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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裡的小花3:花中荊棘

作者:V.C.安德魯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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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9、邪惡的故事

第二部

怪物?我是怪物?
不對。她才是怪物!她對我做的事,就像麥爾坎的媽媽把他關進閣樓受處罰一樣。此時此刻,我對她的恨意,就像從前我對她的愛一樣多。
我大聲喊出來:「我恨妳,媽媽!我希望妳死掉!」

9、邪惡的故事

「我是說我的孩子,裘瑞。我的四個孩子,我和我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四個孩子。當年嫁給他的時候,我才十八歲。我被禁止和他在一起,然而我要他。我以為我再也找不到這麼棒的男人了……然而我又找到了一個和他一樣好的對象。」
我放眼張望,這位婦人喜愛美麗事物的程度和我一樣,然而……「真遺憾,她坐在黑暗中,拒絕享受這裡。」我不自覺地喃喃低語。她聽見之後不帶感情地接著說:「這樣更適合懲罰我自己。」
「沒錯,」她斷斷續續地說,「我想你說得沒錯。我只是覺得看著你的表情變化會很有趣,我不應該這樣捉弄你。很抱歉,裘瑞,請你原諒我。」
我狼吞虎嚥地吃下培根、加了酸奶和細香蔥的炒蛋,以及第三片烤麵包時,巴特卻仍一口一口地慢慢啃,好像他一顆牙齒也沒有。他的烤麵包冷掉了,柳橙汁等著讓人啜飮,彷彿像不能吃的毒藥似的。就算躺在床上快死掉的老人胃口也比他要好一點。
我沒答話,只是坐在椅子上。她沒完沒了地說著她的一生,一個可憐的富家女,錯愛比她大三歲的半個叔叔,因此被剝奪了繼承權。她為什麼要告訴我她的一生故事呢?我不在乎。她的過去和巴特又有什麼關係?我是為了他才來這裡的。
她常待的房間再度令我大吃一驚,儘管我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在這麼美好的夏日裡,她卻把窗簾拉了起來,窗簾後方的窗擋板緊閉,在窗簾下,映出一道道光線。窗擋板和窗簾阻絕了外頭的熟氣,使得她的客廳異常冷冽。在我們這地區不會真正用到冷氣空調,鄰近的太平洋讓此處天氣保持涼爽,晚上必須要穿毛衣,即使是在仲夏時分也一樣。不過這間屋子卻冷得很反常。
「你知道這是誰的肖像嗎?」她問。這時工人已經把畫掛在一間她不常使用的起居室裡。我點頭,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我在院子裡又上上下下找了一遍,然後決定我最好是進屋子裡去,打電話給報社。我會提出高額的尋狗懸賞,一定會有人帶回克洛佛。「克洛佛!」我大喊,「開飯囉!」
當然了,我鬆了一口氣。只要一看到翻飛的黃蝴蝶,那隻老貴賓狗體內的小狗魂就被喚醒了。我到廚房陪艾瑪,並且問她:「艾瑪,有件事我想問妳已經很久了。我媽是在哪一年嫁給保羅醫師的?」
「裘瑞,我的第二任丈夫比我年輕,他叫巴特.溫斯洛。」她飛快地說出口,彷彿要確保在我站起來跑掉之前會聽見。「後來,我女兒長大後,她便引誘他,偷走了他對我的愛,這樣她才能利用她為他生下的小孩來傷害我。那個我生不出來的孩子。你能猜到那個小孩是誰嗎,你能嗎?」
她怎麼會有我媽媽的肖像畫呢?
