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是的。不只是理解，還有同情以及奉獻。」他的棕色雙眼儘管沒有燦爛光芒，也沒有溫度，眼神卻是相當專注。他走向前。「奧莉薇，我向妳保證，只要我在妳身旁，妳將永不孤單。」

「我就當做沒有這兩個兒子，」他怒吼。「但我還有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奧莉薇，我的！妳有沒有聽見？我不會允許她像個年輕妓|女一樣坐在危險的摩托車上。我不會任由妳鼓動她來反抗我。我不會任由妳放她坐在那個東西上頭，讓年輕的生命飽受威脅！」

我知道她會擁有不一樣的愛情——恰如愛莉西亞——以及在她之前的那個柯琳。我真是羨慕她。那是我夢想的一切。

柯琳在漫長的車道上奔跑，對著麥爾坎和我揮手。她離我們還很遠，我以為她誇張的手勢是源自興奮的心情。一朵烏雲飄到太陽前，我只看見她飛舞的白皙小手，像是兩隻小韻子朝我打招呼，還有那雙湛藍眼眸，嵌在她蒼白的小臉上，像是綻放光芒的藍寶石。哦，早知道就好了！要是我知道那雙美麗的藍眼方才看到什麼就好了！

「我是認真的。」麥爾坎指著他。「假如你拋下正規教育，跑去在歐洲各處吹喇叭，我就把你排除在遺產之外。」

「我的寶貝，妳還好嗎？」麥爾坎呻|吟著，緊緊抱住她。

「親愛的……」

我看著她的臉龐，那對玫瑰花瓣般飽滿的嘴唇微微張開，等待答案。「當然了，柯琳，妳的命運當然不一樣。妳擁有所有女人企盼的天賦：容貌、甜美、純真、充滿愛的心靈……」

「父親，我很清楚。」

「什麼？」我朝他走近，感覺怒氣灼燒我的臉頰。「你站在那裡，試圖往我腦中填塞罪惡感？是你把罪惡帶進這幢屋子，把它當成貴客一般迎接。你在它旁邊吃飯走路，與它共眠。是你讓上帝之怒降臨在佛沃斯大宅，不是我。如果真有人要背負罪惡感，那個人應該是你。」我也對他伸出控訴的手指。

「媽媽，我剛才……」

「我做了一個決定，」我終於開口，「雇用我的表弟約翰．艾默斯擔任我們的管家。」

「哦，現在你要來收割了。播種的是你，不是我。如果你不喜歡收穫的作物，那也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

麥爾坎瞇起雙眼，沉默半晌。「告訴他，」他每個字都是以憤恨邪惡的語氣說出。「要是他離家參加那檔子事，他就永遠不用回來了。」

「我們摯愛的麥爾去了更好的地方。他真正的父親將這名青春正盛的年輕人喚回自己懷中，這個無邪的靈魂將永遠安息。聖父真正地擁有了他。」麥爾坎望向我，想以冰冷的藍眼刺穿我的黑面紗。我們站在墓穴一旁，柯琳和約爾在我們之間。約爾握住我的手，柯琳牽著她的父親。那場駭人的意外後，在漫長的兩天內，麥爾坎沒有對我說半句話，但我在他的怒目中看出他想把麥爾的死怪罪在我頭上，沉默地告訴我，要是我沒有違背他命令，沒有准許麥爾騎摩托車，我親愛的兒子現在還能陪在我身旁。哦，太不公平了，命運竟然奪走我的麥爾。我想要剪掉頭髮，斬斷雙手雙腿，求上帝帶走我，放麥爾回來。這個世界亂了套，我真的不斷責怪自己。麥爾坎真的如此神通廣大。甚至能請上帝協助他處罰挑釁他的人？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柯琳跟約爾進房來安慰我，可是他們也在受苦，真正地受苦。但我要如何安慰他們？麥爾死了。麥爾死了？我的最愛死了？在我心中，我看見他站在育嬰室裡，仰頭看我，雙眼充滿疑問，神情嚴肅，站得直直的。

