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2、邁向富人之路
為什麼他叫她「帕得森太太」?我很納悶。我質疑地望向克里斯多弗,他看起來也一臉困惑。
為了免去更多詢問,媽媽用她最傲慢的神態回應,「有人會接我們。」有趣的是,她可以像戴帽子般戴上那種高傲模樣,而且輕易就能摘下。
我們抵達一個偏僻無人的車站,我們下了車,沒有人來接我們。
「女士,外頭很黑。」
「他們還是孩子,」媽媽的怒火非比尋常。「母親,妳一點都沒變,對吧?妳還是一樣小心眼又多疑!克里斯多弗和凱西清清白白的!」
克瑞哭得更大聲。
列車在漆黑的繁星夜色裡笨重地行進,朝著維吉尼亞州遙遠的山間莊園駛去。我們行經許多寧靜的城鎮村莊,零星散落的農家只能靠方形的金黃燈火來證明他們確實存在。我和哥哥不想因為睡著而錯過任何事物,而且,我們能聊的事可多著呢!多半是關於那棟大豪宅的猜測,我們會過著奢華生活,用金盤子吃飯,還有穿制服的管家服侍。而我猜想我會有個專用女僕替我放衣服,準備洗澡水,幫我梳頭髮,我叫她跳她就跳。不過我不會對她太苛刻。我會保持溫柔,當個所有僕人都期望的女主人。除非她弄壞什麼我心愛的東西,那就得好好教訓一番,我起碼會發個脾氣,把幾樣不喜歡的東西往地上扔。
「媽媽,」我苦惱皺眉,「妳為什麼一直哭?」
我們保證自己會乖乖的,安靜得像老鼠,我們會像小天使般聽話守規矩。我們會盡力照料雙胞胎,我什麼都肯說肯做,只要能抹去她眼裡的焦慮。
我整個人都慌了,要不是媽媽轉身坐在床邊朝我和克里斯多弗伸出雙臂,我大概就要叫喊出聲。我們跑向她,慶幸有她的雙臂抱緊我們、雙手撫過我們髮間背上,替我們梳平被風吹亂的頭髮。「不要緊,」她低聲說道。「相信我。你們只會在這裡待一晚,然後我父親就會歡迎你們進屋,讓你們把這裡當自己家來住,所有一切,包括每間房間和花園。」
雙胞胎沒聽見。他們已經睡得很熟了。
我們被田地和草地包圍。「車站」後頭的樹林深處裡有東西發出古怪聲響。我嚇了一跳轉身想瞧瞧是什麼,克里斯多弗笑出聲來。「那只是貓頭鷹!妳以為是鬼嗎?」
「凱西,妳得學會一件事——別再那麼誇張!不要大驚小怪。認真想想我們的處境,就知道這裡不過是大宅裡的一個房間,沒什麼好怕的。我們只要在媽媽回來前在這裡過一夜。」
我害怕被鎖在房裡。要是發生火災呢?火災。我總是想著火災和逃生方法。要是我們就這樣被關在這裡,我們呼救也沒人會聽見。只有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五才有人來,誰會聽見我們在二樓偏僻的禁區房間裡?
她在門邊轉身說道,「好好睡一晚吧,明天只要我一有辦法就來看你們。你們知道我的打算。我得先走回車站,然後搭另一班火車到夏洛茲維爾市拿我的行李,然後明天一早我會坐計程車回到這裡,我會想辦法溜上來看你們。」
我們獨自待在這裡,被鎖住。所有的燈都熄了。我們周遭和下方的這棟大宅像隻怪獸,把我們關在牠一口利齒裡。如果我們挪動出聲呼吸太重,就會被吞噬殆盡。
我們總算來到有著偌大精美屋宅的社區,就在一道陡峭山坡旁邊。我們躡手躡腳走向最大棟的房子,也是這些沉睡中的山間屋舍裡最堂皇的。媽媽低聲說她家祖傳的房屋叫做佛沃斯大宅,已經超過兩百年歷史了!
