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5、聚集黑暗
「沒有。」她說這話的口氣,彷彿希望他繼續睡著就好,這樣她就能避免面對他醒來之後的麻煩。當他們在那裡低頭看著他,這時巴特睡醒了,面對他們熱情的招呼,卻沒有做出任何的回應。他跟著他們走進了飯廳。飯總是要吃的,就算是一個十歲小男孩沉默地坐著,繃著一張臉,拒絕和任何人眼神接觸。
媽媽往上看了一眼,剛好發現巴特的目光。我看到她臉色發白,設法擠出微笑,但是她不知看到了什麼,笑容還沒綻開就褪去了。
我聽見她啜泣,可是又過了一會兒,她才放聲大哭。
當爸爸轉身離開房間時,巴特順從地跟在他後面走出去。我只是巴特看不見的影子。爸爸來到後廊時,忽然間,巴特衝到他前面去。他往後退了幾步,差點摔下階梯。「你不是我爸爸!」他咆哮著,「而且你騙不了我。你恨我,希望我死掉!」
「他吃過晚餐沒?」爸爸問。
鞦韆那邊沒有傳來任何回應,不過他笨拙地站起來,躊躇地看了自己的光腳丫一眼,看看自己的雙手,撥弄身上的睡衣,然後抬眼看了一下天空,還有遠方的山丘。
只有爸爸才有勇氣接近巴特,他輕鬆地坐在他的床邊。我知道巴特向來很淺眠,當爸爸坐下時,床鋪的下陷讓巴特的小小身軀翻滾成側躺。這種翻動程度連我這種睡得又深又熟的人都吵得醒了。
「巴特……醒醒。」
這些話語彷彿用大砲在他的耳邊發射似的,巴特猛然清醒了過來。他忽然坐挺了起來,深色眼睛鼓突又驚恐。他盯著爸爸看。
「妳當然不是故意的,希望他沒聽見妳說的話。凱西,我想妳最好吞兩顆阿斯匹靈,然後上床睡覺。我會替巴特和裘瑞蓋被子。」他給了我一個鬧著玩的大大微笑,我咧嘴一笑回應。我們在蓋被子時的夜間談話就像這樣,他會給我一些建議,告訴我如何處理棘手的狀況。這是男人之的事,女人沒必要知道。
這次換我抱著她和_圖_書,我的手臂帶給她安慰。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擔負起責任。
巴特回到屋裡,漫無目的地在各種物品之間走動,拿了一樣東西起來,翻過來看看看底部,然後再放回去。一艘小小的威尼斯玻璃帆船吸引了他片刻的注意,然後他的目光逗留在一只展現阿拉伯式舞姿的瓷製女芭蕾舞者身上。那是媽媽嫁給我爸爸之後,送給保羅爸爸的小雕像。就很多方面來說,這個舞者就像媽媽年輕時的模樣。
隔天晚上在客廳裡,媽媽和爸爸坐在我點燃的壁爐前。他們忘了我的存在,因為我幾乎沒說什麼。我伏在靠近門口的地板上,希望他們沒看見我在那裡,並最好認為我應該早就離開了。我也不想這樣刻意欺騙他們,不過有時候得知真相總好過繼續亂猜。
「來吧,巴特,別一個人生悶氣。我愛你,你媽媽也愛你。就算有時候你的動作不是那麼優雅也沒關係。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例如榮譽和尊敬。別再假裝你不是的那種人了。你用不著假扮某個超級特別的人,在我們的眼裡,你已經超級特別了。」
我趕快去拿了掃把和畚箕,把迷人芭蕾女舞者的碎片掃乾淨,希望媽媽不會注意到架上少了這一件。
雖然我決心熬夜,保護媽媽和辛蒂,還是發現睡意逐漸襲來。我每次去察看巴特,他都還是坐在鞦韆上,深色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空中。他會稍微移動鞦韆幾公分,就像風吹動他似的。
我看著媽媽,她站在那裡低頭注視巴特,他在睡夢中的臉是如此陰沉乖戾——假如他真的睡著了的話。接著她從他的房裡跑出來,向爸爸投來一個狂野又煩亂的眼神。「克里斯,我好怕他!你進去。假如他醒來,又像先前那樣對我大吼大叫,我會出手打他。我會想把他關進衣櫥,或是閣樓裡。」她的雙手都抬起來摀住了嘴。「我不是有意的。」她氣若游絲地說。
爸爸打破沉默。「巴特不再是他自己了。和_圖_書顯然有事困擾著他,他連飯都吃不下。我們要找出原因才行。」
那是誰的聲音?那不是巴特,他又在假扮那個老人了。