我得承認這兩個孩子在一起真是光彩奪目。柯琳頂著金髮碧眼，纖細的手臂抱著哥哥，麥爾穿著皮夾克、皮靴、白色絲巾。

「巡迴！交響樂！瑞士！」他每說出一個詞就揮手一次。「一個佛沃斯族人，專業音樂家，賺取苦力的薪水，跟著一群沒有骨氣的……娘娘腔……藝術家……我不聽這種話！妳聽懂了嗎？我不聽這種話。」

他從我的信中得知兩個兒子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針對我以及麥爾坎與柯琳的關係，他有一些想法，他很清楚我對麥爾坎的感受。

麥爾坎猛然轉身，表情近乎可憎，悲傷與憤怒混在一塊，扭曲了他的面容。他的嘴唇從未如此扭曲，雙眼如此冰冷。

「我懂了。我不認為還有其他更偉大的目標。很久以前，我了解我的歸宿存在於其他人不敢、不願踏上的方向。上帝自有祂招募戰士的方式。」他微微一笑。

他被我刺得嘴唇打顫，眼珠子亮得像是火熱的煤塊，被眼底的怒火燒燙。他太陽穴的血管在皮膚下突起，下顎緊收。他嚥嚥口水，邁步向前，肩膀挺直，胸膛鼓起。

「那筆錢是讓他隨意運用的。不能讓他每次用錢都得問過我，這會影響他的獨立。獨立在人生這個階段是非常重要的，」我說。「你在他這個年紀時也是如此啊。」

「為什麼他不寫下來呢？」他ｍ.hetuｂｏｏｋ•com.com問。即使年紀還小，他的腦袋已經是無比理智。現在他死了。

我的心跳一頓，踉蹌轉身，震驚得渾身顫抖。

「無論如何，我已經雇用他了。這幢宅邸的營運一直都是我的責任，未來也是如此。我們必須有著負擔管家職責的僕人，約翰．艾默斯的背景很適合這份責任。他是個體面、虔誠的人，很了解我們這種階級的人的需求。他答應接受這個職位，隨時都能開始工作。」

「妳在利用我的兒子傷害我。不要否認。妳像是揮舞鞭子一般擺布他們，直接抽在我背上，每揮一鞭就得到醜惡的滿足感。可是妳要留意，」他警告道，「妳的報復終究會反噬。」

「哦，謝謝、謝謝、媽媽。」柯琳尖叫道謝，爬上巨大的摩托車，緊緊抱住麥爾的腰。

我走到約爾身旁，挽著他的手，跟他一起踏出前門。約翰．艾默斯已經擔起職責，把約爾的大行李箱搬到車上，兩個手提行李箱也不例外。

「柯琳，妳是個年輕女子。太危險了。我不准妳——」

「麥爾過世前，約爾參加了交響樂團的試鏡，他們很佩服他的天賦，讓他加入現下的歐洲巡迴演出。他會直接去瑞士。」

「我是來親口告訴你這件事。」他說。

我看見黑煙飄起，構成一大片黑雲。一團火球，宛如燃燒的太陽，在山崖底下嘶吼。我想要跑過去，跑進去，可是麥爾坎強健的手臂阻止了我。

我們送走柯琳那天，我請約翰．艾默斯留下來。這個提議似乎讓約翰很是心動，他不太喜歡目前的工作。我把他叫進客廳。

「隨便你。我相信再過不久，你會感激這個人。」我冷靜地補上一句。

約翰．艾默斯的話語無法平息在我腦海中迴響整整三天的沉默尖叫。

「妳瘋了。」麥爾坎控訴似地指著我。「妳的行為只會讓妳更加內疚。」

「妳真的認為這是淑女該有的行為嗎？」

「我希望你能留在佛沃斯大宅，」我開口，「擔任我的助手。你正式的職位是管家，但你我都知道你對我而言不只是如此。」如此深沉的悲傷令我衰弱。我感覺像是我包裹在新的形體裡，我像是穿著鎧甲一般套著肉體，隱藏無力虛軟的心靈與意志。說真的，我無法忍受繼續跟麥爾坎住在這裡。我無法日日與他，與他那些誇大的計畫奮戰。我需要盟友，需要有人給予我力量，幫助我，站在我身邊。我需要約翰．艾默斯。他是上帝的僕人，他敬畏上帝，能夠抵擋麥爾坎的邪惡意圖。我不會讓他害死我的另一個兒子，也不會讓他照著計畫掌握柯琳的人生。

