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閣樓裡的小花5:花園裡的闇影

作者:V.C.安德魯絲
閣樓裡的小花5:花園裡的闇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部 9、蒙塵的日子

第二部

9、蒙塵的日子

晚餐桌上有她在,氣氛就像是葬禮上的餐會。她吃得很慢,很機械化。麥爾坎直視前方,有時問我問題,有時提出評論。從未有過延長的對話,只有問題與答案。就連吃東西時,她握著叉子的手指仍舊抖個不停。她緩緩切肉,動作沉重,彷彿餐刀鈍得厲害。愛莉西亞甚至沒發覺晚餐早已結束,麥爾坎會突然起身,離開餐桌,她訝異地抬起頭,一副現在才發現自己坐在這裡的模樣。
「我可憐你。」那一刻,我真的可憐他。無論他裝出什麼樣的面容,我知道這份內疚會糾纏他一輩子,日後也將令他產生改變,而現在它是一把刀,刺進他的心臟。顯然他想把錯都推給愛莉西亞,好減輕自己的痛苦。在他扭曲的心靈裡,她是罪魁禍首,因為她抵抗了他,向嘉蘭德求助。在他扭曲的心靈裡,有錯的總是女人,不是男人。
有一天,我終於找她認真談談。我認為時機到了,希望要是她克服嘉蘭德的死,或許會考慮離開佛沃斯大宅。我認為等到財務狀況釐清,她會想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她還很年輕,有辦法找到下一任丈夫,特別是她喜歡的有錢人。哪個男人不想要這個美麗、富有、帶著漂亮小孩的女人呢?
然而她的態度漸漸磨掉他的耐性,三個孩子也變得畏畏縮縮的。
「是啊。」我能理解嘉蘭德的用意。他一直不想承認自己的年紀,使出渾身解數讓愛莉西亞的人生一切美好。
「出去。」他重複命令。我搖搖頭。
「一定是心臟病發,」他柔聲說。「很遺憾。我無能為力。」
麥爾坎轉身逃離,沒有多看我一眼。
我負責讓她穿上恰當的服裝,吃點東西,克里斯多弗受到妥善照顧。我帶著她度過葬禮,待在她身旁,有時候真的要將她撐起。看得出其他人看著我們的眼神,知道他們如何談論我對她的關切,如何佩服我對她的照料。
葬禮後的一個月內,愛莉西亞失去行動能力,心理極度緊繃,不斷服藥,常要人提醒才能做些簡單的小事,像是下樓吃早餐晚餐之類的。她自己選擇了顏色更深、款式更簡單的服裝,臉色依舊蒼白,粉碎的心浮上來,蒙住她的雙眼,直到那雙眼眸宛如戰利品間那些動物標本的假眼珠。唯一能增添她臉上光彩的只有克里斯多弗。如果不是為了他,她大概不會踏出房門一步。
「奧莉薇,妳比我還要堅強許多。妳什麼都不怕,妳不怕孤單。」
「我不知道。」她看看四周。「我還無法想像離開佛沃斯大宅。嘉蘭德的靈魂還在這裡。他的兒子不該在這裡長大嗎?」
惠波太太是擔任嘉蘭德私人祕書多年的中年女性,她跟我說:「妳這麼照顧愛莉西亞,嘉蘭德一定會很感激。他是那麼、那麼地愛她。」
「是她的錯,不是我的錯。」
愛莉西亞雙手掩面,接著抬頭望向我。約爾跑到我的椅子旁,抱住我的腿。
「妳這個儍子。他只在乎開銷,而不是重要性。妳為什麼不施加更多壓力,要他處理好妳的資產?天知道他要怎麼騙妳?」
「當然了。」她說。
醫生抵達時,麥爾坎已經把嘉蘭德的身軀拖回他自己的臥室床上。愛莉西亞在撕破的睡衣上蓋了一件長袍,在嘉蘭德身旁啜泣,握住他虛軟的手。
「妳做了什麼?」