「為什麼呢?」
我站在他們的床邊,低頭看著他們。月光從窗戶流瀉進來,灑落在他們身上。媽媽半轉身地側躺著,這樣才能和仰躺的爸爸緊緊依偎。她的頭倚在他裸|露的胸口,而他以左臂環抱她,手掌貼在她的臀部上。被褥拉到剛好遮住他們的裸體,這使我忍不住往後退開,心中感到非常愧疚。我不應該在這裡。他們睡眼惺忪的臉龐顯得脆弱又年輕,感動了我,卻也帶給我深深的羞愧感。我納悶自己為何感到羞愧。爸爸很久以前就教過我生命的真相,所以我知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會做什麼事來製造寶寶,或者只是享受樂趣。
「我找不到克洛佛,」我回答,「你知道牠從來不會亂跑,牠只愛待在家裡。我前幾天讀到有人會偷狗,賣到科學實驗室去做實驗。巴特,假如有人對克洛佛做出這種惡劣的事,我肯定活不下去。」
「拜託,艾瑪,這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巴特。我得想辦法矯正巴特,假如我不知道所有的事實,我怎麼能辦得到呢?」
「這真奇怪,媽媽愛上的不是年輕的弟弟,而是年紀大的哥哥。妳不認為這樣很奇怪嗎?」
我的心中酲釀著困惑和後悔,決心因此動搖。這不像是一位邪惡仙后的城堡,只是一個孤單老婦人的古老大房子,她需要巴特的程度就像巴特需要她一樣。
他很快地抱了我一下,祝我好運,然後就回房間去了。一個小時之後,我認為這樣是徒勞無功。克洛佛死了,牠不出現的話,只有這個原因。
「你用不著怕我,裘瑞,」她以甜美的聲音說。「我家屬於你,也屬於巴特。我永遠歡迎你來玩。坐下來聊聊吧,你要一起喝杯茶、吃塊蛋糕嗎?」
然後,她在幾乎忘我失神的情況下,因為突然看見我在場而慌亂起來。「哦!我真是個差勁的主人。裘瑞,你想吃喝點什麼?」
他注視著我,一臉受傷的表情。「他們不會這麼做的……會嗎?」
「噓,」他低聲地說,「從現在起,生命會對我們很好,要抱持對上帝的信心。我倆都承受了夠多的懲罰,祂不會再處罰我們了。」
她的眼中含淚,點了點頭,然後垂下臉。我傷害了她,我很清楚。我必須硬起心腸,不對她說我很抱歉。然後,正當我要離開時,一名送貨員拍打大門。我打開了門,他扛著一只龐大的矩形條板箱走進來。在兩名工人的幫忙下,才把釘住的箱蓋拆和-圖-書開。
她的緊張手勢讓她配戴的大量珠寶散發出耀眼光芒。她的手指上有各種色譜,紅寶石、祖母綠、鑽石等,這些珠寶似乎戴錯了地方,因為她老是穿得渾身黑鴉鴉,頭上還罩了許多層的黑色雪紡紗。不過今天她的眼睛露出來了,那雙湛藍的眼睛。這雙藍眼睛看起來如此熟悉。
牠搖著尾巴,順從地轉身往家裡的方向走,不時回頭看我是否轉身離開了,牠好繼續跟著我。我一直看到牠的身影消失在路的轉彎處,才再次朝那棟龐大的老宅邸前進。在我的腦海裡,遙遠的過往有如鼓聲隱約敲擊,提醒我一些已遭遺忘的事件。聖誕夜的芭蕾舞,還有送我第一部電動火車的那名英俊男子。我阻絕記憶,想維持我媽媽的神聖地位、我對保羅爸爸毫無保留的愛,以及我對克里斯完好無瑕的尊敬。不要,我不能讓自己想起來太多事情。
「安全」是一個再也沒有實質意義的字眼了。就像死者在我的記憶中只不過是陰影,巴特的恨意卻比什麼都更具體,而且日益加深。
我不知道我的心中其賁暗藏懷疑,我以為我只是好奇而已。
她那雙緊張不安的手飛快地挪到頸間,把玩著那條有大珍珠和鑽石蝴蝶釦環的項鏈。「裘瑞,假如我問你一個假設性的問題,你會回答我嗎?給我一個真實的回答?」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因為很久以前,我曾被關起來,和這個世界隔離,關在一個小房間裡。不過更糟的是,我同時也自我禁錮了。當你在生命中首度被迫面對自己,你會感到震驚不已。我第一次深刻探索自己內心時,我感到退縮。我看著他們擺在我房裡的鏡子,心中驚駭莫名。現在我住的房間裡到處都是鏡子,但是我遮住了臉,以免我看到太多。我讓房裡保持光線昏暗,因為我不再喜愛那張我曾經愛戀不已的臉龐。」