「附近有湖可以溜冰游泳嗎?」克里斯多弗問道。他非常關注那山坡。「這不是很好的滑雪地,有太多樹木和岩石。」
哦!天啊!我轉向媽媽。這不是真的!她在說謊對不對?她說那些苛刻的話只是想嚇我們,對不對?我往克里斯多弗身邊靠得更近,貼向他身側,覺得發冷打顫。外婆皺起眉頭,我立刻拉開距離。我試著看向媽媽,但她背過身低著頭,肩膀低垂抖動,好像在痛哭。
媽媽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的時候,我跟克里斯多弗將我們的衣物扔進手提箱裡,連同幾件玩具和一套遊戲。在傍晚暮色微光中,一輛計程車載我們到火車站。我們偷偷摸摸地溜走,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道別,這讓人很難受。我不懂為什麼非得這樣,但媽媽很堅持。我們的腳踏車留在車庫裡,所有太大帶不走的東西也都擱下。
「克里斯多弗,你有沒有聽到外婆說什麼半個叔叔?你知道她在講什麼嗎?」
回想起搭火車的那個晚上,我已然明白,就在那一夜我開始成長和思考。儘管得到一切,仍得失去一些東西,所以我最好習慣一點,然後看開一些。
然而,外婆像生根樹木般站得很穩,她看到雙胞胎睡在同張床上非常不悅,然後看向靠在一起的我跟克里斯多弗。我們很累了,互相倚靠著彼此。她灰石般的雙眼閃著不贊同的神色。媽媽似乎很明白她為何會神情尖刻地陰沉著臉,雖然我不明白,媽媽卻了然於胸似地脹紅了臉。外婆說:「妳那兩個大孩子不能睡在同張床上!」
媽媽抱起克瑞,把他放在另一張雙人床上,就這樣暫時確定往後的生活模式:男孩睡在靠近浴室門的床,我跟凱芮睡在靠窗的床。
她的鼻子是鷹勾鼻,肩膀很寬,她的嘴巴薄得像彎刀的畫痕。她身上的洋裝是灰色的塔夫塔綢,在樸素的高領窄處有個鑽石胸針。她身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是柔軟的,連她的胸部也像兩座水泥山丘。我們完全沒辦法像跟父母親打鬧般試著跟她說笑。
「有,」媽媽說道,「大概四分之一哩外有個小湖泊。」她指向湖泊的方向。
「清清白白?」她厲聲回應,她刻薄的目光銳利得足以將人割傷出血。「我跟妳父親就是一直儍儍地相信妳和妳那半個叔叔!」
「說不定,說不定要一星期,但不會更久,應該不用那麼久。我不確定到底多久……但是不會太久。妳可以放心。」她柔軟的手撫過我頭髮。「親愛的凱西,妳爸爸很愛妳,我也是。」她移到克里斯多弗那裡親他額頭又摸他頭髮,不過我沒聽見她跟他說的耳語。
「不過妳確定他們腦袋沒問題?他們會不會有什麼不顯眼的潛在毛病?」
我不喜歡她,我想回家。我的嘴唇不住顫抖,希望爸爸可以活過來。這種女人怎麼能夠生出媽媽這樣美好可親的人?媽媽的美麗容貌和愉悅性情是從誰身上遺傳到的?我渾身顫抖,試著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流下。媽媽已經事先讓我們對一個沒有疼愛、漫不關心、無情的外婆做好心理準備,然而卻是這樣一個外婆要我們搬過來的,而現在,她令人驚異地突然現身。我忍著淚水,深怕克里斯多弗會看見,待會兒又要嘲笑我。不過讓我安心的是,我們的母親暖暖地笑著,把穿好睡衣的克瑞放到一張大床上,然後把凱芮放在他身邊。哦!他們看起來多麼可愛,雙雙躺在那裡就像玫瑰色臉頰的大洋娃娃。媽媽傾身在雙胞胎的紅臉頰印上親吻,她的手溫柔地梳過他們額上的鬈髮,然後她將被子拉高到他們下巴下方。「晚安,我的寶貝們。」她用我們熟悉的深情語氣輕輕說道。
「凱西,」克里斯多弗說道,「不要愁眉苦臉。如果上帝不想讓人變老生病然後死掉,祂就不會讓人生小孩。」