「露西．麥卡席的哥哥有一輛摩托車，有時候他會騎車送她去學校。麥卡席家真的很有錢，名聲也很好，連爸爸都這麼說……」

「父親，你永遠無法了解我，你也沒有了解過麥爾。」他的嗓音中沒有一絲憤怒。「我們從沒受到你追逐萬能金錢的影響。」

我停下腳步，坐在船形石上平復呼吸。柯琳看得出我眼中的痛苦嗎？為他痴狂？是的，我是痴了，對愛情的渴求讓我痴了。可是我得到了什麼？本該是溫暖美好的婚姻，只能用強|暴來總結。他襲擊我時，把他母親的名字掛在嘴邊，那是我對愛情的啟蒙。我從未擁有過麥爾坎的愛。

我拔腿狂奔，衝過車道，衝過道路。「麥爾，哦，我的兒子，我的麥爾！」

我凝視著他。「我想你今天見識到我在信中描述過的景況。你應該能理解為何有時我感到無比孤單。」

「還有負責開車的人。像我們這樣有頭有臉的家族，這個空缺很不恰當，也不符經濟效益。」我冷聲回應。

「來吧，親愛的，我們進屋去。妳有沒有好好清理自己？」

柯琳悲傷得難以自抑，跟我一樣不斷自責，希望可以逆轉時間，讓麥爾起死回生。努力安慰她的人不是麥爾坎，而是約翰．艾默斯。他平息她的內疚，安撫她的悲傷。佛沃斯一家中，只有麥爾坎挺直背脊，渾身散發威嚴，獨自忍受悲傷。

「我是在笑沒錯。」我直直站起，在聲音中填滿我對孩子的驕傲。「因為我也想去兜兜風。」

「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回的也是耶和華。」

「然後摩托車看起來像是飛了起來，他好像在飛，接下來我只知道他翻下山崖，然後……哦，天啊，哦，天啊……傳來好恐怖的爆炸聲，一大片黑煙冒出來，我馬上跑回來找爸爸。」

麥爾坎不喜歡約翰．艾默斯，可是我完全不管。事實上，麥爾坎的反感只是驗證了他對我的價值與重要性。葬禮之後，約翰．艾默斯緊緊掌握了許多事務——幫我指揮僕人、準備招呼來訪的弔唁者、安慰家族成員——因此我決定要他留在佛沃斯大宅陪我們。柯琳回學校的日子已經定了。看得出她很想離開這個充滿哀悼的幽暗宅邸。她對麥爾的敬愛不亞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小女孩對兄長的愛慕！然而她的靈魂充滿了生機、愛、希望ｍ.ｈｅｔｕbook•com•ｃｏm，死亡的陰影沒有帶來同樣的影響，剝奪她的希望和夢想。

「停下來，奧莉薇，現在已經救不了他了。」麥爾坎的嗓音冷酷又乾脆。我像個瘋子似地猛抓他的手臂。我要去麥爾身邊。

「謝謝妳，母親。」他微微彎腰，親吻我的臉頰。我抱著他好一會兒，才放他衝向車子。他又揮了一次手，鑽進車裡。

柯琳走上前，坐在裝飾在花園中央的船形石上。「媽媽，妳不教我什麼是愛情嗎？我還沒準備好嗎？哦，我心中有好多好多期盼，感覺要爆炸了。」

約爾和麥爾坎盯著對方看了好一陣子。這對父子似乎是第一次注視彼此，真正理解對方的本質。即便約爾心裡害怕，那也沒有展現在他溫和的臉龐以及柔軟的藍色雙眼中。他看起來像是殉道者，原諒了宣判死刑的憤怒暴君。我看見他唇邊帶著笑意。