「那是在我大到足以分擔他的事業之後。上大學前,他把我送到許多私立學校,眼不見為淨。我離家期間,他從未寫信給我,或是回我的信。某年的聖誕節假期,我從寄宿學校回到家,發現屋裡到處都是僕人,但我父親外出打獵了。他從沒想過要帶我一起去。我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整個假期就在佛沃斯大宅理遊蕩,聽著自己腳步的回音。」
「不!」
「妳想在這裡等到天荒地老?妳還年輕,還很漂亮。妳沒替自己盤算過新的生活嗎?」
她繼續好轉,克里斯多弗完全由她照顧。跟以前一樣,她大部分時間都跟孩子們在一起。她去店裡幫自己跟克里斯多弗買新衣,她每天都變得更堅強、更開朗,甚至更漂亮。
「最後,麥爾坎掙脫嘉蘭德的掌握,爬向門邊,可是嘉蘭德氣極了,不允許他逃走。他再次抓住他,兩人把對方推來推去,直到嘉蘭德慘叫,滑出麥爾坎的雙手,倒在地上,然後他……他,哦,天啊。是真的嗎?嘉蘭德真的死了?」
「我當然會。」一連串的事件和-圖-書令我頭昏眼花,可是我從未失去控制和尊嚴。我很高興醫生察覺到我處理危機的能力。畢竟愛莉西亞更像個孩子。
「不!不!不!」她尖叫。「不可能。我們才剛慶祝過兒子的生日。拜託,不要。拜託。嘉蘭德,醒來啊!告訴他們你沒有死!嘉蘭德!嘉蘭德!」她哭得好用力,連床都在搖晃。
「愛莉西亞,醫生想知道妳要不要幫助入睡的藥物。」
「當然不是,奧莉薇。哦,天啊,我覺得責任在我身上。是我鼓勵他,妳也答應了,」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似地說道。「假如妳知道會變成這樣,那就不該允許。麥爾坎是那麼的殘忍,妳都不擔心小麥爾嗎?」
「這是當然的。」我說。
「這個小宴會很棒吧?」她問我。
「我想要提出警告,妳是住在夢想世界裡。現在妳來到現實,正如我第一天踏入這幢大宅時一樣。」她突然抬頭看我。她懂了。
「生活讓妳堅強。如果妳不接受它的砥礪,就會被它殺死。妳想要這樣嗎?妳想離開兒子嗎?」
「說不定那只是偽裝。」
「可是妳是母親啊!妳應該要說些什麼,對吧?」
情勢再次轉變。
「不,妳做不到的。」
葬禮很盛大,儘管麥爾坎不希望如此。弔唁的賓客來自四面八方,有人不遠千里而來生意夥伴、老朋友、親戚,以及單純對本地首富之死好奇的人。
愛莉西亞放聲哭號,撲到嘉蘭德身上。
我沒有叫她回來,安慰她。我很高興她跟麥爾坎之間有這麼強烈的歧異。只要他們意見不合,我就不需要擔心她會回應他的示愛。
「他不在了,這不是什麼值得訝異的事情。不久前,我才跟妳討論妳的婚姻,指出他會比妳早死很多,妳似乎一點都不在意。」
「她還好吧?我可以給她一點東西幫助她入眠。」他說。我走到她身旁,遲疑著不敢碰她,最後摸了摸她的肩膀。
「總有一天會的。我不認為有誰可以一下就站起來。」
狂野又駭人的事物在我心底萌芽。他眼中的企盼只屬於眷戀某個女人的男人。我以為已經死去的情感其實還活著。它只是陷入冬眠,如同巨熊般沉睡,等待春天。愛莉西亞的美就是春天,引誘著他,喚醒他心中強烈的情感,要他再次追上。
「他沒有不聽你的話,」我說,「只要他的母親跟祖母都同意。」
「我差不多可以想像。」
「奧莉薇,我連要怎麼開始都不知道。我完全沒有生意腦袋。我相信他會遵循嘉蘭德的遺囑。」
「我沒有鎖門。有時候……有時候嘉蘭德會在半夜來找我,」她說。「我聽見門打開,以為是嘉蘭德,結果是麥爾坎。」她的視線掃向門邊,面容扭曲,當時的情景似乎又在她眼前重演。
「你做了什麼?」我問。
「怎麼了?」我尖喊。
「這就是不聽話!他知道我是什麼意思。」他伸手揪住麥爾的頸背,幾乎把這個嚇壞的孩子拎到半空中,拖著他離開沙龍,到書齋吃一頓鞭子。約爾幾乎在同時哭了起來。克里斯多弗一臉茫然。「麥爾坎,不要!」愛莉西亞對著他的背影尖叫。