「我爸爸堅持我們每天要學新單字。」
我看著他的棕色眼眸變得陰沉,瞳孔擴大,然後爆發了可怕的怒火。「我不是說那個爸爸!是我真正的爸爸!一個強壯的律師爸爸,從來沒有心臟的毛病!」
「不用了,謝謝妳。我是過來告訴妳,你不能再鼓勵巴特過來這裡了。我不知道妳告訴過他什麼,或是他在這裡做什麼,不過他帶著稀奇古怪的想法回家,行為舉止顯得很『迷惘』。」
「巴特,是誰跟你講這種謊話?」
我倒抽了一口氣,往後退開。
「妳說的是誰?」我虛弱地問。不知為何,我希望她不要再告訴我任何事了,或者至少別說得太多。
這就像是等待一艘船下水。我屏住呼吸期待著,在我看到她臉上的那種神情之後更是如此她彷彿在等著我看到內容物。她是要送我一份禮物,就像她給巴特任何他想要的東西那樣嗎?他是天底下最貪心的小男孩,需要的疼愛是大多數人的兩倍。
「巴特,我一定要找到克洛佛。假如牠不趕快回來,我會感到很難受,難受到快死掉。萬一牠在路上被車撞了呢?」
我站起來要走。「我真的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我對自己說,在每個人的生命中,心愛的人來來去去,芭蕾舞只不過是稍加誇飾的真實故事而已。就像我爸爸可能會有的做法,我大膽邁步走向鐵柵欄,按下對講機,提出進去的要求。鐵門緩慢地打開,像監獄欄杆一樣,示意我走上前。我沿著彎曲的車道跑過去,一直跑到雙扇大門前。我猛按電鈴,然後盡可能大聲地拍打黃銅門環。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我厭倦?稱她為老太太,或是穿黑衣的婦人。我的問題沒有得到回應。管家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諸如拖著腳步的步伐、跛行帶給人的聯想、在硬木拼花地板上輕叩的烏黑枴杖,還有那顆光亮的粉紅色腦袋。他雖然年事已大,而且顯得身體虛弱,卻依然設法表現出一種可怕又邪惡的模樣。
「『迷惘』?對於像你這麼年輕的男孩來說,你的遣詞用字很艱深。」
他難道不明白,我們有一個全天底下最棒的媽媽?我想要大聲喊出這句話,讓他變回以前那樣,總是喃喃地自言自語,跌跌撞撞地獵捕大型動物、參加戰爭、放牧牛群。他對媽媽的愛及崇拜到哪兒去了?後來我一找到機會,就把巴特逼到花園的圍牆邊。「你究竟是怎麼搞的,巴特?你為什麼那樣惡狠狠地看著媽?」
「裘瑞,裘瑞,裘瑞,」她吟誦般地說,「你完全不記得我了嗎?回想一下你住在維吉尼亞州山區的那段時光,想想那間小郵局,那位穿著毛皮大衣的有錢女士。那時你大約三歲。你看到我,露出了微笑,走過來撫摸我的大衣。然後你跟我說我好漂亮,記得嗎?」
巴特的腦袋裡正出現奇怪的轉變。我以前那個害羞又內向的弟弟到哪兒去了?他慢慢地變成了好鬥、多疑又殘忍的男孩。現在他盯著爸爸看,好像他幹了什麼壞事一樣,不過他的嚴厲目光最常落在媽媽身上。
蠱惑,在爸爸要我持續學習的單字表裡,昨天剛增加了這個字。「這個世界屬於那些懂得如何說話的人,而財富是由懂書寫的人製造的。」他說。
畫中是我那漂亮的媽媽穿著正式的白禮服,在倒數第二個台階停下腳步,和_圖_書修長的手扶在華麗的盤梯中柱上,一碼又一碼的閃亮白色布料逶迤一地。在她後方的盤梯優雅地往上延展,逐漸隱沒在漩渦般的迷霧。經過畫家巧手繪飾出黃金及光彩奪目的珠寶,暗示背景是在一棟宮殿似的宅邸。
「是的,裘瑞,我應該要義無反顧地保護屬於我的那些人。他們只有我,而我卻讓他們失望了。我以為我是對的,他們的想法錯了。我每天都說服自己我這麼做沒錯。我抗拒他們可憐的懇求,更糟的是,在當時我根本不認為他們很可憐。我對自己說,我盡了我的一切力量去做,因為我帶給了他們一切。他們逐漸不信任我、不喜歡我,那種傷痛遠超過我感受過的任何痛苦。我痛恨自己如此脆弱,如此怯懦,如此愚蠢而恐懼,我應該要做的其實是堅守立場,展開反擊。我應該只考慮到他們才對,應該忘掉我自己想要什麼。我的唯一藉口是我當時很年輕,年輕代表愚蠢,即使是和自己的孩子有關的事情。我把自己的需求看得比他們的還重要,我認為總有一天會輪到他們,到時他們就能隨心所欲。我覺得那是我抓住幸福的最後機會,我必須趕快抓住它,在中年階段到來,使我失去吸引力之前。當時我愛上了一名比我年輕的男子,我不能把他們的事告訴他。」
