爾姆。

查爾姆告訴學校老師自己得要請假一段時間，才能好好照顧蓋斯。師長們都很諒解，她也知道，等到她重返校園的那一天。也就是蓋斯葬禮結束之後了。

蓋斯點點頭，兩人又陷入沉默，他們都知道他活不到萬聖節。

「你是好孩子，查爾姆，」蓋斯喃喃說道，「又聰明，又勇敢，比我還勇敢。」查爾姆望著他，這些年來，蓋斯總是會反覆提起當年救火的英勇事蹟。煙塵、火焰、高溫，「雖然你把那小男孩留在消防隊，但你依然一直在看顧著他，確定他平安無事。」

蓋斯原本睡的是雙人床，現在已經換成了醫院的病床，如此一來，安養院人員無論是照顧他、或是為他換床單，都方便得多了，查爾姆心想，當然，等到他斷氣之後、把他推出去，也比較方便。蓋斯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空瘸的繭，細薄佈滿皺紋的皮膚緊貼著骨頭。查爾姆偶爾沒聽到他繼續咳嗽，整個人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在這種時候，若想知道繼父是否生息猶存，她也只能觀察他胸口的微弱起伏。

「女兒啊。」蓋斯的聲音粗啞，此言足矣。他們一起躺了好久，蓋斯輕拍著查爾姆的背。她也就這麼安心依偎著他，宛如小貓，正在找尋最後一畝未褪逝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