「麥爾坎一定也很痛苦,」她說。「那是他父親啊。他得要花時間調適。」
或許我該允許她服喪到死。或許我該鼓勵她這麼做。這番話的效果太強,那晚她下樓吃飯時,已經開始迅速恢復。無論如何擁抱灰暗的哀傷,它總有辦法消散。當晚,她出現在飯廳的模樣宛如剛從漫長的睡眠中清醒過來。她塗了腮紅,畫了嘴唇,換上亮藍色的連身裙,戴上嘉蘭德買給她的鑽石項鍊。我都忘記她有多麼美麗,多麼迷人了。我不該忘記這件事。她踏入飯廳那一刻,我發覺我喚醒的不只是愛莉西亞的美。麥爾坎瞪大雙眼,那張抬棺人似的面具消失了。他不只再次凝視她,這頓飯還沒吃完,他已經可以直接對她說話了。他以高傲的態度解釋嘉蘭德房地產的某些細節,以及他打算如何拿她的錢投資。
「那就擺脫這些自憐自艾,成為妳孩子的母親。」
「孩子們玩得很開心,」我坦承。「不過我有點好奇三歲小孩是否能欣賞這樣的盛宴。」
當她望向麥爾坎,我看見她的困惑。我想像她正努力將所有的事件組織成完整的圖像,塑造成她可以面對的版本。他看起來冷靜如昔,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改變。或許這都是一場夢。或www.hetubook.com.com許嘉蘭德隨時會下樓來吃晚餐。有一次,我以為她是坐在位置上等他。我得要叫她開始吃飯。
「我只是在做對的事。誰都不需要謝我。」
「我去聯絡葬儀社。」布瑞瑟頓醫生語氣輕柔,視線回到愛莉西亞身上。「最好請他們盡快來此。」
我往後坐倒,她單純的心思、天真的信任與信念令我挫折不已。
「快去叫醫生。」麥爾坎下令,他看到我時,恢復了些許自制。我望向愛莉西亞,她哭得無法自抑,試著用殘破的睡衣遮掩身體。嘉蘭德一動也不動,於是我奔向最近的電話,從戰利品間聯絡布瑞瑟頓醫生。
我沒想到他會在克里斯多弗的慶生宴會當天及時回家,參加餐會。他總想著要忽視這孩子的特殊日子,即便會傷害到他父親。最讓我訝異的是他在前廳看見愛莉西亞時,眼中的神色。
麥爾坎如同一尊石像般站著凝視她。我以為會看到平時的冷笑,憎恨的眼神,然而他的臉頰放鬆,嘴唇軟化,看起來像是其中一個迷戀她的孩子。
克里斯多弗的三歲生日那天,嘉蘭德跟愛莉西亞舉辦宴會,請來不少附近家中有跟克里斯多弗、麥爾、約爾年齡相仿的孩子的夫婦。佛沃斯大宅的前廳彷彿是學校操場,到處都是小孩子。愛莉西亞安排了遊戲,掛起五顔六色的紙帶跟氣球。威爾森太太做了一個大蛋糕,上頭用各種鮮豔的小動物裝飾。
麥爾坎早上出門工作,嘉蘭德則是待在家裡協助宴會進行,麥爾坎認為這是很荒謬的行為。
在他眼中,不幸中的大幸是愛莉西亞在葬禮前後和途中的狀況。她服用高劑量的鎮靜藥物,走起路來宛如陷入噩夢的夢遊者,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說不出口。她的母親已經病得很重,無法前來。正如我在嘉蘭德過世那晚所說,除了我,她沒有別人了。
「什麼好恐怖?」
「只要是克里斯多弗的事情,他就整個人不對勁。」那天早餐後,麥爾坎如此對我說。嘉蘭德跟愛莉西亞已經去準備宴會了。「他對那個孩子溺愛得不得了,別人看了還以為克里斯多弗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呢。」
愛莉西亞的笑聲在大廳裡迴盪,孩子們受到她的溫暖和快活影響,興高采烈地跟在她背後,爭取她的注意。我們的兩個兒子站在最前方,唱頌她的名字。