安全的房間?我們所有人要睡在唯一的一間房裡?在這棟富麗堂皇的大宅,有二十、三十,或是四十個房間,我們卻得待在同一間?即使如此,我想了想,發覺自己絕不想在這大宅中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裡。
媽媽點頭放棄。她和外婆繼續進行籌畫,而我跟克里斯多弗愈來愈睏。這一天好像漫長得永無止盡。我好想爬上床躺在凱芮身邊休息,好讓我做個好夢,在夢裡一切問題都不存在。
有好多的山丘,看起來就像被子上一塊塊縫補的塊狀物,有成排的樹木由高到低隔出畫分區域。我說它們是夜晚的守衛,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媽媽告訴我們樹木種成一排排的是為了防風和阻擋厚重積雪。這些字眼恰恰讓克里斯多弗興奮不已。他熱愛所有冬季運動,他沒想過到維吉尼亞這種南方州也會下大雪。
我們幾乎是踮著腳尖繞過龐大大宅。一走到後門就有個老婦人讓我們進門。她一定在那裡等候然後看見我們到來,因為我們還沒敲門她就馬上開門了。我們像夜裡的竊賊悄悄溜進去。她連句歡迎我們的話也沒說。她會是僕人嗎?我猜想。
「不會太糟的,」他低聲說道,雙眼在黑暗中閃動。「外婆不可能像她外表看起來那麼壞。」
慈祥老爺爺般的列車長沒被說服。「夫人,」他說道,「離夏洛茲維爾市有一個小時車程的距離。我們這樣是讓您和您的小孩留在偏僻無人的地方。那裡連一間房屋也看不到。」
外婆咬緊牙根。「柯琳,給我時間;讓我想出不準僕人進入北側廂房的藉口,連打掃也不行。但是我得謹慎行事,不能讓他們懷疑。他們討厭我,為了討賞,他們會跑去找妳父親說閒話。妳不懂嗎?柯琳,封閉北側廂房跟妳回家的事絕對不能同時發生。」
「為什麼妳要這麼做?」克里斯多弗緊張地問。
「兩個女孩睡同張床,兩個男孩睡另一張,」外婆指示。
「她整個人大得可怕。你覺得她有多高?」
狂怒和激動讓我們的母親臉上的紅潤盡消。「如果妳真的那麼想,那就讓他們分房、分床!天知道這大宅裡有多少房間!」
外婆無情地把我們的母親推向敞開的門口,媽媽扭過身從外婆肩頭回頭望著我們,她黯淡雙眼無聲地向我們懇求,然後才聽到她說道,「做個好孩子,要守規矩。不要發出聲響。聽外婆的話,照她的話做,別讓她找到藉口罰你們。拜託,拜託你們這麼做,讓雙胞胎聽話,別讓他們哭鬧,不要太想我。把這當成遊戲,很好玩的。在我帶玩具和遊戲回來之前盡量逗他們玩。我明天就會回來,我每一秒都會想著你們,為你們祈禱,而且愛著你們。」
我的目光在她們之間打轉,我瞪大眼望向我哥哥。他的歲數好像在冰冷空氣中融掉了,他柔弱無助地站著,就像個六、七歲的孩童,沒比我懂得更多。
「媽媽!」我大喊,那時我們才走沒幾步路,「那個列車長忘了給我們妳那兩個行李!」
「我不喜歡走去黑黑的森林!」凱芮喊著,想把她的小手從我手中掙脫。「我要回家!放開我,凱西,放手!」
「哦!對,這裡會下雪,」媽媽說道。「當然會下雪。我們在藍嶺山脈的山麓丘陵上,這裡非常非常冷,跟格拉斯通那裡一樣冷。不過夏季時白天比較暖和,晚上永遠都冷到至少得蓋一件毛毯。現在等太陽昇起,你們就能飽覽美麗的鄉間景色,跟世上其他地方一樣的好風光。但是我們得快點。要走很長很長的路才能到我家,我們得在日出前僕人還沒起床就到達。」
「沒有!」我們的母親喊著,覺得受到冒犯,而我也這麼覺得。「我的孩子完美無缺,就像妳看到的,腦袋和身體都沒有問題!」她瞪著那位灰衣老婦,然後蹲下來開始脫凱K的衣服,凱芮低頭打瞌睡。我蹲在克瑞前面解開他那件藍色小外套,克里斯多弗把一只手提箱擱到一張大床上。他打開手提箱,取出兩套黃色的連身小睡衣。
「凱西,我現在沒時間跟妳解釋。我們得走快一點。」她彎身拎起那兩只沉重的手提箱,語氣堅定地要我們跟著她走。我跟克里斯多弗被迫抱著雙胞胎,他們睏到沒辦法走,也不想走。