「很好。他最好回學校去，用課業填滿心思，而不是在家裡瞎晃。他只會讓氣氛更消沉。」說完，他擺擺手，像是要我退下似的。我挺直背脊。

埋葬麥爾那天，全世界彷彿與我們一同哀悼。天色陰暗，憤怒的雷聲在遠處隆隆，好似上帝為祂的判決畫下句點，提醒我們神譴是多麼強大，祂只要吐一口氣，就能摧毀我們這些有如螞蟻的凡人。數百人來參加葬禮——麥爾、約爾和柯琳的朋友、麥爾坎的諸多生意與社交舊識。我這邊的哀悼者只有一人，約翰．艾默斯，我唯一的親人。一收到我的電報，他馬上從康乃狄克州搭火車前來。這幾年來，我們的書信從未斷過，我看著年輕的約翰．艾默斯成長為羽毛豐|滿、全心奉獻給上帝的男人，他是我們口中的流浪牧師，沒有講道會的傳道者。這一天他發表一場講道，為我親愛的麥爾舉辦追思禮拜。

約翰．艾默斯跟我站在門口，看車子駛入冷冽的秋夜，車尾燈漸漸遠去，宛如宇宙中逐漸黯淡的兩顆紅星。

「柯琳……」

「他不是要回學校。」這句話激得麥爾坎再次轉身。

「媽媽，幫我做個花冠來慶祝。以前不是都用這種方式來慶祝好事嗎？」

「嘿，柯琳，要不要去兜兜風？」他驅動引擎。結實的年輕身軀跨坐在龐大的車體上，他穿著有金屬鞋尖的皮靴，脖子上纏著飄逸的白色絲巾，有如大戰中的飛行員。

「成長的喜悅伴隨著痛苦，每個月它都會提醒妳一次。柯琳，我得告訴妳，男女之間的關係比妳想像的還要複雜許多，不只是花朵和彩虹，雖然我們滿心期望會是如此。正如詩人所說，愛情更像是玫瑰花，燦爛美麗的花朵下長著令人痛苦的尖刺。某些人難以察覺那些刺，花香是那麼甜美，可是對某些人而言，那朵玫瑰很小很小，還沒綻放就枯萎了，只剩下整叢的荊棘，像是刺穿妳心的小針——」

我感覺他對我的了解深入血脈。他能理解我的自責，不讓我獨自扛起罪惡感。「奧莉薇。」他溫煦平靜的嗓音為我的靈魂塗上傷藥。「是上帝呼喚我們，上帝給予判決。祂帶走麥爾坎無法珍惜的兒子，或許這是祂送給麥爾坎的訊息，要他學習愛情，而不是努力控制。妳看見了控制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奧莉薇，不要自責了。上帝的計畫往往神祕莫測，但總是公正無比。」

「愛情？柯琳，妳只是個孩子。」

「你今天沒去工作？沒接電話談公事？你沒給下屬命令要他們執行？你的腦袋只想著麥爾？」我以控訴似的語氣反問。他搖搖頭，但是沒有反駁我的說法，只是要替心中不悅增添戲劇效果。

「這是他想要的，」我柔聲說著，直視著他。「他已經到了可以自己做決定的年紀。他有權自己做決定。」

我看著他們消失在山腳下，後頸一寒。「那是什麼？」麥爾坎冰冷憤怒的嗓音響起。我猛然轉身面對他。他的怒氣凝聚成足以焚燒的動力，但是被他壓抑住，只展現在通紅的臉龐上、突出的雙眼中，以及緊貼大腿的拳頭。他看起來像是即將爆炸的過熱鍋爐。

「親愛的，妳在說什麼？」

我們一同轉身，看到約爾站在書齋門口，雙手各拿一個行李箱。我不知道他打算今晚離開。

隔天，麥爾坎繼續做生意。約翰．艾默斯留下來為我們讀《聖經》。他握著不斷哭泣的柯琳的手，輕輕拍撫她，表現得像是過去麥爾坎扮演的溫柔父親。約翰．艾默斯現在是個高高瘦瘦的成年人，深棕色的頭髮稀稀疏疏，已經提早開始禿了。這使得他看起來更有氣勢、更成熟。他嚴峻的蒼白臉龐、胡桃色的雙眼、緊抿的嘴角很符合牧師的形象，他的唇線筆直得有如出自藝術家的畫筆。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的三十一歲還要老，而且更加睿智。