我嚥了一下口水,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懼使得頸背汗毛直豎。我怕他嗎?不會的,我不可能怕他。當我看著他,他忽然失去了那股勇氣,開始抱著胸口喘息。我笑了,看穿他的祕密,他正從一場戰鬥中撤退。「好吧,巴特,」我冷冷地說,「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去隔壁,找那些在你腦袋瓜塞滿垃圾的老人談。」
呦,真噁心。這樣沒道理啊。克洛佛在很久以前就停止追逐母狗了。現在的牠只想要一個地方躺著,不過被巴待絆到或是踩到牠的尾巴。
巴特聽見我的叫喚聲,從樹籬裡蹣跚地走出來,衣服扯破了又髒兮兮的。他的深色眼睛流露出怪異的憂慮。「你幹嘛這樣叫?」
她等著那兩名工人離去。他們微笑著,對她給的小費感到激動不已。我急促地喘息,聽見自己的沉重呼吸,納悶我為何感到有些麻痺。「裘瑞,」她輕聲地說,再度轉身面對我,「這是我的肖像,我的第二任丈夫在我們結婚不久後託人繪製的,那年我三十七歲。」
三歲。我記得當時爸媽和我居住在維吉尼亞州的藍嶺山脈,一棟坐落在山區附近的小木屋裡。我記得一名有深色眼睛的高個子男人,他不僅給了我克洛佛,還有一隻叫卡利可的貓,以及一隻我們取名為金盞花的長尾鸚鵡。卡利卡在夜裡跑出去,沒有再回來過。金盞花在我七歲時死掉了。「你願意當我的兒子嗎?」我在記憶裡聽見那個男人的聲音。那個男人叫做……他叫什麼名字呢?巴特嗎?巴特.溫斯洛?天哪,我是否剛剛才弄懂一些我直到剛剛才想起的事呢?難道,我的同母異父弟弟真的是那個男人親生的,而不是保羅爸爸的兒子?為什麼媽媽會為她的孩子取一個不是她丈夫的名字呢?
艾瑪向來記不清日期,她連自己的生日都記不得,也許是故意的吧。「妳再告訴我一遍,我媽是怎麼認識保羅醫師的弟弟,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個繼父?」
在那幅畫像裡,那名女子看起來就像我媽媽現在的模樣。我吞嚥了一下,想要逃跑,忽然好想上洗手間,不過我仍然留在原地。我想聽她解釋,即使我因為害怕她可能告訴我的話而動彈不得。
我啜泣了起來,然後轉身走開。
他示意我上前,但我有些遲疑。他嘲諷地笑了,露出那口太大、太整齊又太黃的牙。我挺起腰桿,勇敢地跟著他,心裡想著我可以糠清所有的事,我們的生活就會像以前一樣快樂;那時他們還沒搬過來,住進這棟曾經只屬於我們的房子裡。
陽光和陰影在路面上斑駁交錯,巴特和他的怒氣很快就遠遠地落在後頭了。陽光在我的頭頂上炙熱灼燒,我的後方有小小的腳步聲奔跑。我轉頭看見克洛佛奔跑著跟上來。我等著,跪下來接住牠投入我的懷抱。他舔舐著我的臉,這份熱情從我三歲起到現在絲毫不減。
他以憎惡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後一跛一跛地走回他的窩,無論那是哪個角落。
「克里斯,是你嗎?」媽媽問,半睡半醒地翻身仰躺。
「對,我記得克里斯。他當時好俊俏,高大又黝黑,但是根本及不上保羅醫師自成一格的風采。他真是個好人哪,你的保羅繼父,好慈祥,說話又溫和。」
「裘瑞,」她說,同時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微笑,「你要為自己擁有一對很棒的父母而感到開心,你和巴特是很幸運的小孩。希望辛蒂長大後能明白,你母親決定她要有個女兒的那天,也正是辛蒂的幸運日。」
「謀殺呢?」她隨即問道,依然站在那裡。「你能原諒他們做這種事嗎?不是預謀的,而是意外發生?」
「我再也不喜歡她了。」他一彎腰,雙手平伸出去,把自己變成了一架飛機。對巴特來說,這很正常。「讓路!」他下令。「噴射機要起飛,前往很遠很遠的地方囉!澳洲現在是袋鼠的獵殺季節!」
