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她不斷訴說他們的優點與教養,我關上耳朵。他們不是我的骨肉,她也不是。過去我曾經深深愛過她,但是為了我自己的靈魂,我已經再也無法這麼做了。她的苦苦哀求、孩子的美好令我心動,可是我仍然硬起心腸。
16、影與光
「愛莉西亞?她想做什麼?」他嶄新的精力和顯而易見的興奮令我一陣心煩。我讓他等待,走到他對面的椅子,想著要不要坐下,接著回頭看他。他坐到長椅邊緣。「她寫信給妳?」他期盼地提高音調。
「是的,愛莉西亞,」她馬上答腔,「她睡在天鵝房裡。」
但柯琳只是咯咯輕笑,聳聳肩。「我相信上帝要我們來這個世界尋找幸福。」她揚起下巴,如此回應。有幾次她甚至輕搔約翰.艾默斯的下巴,逗他笑。「上帝說要有光。」
他瞪大雙眼,顯然記不太清楚佛沃斯大宅的樣貌。根據約翰.艾默斯的說法,我知道他從過去的四房小屋踏入這幢富麗堂皇的宅邸時,眼睛都花了。他看著麥爾坎跟我,滿臉感激,我心中羞愧不已。他不知道這幢屋子、麥爾坎的商業帝國有一半是完全屬於他。
然而這番話似乎沒有讓克里斯多弗氣餒。他露出溫柔、美麗、充滿信任的微笑,向麥爾坎道謝。接著他跟著約翰.艾默斯,上樓到他位於北側廂房的房間。
「奧莉薇,能來到這裡我也很高興。」
約翰.艾默斯抬起頭,但他沒有停止朗讀。柯琳不耐地站著,直到他讀到一個段落,停頓下來。
我留他待在客廳裡,手中捏著信紙,雙眼遙望過去的幻影。我不想問他究竟看見了什麼,只是向約翰報告結果,由他負責回信,替克里斯多弗打點一切。
我把電報揉成一團,望向窗外。我沒有哭泣哀號,為了這個兒子,我的第二個兒子,我已經不剩半點淚水了。我的淚水早就為了麥爾流盡,現在我的心底一片乾涸荒蕪。我的悲傷猶如沙漠,不允許任何生物生長的沙漠,唯一的熱情是漫天黃沙,覆蓋住一切生命。我的世界再次轉為徹徹底底、無法反逆的灰。
我看見克里斯多弗眼中亮起驚喜與興致,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們是否察覺對方的身分?他們的血脈中是不是蘊藏著兩人之間關係的信號?他們都擁有濃密的金髮、蔚藍眼眸、紅潤白皙的膚色。我瞄了麥爾坎一眼,看看他對同父異母的弟弟有什麼反應。我在他臉上看見喜悅,那是來自克里斯多弗展現出的他和愛莉西亞的血緣特質。他顯然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很滿意。
「一個小時前,我們並肩跪在書齋地上,」約翰說。「我念誦禱詞。我對他說上帝充滿怒火,我們只能期盼祂的復仇中有些許緩刑的空間。根據我對他人生的了解,我談起大衛王,以及他占有拔示巴的行徑。大衛是如何背棄他的神,神又是如何降罪於他的家族。麥爾坎懂了。
「阿們。」我說。
她突然衝出麥爾坎的書齋。「沒有用,」她高聲宣布,「爸爸不肯停止傷心!沒有人肯!我也愛約爾跟麥爾,可是我想活下去,我想找回歡笑的能力。我一定要!」
「這是上帝的意志,」我說。柯琳馬上點頭。「等他來到這裡,希望妳能好好表現,讓他把這裡當成家。記住,你們雖然只差三歲,他算是妳的叔叔,應該要把他當長輩尊敬。」
我在客廳等待麥爾坎,準備討論這件事。那天他比平常還要早收工回家,神情疲憊。
「麥爾坎,我不認為你父親的兒子是流浪漢。他也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我緊緊抿唇。
接著,就在那一天,春天的第一天,整個世界和我都再次對著生命展開雙臂的那一天,一封電報送來。捎給我的電報從來都不是好消息,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黃色信封,抖著手不敢拆開。「約爾……」我無助地低語,不知為何,還沒拆開信封,我就已經知道內容是什麼了。