「妳的良心將會受到苛責。」他對我警告，右手食指威脅似地朝我搖晃。「到最後，妳會後悔沒聽我的話。」這股專屬於佛沃斯一族的自信令我憎恨。他移開視線，靜靜地站了一會。和圖書我什麼都沒說。接著他轉頭看我。我察覺他是在壓制怒火，讓自己冷靜到可以繼續說話的程度。

「麥爾怎麼了！我的兒子出了什麼事！」我嚎叫。

我看著約爾，在他臉上看見自己。感覺像是我要離開了，像是我要逃離，逃離悲傷與折磨，逃離彷彿永遠逗留在佛沃斯大宅裡的冰冷陰影。

「哦，媽媽、媽媽，我可以嗎？」

向麥爾坎報告這個消息時，他的反應一如我的預料。他回到書齋裡。落在佛沃斯大宅的沉默宛如夏季陣雨前的沉重潮溼空氣。燈光昏暗，屋外的夜空看不到星星，雲層密布。無情的夜風搔抓窗戶。對我而言，那就像是某種惡毒野獸在磨牙。

「摩托車一路往前衝，媽媽。發生得太快了。麥爾沿著道路高速前進，然後……」

我在花園裡，修剪夏末最後一批菊花。那年，我覺得花園繁榮許多，因為三個孩子都在家，陪我度過夏日時光，有時我們會一起蒔花弄草，除草、澆水、施肥。今年，我的得獎菊花驕傲地高高直立，有的甚至長到一百八十公分高，開得色彩斑斕，淺紫色、血紅色、燦黃色一應俱全。麥爾開玩笑地要我參加郡內的比賽。「母親，妳一定會成為菊花女王。」柯琳也不斷要我參賽，但我拒絕了。我希望花園裡的花朵留下來，為了我們，為了我們家，讓我們的人生更加光明，映照出孩子們帶進陰沉的佛沃斯大宅的幸福。九月來得太快，再過一個星期他們又要離開了，約爾跟柯琳回各自的寄宿學校，麥爾回到耶魯大學，在那裡漸漸領悟打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麥爾坎灌注在他身上的雄心壯志。我才剛剪下最搶眼的深紫色菊花，抬頭就看到興奮的柯琳跑向我，金髮在背後散開，宛如陽光織成的披肩。

「謝謝你，約翰。可是我跟你想的完全不同，是個充滿弱點的女人。我需要有人在我身邊，以恰當的態度和精神幫我養育孩子，幫我維持這個家。」

「妳父親……」

「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我的語氣平靜。我知道語氣愈是平靜、柔和，他就愈是火大。

「當他擁抱著妳……」她抱住自己，跳起來，在花叢間跳起華爾滋，「妳有沒有覺得地面跟妳一起跳舞？媽媽，我一定要知道！要是我這輩子都得待在佛沃斯大宅，我會死掉的。我想要結婚。我想要愛情。我想要每天跳舞。我想搭船拜訪異國，去看看不|穿上衣的女人、打鼓的男人。哦，我知道爸爸一定不會答應的，他要我永遠當他的小女兒，可是我知道我沒辦法這麼做。媽媽，妳一定也曾想要過這些東西。妳一定也希望有個男人讓妳神魂顛倒，承諾愛妳到永遠，每當他觸碰妳，世界就會顫抖搖晃。爸爸有給過妳這種感覺嗎？」

「那是因為你一直擁有大把鈔票，」麥爾坎反駁。「如果你是個窮鬼，那可就沒機會得意洋洋地站在那裡。」

我跑向她，馬上就知道事情不對勁。「麥爾坎，」我尖叫。「麥爾坎，快來！」

麥爾坎背對著門口站著，雙手在背後交握，仰望高處架上的書本。我進房時，他沒有轉身，雖然我知道他已經聽見我的腳步聲。我等了一會。

最心碎的人是約爾。他幾乎什麼都沒說，一直陪在我身邊，關注我的每一句話、每個手勢，似乎是以為我可以改變過去，帶他的兄長回來。儘管年齡與性情各有差異，這對兄弟很親。我知道約爾總是依靠、仰望麥爾。麥爾是他跟父親之間的緩衝，至今，他依然害怕自己的父親。這點非常明顯；在葬禮期間，他沒跟他說過任何話，也沒開口或是以行動安慰他。