我驚呆了,動彈不得。www.hetubook.com•com他倆聽起來就像小孩子,而且又是那個祖母。
他的機翼顫動,飛機熄火,引擎拋錨了。他萬分困惑地看著我。初夏的那個溫和小男孩轉瞬間回到了他的深棕色眼眸裡。「我又沒有要殺死真正的袋鼠。只是抓一隻小小的就好,放進我的口袋裡,等著牠長大。」
四周的寂靜無聲讓我感到窒息,我覺得自己老了。我家充滿了聲音,來自廚房、音樂聲、克洛佛吠叫、辛蒂啼哭、巴特喊叫,還有艾瑪的頤指氣使。這棟房子連一點嘎吱聲都沒有。我不安地踩踏雙腳,心想我可能會放棄面對她的念頭。這時我瞥見一個黑影,出現在:扇垂掛薄紗窗簾的窗戶後面。我渾身發抖,差點要離開。不過就在這時候,門打開了一道縫,剛好足以看見管家斜視的溼潤眼睛。「你以進來,」他冷淡地說,「但是別待太久,我們夫人身體虛弱,很容易疲倦。」
「光線太強,會刺痛我的眼睛。」她以微弱的嘶啞嗓音低聲說,我的目光沒有移開過。
我腳步沉重地慢慢走回家,心裡感到很難過。要是我沒有留下來就好了,要是那幅畫送來的時候,我不在場就好了。我為何感受到那名婦人對我媽媽的威脅要大過我繼父?我這樣想又有什麼好處呢?是妳嗎?媽媽,是妳偷走了她第二任丈夫的愛嗎?是這樣嗎?這樣一來,巴特以他的名字命名,不就很合理了嗎?她說的一切剛好都確認了在我心中沉睡多年的懷疑。現在,那扇大門已然開啟,鮮明的回憶幾乎像是仇敵般源源而入。
她彎腰檢查冰箱裡面,喃喃自語地發牢騷:「我敢發誓這裡面有幾塊炸雞,是昨晚的剩菜。因為我們今晚要吃肝臟和洋蔥,我留著沒吃完的炸雞要給巴特。你那個愛挑剔的弟弟可以吃剩下的雞腿。」
「那就把鏡子拆下來啊。」
「妳不記得他們是哪一年結婚的嗎?」
「我在後面射殺了一隻狼,射穿那隻大野狼的邪惡紅眼睛。牠舔著上顎追過來,但是我比較聰明,跑得快,一槍把牠打死了。」
艾瑪轉過身來,開始切起了青椒。「裘瑞,你想要答案的話,應該去找你爸媽問問題,別來找我。你可能把我當家人一樣看待,不過我知道自已的身分只是個朋友而已。所以快去做你的事,讓我煮完晚餐吧。」
我跳了起來,頻頻後退。我伸出手來阻擋任何我不想聽到的話。
但是她不可能是他的祖母,不可能。巴特只有一個祖母遠在維吉尼亞,因為做過某些壞事而被關起來了。
「你是說光線為什麼會刺痛我眼睛嗎?」
天哪,我聽夠了。我要立刻回家,告訴爸媽。「巴特,你聽好了。除非你不再去隔壁,停止聽那些謊話和瘋狂的故事,否則我就要跟爸媽說你的事,還有隔壁那些人。」
我替他感到難過,但是有些事我早就該做了。「唉,回去吸你的奶瓶吧!」我說完就走開了。他在我的後面放聲尖叫,吶喊說他會傷害某個無法反擊的東西,讓我後悔莫及。「你會哭死的,裘瑞!」他提出警告。「你這輩子會第一次哭得那麼傷心!」
他隨即拋開了那種老人姿態,瞠目結舌地張著嘴。他懇求地看著我,不過我立刻轉身,邁開大步,沒想過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轟!我的背部有重量壓上來,整個人面朝下地摔倒了。巴特把我撲倒。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他,居然變得如此快速精準,他的拳頭就開始如雨點落在我的臉上。
「瞧你說得多輕鬆啊,不過你的年紀還輕。年輕人總是認為什麼事都很簡單。我不想把鏡子拿下來。我要它們在那裡,時時提醒我,我曾做過的那些事。緊閉的窗戶和悶熱的空氣是我的懲罰,不是你的。假如你想要的話,裘瑞,」我沉默地坐在那裡,而她繼續說下去:「打開窗戶,推開窗擋板吧。讓陽光照射進來,我會拿掉面紗,讓你看看我想隱藏的這張臉。但是你不會看到令人愉快的景象。我的美貌已消逝,但這只是小小的損失,比不過其他那些來過又走了的一切,我應該要義無反顧地好好把握才對。」
所以,我們的爸媽對我倆撒了謊。他們為何沒有說出真相?難道真相如此醜陋,致使他們說不出口?他們難道不相信我們對他們的愛嗎?
