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不情不願地畏怯凝望,心口生出一股奇怪痛楚,心跳更加有力,血液流得又急又燙。不該是這樣的!記憶中的事物永遠不如預期,為什麼這幢全新的佛沃斯大宅比原始的大宅更加令我無法招架?
然後我看見了別的東西,我沒料到會見到的東西。
1、再見佛沃斯大宅
當雷聲響起且迅速趨近,烏雲滿布的陰沉天空開始出現鋸齒狀的駭人閃電,我們緩緩走近佛沃斯大宅的堂皇門廊。
克里斯再次拽我上前,與一名老人客氣交談,那老人邀請地示意我們進屋。
在她動身去加州找我們前,她就已指示重建佛沃斯大宅,一直到她去世後,大宅的重建工程才宣告完成。
所有自動送上門的誘惑總有圈套,我那向來多疑的心這般低語著。我感覺那誘惑伸長了手想將我們再次誘入圈套。難道,我和克里斯長途跋涉來到這裡,僅僅只是兜了個圈,回到故事的開頭?
我不再相信童話故事。
我開始留意到先前漏看的裝潢細節,門廊地板用了顏色深淺不一的三種馬賽克紅磚,拼成繁複的放射狀太陽圖案,與雙開大門上方玻璃的圖案成對相稱。我望著那些窗玻璃,心生歡喜,這裡原先沒有那些玻璃。也許正如克里斯所料:佛沃斯大宅不會是我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大宅,就像沒有兩片雪花是相同的。
裘瑞一念完高中,就飛去紐約找他的祖母瑪药莎夫人。他在她的芭蕾舞團裡很快就獲得評論家關注,拿到領銜角色。裘瑞的青梅竹馬美樂蒂也飛去東岸與他會合。
「哦,誰料得到?凱西,他真了不起。妳不引以為傲嗎?我以他為榮。」
克里斯問我是否打算一整天待在外頭,等著讓滂沱大雨在我們進屋前淋溼我倆。他使勁拉我前行,他那股快活自信鼓勵著我。
瑪芮莎夫人兩年前在睡夢中離開人世,儘管如此,我們不至於太過悲傷,因為她活了快八十七歲,而且直到過世當日都還在工作。
「我很肯定這大宅裡滿是現代化裝置,一定會讓那些真正的維吉尼亞州老宅嚇壞。」克里斯低聲說道。
「不去!」她在電話那頭大吼,「就算他真的寄了邀請函給我,我也不在乎!那不過是他的炫耀伎倆。在他對我做了那些事之後,就算他名字後頭綴上十個學位頭銜,我還是不可能佩服他或喜歡他。請向裘瑞和美樂蒂解釋一下,別讓他們心裡難受。但妳不必對巴特解釋。他懂的。」
大宅由玫瑰粉色的磚石砌成。那些黑色百葉板與屋頂的石板瓦顏色相稱。四根古希臘科林斯式白色圓柱引人注目,撐起雅致的大門門廊。黑色的雙開大門上方有放射狀太陽圖案的彩色玻璃。巨大的黃銅門鎖板妝點著樸素的門扉,使其顯得高雅,不再暗沉。
那時我和克www.hetubook.com.com里斯是如此年幼天真,又輕信他人,對我們的媽媽滿懷愛意,全心信賴,在那漆黑可怖的夜晚,她領著我們和五歲大的雙胞胎弟妹來到佛沃斯這間巨大宅邸,我們深信未來所有日子都將塗上代表財富的綠色以及代表幸福的黃色。
我的長子裘瑞在二十歲時就娶了只小他一歲的美樂蒂。這對芭蕾舞搭檔努力奮鬥要攀上顛峰。他們現在是國內最出名的芭蕾雙人搭檔,舞蹈配合完美而出色,彷彿他們用眼神示意就能彼此心靈相通。五年來他們大顯身手,每場演出都獲得評論家和大眾讚揚好評。他們在電視上曝光,一路征服的觀眾人數遠遠多過單憑現場演出累積的觀眾。