我知道她的人生充滿悲傷,失去了她的父母,然後是克瑞、凱芮、我爸爸,還有她的第二任丈夫。「我的復仇之子,」她低聲地說,彷彿在自言自語,「在我懷巴特的那段時期,我承受內疚的折磨。我是如此深愛他的父親……然而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殺害他父親的幫凶。」
我緊繃地等著他多說一些。「這真是令人驚異,他的個性這麼缺乏善意,她的媽媽卻恰恰相反。」
「媽媽,」我忽然有所領會地說,「也許妳看著巴特的時候,他也能感受到妳的內疚……妳認為是嗎?」
他張開雙腿站著,輕蔑地抬頭看著她的臉。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媽,」我說,「我想,假如今天晚上,妳先進去坐在巴特的床邊,在那裡好好陪他,不要進來我或辛蒂的房間裡,那樣可能會很有幫助。」
我坐著納悶道,爸媽是怎麼逼巴特接受歐柏曼醫師的療程的?他頑固得要命,怎麼有人能逼他開口呢?而且爸爸忙著看病人,根本抽不出時間來,這一點應該終於能讓巴特知道哪些人真的在乎他吧?
他十分小心地拿起那個精緻的雕像,上頭套著白色凝結泡沫般的蓬鬆蕾絲芭蕾舞短裙,還有脆弱又蒼白的手臂和腿。他把它倒過來,看著底部印製的字。上面印著「利摩日」,我知道,因為我也看過了。接著,他撫摸雕像的金髮,中分的長髮呈波浪狀輕柔地往後梳理,再以粉紅色的陶瓷玫瑰固定住。
她抱著我,然後注視著半空中。「裘瑞,我的人生路上困難重重。我感到萬一又發生一件可怕的事,我可能會崩潰……我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人非常複雜,裘瑞,尤其是大人。在我十歲的時候,我以為大人做什麼都很容易,他們有那麼多力量和權力去做想做的事情。我m•hetubook•com•com從沒想到為人父母這麼困難。但是不是針對你,親愛的,不是你……」
大家都吃了艾瑪烤的美味檸檬派,除了巴特之外。他坐在原地,拒絕移動。接著爸爸站起來,說他要去醫院查看一位病人的狀況。他憂慮地看了巴特一眼,然後溫和地對媽媽說:「別擔心,親愛的,不要這樣一臉憂愁。我很快就回來了。也許瑪莉.歐柏曼不是最適合巴特的心理醫師,我會另外再找一個,找個男的。」他彎下腰去親吻媽媽輕抬的臉龐。我聽見他們的嘴唇接合發出的輕柔溼潤聲,然後他們深深地注視彼此,不知道在他們的眼中看見了什麼。「我愛妳,凱西,請妳別再擔心了,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我們都會存活下去。」
「兒子,現在還不到八點鐘。艾瑪烤了檸檬派當甜點,她放在冰箱裡凝固定型,別跟我說你不想來一塊。今天晚上很迷人,當我在你這年紀時,我認為黃昏是在適合在外面玩的時光。可以玩捉迷藏,或是紅綠燈……」
「沒錯,」她木然地說,朝巴特懷疑地看了一眼,「但是我無法不去擔心巴特……他似乎很迷惑。」爸爸站挺了起來,帶著密切觀察的眼神,朝巴特深深看了一眼。「是的,」他毫不懷疑地說,「巴特也是倖存者。你看他把吊索抓得多緊,而他距離地面才不到六十公分高。他就是不信任任何人,也不相信自己。我認為他假扮年紀比較大、比較聰明的人,藉此尋求力量,因為他完全沒有一點安全感。他是一個迷惘的十歲小男孩,所以要靠我們去找對的人來幫他,即使我們似乎很難找得到。」
巴特盯著爸爸,彷彿他說的是他聽不懂的外國話。
巴特只是坐在床上,帶著敵意地盯著爸爸。爸爸為什麼看不見我眼中的他呢?像爸爸這麼聰明的人,有可能在誠實看待自己兒子時變得如此盲目嗎?當媽媽在巴特的房裡時,他是否張開眼睛,讓媽媽看見他眼中的恨意呢?她和_圖_書總是比爸爸看得更清楚,即使他是個醫師。
起初媽媽沒有多說什麼,然後她提到了去看歐柏曼醫師的事。「巴特恨我,克里斯。他也恨你,還有裘瑞和辛蒂。我認為他也恨艾瑪。不過在這些人之中,他最厭惡的就是我。他憎恨我,因為我不是只愛他一個。」他將她攬得更貼近他的胸口,就這樣抱著她,兩人繼續說下去。當他們提到要溜進巴特的房間,看他是否在裡面,我急忙躲進附近的衣櫃,等他們走向巴特的房間。