「對。」
跑呀跑,我拔腿狂奔回到房裡,把自己用力甩到床上去。我的心中感到空虛,整個空蕩蕩的,再沒有我以前感受到的信心和愛了。克洛佛走了,我親愛又無害的小貴賓狗從來沒幹過一件壞事。而巴特射殺了一隻狼。
老管家拄著枴杖從長廊走過來,但是她發出噱聲把他趕走。「約翰,我沒有搖鈴叫你來。請待在你應該待的地方,直到我派人去叫你。」
「巴特.薛菲爾,你為什麼老是想殺生?」
「你當時只是小傢伙一個。」她一面說,一面繼續翻找那些蓋著的盤子。
「我知道你想怎樣,」他說,這時又變回孩子氣了。「你要我的小狗馬兒。可是牠不會喜歡你,牠不會的!你要我的祖母多喜歡你一點,可是她才不會!你要搶走我的一切,但是你搶不走!」
「沒有!」我不自覺地堅決大喊。「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妳,直到妳搬來這裡為止!而且所有金髮碧眼的人看起來根本都差不m.hetubook.com.com多!」
哦,天哪,他們的祕密想必可怕到不可能獲得我們的原諒!
我一把推開他。他往後倒,不過我根本沒辦法和他這樣的小孩打架,他只有生氣時才有力氣。「應該要好好打你一頓屁股才行,巴特.薛菲爾,我可能會親自動手喔。下次你想再跟我耍什麼花招,最好想清楚,否則沒有膽量的人就會是你!」
「真是夠了,巴特!」我不耐煩地說,被這種永遠不會說實話的人給惹毛了。「你心知肚明,這個地區根本沒有狼。」
這番話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瘋狂至極。我同情他。「巴特,」我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明知道保羅爸爸不是那樣死的。」我為什麼這樣說呢?巴特在保羅爸爸過世前幾年才出生。是多少年前呢?我幾乎快要想起當時的事了。我可以去問媽媽,但是不知為何,我不想再去煩她了,所以我帶巴特回家。「巴特,你真正的爸爸是坐在屋前露台看報時去世的,他沒有死於火災。他有心臟方面的毛病,造成冠狀動脈血栓。爸爸告訴過我們這一切,你記得嗎?」
「義無反顧?」我問。我不太懂這個詞的意思,只知道應該和「勇敢」有關係。
「裘瑞,」一直幫我尋找的爸爸說,「我們先睡吧,假如牠沒有自行回家的話,我們明天早上再找。你不要躺在床上擔心,克洛佛雖然老了,但就算是老狗,在浪漫的月夜裡也會動情。」
我再也無法注視那雙湛藍的眼睛。我必須離開。
「不准你去!」他高聲尖叫,淚水不見了,怒氣回來了。「我會做出可怕的事情。我會的,我發誓,我會這麼做!假如你去的話,你會後悔莫及!」
今天的露台有點不一樣。假如我沒這麼心煩,也許我會立刻注意到少了點什麼。結果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克洛佛不在那裡。我四下張望,苦惱地叫喚著牠。
這時候箱子已經打開了,工人把包裝用的稻草拉出來,接著把一個灰色被褥包裹的巨大物品,從條板箱裡抬出來。
「你現在要回家去,克洛佛,」我說,牠似乎聽懂了。「你十一歲了,不適合在大中午的太陽下到處蹦蹦跳跳。回家去,待在你最喜歡的涼快地方等我,好嗎?」
他們?她說的到底是誰啊?