「凱西,那不要緊,」她喘氣說著,彷彿她拿的那兩只手提箱對她已經是個重擔。「我拜託列車長把我那兩個行李送到夏洛茲維爾市的寄物處,我明天早上再去領。」
謝天謝地這只是暫時的安排,只要一個晚上。明天媽媽就會讓垂死的外公認輸了。
「媽媽,晚安,」我和克里斯多弗一同說道,她躊躇地站hetubook.com.com在走廊上,外婆無情的大手抓在她肩上。「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們知道怎樣照顧雙胞胎,也懂得自己找樂子。我們不是小孩子了。」這些都是我哥哥說的。
太奇怪了。「為什麼?」我問道。「為什麼那個列車長叫你帕得森太太?」
「兩百公分高!兩百公斤重!」
然後她瞪向她那高大嚴厲又可怕的母親。「母親,稍微憐憫我的孩子吧。他們也是妳的骨肉至親,妳不要忘記這點。他們是好孩子,但也是普通孩子,他們需要空間玩耍奔跑,可以喧鬧。妳期望他們都能小聲說話嗎?妳不需要在這房門上鎖;妳可以鎖住走廊那頭的門。為什麼他們不能自由使用北側廂房的這些房間呢?我知道妳一向不太管年代較久的這一區。」
他咯咯發笑。「對啊,沒錯,真是溫柔啊!溫柔得像隻紅尾蟒蛇。」
「我明天一早會來。」外婆說完就把媽媽推向走廊,然後關門上鎖。
「叫醒雙胞胎!」媽媽對我們的抱怨不耐煩地厲聲說道。「讓他們自己站好,逼他們自己走,別管他們想不想走。」然後她在外套的皮毛衣領裡喃喃低語,小聲得只有我敏銳的耳朵聽見,「天呀,他們最好趁還能在外頭走路時走一走。」
「不知道,不過我想媽媽之後會解釋所有事情。現在睡吧,然後禱告。我們能做的不就只有這些嗎?」
她開口說話,我覺得發慌。「柯琳,正如妳所說的。妳的孩子很漂亮。」
我覺得聽起來很合理,因為雙胞胎不肯走,我們已經空不出手了。我們啟程出發,跟在我們的母親後頭走過起伏的地面,沿著岩石和樹林間的模糊小徑而行,路旁的灌木勾破我們的衣服。我們慢慢走過好長好長好長一段路。我和克里斯多弗開始覺得疲憊焦躁,因為雙胞胎在我們手中變得愈來愈重,我們的手臂開始痠痛。這場冒險才剛剛開始就變得乏味。我們出聲抱怨不停嘮叨,拖著腳步相心坐下休息。我們想回格拉斯通,回自己的床上,擁有自己的東西,比有僕人和我們不認識的外公外婆的那棟古老大宅來得好,也比在這裡好。
我們照著媽媽的話叫醒雙胞胎,讓他們自己站好,叫他們自己出力走路,不管累不累。我們拖著他們走,他們抗拒地抽氣哭著嘀咕抱怨。「我不想去我們要去的地方。」凱芮含淚哭訴。
「嗯,首先我絕對沒辦法提四個行李,是吧?另外呢,我想先找機會跟我父親談談,再讓他知道我有小孩的事。而且如果我離家十五年然後在半夜回家,似乎也不太對勁,是不是?」
我躺下來等待入睡,可是漫長的寂靜不斷延伸。在我人生裡這還是頭一回沒有一躺在床上就睡著。克里斯多弗打破沉默,我們開始小聲討論自己的處境。
我們踏出火車,外頭一片漆黑,正同列車長提醒過的,四下看不見任何房子。我們獨自在這夜裡遠離任何文明,站著向火車踏階上的列車長揮手告別,他一手抓牢著車上,另一手揮舞著。他的表情顯露出他不太樂意讓「帕得森太太」和她那四個昏昏欲睡的孩子等人開車來接應。我望向四周,只瞧見一片生鏽的錫屋頂用四根木柱支撐,還有一張不牢固的綠色長凳。這就是我們下車的車站。我們沒坐在長凳上,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火車隱沒在黑暗中,聽那單調悲傷的汽笛聲迴盪,好像在祝福我們好運,一切順利。
當我幫克瑞脫下衣服穿上他黃色睡衣,我偷偷觀察那高大婦人,我想她就是我們的外婆。我仔細瞧她想找出皺紋和下巴贅肉,才發現她沒有我一開始想的那麼老。她鋼青色的濃密頭髮往後梳成一板一眼的髮型,讓她的眼睛顯得細長如貓眼。哦,你甚至能看到每一縷頭髮將她頭皮扯出一個個不平的小丘,甚至當我細瞧,看到有一撮頭髮斷掉了!