爸爸在一張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來,媽媽坐在一旁的椅子裡,把辛蒂抱在腿上。巴特過去坐在鞦韆上,沒有用腳前後推動,只是坐在那裡,雙手緊緊攀住吊索,彷彿他可能從木板條上摔下來。
它掉落到光禿禿的地板上,碎成好幾大塊。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心想可以將它黏補修復,也許媽媽不會注意到。可是巴特把腳踩在芭蕾舞者的頭上,用他的光腳丫使勁碾壓。
「媽媽,」我說,她正在讓辛蒂平靜下來,把她放到床上去。「巴特的腦袋病得很嚴重。妳可以讓爸爸帶他去看任何心理醫師,不過一定得讓他留在那裡,直到他康復為止。」
「別跟我說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少管我,別把剛才看到的事情說出去。那是意外,天哪,一場意外。」
巴特假裝睡著了,這很容易看得出來。我往後退到走廊上,站在爸爸旁邊,在巴特看不見我們的暗處。萬一巴特變得凶狠,我準備隨時衝上前去救媽媽。爸爸把一隻手壓在我的肩頭制止我,輕聲地對我說:「他只是個小男孩,裘瑞,一個混亂不安的小男孩。比一般十歲的小男生還要矮一點,也更瘦一點,也許這是問題的一部分。巴特無法像大多數的男孩那樣長大。」
我能說什麼?我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妳應該想辦法了解,巴特為什麼和我這麼不同。我情願死,也不願讓妳不開心。」
當我又想起了巴特,急忙找到了他和-圖-書,卻發現他悄悄地看著媽媽,她正把辛蒂抱在腿上,梳著她的頭髮。
「巴特!」我大喊,「你這樣真的很可惡!你知道媽媽最珍惜那個雕像了,你不該這麼做的。」
「路上小心。」她說,一如往常地,目送他出門的眼神裡充滿了愛意。
「裘瑞,我現在要帶辛蒂去睡覺了。」媽媽對我說,然後呼喚巴特:「該睡覺囉……我等一下就過去看你。你要先刷牙,洗洗手和臉。我們留了一塊檸檬派給你,你可以吃完再刷牙。」
我小心翼翼地躡足走過去,想親眼看看巴特是否在假睡。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斷斷續續地抽動,彷彿他在看網球比賽,或是什麼更可怕的事。
「裘瑞,裘瑞,」她啜泣著說,緊緊地靠著我,「巴特為什麼恨我?我做了什麼呢?」
然後他故意讓雕像從手中滑落。
「要去睡了。」巴特冷冷地說,他沒有要求准許離席就站了起來。他離開了飯廳,我們仍坐在座位上,彷彿陷入了巴特施下的某種魔咒裡。
「夏天就要結束了,巴特。檸檬派會被別人吃掉喔。你今天不好好把握的話,明天就會不見了。」他為什麼要對那個男孩那麼好?而那個男孩看著他的眼神,卻彷彿藏有能夠殺人的匕首?
就在一瞬間,巴特衝上前去,把辛蒂從媽媽的腿上推下去。辛蒂發出了長長的尖叫聲,摔到地板上,接著她忽然站起來,開始嚎啕大哭。她跑到媽媽身旁,媽媽再次把她抱起來,然後站起來低頭看著巴特。「巴特,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這真是超級尷尬的一餐,沒人覺得自在。大家都沒什麼胃口,就連辛蒂也亂發脾氣。艾瑪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盡她的本分。甚至連不停吹拂的風也靜止了,樹木矗立不動,懸垂的樹葉彷彿也凍結了。忽然間一切感覺如此冰冷,讓我想起了巴特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墳墓。
她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我很久,彷彿不相信事情會這麼簡單。爸爸同意我說的,他說反正這又沒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