「等我打完,你就不會那麼好看了。」我盡可能擋開他,然後注意到他是緊閉著眼睛,孩子氣地出拳揮打,並且啜泣著。儘管我心裡想要這麼做,但是我發誓絕不會對自己的小弟動手。
她站挺了腰,一隻手扶著背部,她說那裡一天到晚痠痛。接著她在超潔淨的白圍裙上揩了揩手。「真希望你爸媽今晚不要晚歸,現在你去找巴特,趁時間還來得及,讓他先洗個澡。我可不希望看到他髒兮兮的模樣。」
我能說什麼呢?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我猜她肯定是瘋了,難怪巴特的舉止跟瘋子沒兩樣。她傾身向前,更靠近地看著我。
他先對我投以不友善的眼神,然後緊盯著媽媽不放。我大感震驚。我知道他愛她,但是他怎麼會出現這副表情呢?
「起火了!」他尖叫著,而且四處打轉,就像是設法逃生卻受濃煙遮蔽視線的人。「約翰.艾默斯告訴我事發經過。在一個聖誕夜,樹被燒掉了,整個地方都著火。大家尖叫、奔跑,從跌倒的人身上踩過去!那幢最大、最豪華的房子引誘我真正的父親進入圈套,所以他死了、死了、死掉了!」
我承認,她蠱惑了我,那個坐在硬邦邦搖椅上的婦人,神態如此老邁、如此驕傲。「妳為什麼不打開窗擋板、拉開窗簾,讓光線和空氣稍微透進來呢?」我問。
「你真是個帥氣十足的男孩子,我想你已經知道這點了吧。」
還有巴特,他可能很危險,我知道有這種可能。隨著每天過去,情況愈來愈明顯。到了早上,我要跑去找媽媽或爸爸,把事情告訴他們。不過當早晨來到,我什麼話也說不出口。現在我知道爸爸為何堅持要我們每天學會一個新單字。這種微妙的想法需要特別的字彙才能說清楚,然而我還沒完成我需要的那種訓練,能清楚表達我想消除的那些煩惱思緒。而且巴特就在我眼前,深色眼睛顯得嚴厲又邪惡,這教我怎能消除那些思緒呢?
我在附近一直找到半夜,喊著克洛佛。淚水阻礙著我的聲音和視線。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克洛佛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哦!上帝,假如你在上方某處的話,請往下看,聆聽我的祈禱吧!讓我的父母擁有他們需要的平靜,他們才不會在夜裡再度夢見邪惡的祖母。無論他們做了什麼,是對還是錯,我知道他們都盡了力。
「看在上帝的分上,裘瑞,」艾瑪從廚房窗口呼喊,「不要叫得那麼大聲。我才剛把辛蒂放下來午睡,你會吵醒她的。我不久前看到克洛佛追著一隻蝴蝶,跑到花園那邊去了。」
「所以呢,」她繼續說,「我把恐懼擺在第一考量,讓我對一名男子的愛遮蔽了我的眼,看不見他們的需求。我忽略他們想要的,也就是他們的自由。而這麼做的後果就是,現在的我每天晚上都得哭著入睡。」
當然了,那還用說,我立刻浮現這種念頭,儘管我無法想像他們會辜負我、巴特或hetubook.com.com辛蒂。我退到門口,想趁她在等我回答時離開。「是的,女士,我想我會原諒他們做的任何事。」
「假如你媽媽或你爸爸令你失望,在某些方面辜負了你,甚至是某種重大事件,你會不會真心原諒他們呢?」
我怎麼會這麼說呢?