「很少。總是兜了個圈子。我得要求他帶我一起遠行洽公。我母親離開後,他軟弱到甚至試著怪我把她趕走。我絕對不會原諒他。我母親愛我至深,是他不當的行徑逼她拋棄我。妳不懂,他只要看到我的藍色眼睛,就會看到柯琳。他知道永遠無法讓她給予他跟我同等的愛。哦,她一定很恨他……不然她絕對不會離開我。我永遠不會原諒他讓她離去。」
「當時沒有這麼複雜。我父親堅持寫入一些複雜的條款,受託遺囑的律師得要慢慢釐清。我們的錢投資在許多領域。妳父親是商人,不是投資者。現在他的錢應該可以增值兩倍。」他刻意對我補上最後一句。
「我向妳保證,」我氣得滿臉通紅,「我會的。總有一天,妳會希望曾經聽我的話。」那個總有一天來得比我預期的還要早。
「好恐怖、好恐怖。」她開口。
聽到我的回應,麥爾坎瞇起雙眼,我第一次了解他嫉妒克里斯多弗擁有嘉蘭德的關注。「你父親以前不是也這樣對待你嗎?」
「我才不管他能彈什麼,這會讓他在商場上更有競爭力嗎?這能幫他追隨我的步伐嗎?妳把他教成軟綿綿的脆弱男人。叫他從鋼琴凳上下來。」可是愛莉西亞沒有鬆手。「麥爾,站起來。」他命令。
「別管我。」
「可是,麥爾坎,這孩子有天分。他是神童。看看他才幾歲,就能做到這些。來,我們表演給你聽。」愛莉西亞哀求道。
在服喪期間,麥爾坎表現得像是愛莉西亞已經不在此處似的。無論何時,他的視線總是穿透她、繞過她,兩人從不交談。他也沒向我問起她的任何事。我知道這是他避開罪惡感的方法。或許他希望她憔悴而死,如此一來,他對過往種種該負起的責任就永遠不會曝光。
「要花一陣子才能處理好一切,」他說,「不過我很快就可以找妳坐下來好好說明財務狀況。」
「愛莉西亞,我得要知道在我撞見那個恐怖情景前,發生了什麼www.hetubook.com.com事。麥爾坎在妳房間做什麼?」她哭得更大聲了。「愛莉西亞,妳一定要告訴我。現在妳沒有別人了。」我想現在很適合提起這一點。果然有用,她的哭聲降低,慢慢轉向我。她雙手掩面,彷彿是想擋住淚水,然後拉起毯子遮臉。
麥爾坎不見人影。他退到某個房間裡了,但此時此刻,我沒興致尋找他的下落,跟醫生還有愛莉西亞回天鵝房。愛莉西亞讓醫生扶她上床,把她像孩子一般對待。
「妳錯了。妳應該要計畫自己的未來,還有妳兒子的未來。其他人不會幫妳,特別是麥爾坎。放下過去吧。」
「你知道別人得知這件事,會有什麼後果嗎?」
「他幾個禮拜前來找過我,」布瑞瑟頓醫生說明,「當時我說我對他心臟的狀況不太滿意,可是他要我發誓別告訴任何人,特別是愛莉西亞。他就是這種人。」
「怎麼了?」布瑞瑟頓醫生衝到床邊。麥爾坎回答前先看了看我,接著看著愛莉西亞。
「你在做什麼?」我問。
「我只是躺在這裡看書,覺得宴會很棒,大家都好開心。嘉蘭德他」她又哭了起來。「他好驕傲,好快樂。」
「妳替克里斯多弗,替麥爾、約爾立下了什麼樣的模範?」我繼續說。「他們都看著妳現在的模樣、做的事情。妳的態度把這間屋子變成了停屍間。」
「他想要——」她停頓一下,向我坦言彷彿是最不體面的事情。「他想要我。」說著,她愈來愈氣憤。「他來到我床邊。我跟他說他不該在這裡。他笑了,說不用擔心。嘉蘭德在睡覺。他對我說了好恐怖的話,說現在嘉蘭德太老了,沒辦法滿足我,現在我比以往還需要他,沒關係的,因為他是嘉蘭德的兒子。」
「謝謝。」她說。
「他要做什麼?」
「哦,奧莉薇,有時候妳說起話來跟麥爾坎一模一樣。」她嘆息。可惜他不在旁邊,沒有聽見我們的對話。
「妳看他調適得多好,」我說。「他有沒有放慢腳步?他就跟過去一樣打拚事業。他甚至更開心了,因為少了嘉蘭德在旁邊打轉、問東問西!」
