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血脈的終結
我離開約翰．艾默斯身邊，獨自在房裡待了一整天。雖然能理解約翰．艾默斯的解讀，但我無法接受。願神原諒我，我還愛著柯琳；但她對我做了什麼？她逼我囚禁她的孩子。她逼我成為上帝復仇的工具。逼我成為我一點都不想當的冷酷灰色女子。我想當個外婆，我想要寵愛孩子們，想要他們滿眼愛慕地仰望我。她把什麼帶到我眼前？惡魔的子嗣。從此以後，每當他們看著我，我只會看到惡魔；只要他們觸碰我，我就是被惡魔觸碰；每當他們呼喚我，我就是受到惡魔呼喚。我想像他們可愛的臉龐，他們柔順的金髮，他們明亮的藍眼睛。喔，我得要硬起心腸，才能不愛他們。惡魔一向偏好充滿魅力與欺瞞的僕人。我要化身為灰色的石牆要塞，不讓他們的魅力刺穿我的心，把我當成惡魔的餌食占據。
他的脾氣自然是變了。中風與心臟病發後沒多久，他心裡還殘留些許鬥志，當時他還不認為這是永久的狀態。然而現在他坐在輪椅上，神情沒有半點不耐，僵硬吃力的姿勢證明他體內依舊紛亂不堪。曾經占據那雙藍眼的叛逆漸漸離去。他的雙眼猶如夜裡的蠟燭一般黯淡，曾經明亮的火焰失去以往作為燃料的精力，愈來愈小。
雖然他的說話能力已經恢復到其他人可以輕易聽懂，他卻漸漸變得沉默。多年來換了將近十次的看護們學會讀懂他的手勢，知道當他揮手或是歪腦袋時究竟是想要什麼。他只在每天陪著約翰．艾默斯還有我祈禱時會提高嗓音。
麥爾坎還是沒有轉頭。我走上前，一手按住他塌落的單薄肩膀。我感覺到他的顫抖，仔細一看，看見淚水沿著他的臉頰流下。
掌心的信紙摸起來柔軟又溫暖，彷彿是用她的血肉做成。跳動的脈搏隆隆穿過我的血管，最後連指尖都感受得到。一邊讀信，我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懇求的藍眼睛。
親愛的柯琳，
現在我懇求你們想想我們的困境，以寬恕的眼神看著我們。我知道要做出許多努力才能贏回你們的愛。請考慮准許我們回到佛沃斯大宅，讓我的孩子能在適切又快樂的環境長大。請救救我們。ｈｔtｐs://ｗｗｗ.ｈｅtuｂｏｏk•com.ｃｏm
妳不知道在你們離開那天，妳父親嚴重中風，心臟病發作。你們的行為將這個曾經強壯活躍的男人打成脆弱的空殼。
「神傳來了訊息。」他枯瘦的手掌握住精總的粉紅色信紙。「約翰．艾默斯，訊息？是什麼樣的神會如此對待克里斯多弗？」
現在寫這封信是因為克里斯多弗過世後，我們幾乎破產。為了基本的吃穿，我只能賣掉一切有價值的物品。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錯，是我沒有認真學習任何派得上用場的技術。責任都在我身上。母親給了我良好的榜樣，但我從未妄想能擁有她的能力與堅強。
那晚，最後一絲愛意從我心底漏光，我徹底成為上帝的工具。那晚我夢見娃娃屋，充滿罪惡、散發地獄烈焰的娃娃屋。上帝對我說話，隆隆的聲音傳來。奧莉薇，我送妳到這個世界，是為了撲滅這把火。我在火焰上澆水，它還是沒熄。我試著張嘴吹熄它，它還是沒熄。於是我在四周建造起玻璃罩子，那把火慢慢地、慢慢地悶熄了，最後只剩點點餘燼。