「你以為你看見了什麼？」我問。

我將她擁入懷中，隱藏湧入眼眶的淚水。哦，我真希望她是我的親生女兒。但她確實是我的。我的愛讓她成為我的孩子。我的愛終於創造出美麗的事物，維吉尼亞最燦爛的鮮花是上天賜給我的獎賞。

麥爾坎七竅生煙。

「愛莉西亞真的相信約爾是個神童，」我辛辣地提醒他。「她叫他音樂天才，麥爾坎，他真的是，只要你夠敏銳，就知道天才有很多種形式，不是只有賺錢這條路可走。」

柯琳身子一僵，突然跪坐在地，掩面啜泣。

他看了看約爾，轉過身。

柯琳蹦蹦跳跳地回大宅，我們才剛爬上門口的台階，麥爾便騎著一輛閃亮的黑色摩托車呼嘯而至。我們停下腳步，瞠目結舌。麥爾坎一再禁止麥爾買摩托車，父子之間不時為此展開爭論。麥爾坎想逼麥爾專心投入商場，麥爾則是堅持「耕耘他的荒野」。我試著置身事外，那些機器看起來恐怖又危險，但麥爾想要得不得了，最後他動用了我要麥爾坎在柯琳出生時為兩個男孩設立的信託基金。現在麥爾出門買了摩托車回來。我心裡暗笑，有些滿足，知道麥爾坎無法像對待我這樣曲折我兒子的靈魂。哦，麥爾真是我的驕傲，他是如此聰穎，如此英俊，擁有超乎年齡的睿智，同時也熱愛娛和_圖_書樂。很高興他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活。他停在門口車道上，神采飛揚。看見騎著摩托車的大哥，柯琳興奮地跳上跳下。

「可是啊，這是他要的生活。」我再次感受到自己以冷靜語氣煽動他的怒氣。「我不會把另一個孩子逼到極端，我要證明他可以過自己的人生，而不需要照著你的命令生存。」

「對吧，媽媽？我會擁有不一樣的愛情？」

「麥爾坎，我早就懶得想像你究竟都看到了什麼。」我頂了回去，接著坐在門廊的搖椅上。他氣得像是變了個人，我忍不住尋他開心。

「父親會帶我們騎摩托車兜風嗎？」他問。「他答應過了。」

「什麼？為什麼？」

「什麼管家？我們已經有男僕了。」他總能把普通的話語說得像是咒罵。

柯琳凝視著我，天藍色雙眼中含著最陌生的情緒，接近恐懼的期待。

「看看他錢一到手就幹了什麼好事……揮霍。我堅持，不對，我要求妳命令他馬上把這個……這個玩意兒賣掉，補回花掉的錢。」

「奧莉薇，我一向仰慕妳，」他說，「仰慕妳的堅強，妳的決心，但最重要的是妳對上帝以及祂的行為的信仰。即使妳正在服喪，卻依然沒有責怪上帝殘酷無情。妳充滿了靈思，應該要有更多女性拿妳當榜樣。」他點點頭，彷彿說出了重要的結論。

「可以嗎？哦，拜託，媽媽？」

「我的兒子在哪裡？」

「奧莉薇，妳的愚蠢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妳蠢到敲詐我給那兩個男孩信託基金，讓他們在十八歲這個匪夷所思的年紀就能隨便使用。看看他們有多少經濟責任與智慧？我要把億萬帝國交給這個年輕人？我警告過了，我警告過了。讓我處理那筆錢，讓我控制所有的開銷，可是沒有，妳竟然……竟然敲詐我，把一小筆財富交給他們揮霍。