「有一棟漂亮的大房子,坐落在高高的山丘上。夜晚來臨,天空下起了雪。紅色和黃色的火焰衝上雲霄。片片雪花變成了粉紅色,在那棟大大的老房子裡有一位老太太,她不能走路也不能說話。我真正的爸爸是律師,他跑進去想救她。他救不了!而且他被燒死了!死了,燒死了!」
他瞇起了眼睛,彷彿想看見腦海中某些燒焦的場景。當他描述更多細節給我聽的時候,似乎是從內心深處檢視過往的回憶。然後他的深色眼睛睜得老大,看起來粗暴又瘋狂。「管你自己的蠢事就好,裘瑞.馬奎特,假如你沒別的事好做的話。」他突然衝過去抓起一根廢棄的球棒,猛力一揮,假如我沒有及時蹲下的話,他可能會砸到我的腦漿四溢。「你敢打我和祖母的小報告,我就趁你睡覺的時候殺了你。」他大聲、冷酷又不帶感情地說,眼神向我挑釁。
我看著我的弟弟吞嚥了一下,然後開始顫抖。「你是怎麼了?」
巴特的下一步會做什麼呢?他知道我做了什麼嗎?他的舉止為何如此怪異呢?他為什麼惡狠狠地注視媽媽,彷彿想傷害她似的。我的眼中再度蓄積淚水,因為我無法一直逃避記憶。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巴特不是保羅醫師的兒子,他的爸爸是那位老太太的第二任丈夫,他和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擁有相同的名字。那名高瘦的男子,還有保羅醫師以及我只在照片中見過的親生父親,有時都會出現在我的夢境裡。
真蠢,蠢繫了!「首先,你沒有那種口袋,裡面有小袋鼠可以吸吮的乳|頭。」我用力把他推坐在長椅上。「巴特,你和我該來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了。你究竟在煩惱什麼,兄弟?」
「我好怕,克里斯,真的很怕。萬一他們發現了,我們該怎麼說呢?我們要如何解釋?」
外頭的天色漸漸晚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克洛佛。我坐在後面的台階上,不開心地凝視著天空逐漸變成玫瑰紅,散發出橙色和紫色的鮮豔光束。我感到悲傷不已,心情沉重,真希望這種神祕及困惑都能消失無蹤。克洛佛!克洛佛跑哪兒去了?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牠是我的生命中占有多少分量,萬一牠永遠不回來了,我會有多想念牠。拜託不要讓牠一去不回,上帝啊,求求你!
「現在你怕了吧,啊?」他的上唇往後縮,大聲咆哮著,看起來對自己很滿意。「現在誰才是老大啊?你根本沒自己想的那麼有膽量嘛,對吧?」
她又坐在那張木製搖椅裡注視著我,纖細的手做出歡迎的手勢,要我走上前。我直覺地感受到她對我的父母、我自身的安全,以及最重要的,是巴特的精神健康,都是一種威脅。
我不耐煩地等著那個彎腰駝背的老管家出現。我背後的鐵門關起來了。我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個陷阱。天哪,就像巴特和他的想像力帶給了他無窮樂趣,我也能利用我的E蕾舞背景來寫下這齣劇本。我覺得自己彷裨是悲慘又沒人要的王子,手上沒有神奇的通關密語。只有巴特才知道。
「你看!那位老太太把一些古怪的念頭灌輸到你的腦袋裡,而你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古怪念頭了。她搞得你和家人對立,我會這樣對她說。」
「你去睡吧,爸爸,我來找就好了。我要到十點才有芭蕾舞課,所以我不像你那麼需要睡眠。」
我不想聽她的故事了,可是她哀求我留下來。我在一張精緻的座椅邊緣端坐著。
他們拆開來的是一幅油畫。
我爬上陽台的階梯,媽媽戲稱這是「保羅的南方陽台」,這絕對不是加州慣有的那種露台。
「我在這裡,親愛的,快睡吧,」他睏倦地喃喃說道,「祖母現在找不到我們了。」
「你不是我哥哥,」他啜泣地說,所有的戰鬥力都消失無蹤。「你只是半個哥哥而已,跟沒有也沒兩樣。」他激動到幾乎哽咽,兩隻拳頭揉著眼睛,愈哭愈大聲。
我點頭。我這輩子老是聽到別人談論我的帥氣外表、才華和魅力。但是才華才有意義,不是外表。在我看來,空有外表而沒有才華,根本一無是處。我也知道動人外貌會隨著歲月消逝,不過我依然喜愛美麗的事物。
我露出諷刺的笑意。「你是說你,和誰會讓我後悔莫及?」
「我結了第二次婚,我的四個小孩因為我這麼做而恨我。」她低頭注視疊放在腿上的雙手,然後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扭轉那些閃閃發亮的珠寶。「小孩子總是認為大人的生活很輕鬆,事實並非總是如此。小孩子認為孀居的媽媽除了他們以外,不需要別人。」她嘆息。「他們認為自己能給她足夠的愛,因為他們不明白世上有各式各樣的愛,女人一旦結過了婚,她就很難過著沒有男人的生活。」
她瘋了,就像她的管家一樣。我想離開那裡,而且要快!我再次告誡她一定要送我弟弟回家。「假如妳希望巴特保持頭腦清楚,妳就離他遠一點!」
「艾瑪,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決定把我的懷疑告訴爸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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