「凱西,別試圖再想出新花樣偷走今天的快樂了!我從妳臉上和眼裡看出來了。我以名譽發誓,只要巴特的生日宴會一辦完,我們馬上離開這大宅,然後飛去夏威夷。如果我們待在夏威夷碰上颶風來襲,掀起海浪淹了我們家,也必定是因為妳期盼這種事發生。」
顫慄的我心想:克里斯多弗.瓷娃娃,再對我說一遍,說一切都會變好,再對我說一遍!我現在還不是真的相信太陽已經消失無蹤,而風雨卻正步步逼近。
「媽媽,妳看了會大吃一驚……」他頓了頓,臉色不自在地一笑。「我每年夏天飛去那裡就為了視察,確保房子沒有疏於照料或發霉腐朽。我叫那些裝潢工人把房子弄得跟以前看起來一模一樣,只有我的辦公室除外。我要那裡很現代化,有我需要的所有電子設備。不過,要是妳想要,可以稍微更動,讓那裡變得舒適。」
巴特喜愛過去,但對未來更加著迷。最新上市的電子產品他沒有一樣不買。
我們確實來到了此地,並且打算住進那棟重建完成的宅邸,然而,我口中卻突然出現熟悉的膽汁苦味,所有的喜悅頓時化為烏有。我真切地領悟:等我再度睜眼,惡夢不會自動消失。
我坐在克里斯和裘瑞之間,驚訝地瞧著那個在家時如此沉默陰鬱又不肯與人交流的兒子,他竟能在班上拔得頭籌?甚至被任命為致詞代表?他那慷慨激昂的致詞成了迷惑人心的咒語。我瞄向克里斯,他朝我咧嘴笑,一臉自豪。
這一次會有什麼圈套?
多年前,媽媽在我十二歲、克里斯十四歲時許下的那個致富承諾,終於在我五十二歲、克里斯五十四歲的那個www.hetubook•com.com夏季實現了。
直到她過世的那一天,在她的遺囑宣讀之後,佛沃斯大宅才終於落入我們手中。她將這宅邸留給她的愛孫巴特,也就是我和她第二任丈夫所生的兒子。但在巴特二十五歲前,房產將交由克里斯負責託管。
為了安撫我,克里斯抬手環住我的肩。他雙唇低拂過我臉頰。「我們所有人的一切都會變好。我知道一定會的。我們不再是困在房間裡的瓷偶娃娃,得指望成人去做對的事。現在我們自己就是大人了,可以掌握自己人生。在巴特長到繼承的指定年齡前,我和妳就是房子的主人。是來自加州馬林郡的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和他的妻子,沒人會知道我們是兄妹。他們不會起疑,認為我們真的是佛沃斯家後代子孫。我們已經拋開所有麻煩了。凱西,這是我們的機會。在這大宅裡,我們可以抹去自己和孩子受到的一切傷害,尤其是巴特的。我們不會用麥爾坎那種鋼鐵意志和鐵血拳頭的作風,而是用關心、愛、同理心來照顧這個家。」
不會、不會的。我不斷告訴自己,是我那猜忌多疑的天性占了上風。我們終於拿到一枚完全沒有汙點的金幣,這次是真的!我們總有一天得兌換自己應得的報償。黑夜已盡,白晝終於到來,現在,我們就站在美夢成真的豔陽之下。
我盯著那瘦削老人,他身子弓起,腦袋不相稱地前凸,因此他看起來即使雙腳踩在平地上,看起來卻像在爬坡。他的頭髮褪了色,髮色既非灰白也非金黃。他的雙眼是淚汪汪的淺藍,臉頰枯瘦而且眼神空洞,彷彿吃了許多年極大的苦頭。他臉上有些地方令人感到有點熟悉。
我和克里斯在波士頓與裘瑞、美樂蒂會合,我們在哈佛法學院的大講堂裡觀禮,望著巴特獲頒法律學位。只有我們的養女辛蒂不在場。她去了她摯友在南卡羅萊納的家。得知巴特仍然深深嫉妒著這個極力想獲取他認同的女孩,使我心頭再添傷痛,尤其是他也完全不曾努力獲得辛蒂的好感。看見辛蒂不肯放下她對巴特的厭惡到場為他慶賀,又再次讓我心上一緊。