「沒有人會聽說任何事情。不是我的錯。反正他早就病入膏肓了。醫生可以證明。現在給我出去,別來煩我。」他咬牙示警。
「是真的。」
幾個月過去,日子大同小異,瀰漫四周的緊繃氣氛應該是來自麥爾坎對待愛莉西亞的態度。他好戰的性情展現在尖銳蜇人的言論中,而且他也常常無視她。他愈來愈看不慣許多事物,特別是麥爾對音樂的熱愛。某天下午他提早回家,發現麥爾坐在鋼琴前,愛莉西亞在旁邊教他音階。我幫約爾織毛衣,欣賞麥爾憑著直覺敲出正確音符的模樣。他的天賦毋庸置疑,要是好好培育,一定會成為真正的音樂家。
麥爾離開愛莉西亞,站了起來,嘴唇抖個不停。他怕自己會哭出來,深知眼淚只會更加激怒夾久爾坎。他一般都是默默啜泣,深深呼吸,肩膀上下抽動。約爾坐在地上跟克里斯多弗玩,抬起頭,眼中帶著同樣的恐懼。這兩個孩子同樣害怕自己的父親,無論是誰挨罵,另一個也會感同身受地反應。克里斯多弗只是對突然的動作跟聲響感到好奇。愛莉西亞轉向我,期盼我會幫助她。
「換衣服,下樓吃晚飯,別再沉溺於悲傷。」我下令。
「妳回自己的床上比較好,」他說。「睡眠是治療如此重大傷痛的唯一解藥。」
「他不會有事的。如果他真心想要什麼東西,就連他父親都無法阻止。遇到這樣的狀況,他的性子更像我。試著別去理會麥爾坎,離他遠一點。」我說得像是有什麼言外之意。「這屋子夠大了。」
她搖搖頭,緩緩從嘉蘭德的屍體上爬起。她雙眼無神,宛如身處夢境似地環視房間。醫生接近她。
「妳不會懂的。」說完,他中止話題,離開餐桌。
「麥爾坎。」我看出他陷入懷舊的情緒,他很少提起自己的過去。「我一直想問你,你母親離開後,她都沒有寫信給你嗎?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我俯視愛莉西亞。她的臉埋進枕頭,輕聲哭泣。我走到門邊,將門關上鎖好。我暫時不想受到打擾。接著,我回到天鵝床邊,坐到她身旁。
「到了現在,問那些有什麼用?」我問。
他對她說話時,我聽見了。他的雙眼追逐她四處跑時,我看見了。他饜足地坐在椅子上,啜飲熱茶,www.hetubook.com.com整個下午觀賞忙著指揮宴會的愛莉西亞。
「沒有人樂意遇到這種事,」我說,「但妳還有責任。妳依舊是嘉蘭德.克里斯多弗.佛沃斯太太。身為他的妻子,妳應當要克服悲傷,開始好好照顧妳的兒子。」她看起來要哭了,但我才不會放任她,即便我憐憫她坐在床上,一副小知更鳥似的孱弱模樣。絕望洗去了她臉上所有的色彩。
「顧好妳的小孩就好,」他回頭狠狠說道,「我的兒子交給我管教。」
我在戰利品間找到他,想像他一直從他的窺視孔偷看我們。他坐在一張皮椅上,凝視門口,臉色慘白,雙眼瞪得斗大,眼神狂亂,像是正看著自己死去。他的雙手緊緊握住椅子扶手,宛如這是保命的繩索,我看見他指節下的血管突起。
「嘉蘭德衝到床邊,把麥爾坎拉下來。他們開始打鬥,嘉蘭德罵他,麥爾坎用各種方式侮辱嘉蘭德的前妻、這個房間、他的男子氣概。他們滾到地上,繼續扭打,可是都沒有打中對方。
「我知道妳說得對,我欠妳太多太多了。自從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妳是個聰明又有智慧的女人。無論麥爾坎做了什麼都嚇不倒妳。」
「妳怎麼能容許他做這種事?」
「他好像什麼發作了,大聲嚷嚷。我到的時候他已經是這樣了。」他解釋。
「沒有半句話,沒有半張卡片,什麼都沒有。小時候,我一直以為父親把她的信藏起來了,待在房間裡花好幾個小時寫無數封信給她,卻從來沒有寄出去。我求她回到我身邊。那時候我才五歲!我需要她!我不懂她是著了什麼魔,才會遠離她深愛的兒子。如果現在能跟她說話,這是我唯一想問的問題。」