她跑下半截樓梯,突然停在中央。克里斯多弗抬頭望向她。她穿上最漂亮的淡藍色棉布連身裙,清洗過的金髮柔軟鬈曲,散發耀眼的光芒。
「記住我們的討論。」我把緊張的情緒藏在嚴肅的面具下。「他是妳叔叔。」我覺得要特別強調這個謊言。「千萬別忘記這一點。」
他像是想起什麼大事一般停在樓梯中段,回頭望向柯琳,她正抬頭仰望他。他對她笑了笑,繼續往上走。麥爾坎已經進入書齋。
「她快死了,是無法治癒的癌症,她也破產了。等一下信就交給你,細節你自己看,不過最重要的是克里斯多弗的事情。」
我站在原處,看著他好一會,接著把他獨自留在陰影中,放他凝視自己的思緒。
「柯琳!」我呼喚。
她用最怪異的表情看著我。
「誰說上帝是仁慈的?」約翰.艾默斯問道。
他長成了高大帥氣的青年,站在陽光下,金髮好像籠罩著一層光暈。我察覺到他身上溫和美好的性情。從他心中散發出的平靜令我心頭一暖。
「妳知道妳父親的父親單身
hetubook•com•com
多年,終於再婚,娶了一名比他年輕許多的女性。」「克里斯多弗,歡迎。」我走向他。「悲傷與悲劇帶你來此,但希望你能在佛沃斯大宅和我們一起找到幸福與喜悅。」我想要像他小時候那時擁抱他,但我阻止了自己。畢竟他現在是個成年男子,甚至,幾乎可說是個陌生人。
麥爾坎把自己關在書齋裡。我無法親自籌備約爾的葬禮,要不是約翰.艾默斯幫忙,我親愛的次子,我多愁善感的約爾,或許就無法透過追思禮拜幫助他回到上帝的居所。約翰.艾默斯幫了我好大的忙,他甚至跋涉到柯琳的寄宿學校,親口告知這個悲傷的消息,帶她回佛沃斯大宅。追思禮拜那天早上,柯琳跟我穿上與麥爾的葬禮那時同樣的黑色衣裙,宛如兩條鬼魂一般走下螺旋階梯。約翰.艾默斯雇來一輛垂掛黑紗的馬車,在前門等著。約翰冷靜地等在車門邊。
我覺得是上帝派約翰.艾默斯到我們家,約翰寫給我的信、他來參加麥爾的葬禮,這全都是祂為了麥爾坎跟我的計畫的一環。
接著我為他感到抱歉。他站在門口,拎著兩個行李箱,呆呆地東張西望。他穿著一雙破鞋,衣服看起來也很舊了。我正準備指示約翰幫他把行李拿上樓,這時柯琳出現在樓梯口。
「在這個格外傷感的時刻,我們不該只顧著自己的不安。」約翰.艾默斯說。「這是很自私的行為。妳應當要想著離開的兄長。」他的語氣輕柔又堅定。
「要是葬禮過後,他們發現他還活著呢?我無法承受這樣的屈辱。我不要涉入其中。」他的嗓音還是毫無力道,表情不變。
我等了一會,轉向柯琳。
「錯了,」最後他開口,聲音聽起來好陌生,像是遠處的空洞回音。「這是沒有屍體的葬禮。我們要埋葬什麼?」他有些結巴。
某天晚上,我吃過飯後,約翰替我送上咖啡,把咖啡杯跟碟子放到我面前,輕盈得宛如它們是用空氣做成的,然後他往後退開。我望向長長的桌面,想起麥爾坎仍舊拒絕踏出書齋。
「上帝的意志?這怎麼會是上帝的意志?我們要接納每一個流浪漢?」他朝著門口比畫,彷彿有數萬名孤兒等著進門似的。
你收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悲傷又令人失望的結局更近一步了。但是請你安心,我不是打算要你可憐我。我已經過了那個階段,學會理解、接受無可避免的死亡。我知道你喜歡細節,我這就告訴你我被診斷出罹患乳癌,癌症擴散得太快,已經無法醫治了。沒有哪個英俊年輕又聰明的醫生會衝進我的病房,施展魔法。死亡將我緊緊抓住。嘉蘭德以前總說死神是殘酷的收割者,現在,他的手已經掐住我的喉嚨。不過我的事情就到此為止。
請容我致上衷心的慰問
「妳可以替他祈禱。」約翰柔聲說。我看得出他平靜虔誠的語調更令她失望。