「妳允許這一切發生？」麥爾坎問。

「媽媽，」她說，「答應我，將會有人愛我。某個美好的年輕人將會奪走我的心。答應我。」

「媽媽，我成為女人了！」

「母親！」麥爾說。「我只是載她在車道上轉一圈。別這麼老古板嘛。」

她的臉一紅，大大的藍眼中寫滿驚嘆與興奮，害羞地輕笑幾聲。「媽媽，剛才我的月經來了。現在我是真正的女人啦。」

兩個孩子哈哈大笑，我嚇壞了，說：「只繞車道一圈。」

雨滴落下，雷聲愈來愈近，搖晃天地。我親愛的麥爾被放進他的墓穴裡，麥爾坎、我、約爾、柯琳依序握起一把泥土，灑在他的棺木上。面紗掩住我的淚水，我虛弱到幾乎走不動。我真想跳進墓穴，跟他一起被土壤覆蓋，擋住整個世界。可是我必須走下去，我必須保持堅強，約翰．艾默斯說過了，這是為了柯琳，為了約爾。麥爾坎連柯琳都疏遠了，她滿心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都在納悶他的愛是不是隨著麥爾一同死去。

「約爾明早離家。」我說。他沒有轉身。

「現在妳以為我會讓我的長子騎著那輛該死的摩托車回耶魯大學？奧莉薇，妳太低估我了。妳知道我替麥爾定了計畫。我不會允許他像流氓一樣騎著那種剛發明的機器。還有約爾，看看妳把他養成什麼樣子了，滿腦子幻想的音樂家，我警告妳！到最後他會一事無成，我說了，一事無成。」

「哦，媽媽，當然了。泰塞林太太給我必要的用具，而且妳一定知道，學校裡每一個女生都在聊這件事。哦，幸好是在我回學校之前發生。離開學校前我只是個小女生，回到學校的時候我已經是女人啦！」

「母親，」麥爾說著，踢起一片塵土，「只是在車道繞一圈。我會在大門邊放柯琳下來，讓她自己走回來。如果妳不讓我載她去兜風，我就要抓妳上車囉。」

「我看見的是，」他怒吼，「愚鈍的中年婦女讓她的寶貝女兒跟她的智障長子爬上摩托車。我不斷禁止的摩托車！而且，那個女人完全沒想到孩子的安全與教養，讓孩子爬上那輛危險的機器，流氓似地衝上車道。然後我看到那個愚鈍的中年婦女笑了。」

約翰慎重地點頭。

「別把罪惡感丟到我身上，」我馬上回應。被他欺壓的日子早就結束了。「我從沒鼓勵男孩們違逆你。他們現在的性情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從未多花時間跟他們相處，樹立良好的模範。有多少次我向你要求，不對，是哀求。我哀求你多多關注他們，當個更盡責的父親？不，你對於父子關係自有一套僵化的理想，只以你對你父親的感受來懲罰他們。

「小心點。」我大喊，然而響亮的引擎聲早已遠去，激起一片碎石子跟沙土。

麥爾再次驅動引擎，隆隆聲響充滿車道。我不希望麥爾坎出門看看外頭在吵什麼。

「我看見的是真的嗎？」他問。

「是的，我想他會這麼做。」我也勾勒出麥爾的身影，使得我心中充滿沉重的痛楚。焦慮的灰色小鳥誕生，在我肋骨構成的籠子裡瘋狂飛舞，但我在他面前藏起這些感受。「約爾，m.hetubook.com.com我會想念你的。」我握住他的雙手，拉到我唇邊輕吻。「你是我唯一的兒子，我親愛的約爾，現在只剩下你了。請與上帝同行，一定要快樂。」

我知道麥爾坎為何不喜歡他。他說起話來就和麥爾坎一樣篤定，只是麥爾坎的結論來自他對自身的高傲信念，約翰．艾默斯則是出自他對上帝的強烈信仰。

「當然不是。」說著，我心想他這句話其實不算錯。

「什麼？不回學校？這是什麼意思？他要去哪裡？」

柯琳拾起我剪下的花朵，將花莖編在一起，五顏六色的花|蕾相互交替，做成喜氣洋洋的花圈。我看著她，內心五味雜陳，羨慕與親愛混成一團。少女時期，成長只帶給我枯槁的荊棘頭冠。是的，月經令我羞恥不已，想瞞著父親和僕人。我既尷尬又羞愧，生怕有人會發現，那天晚上睡前，我向上帝祈禱，希望祂讓我一直當個小女孩。我不想成為女人，即使現在我得到了親情，但我最親愛的孩子們現在即將成人，柯琳也已經成為我過去無法成就、將來也永遠碰不著的女人。