在我看來,從不少細微跡象就能看出巴特的改變並不像那些醫師所想的那樣戲劇化。我們和他分別前,他說:「媽媽,我拿到自己應得的財產時,妳一定得在場。」他絲毫未提要克里斯和我一同在場,而是說:「你們在場對我來說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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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那隻蒼老多筋的手被克里斯牢牢握住,直到那時,老人才開口說出自己的身分。「我是妳失蹤很久的舅舅,五十七年前在瑞士阿爾卑斯山下落不明,這是表面上的說法。」
我倆並肩佇立,凝視那令人生畏的巨大宅邸,我從沒料到會再見到這大宅。就算這宅邸並非和原先的佛沃斯大宅一模一樣,我內心依舊顫慄不已。我和克里斯付出了多少代價方能在今日立足於此,暫時掌管本該徒留焦墟的龐大屋宅!很久以前,我一度相信我和他會在這大宅裡過著公主和王子般的生活,我們會有希臘神話中麥達斯國王那點石成金的本領,只不過比他更自制。
我拋開那股感覺,對著克里斯笑,握緊他的手,再度望向重建的佛沃斯大宅。大宅從舊屋殘墟之上拔地而起,再次讓我們為之驚詫。那雄偉之姿,那龐大規模,那不變的邪惡感,以及附帶黑色百葉板的無數窗戶。那些百葉板宛如遮掩冷酷黑眼的低垂眼簾。大宅顯得高聳寬闊、氣派宏偉卻令人生畏,占地規模勝過多數飯店。構成巨大的丁字型建物僅在屋舍盡頭與廂房相交,因此大宅有極大的中央區塊,側翼廂房分別朝南北和東西方向突伸。
毋庸置疑,克里斯說得沒錯。
克里斯伸手進口袋掏大門鑰匙,從波士頓飛過來前巴特才剛把鑰匙交給我。克里斯對我笑了笑,然後插|進黃銅大鑰匙。然而,他還沒轉動鑰匙,大門就無聲地自行敞開。
然後這時我才想起一直遺忘至今的某件事。巴特保證過佛沃斯大宅裡有驚喜等著我。他提起那件事時,神情是多麼古怪呀!
十五年來,這閒置大宅由律師團隊依法監督的專人看管,那些律師會寫信或打長途電話,和克里斯商談問題。這是一幢因為等待而憂傷的宅邸,始終等候著巴特決意到此居住的那一天,我們總認為他終有一天一定會這麼做。現在,他將這大宅暫時讓給我們,在他抵達接管之前,這大宅屬於我們。
要是太陽沒驟然遁入飄來的烏雲後方,也許我就能高興起來。我仰頭望著變得不平靜的天空,彷彿預示著風雨欲來。周遭樹林裡的林木開始動盪不定,成群鳥兒尖鳴飛離,試圖尋找庇護。斷枝殘葉打亂了原先整齊乾淨的綠地,按照幾何學整齊設置的花圃中,盛開的花朵被殘忍地吹倒伏地。
我的小兒子巴特在十七歲左右幾乎像魔法般地脫胎換骨,從後段班學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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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全校最優秀的學生之一。那時裘瑞已飛去紐約,我當時覺得是裘瑞離家讓巴特破繭而出,使他對學習產生興趣。兩天前,巴特從哈佛法學院畢業,還擔任班上的致詞代表。我的目光無法從那淚汪汪藍眼的駝背老人身上移開。他那笑容,他那大片泛銀的稀疏頭髮,那對眼睛有令人吃驚的濃密深色睫毛。是爸爸!
我還是皺起眉頭,因為,事實上,有誰真正看得出每片雪花的差異?