「麥爾坎,」我開口,「如果你——」
我和約翰一起祈禱、研究《聖經》、等待。燈光昏暗,各處插著追思禮拜的蠟燭,佛沃斯大宅成為一座墓穴。在強制降臨的沉默中,最輕巧的腳步聲四處迴盪。幽影不只懸掛在佛沃斯大宅的牆上,使得一切灰暗呆滯,它也掛在樹枝上,悲傷的蜘蛛網結滿全世界。已經下了好幾天的雨,雨滴敲打窗戶和屋頂,在悲悽中瘋狂槌打。
「去吧,」他說。「不要理我。」
「出去!」他命令。「不要理我。」說完,他又別過身。
我很傷心。為了失去麥爾而傷心,為了孩子們圍繞在我身邊的快樂夏日而傷心,現在,已經無法回到他們愉快又健康的那一刻了。在漫長的憂鬱冬季中,唯一的光明是柯琳偶爾捎來的短信,她似乎還無法從麥爾的死亡中平復過來。另外還有一封約爾的信。那個曾經畏畏縮縮的軟弱少年終於敢面對他的父親,終於在歐洲找到自我。他寄來的義大利報紙上寫著:約爾.佛沃斯先生,才華洋溢的年輕鋼琴師。法國報紙寫著:佛沃斯先生的前途不可限量。驕傲再次在我心中綻放,約翰.艾默斯不斷告誡我:「驕傲總是在墮落之前到來,奧莉薇,記住上帝的話語,讓祂引導妳。」然而,我的驕傲不是自傲,是為了上帝留給我的唯一的兒子。
那個禮拜結束前的某天晚間,只有我和約翰坐在餐桌旁。柯琳沒有胃口。她跑去找麥爾坎,想逗他開心,驅散懸在佛沃斯大宅裡的烏雲。她好愛哥哥,可是她還年輕,眼前還有嶄新的世界,她想要再次活過來。
約翰把柯琳視為最大的挑戰。她滿心叛逆,口中和-圖-書直說:「如果上帝那麼仁慈,祂就不會要求我們放棄世界給予我們的一切喜悅。」
「妳最該為他感到遺憾。」我端起嚴峻的表情。「理解他正在承受的一切。」
我認為他是以為自己能夠拖延現實,拖延痛苦的內疚。我認為他相信要是參加追思禮拜,那就再也無法迴避真相。
然而,這個變故又帶給我另一份深刻又悲哀的失落我無法送克里斯多弗進醫學院。
克里斯多弗在晴朗的夏日抵達,彷彿陽光跟著他一起進入這幢宅邸。愛莉西亞上個月過世。約翰.艾默斯擔任我們的使者,前去安排葬禮事宜,經過一段適當的服喪期,再帶著克里斯多弗回來。
「我不這麼認為,約翰.艾默斯也是。我們都覺得這是上帝的意志。」
「她是柯琳,我們的女兒。柯琳,下來跟妳叔叔好好打招呼。」我特別強調「叔叔」這個詞。她將一縷金髮撥到背後,一手按住胸口,輕飄飄地下樓,散爛的笑容點亮了她的臉龐。
她凝視著我,確認我已經說完。
「這個深度冥想要持續多久?他不跟我們吃飯,他不在自己的房間睡覺,現在他連我都不理會了。」她抗議。
我放下信紙,嘆了口氣。照顧小克里斯多弗的記憶湧上心頭。迎回這個金髮男孩確實是上帝寬恕我們罪行的方式。祂帶走麥爾跟約爾,現在祂要賜給我們克里斯多弗。
他轉動椅子,眼中充滿血絲,憤怒與痛苦扭曲了他的面容。我幾乎認不出他了,不由得往後退去。彷彿他被某種黑暗的生物附身,說不定這就是惡魔的樣子。
愛莉西亞
「麥爾坎,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談談。」他沒有回應,默默跟我走進客廳,坐在藍色天鵝絨長椅上。我沒有坐下,手握愛莉西亞的信件。
請求你,在你心底給他一個空間。接納他,送他上醫學院。他將帶給你永無止境的驕傲。
「那是你替她投資的財產,從來沒有給過她恰當的建議。」我馬上插嘴。「麥爾坎,無論你有什麼動機,現在都不重要了。我們有機會彌補以前犯下的過錯。要是沒有把握這個做好事的機會,那才叫做揮霍浪費。你一定要和你充滿紛擾的靈魂和平共處,藉由照顧你父親的兒子,照顧這個潛力無窮、陷入絕境的年輕人,你才能達到目標。愛莉西亞快死了。我們不能在這種時刻置之不理。」
「很好。」他往後靠去。「回信給她,事情就這麼辦吧。」