我知道他的求生意志，以及忍受衰老病痛的恥辱，都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將獲得救贖。我們請上帝妥善差遣我們，乞求祂的原諒。
隔天早上，我下定決心，實行約翰．艾默斯的計畫。我知道現下得去找麥爾坎。他坐在輪椅上，望向起居室窗外鮮豔的夏季繁花，它們像是在嘲弄佛沃斯大宅裡永無止境的冬天。
我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你們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會收到這封信。不幸的是，我寫給你們的第一封信竟充滿了悲傷的消息。我的克里斯多弗，我們的克里斯多弗，英俊溫柔的克里斯多弗，即使發生了這些，我知道你們還是愛他。他死了。和圖書
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我們有四個可愛的孩子，全都是金髮藍眼，長相完美，活潑開朗。我們的兒子克里斯多弗十四歲，女兒凱西十二歲，還有四歲的雙胞胎凱芮跟克瑞。克里斯多弗好愛他們，他們也好愛他。
陰影開始在他四周蠢動。我常看他安坐在房裡或是前廳最陰暗的角落。這個男人曾經蘊藏著無比精力，似乎可以創造出自己的亮光，現在只能被黑暗覆蓋。佛沃斯大宅的陰影以不屈不撓的決心緩緩占據他。
我從未向麥爾坎提及克魯瑟斯先生來訪之事。中風使得他日復一日迅速老去，儘管他看似已經無法繼續退化。
這就是我，這就是我成就的樣貌。祈禱與工作將我變得冷硬，直到我成為一座雕像。但我深信這是上帝的旨意，這是上帝的造化。
他抬眼仰望，彷彿是在默默與上帝溝通。他伸長雙臂，像是擁抱著隱形的力量。接著，他雙手握拳，抓住那股力量，摸摸|胸口。「讓柯琳跟她的孩子來此，」他宣布。「可是把孩子們藏起來，與世隔絕。現在就結束罪惡的血脈。別讓他們留在世間，感染其他人。」
妳必須知道，只有妳可以向孩子說明，確認他們好好躲起來、接受控制。如果他們不聽話，或是以任何方式曝露自己的存在，妳就得要離開佛沃斯大宅，跟來此時一樣窮困潦倒。
信紙底端真的滴了幾滴淚水，不知道是我的還是她的。克里斯多弗死了！無論我覺得他們錯得多徹底，覺得他們的愛充滿罪惡，我還是不希望他們遭逢這樣的不幸。上帝確實是有仇必報。我試著起身，但房間和*圖*書在我四周旋轉，陰影與鬼魂交織往來，哈哈笑著愚弄我。我做了什麼？我做了什麼？上帝誤解了我的祈禱嗎？我無法忍受這個想法。一定有其他的解釋。我在腦海裡瘋狂搜索，最後找到約翰．艾默斯。他一定知道，他一定知道要怎麼做。
「痛恨罪惡的神。奧莉薇，妳也坦承他們的罪惡有多醜陋。上帝正在恢復祂的宇宙的秩序。現在祂給了妳協助的機會。那些孩子是惡魔的子嗣，上帝蔑視孕育他們的邪惡結合。」
「現在我要寫信給柯琳，歡迎她回佛沃斯大宅。」
歡迎妳回到佛沃斯大宅。可是，我沒有讓妳父親看到妳的信。要是他知道妳跟克里斯多弗有小孩，那就再也無法說服他接納妳了。在約翰．艾默斯的幫助之下，他在上帝懷中找到避風港，永遠無法接受身為亂|倫的結晶的孩子。