「我不知道，麥爾。他答應過很多事情，然後就忘記了。」

「媽媽，我現在充滿女人味了！」

「在這個節骨眼，妳還在想僕人的事情？」他又是訝異，又是心煩。

我稍稍勾起嘴角，舉起手。他握住我的手，與我、與萬能的上帝締結盟約。這是數年來，我最安心的一刻。

「拜託，約翰．艾默斯，你不能留下來嗎？你是我的安慰。我覺得你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僅存的家人，我需要堅強的基督徒之手來引導我。」

「媽媽，我成為女人了！」

他轉身背對我，再次凝視書架。

「柯琳！」麥爾坎大吼。「親愛的，怎麼了？妳受傷了嗎？哦，天啊！」

「麥爾坎，看，她回來了。別為了你愚蠢的怒氣毀了她的一天。」

「當妳被男人親吻的時候，媽媽，妳有沒有死掉的感覺？」

「他好帥，我敢說……」柯琳抱住我的腰，帶著我在花園裡跳舞，「我敢說妳為他癡狂。」

「他是我的兒子！」我尖叫。「我一定要救他！」麥爾坎用力搖晃我，他望著從峽谷裡冒起的黑煙，接著他仰望天空，天空突然變得又冷又遙遠。他把我丟在地上，伸手擁住正在靜靜啜泣、看著黑煙把天空染黑的柯琳。把這一天染黑，把我從此以後的日子染黑。麥爾。我的第一個兒子。我的第一個摯愛。麥爾。我想踩破地面，撕碎大地，直到一切都不剩。麥爾坎和柯琳凝視著我，彷彿我的悲痛龐大到他們無法承受。「我一定要去他身邊，」說著，我站起來，但是柯琳抱住我的腰，麥爾坎看著我，冰冷的藍眼將冰層烙進我的靈魂。「太遲了，奧莉薇。讓妳的兒子離開吧。麥爾已經死了。」

「媽媽！爸爸！媽媽！爸爸！」

「他……我們……哦，上帝啊，媽媽，他要我下車，然後……然後他……他騎得好快……哦，媽媽……」

「他是妳的管家，不是我的。」麥爾坎挑釁似地說道。

約爾和我站在佛沃斯大宅氣派的門口，望向來接他的車子，以及包圍我們的黑暗。

「抱歉要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離開妳，」他說，「但我怕要是現在不走，我就永遠走不了了。麥爾一定會贊成我這麼做。我幾乎能看見他站在鋼琴旁，對我微笑，鼓勵我走出去。」約爾被腦中的想像逗笑了。

「可是，媽媽，我有好多問題。我好……」她垂下頭，抓起頭髮，將鮮豔的勿忘我綁在金色髮絲上。「我好好奇，想知道一切。」

「我在這個年紀時比他理智！」他狠狠瞪著我。「妳很享受嘛，對不對？妳認為這是對我報復的病態手段，對吧？」

「我不喜歡這個人。對我來說，他太……太獐頭鼠目了。」

我握起她的手，驚訝得說不出話。柯琳才十四歲，她甚至不知道身為女人跟充滿女人味有什麼差異。我為她歡喜不已。她跟我真的是大不相同，哦，我直到十六歲才開始行經，當時我母親已經過世，我無法與任何人分一孚銳變的祕密。

「什麼？」我認不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野獸的叫聲。

一片烏雲突然飄過她的雙眼，抽痛使得她彎下腰。

「可是，媽媽，已經不痛了。我知道妳想保護我，但我心裡知道一些事情，我知道那是對的。我知道我將會成為那種特別幸運的女孩子——我是說女人，我會擁有格外特別的愛情，純潔又燦爛，一生一世的愛情。我知道當那份愛情降臨時，我將會做好準備，我會盡一切努力，什麼都做，就是要擁有它。哦，媽媽，我知道妳跟爸爸並非一直處得很好，可是這並不代表我也得是如此，對吧？」

「哦，爸爸，爸爸，是麥爾。是麥爾。他……哦，神啊……喔，神啊……」她抽抽噎噎地說。

「或許吧，」約爾說。「可是我一點都不窮，我就是這樣的我。」他望向我。「再會了，母親，我會很想念妳的。請送我到門口，外頭有車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