「這是什麼話?」他說。「在雪崩中失蹤?」他把電報遞還給我,好像那是他回絕的生意提案,接著他轉身離開,在書齋裡埋頭處理文件。
「不是。這封信是寫給你的。但我一看到它就拆了。我有權利這麼做。」我馬上補了一句。
「我有啊。我能祈禱多久?」她轉向我。
那年夏天,柯琳長成貨真價實的美麗少女。她愈來愈像愛莉西亞,佛沃斯一族的特徵使得來自她母親的精緻五官更加出色。她的金髮愈來愈燦亮,雙眼呈現仲夏天空的深藍,輪廓柔軟得如同夏季雲朵。彷彿某位藝術家得到天啟,將她塑造出來。柯琳知道自己有多美。我看得出她的信心與自我與日俱增,展現在挺肩昂首的行走姿態間。她也知道這樣的美貌蘊藏何等力量。我看見她望向男人的眼神,以雙眼和笑聲挑逗,甚至將這份妖豔的武器用在約翰.艾默斯身上。她很在意當她踏進房間時,眾人的眼光是否集中在她身上。
我們無法尋回他和五名同伴的屍體
「哦,上帝啊,幫助我們理解您的道路,幫助我們互相幫助。原諒我們的脆弱,允許我們靠著苦難變得堅強。」
深感遺憾,必須向您告知令郎約爾在雪崩中失蹤
我知道上帝會為此祝福你。
我好愛在麥爾坎面前展示約爾身為音樂家的正面評論。「麥爾坎,你認為你兒子是天大的失敗,」我冷笑。「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崇拜他!」
我握著這封信好一會,思考要是麥爾坎發現我私自拆來看了,會有什麼反應。但是我又想,發生了這些事,我做了這些事,與愛莉西亞有關的一切現在也是我的事情了。只要是她的事情,他就沒有權利獨占。我拆開信封,抽出粉紅色的香水信紙。
「今天收到了一封信,是愛莉西亞寫來的。」我說。他的雙眼亮起睽違數週的光彩,一臉興致勃勃。
他頂多送一些東西到柯琳的房間。不過她很快就回學校了,屋裡再次和圖書沒有任何孩子的歡笑聲。「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刻,幸好有你陪著我們,」我對約翰說,「就連麥爾坎也漸漸相信這一點。我很感激。」
「妳父親正在進行深度的冥想,」他說。「妳真的不該打擾他。」
「你竟敢不參加自己兒子的葬禮!」我大吼。他沒有動彈,或是對我做出任何反應。我突然為他害怕。我感受到的是憐憫嗎?憐憫這個試圖摧毀親生兒子靈魂的男人?憐憫麥爾坎.佛沃斯?他看起來好渺小,陷入自己擁有的一切之中,他的獵物,他的帳本,他寶貝的藝術擺設、他引誘進辦公室的女性的幽魂。我傾身向前,輕觸他的背脊。「麥爾坎,」我低聲說,「這是我們兒子的葬禮,你的兒子。」他緩緩舉起手,接著又放回椅子扶手上。「你怎麼能不參加呢?」
我掀起面紗,看看四周。僕人們在等待,他們都穿得一身黑,準備好要參加追思禮拜,為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可愛少爺哀悼。可是這個男孩的父親不見蹤影。我大步走進麥爾坎的書齋,他坐在辦公桌前,背對著桌面。他將椅子轉向桌子後頭的窗戶。
他瞪著我好一會,接著又看著那封信。
天空一片淺灰,以三月來說,氣溫有點低。今天不可能等到太陽露面,恰如我的人生。
「跟我們一起祈禱吧。」約翰朝空椅子揮揮手。
「謝謝……」看得出他正在努力思考要如何稱呼我。在他心目中,我一直是他的大嫂。「奧莉薇。」最後他這麼說著,再次抬頭望向柯琳。
「沒關係,」約翰說。「現在就讓她去吧。我之後再跟她談談。」他繼續看著《聖經》。
「對於男孩們的遭遇,他不再責怪妳或是那兩個孩子,他怪自己,正在想辦法彌補。他知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交付給我們的救世主,耶穌基督。」約翰仰頭看天,又補上一句:「讓我們為彼此禱告。」我們一同垂下頭,他站在我身旁,我坐在桌邊。