於是疲倦又滿懷思緒的我倒回床上,將凱芮緊擁在胸前,如我所願地墜入夢中。
我很想把凱芮再抱起來,但我的手臂痠得沒辦法再
和*圖*書試。然後克里斯多弗放開克瑞的手,跑到前頭去幫媽媽拿那兩只沉重手提箱,所以我得拽著兩個不情不願的雙胞胎走向暗處。
媽媽走到我旁邊,看起來疲倦憂愁,臉上還有黑眼圈,她在我額頭印上溫暖雙唇。我看到她眼角閃著淚珠,她的睫毛膏在淚水中暈染開來。為什麼她又哭了?
「這地方什麼鬼也沒有!」媽媽尖聲說道。「你們也不用小聲說話。這裡沒人。這裡是農牧地,主要養乳牛。看看四周,再瞧瞧那些麥田、燕麥田,還有一些大麥田。這一帶的農夫替住在山丘上的有錢人供應所有新鮮的農產品。」
「不要緊,」我們的母親語氣肯定。
恐懼的漣漪貫穿我全身。我瞥向哥哥看他有沒有聽見,他正巧轉頭看我。他笑了一下,我也回他一笑。
媽媽的語氣更加不贊同。「這不可能!他們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母親,鎖上走廊盡頭的門吧!」
外婆使勁搖頭。「柯琳,我才是這裡做主的人!不是妳!妳以為我把這一側的門鎖起來,僕人不會議論嗎?所有事情都得跟原來一樣。他們明白我為什麼特地鎖住這間房間,因為房間裡有通往閣樓的樓梯,而我討厭他們在不該出現的地方晃來晃去。每天一大早我會帶食物和牛奶給孩子們,在廚師和女僕還沒進廚房前。北側廂房這一區只有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才會有人來大掃除。那時候孩子們就躲在閣樓裡等女僕打掃完畢。女僕進房之前我會親自檢查所有東西,確保他們沒有漏掉任何洩露行蹤的東西。」
「你是想告訴我,你覺得她是溫柔老太太?」
空氣寒冷刺人。雖然媽媽說這裡是丘陵地,遠方那些陰暗高大的形體對我來說就像山脈。我凝視天空,天空看起來像倒扣碗狀的深藍色絨布,閃爍的不是星星而是晶化雪花,或者是我未來哭泣時會流出的冰晶淚珠?為什麼它們好像很憐憫地俯瞰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像螞蟻般渺小,不知所措又微不足道?天空好近,太大、太美麗,讓我有種奇怪的不祥感。不過我知道如果換個環境,我應該會愛上這樣的鄉村景色。
明天,等媽媽坐著計程車在適當時間到達,她就能去見生病的外公,她會露出笑容然後說話,他會為她著迷然後認輸。只要瞧一眼她那迷人臉龐,只要她柔軟的漂亮小嘴吐出一字一語,他就會伸出雙臂原諒她做過的那些「從恩典中墜落」的事。
她急忙拭去淚水,試著微笑。「凱西,恐怕我得花上不只一天才能讓我父親回心轉意。可能要兩天,或是更久。」
我起身下床雙膝跪地,雙手在下巴處合十。我緊閉雙眼祈禱,祈求上帝讓媽媽展現出她最迷人可愛、令人失去戒心的模樣。「然後上帝,拜託別讓外公跟他太太一樣討人厭又刻薄。」
「更久?」
「女士,」列車長看著懷表神情非常關切,「現在是凌晨三點。有人來接你們嗎?」他憂心的目光投向我跟克里斯多弗,還有睡著的雙胞胎。
「我就算睡著也知道回家的路。」
我覺得克里斯多弗盯著我瞧,好像在讀我的心,害我臉紅了。他開心地咧嘴笑著。他是那種永遠都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從來不曾像我一樣老是憂鬱多疑、悶悶不樂。
媽媽一下子清醒過來,看起來驚嚇又迷惘,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目光從離她很近的列車長移向我和克里斯多弗,再低頭頹喪地望著睡夢中的雙胞胎。接著她的淚水就要湧出,她摸向皮包掏出面紙優雅地輕拭雙眼。然後吐出一聲滿是悲痛的深沉嘆息,我的心開始不安跳動。「好,謝謝。」她向列車長回話,他依然用極度讚嘆欣賞的表情看著她。「別擔心,我們已經準備好下車。」
「睡吧,」她沙啞地說道。「別擔心。無論聽見什麼都別管。等我父親原諒我,忘記我曾經做過惹他不高興的事,他就會張開雙手迎接他的孫子孫女,他能親眼見到的唯一孫兒們。」