「麥爾坎,你是個可惡的人。發生了這件事,你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我就可以。」
「妳打算挑撥我丈夫跟我爭吵?」我知道她沒有這個意思,但我要她認為我如此相信。
「妳應該要陪她一會。」他對我說。
麥爾坎想將他父親火化後舉辦簡單的小型葬禮,但嘉蘭德早已料到兒子是如此冷淡。他以白紙黑字給予牧師實際的指示;當麥斯特森牧師取出那份文件,麥爾坎也束手無策。高檔的葬禮是辦定了,錢是花定了。
醫生將聽診器按在嘉蘭德胸口,聽他的心跳,接著檢查他的眼球跟脈搏。
「我無法禁止他表達對親生孩子的想法,特別是在他自己的房子裡。」
弔唁者前來安慰愛莉西亞,但她的視線穿透了每一個人。嘉蘭德的死把他們都變成陌生人。從某個角度來看,透過他或是因為他而認知的一切全都隨著他死去。她已經漸漸進入另一個世界,沒有嘉蘭德的世界,沒有他的笑語與愛情的世界,充滿回音與回憶的世界。或許我把她抓得這麼緊是因為我更了解她即將踏入的世界。彷彿我將她招了過去,深知她將會加入我,從現在起,我們都將承受同樣的孤寂折磨。
「奧莉薇,沒關係的,」愛莉西亞說,「我相信不會再拖下去。」
「說不定他會覺得驕傲不只是因為他還有辦法生孩子,而且還生出了這麼好看又聰穎的孩子。」
麥爾坎不受到她怪異的行徑干擾。他的胃口很好,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被任何夢境糾纏。他似乎對一切心滿意足,特別是他跟愛莉西亞的相處模式。
她緩緩點頭。
愛莉西亞宣布她要回天鵝房,看書放鬆一下。
當然了,她的舉止可說是助紂為虐:像個行屍走肉一般到處晃,衣裙不是黑色、深灰色,就是深藍色,不再化妝,頭髮往後緊緊紮起,總是避開他的雙眼。
我看穿麥爾坎凝視她的眼神。雖然兩人只在必要時交談,我很訝異她是以如此文明的態度對待他。她當然要把錯都推給他,我想。她當然要鄙視他。她怎還能看著他?她心中沒有半點憤怒和恨意嗎?她是不是太天真純粹,復仇無法在她胸中紮根?她的包容,她的柔軟,她的幸福令我怒火中燒。我甚至期待她對付麥爾坎,或許找我共謀,逼他給她更多錢,因為得寸進尺是最能傷害麥爾坎的手段。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愛莉西亞稍後告訴我的,但當時她陷入歇斯底里,難以完全理解。
她會可憐兮兮地垂眼看著嘉蘭德的位置,每當她坐在桌邊,缺席的餐具就狠狠刺痛她一回。我相信這是她拒絕一同用餐的原因。
「哦,奧莉薇,我心裡就是過不去,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法接受嘉蘭德已經走了。」她雙手交握,像是在擰乾隱形抹布般扭絞。
「我之前對這些亂七八糟的音樂是怎麼說的?」
「我在意啊。我只是不相信真的會發生。」
「在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我追問。
多年以來,我第一次同情起我的丈夫,伸手摸摸他顫抖的手。「可是等到你年紀大一些。他陪你的時間就變多了,不是嗎?」我想撫平他的怒氣。
「我很遺憾,」他說。「他是個很好的我很遺憾。」說完,他離開大宅。
我走到階梯中央時,聽見她的尖叫,接著是響亮的撞擊聲,有什麼東西撞上天鵝房的牆壁。我匆忙向上走,衝過走廊,來到她房間門口,剛好看到嘉蘭德趴倒在地,雙手揪住胸口。他身穿睡袍,顯然剛從睡夢中醒來,光著腳一路跑進天鵝房。