克里斯多弗長得很好,跟他父親一樣英俊。他非常聰明,成績在高中名列前茅。每一位老師都鼓勵他追逐當醫生的夢想。
麥爾坎唯一的要求是由我向柯琳解釋狀況。我知道他不相信自己能好好達成這個任務。我叫她進我房間——我很少這麼做——要她坐下來聽好。我才開口,她就聽得入迷,期待地仰望我,眼中燃起興致。我站在她面前,雙手背在背後,小心組織思緒後才說出來。
「愛莉西亞跟妳祖父嘉蘭德有一個兒子,名叫克里斯多弗。我知道麥爾跟約爾常常提起他。」她輕輕點頭。「妳父親一直都不認同愛莉西亞,也不贊成他父親的婚姻。等到妳的祖父過世,妳父親硬是要愛莉西亞帶著她的兒子離開佛沃斯大宅。她真的這麼做了,回到在列治文的故鄉,最後與一名男性再婚,可惜那個人生了很重的病,也過世了。」
他臉上健康陽剛的光彩不再,藍色眼珠黯淡得像是微弱的燈泡。他如同另一道陰影在佛沃斯大宅裡四處遊走,渾身洋溢著葬禮般的氣息,幾乎整天看《聖經》、跟約翰.艾默斯說話。有時我們三個共聚一堂,朗讀《聖經》。大多是約翰開口,長篇大論地說明。
我知道奧莉薇會疼愛克里斯多弗,他也會愛她。我還記得我住在北側廂房時,她對他有多好。他是個有禮貌又可敬的年輕人,必定會帶給你們夫婦喜悅與幸福。
「我沒辦法讓爸爸跟我說話,」她說。「他甚至不肯走到門邊。」她輪流看看我們兩個,約翰.艾默斯把《聖經》放到膝上,往後靠上椅背。有時他凝視柯琳的眼神讓我聯想到人們打量精緻珠寶的方式,夾在手指間翻來覆去,研究折射的光線。
過了一會,他緩緩點頭。
「真是悲慘。」柯琳說。
「我有啊。所以我才想叫他出來,可是無論我怎麼敲門呼喚,他就是不來開門。我無法忍受這樣……這樣恐怖的悲傷。」
之後,麥爾坎在書齋裡關了好幾天,說也奇怪,他只讓約翰.艾默斯送食物和飲水進去。每次我進房想跟他說話,都會看到他依舊坐在陰影中,望向窗外。他很少回話。稍後,約翰.艾默斯跟我說麥爾坎正在經歷屬於宗教性的轉變。
「可是你也看到警方的報告了。你看過所有的細節,那是正式的文件。」我說。現在忽視現實又有什麼用?為什麼麥爾坎想這麼做?
「他今年十七歲,高中畢業,想要當醫生。顯然他擁有相應的能力,但她已經沒錢了。她希望我們照顧他,送他進醫學院。」我用力把信遞給他,他貪婪地接下,迅速掃過內容,表情不斷改變,最後恢復往昔的嚴https://www.hetubook.com.com峻神色。
不久之後,他的慢性病病情突然加重,撒手人寰。身為醫生,他一直隱瞞病情,直到再也無法瞞住我。
「妳可以祈禱到不再先想到自己,而是想著他。我不意外妳會有現在的反應。妳父親把妳寵壞了,讓妳變得自我中心。」我說。她嘟起嘴巴。我知道她有多挫折。柯琳無法容忍拒絕,現在周遭的一切都在拒絕她。
現在,我的人生來到悲慘的終點,身無分文,第二任丈夫無法給予協助,我只能請你幫忙了。我求你考慮我的要求,如果不是為了我、不是為了克里斯多弗,至少也是為了嘉蘭德。
「太好了,屋子裡多了個人可以聊天,」她說。「我是說,多了個還不是大人的人。」
「恐怕麥爾坎無法參加葬禮,」他宣布。「他要我護送妳們過去。」
「他打算待在那裡多久?」我問。我感受到柯琳的不耐。
我知道她真正的意思:可以聊上帝跟嚴肅話題以外的對象。「不過呢,他已經是大人啦,不要打擾他的學業。」我微微一笑。「克里斯多弗是個好孩子。我相信他已經長成了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我想你們兩個會處得很好。」我親親她的額頭。我不怪她如此興奮。自從麥爾跟約爾過世後,對她而言,佛沃斯大宅成了巨大的空殼子。克里斯多弗帶來新的光彩與生機,不只是她,我也同樣受惠。我忍不住回想過去那個甜美的小男生,他是多麼有禮貌、多麼體貼、多麼情感豐富。我跟柯琳一樣滿心期盼。