「不可能,」外婆以冰冷的激動語氣說道。「只有這間房間有獨立的浴室和-圖-書,他們在樓上走動或沖馬桶都不會讓我丈夫聽見。如果他們分房,又分散在樓上各處,他會聽見他們的聲音和噪音,僕人也可能會聽見。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這樣安排的,只有這間房間最安全。」
最後,在我以為媽媽永遠不會注意到時,她終於看到我和克里斯多弗已經很累了,我們總算能在浴室換下衣服然後爬上床鋪。
她站在那裡對我們如此讚美,這些話語應該要讓我們心頭一暖,但我的心都涼了。她的語氣冰冷又滿不在乎,好像我們沒有耳朵足以聽懂她的話,也沒腦袋足以理解她的不悅,儘管她口中說的是好聽話。我對她的看法是對的,因為她的下一句話就能證實。
我跟哥哥正猜想著我們有錢之後要怎麼花,那個肥胖禿頭的列車長走進我們的小包廂,對我們的母親從頭到腳仰慕地掃視一回才開口說道:「帕得森太太,您下車的車站將在十五分鐘後抵達。」
「噢,這很難說。也許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九十公斤重。」
克瑞只是一直哭。
根據她告訴我們的,她爸爸是個壞脾氣的老人,六十六歲對我來說老得不可思議。而一個瀕死的人不會對他唯一活在世上的孩子心懷怨恨,他曾經如此深愛這個女兒。他非得原諒她不可,這樣他才能平靜喜悅地死去,知道自己做了件對事。然後,只要她令他著了迷,她就會領我們出臥房,我們會以最佳姿態現身,露出最討人喜歡的模樣,他馬上會知道我們不醜也不壞,只要人還有一顆心就絕對會喜愛雙胞胎。因為啊,人們在購物中心看到雙胞胎都會停下來輕拍他們,向媽媽稱讚她有這麼漂亮的孩子。而且等著看外公見識克里斯多弗如此聰明!成績全優的學生!而且更驚人的是,他不用像我一樣用功再用功。每件事對他來說都那麼容易。他的雙眼只要在書頁上瞄過一兩遍,所有資料就會永遠刻在腦子裡,絕對不會忘記。哦,我多嫉妒他的天才!
我也有自己天才的一面,跟克里斯多弗閃亮的才華不同。我擅長的是推翻所有亮晶晶的事,尋找它們的灰暗面。我們對陌生的外公只知道片段資訊,但將所有片段拼湊成塊之後,我已經可以猜出他不是那種輕易原請別人的人,否則,他就不可能長達十五年不肯接納自己曾珍愛的女兒。不過,他真的能抗拒媽媽非同小可的哄人功力嗎?我不確定。我見識過她在金錢上怎麼哄我們的父親,爸爸總會投降,聽從她的意思。只要一個吻、一個擁抱、一個觸碰,爸爸就會開心微笑,然後同意一切要求,沒錯,她買下的任何昂貴東西,他都會想辦法支付。
老婦人將她冷酷的目光轉向我,然後看向克里斯多弗。「現在聽好,」她像個教練軍官說道,「你們兩個年紀大的要讓那兩個小的保持安靜,如果他們違反任何一條我定的規矩,你們就要負責。記住:如果你們的外公太早發現你們住在樓上,他會把你們全部扔出去,連一枚一分硬幣都沒有,而且他還會因為你們活在世上而嚴懲你們!你們要讓這間房間保持乾淨整潔井然有序,浴室也是,要像沒人住在這裡一樣。你們還要安安靜靜,不可以大喊哭鬧,不可以跑得讓樓下的天花板砰砰響。等我和你們的母親今晚離開這間房,我會把我身後這扇門關上上鎖。因為我不會讓你們閒晃過一間又一間房間,跑到大宅別的地方去。直到你們外公去世那天,你們都得待在這裡,就像你們其實並不存在。」
我們一下子就進了黑漆漆的大宅,她催促我們走上陡峭狹窄的後樓梯,不讓我們多停留一秒看看四周的大空間,我們只能瞥一眼就快速無聲通過。她帶我們走過好多走廊,經過好多緊閉房門,然後我們終於抵達一個走廊盡頭的房間,她打開門示意我們進房。我們漫長的夜晚旅程結束了,而且有間亮著盞燈的大臥房真讓人鬆了口氣。厚重的刺繡窗簾蓋住兩扇長窗。穿著灰洋裝的老婦人闔上通向走廊的重門,然後轉身倚著門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