她點點頭,讓他扶著她站好,陪她走到門邊。她回頭望向嘉蘭德的遺體,再次瘋狂哭泣。我跟著兩人出房間,關上門。
稍後,他會跟我說愛莉西亞引誘他、折磨他。她是罪有應得。他會怪罪愛莉西亞那一類的女人。他恨她也愛她,正如他對自己的母親又恨又愛。
我看她走上螺旋台階,前去收起我的針線活,帶回臥室。我沒有直接上樓,僕人有些關於玻璃器皿的問題,威爾森太太想要討論下個禮拜的菜單。
愛莉西亞癱在床上,睡衣從右肩破到腰際,雙峰袒露。麥爾坎站在倒地的父親身旁,雙手握成拳頭,臉色紅得發紫,眼球突出。他的右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抓痕。
宴會結束後許久,客人都離開了,麥爾坎依舊在前廳看愛莉西亞監督善後整理。全程陪同的嘉蘭德已經累了,退回房裡休息。我替孩子洗澡,送他們上床。
「嘉蘭德。嘉蘭德,我的嘉蘭德。」她倒回枕頭上,又哭了起來。我知道她會哭到睡著。我在這裡幫不上任何忙,於是我離開房間,跑去找麥爾坎。
「我還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她哭了,站起來離開客廳。
她正在逗鄰近住家的小孩開心,身穿讓女人看起來像是男孩子的布袋型連身裙,不過她沒有用任何衣物壓平胸部,乳|房撐起輕薄的布料。她的頭髮往上盤起,掛著兩串碩大的珍珠項鍊。在宴會上,在眾人的包圍中,她再次變得活力四射,像是剛抵達佛沃斯大宅那時的模樣。就連嘉蘭德也恢復了精力,疲憊的表情宛如面具般揭開。
但她只有全然的信賴與耐心。她不知道對麥爾坎這種男人示好有多危險嗎?我終於沉不住氣,找她對質,卻被她的思維嚇著。
我把他丟在黑暗的房間裡,放他獨自坐在陰影中。
「我去聯絡葬儀社,」他低語。「需要我的時候就打電話。」
「偽裝!妳知道當初他給嘉蘭德葬禮的預算只有現在的一半嗎?妳知道他現在還在抱怨這件事嗎?」她笑得像是拒絕承認在上帝創造的世界裡有暴行與殘酷的修女。一切都有原因、目的,將在未來獲得解釋。她無法面對或是承認人們心中存在著邪惡。
「喔,我不想思考再嫁的事情。」她笑了笑,彷彿這個提議是天方夜譚。
她的說法讓麥爾坎愉快極了。簡直像是她在替他說話。我想如果她想當蠢蛋,那就由她吧。
「我了解他的動機。他無法面對葬禮;他想縮減規模,這樣會比較容易承受。」
「她的錯?」我差點笑了。
「為什麼要花這麼久?」我問,「我父親過世那次沒有這麼麻煩啊。」
「一定要讓這孩子學會永遠不要違背我。我叫他空閒時間複習功課,不是耗在鋼琴上。」
「我要他出去,不然我就要叫嘉蘭德過來,可是他不離開房間。我坐起來,準備好要是他再靠近就尖叫。他一定是發覺了,衝到床邊,一手按住我的嘴巴,把我壓回枕頭上,然後粗魯地撫摸我。我努力抵抗,他撕破我的睡衣。在扭打之中,我敲下桌上的小台燈,終於有辦法大叫。嘉蘭德聽見我的叫聲,走進門來,剛好看到麥爾坎試圖用他的身軀悶死我。」
「第二任丈夫呢?」我說。「妳有沒有想過要是妳再嫁,他會搬進來跟妳住?妳認為麥爾坎忍得下嗎?」
麥爾坎聽見琴音,走進客廳,眼中已經燃起怒火。我抬起頭,恰巧看到他衝進門,狠狠蓋上鋼琴,差點壓到可憐的麥爾的雙手。我想他是打算如此終結麥爾的鋼琴生涯。愛莉西亞驚叫一聲,抱住麥爾,兩人仰望聳立在眼前的麥爾坎。
「謝謝,布瑞瑟頓醫生。」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