親愛的麥爾坎,
「我要再去找爸爸,看能不能讓他跟我說話。」她迅速轉身。
美麗的仲夏在屋子內外來去,我心中湧現一絲樂觀與希望。麥爾坎跟我對於上帝的嶄新信念讓我們的關係更加舒適真誠。強烈的信仰與行動是我們的共同話題。
「這個男人,一個醫生,竟然沒有為克里斯多弗留下半毛錢,她離開此處以後,究竟是找了什麼樣的對象?」他低頭盯著信函,像是可以透過這封信看見愛莉西亞,向她提問。
「他成為約伯了。」約翰.艾默斯高聲回應,聽起來像是舊約《聖經》中預測到麥爾坎命運的先知。他說話時沒有直視我,彷彿正對著一整個集會所的忠實追隨者發言。「唯有當他問起上帝為何遺棄他,他才能得到答案。上帝毀滅了他的兩個兒子,帶走他的子嗣,他的佛沃斯血脈,那是他如同生命一般珍惜的事物。」
當然了,他對柯琳或是我離開佛沃斯大宅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他知道自己是嘉蘭德.佛沃斯的兒子,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除此之外,他對自己的家庭背景所知甚少。就交給你去決定要告訴他多少了。
因此,當愛莉西亞的信送到時,我覺得這又是上帝對我們的安排。我馬上就認出她的字跡。收件人是麥爾坎,我看著回郵地址,心下興奮不已。在柯琳從女孩長成女人的轉換期間,愛莉西亞終於要回到我們身邊了。現在她愈來愈像她的親生母親,愛莉西亞的身影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終於等到這封信。根據她使用的名字,我判斷她已經再婚了。
「她的事情我很遺憾,但這個男孩應該要自己想辦法奮鬥。」他說。
「就因為她揮霍浪費……」
「你直接跟他談這件事?」麥爾坎的任何改變都令我入迷。我總認為他已經牢牢定型,即使是最微小的變動都會在他身上敲出裂縫,使他粉碎。
「媽媽,」柯琳哀求。「我想要繼續過活,開開心心過日子,這樣錯了嗎?我還想參加宴會,穿上漂亮的衣服,見見朋友,這樣錯了嗎?」
參加過麥爾葬禮的人大多也來參加約爾的追思禮拜。沒有人直接問我麥爾坎人在哪裡,但我聽見四周耳語不斷,也看見有人詢問約翰.艾默斯。柯琳站在我身旁,少了麥爾坎能夠攀附,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這場追思儀式是為了他留下的回憶,為了他的靈魂,麥爾坎。」我繼續往前繞,幾乎與他面對面。他仍舊沒有轉向我,只是搖搖頭。
「哎,我當然不會忘記。看看我們長得多像。」她愉快地說著,跟在他們背後匆忙爬上樓梯。
可是,等到來自警方的正式文件送達,無論是他還是我都再也無法否認。這時,我哭了,我的心裂開了,我發現在乾枯的靈魂底下還藏著一口淚水深井。回憶湧入腦海,在這幢寬敞的宅邸裡,舉目望去,我只看見約爾跟麥爾坐在一塊,或是一同走動,一同玩耍,一同吃飯。有時候影像蒙上陰影,我以為我看見他們的臉龐陷入黑和-圖-書暗。有時候我偷偷鑽進育嬰室,幾乎看見三個孩子,克里斯多弗、麥爾、約爾。麥爾表現得像是他們的老師,約爾跟克里斯多弗專注地抬頭看他。我撿起他們的舊玩具,抱在胸前,無法控制地哭泣。
離開佛沃斯大宅,回到列治文後,我很快就再婚,嫁給一名醫生。他是小鎮的全科醫生,病人多半拿一罐罐水果跟醃菜支付醫藥費。雖然我手邊有錢,我們在他樸素的屋子裡過著相當簡單的生活。事實上,他對我的錢沒有興趣。我這位獻身醫術的丈夫,總是以給予者的身分引以為傲。
「真棒,」最後她說。「你們真是慷慨。」