我沉重的雙足不願挪動。在這棟重生的佛沃斯大宅裡,我一腳踏進堂皇門廳,勁風就將我白色的夏日長洋裝高高吹起,高到我大腿外露。
我的爸爸,我摯愛的英俊父親曾是我兒時的最大喜悅。我多麼盼望有朝一日能再見到他。
我們被關在黯淡陰鬱的房間,在瀰漫霉味與灰塵的閣樓裡玩耍,憑著信念支撐下去,堅信媽媽對我們的許諾——有朝一日,佛沃斯大宅和屋裡所有驚人財富都將屬於我們。然而,儘管媽媽許下種種承諾,殘忍無情的年邁外公罹病的心臟卻是如此頑強,那顆心臟偏偏不肯停止跳動,好讓懷抱希望的四顆幼小的心再度活過來,於是我們等了又等,度過三年以上的漫長日子,媽媽終究未能信守諸言。
一切鮮明得恍若昨日。我還記得我們初次來到這地方時,那個寒冷夏夜裡的黑天鵝絨天空中,滿布深邃月光與神祕繁星,那時的我們一心期盼世上最好的遭遇,後來,卻只遇上最糟糕的事。
舒適?像這種房子怎可能會舒適?我只知道被關在裡頭是什麼感覺:像是遭到吞職,而且永遠受困。只要一聽到自己高跟鞋的叩叩聲伴著一旁克里斯鞋子的沉悶足音,我就渾身發顫。我們走近那黑色大門,門鎖板上的紋章盾飾令板子更具裝飾性。我猜想巴特是不是去查了佛沃斯家族的譜系,找到他極度想要而且看似必需的貴族稱號與紋章。兩扇黑色門板上各有沉重的黃銅門環,門板之間有個小到幾乎不起眼的按鈕,能按響屋內某處的門鈴。
當時,緊隨她身後的我們,是多麼盲目地相信著。
他也抬頭掃視,察覺我愈來愈焦慮而且不願去做這件我答應了巴特的事。七年前,那些精神科醫師告訴我們巴特的療程很順利,精神狀況也十分正常,不須定期治療就能繼續如常度日。
他總是得勉強自己,才能將克里斯的名字說出口。「我們也會邀裘瑞和他妻子南下,當然還有辛蒂。」光是提www.hetubook.com.com起她的名字就讓他神情扭曲。我不明白,怎會有人討厭像我們心愛養女這般漂亮可人的女孩。即使辛蒂是我和克里斯多弗.瓷娃娃的親生骨肉,我也不可能再愛她更多了!在某種程度上,打從她兩歲時來到我們身邊,她就是我們的孩子,是我們唯一能聲稱真正屬於我俩的孩子。
「請進,」他飛快掃視我們,用微弱卻刺耳的聲音說道,「令郎來電叫我等門。我是個受雇幫傭,可以這麼說。」
辛蒂現在十六歲,比我在她那年紀時更加性感豔麗。但辛蒂不像我兒時那樣匱乏,她體內的維生素來自陽光和新鮮空氣,這兩者是囚籠裡的四個孩子得不到的。營養的食物和充足的運動,她擁有最棒的,當時的我們卻只有最糟的。
因為克里斯的手摟著我,把我緊攬在他身旁,我便有了足夠氣力,用全新觀點來看待這棟大宅。這房子真漂亮!為了巴特,我們會在這裡待到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然後我和克里斯會帶著辛蒂一起飛往夏威夷,我們一直都想在那裡度過餘生,有大海和白色沙灘毗鄰。沒錯,理應如此,必須如此。我笑著望向克里斯。「你說得對。我不怕這大宅,也不怕任何房子。」他輕聲笑著,挪低手臂擱在我腰間催我前行。
他讓我笑了出來。「別忘了火山,」我輕聲咯咯笑,「火山會朝我們扔滾烫的熔岩呢。」他咧嘴笑開,玩笑似地拍打我屁股。
要是我們的父親能活到像眼前這位老人一樣年邁,而且受盡人們想像得到的所有折磨,看起來可能就會像他這模樣。
是啊,是啊,那當然,見到巴特站在台上讓我很自豪。不過,我知道講台後頭的巴特不是我們所有人在家裡熟悉的那個巴特。也許他現在沒事了,精神狀態完全正常,至少他那些醫師是這麼說的。
我嚇得後退一步。
那乾癟老人看起來很不情願地伸出右手,和克里斯古銅色的強健右手相握。他那上了年紀的薄唇露出歪曲的譏諷笑容,與單邊上挑的濃眉如出一轍。「很榮幸見到你,薛菲爾醫師。」
「拜託別說了,好不好?我們八月十日就會在飛機上,不過妳百分之百會擔心裘瑞和巴特,想知道巴特一個人在這大宅裡做些什麼。」
克里斯緊跟在我身側。他鬆開我的手,將手臂環在我肩上。「我們是克里斯多弗.薛菲爾醫師和薛菲爾太太,」他親切地介紹我們自己,「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