約翰正在朗讀詩篇的段落。我們常常像這樣坐著讀《聖經》,討論其中的章節,約翰總能將那些內容與我們的生活相互連結。
「妳好。」克里斯多弗伸出手。柯琳握起他的手,瞥了我一眼。我點點頭,她打完招呼,馬上就鬆開他的手指。接著,我們一同望向麥爾坎。
我注意到無論她踏進哪個房間,都無法擺脫他的目光與提問,他總是要她跟他說話,似乎跟過去的麥爾坎一樣溺愛著她。
「克里斯多弗?怎麼說?」
麥爾坎.佛沃斯先生
「克里斯多弗,」他開口,「約翰.艾默斯會幫你把行李搬進你的房間,帶你認識這個地方。等你整理好行李,我要你下樓來書齋跟我討論你在此居住的細節,以及你的大學教育。」麥爾坎以最正式、最冷淡的語氣說道。
「我一直一直想著他。可是他已經死了,離開了。我再怎麼做都沒辦法讓他回來!」她瞪大眼睛,高聲叫嚷,臉上滿是壓抑住的精力。
期待回覆。
於是我接受你的建議,把財產投資在股票市場裡,可惜我對這種事情不夠聰明,沒有及時取回半毛錢,沒有避開有名的黑色星期二。簡單來說,我在大蕭條時期失去一切。當然了,崇尚簡樸的丈夫從未哀悼過這份損失。
「這都不是重點。反正克里斯多弗也不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兒子。他身上沒有他的血脈,他是佛沃斯家的成員。我們更有理由幫助他。麥爾坎,」我重複道,「這是上帝的意志。」
麥爾坎終於結束自我放逐,鑽出房間,屋裡的氣氛確實變了。他真的變了。他的身形看起來虛弱蒼老許多,每每令我想到嘉蘭德過世前的模樣。他無法站得筆直,走起路來也少了以往的自信與高傲。他對我或是僕人說話時,聲音壓得更低,視線常常飄開,彷彿直視任何人就會暴露他的罪行。
麥爾坎的反應也很怪異。起先他拒絕相信約爾真的死了。他一回到家,我馬上拿皺巴巴的電報給他看。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在他進門的那一刻便遞給他看。
就連愛莉西亞悲劇的結局也是上帝的計畫。根據她的來信,我忍不住相信麥爾坎為了報復,把她的資金投注在不良的股票上。他有責任彌補過錯。我決定要說服他,在這之前,我先跟約翰.艾默斯四討論過了,他完全同意我的想法。
「她想做什麼?」他問。
我不再遲疑。
我記億中的克里斯多弗只是跟在麥爾和約爾身旁的小小孩,但是他一踏進佛沃斯大宅,我立刻看見嘉蘭德的俊朗以及愛莉西亞的美貌在他身上完美融合,相互增色。我也在他身上看見些許麥爾跟約爾的輪廓,這些特質都讓我更加喜愛他。
約翰.艾默斯在這段日子中給予極大的安慰。他身穿黑衣,修道者般的臉色蒼白,在屋裡四處移動,腳步優雅穩重有如僧侶。他以手勢、眼神對其他僕人下令,沒有人大聲說話,生怕打碎他進入房間時營造出的肅穆氣氛。他像是在地板上滑行,沿著牆壁蔓延,繞過轉角。有時他像是憑空出現在房裡。就連端出杯盤的女僕也努力保持安靜,以眼角餘光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確認他沒有露出不敢苟同的表情。
麥爾坎,我躺在垂死病榻上求你大發慈悲,接受我的請求。放下你對我、對我們經歷過的悲傷懷抱的一切負面情感,想著你父親的兒子就好,這個男孩注定要成為醫生,請幫助他達成目標。
「是啊。或許更悲慘的是她在股票市場崩潰那陣子失去所有的財產,變得很窮。現在我們得知愛莉西亞她因為癌症,即將過世。她的兒子今年十七歲,非常聰明。她寫信請我們照顧克里斯多弗,供應他上大學,讓他當醫生。妳父親跟我答應了,克里斯多弗不久就會抵達佛沃斯大宅。他將會進入妳父親的母校耶魯大學讀書,但是在他畢業開業前,這裡會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