一封信，一份粉紅色的香水信紙，改變了這一切。某天下午，將信件分類時，我找到一個淺玫瑰色的信封，在白色的商業正式信函中格外搶眼。收件人是「麥爾坎．尼爾．佛沃斯夫婦」。我馬上就認出字跡，上頭還帶著小女生似的飛揚，字母卻抖得奇怪。我愣愣坐了幾分鐘，盯著沒有開啟的信封。柯琳現在還想要什麼？她做的還不夠嗎？可是啊，可是，當我認出那可愛的字跡，我仍舊心花怒放。我真懷念她帶進佛沃斯大宅的生氣與愛。我生命中唯一的溫暖隨著柯琳與克里斯多弗逃逸了。她跟我們一樣想念我們嗎？我得要知道真相。我抖著手撕開信封。
幾天、幾個月、幾年過去了，時光如同容量無限的沙漏，一點一滴流逝。我在祈禱與工作中找到慰藉。克魯瑟斯又來了佛沃斯大宅兩次，第一次是宣布健康女嬰凱西的誕生，第二次，相隔八年後，他帶來更令人吃驚的消息，是一對男女雙胞胎的誕生，同樣是健康又完美的孩子。看來克里斯多弗和柯琳的家庭美滿熱鬧，克魯瑟和*圖*書斯先生回報這家人在那一帶享有「瓷娃娃」的美名，因為他們有著美麗的金髮碧眼，以及完美無缺的面容。
我努力避開屋裡的這些區域，遠離北側廂房。我關好天鵝房的門，關好麥爾坎的戰利品室的門。我把好幾件家具、行李箱、掛畫、服裝送上閣樓。我盡一切能力抵擋過去，將它攔在時間與空間的保護牆後；但它總有辦法溜出來。
回憶與時間也耗損了我的生命。應驗了我過往的恐懼，我的人生再次一片灰暗，如同我來到佛沃斯大宅前的樣貌。可是我不再畏懼灰色，我融入其中，只穿著灰衣、滿頭灰髮、一雙灰眼，希望與生命都是灰色的。
我在宗教以及商務之間來來去去，無論在哪一邊都是全心投入，回應一切需求，只要心無旁騖，我就能夠安心舒坦。我開始蔑視放鬆空檔的安靜時刻。放鬆意味著我得要面對記憶。那些記憶在我頭頂上盤旋，有如瘋狂蟲子般在我心底嗡嗡繞圈，找機會刺穿我內心相對平靜的堡壘。過往的聲音四處迴盪，陰影與鬼魂在走廊飄行，被麥爾或是約爾的舊玩具、永遠在起居室沉默的鋼琴、柯琳以前的房間喚醒。
請立刻告知妳的決定。
「是的，麥爾坎，昨天我收到她的來信。克里斯多弗死於車禍，柯琳求我們收留她。我們應該這麼做。」我掙扎許久，思考要告訴麥爾坎多少，最後決定永遠不讓他知道柯琳有小孩。麥爾坎這麼愛柯琳，正如他對自己的母親的愛，正如他對愛莉西亞的愛。我知道一旦他得知孩子的存在，特別是女孩子，他的心將再次遭到擄獲。不，這回我得要親自掌握一切；我只能信任約翰．艾默斯。不讓麥爾坎見到孩子實在是太容易了。我要像他們的外婆愛莉西亞那次一樣，把他們藏在北側廂房。他是如此的孱弱，我知道柯琳的歸來必定會占滿他的心思，他永遠不會想到其他。
愛你們的，柯琳和_圖_書
不過，我思考過你們的困境，向上帝祈求指示。以下是我的決定：妳可以帶孩子回佛沃斯大宅，但絕對不能讓妳父親知道他們的存在。醫生告訴我麥爾坎沒剩幾年可活。在上帝召回他之前，妳的孩子必須待在北側廂房，不讓他看見、知道。我會確保他們的吃穿。
是的，死了。他被酒駕的司機撞死。就在他三十五歲生日當天！
信任上帝的妳的母親
克里斯多弗的事業很順利，他無法繼續學醫，這是天大的犧牲，是為了愛情而做出的犧牲。看他放棄學業，踏入其他領域，讓我們有辦法生活、維持家庭的安穩，我非常痛苦。但我不怪任何人，誰都不怪，他也是如此。他依舊愛著你們，總是提起你們為他做的一切。一定要相信我的話，因為這都是真的。拜託，請相信我。你們一定還記得他，記得他的好，也知道他至死都是這麼美好。
請可憐我們，別忘了，我的孩子也是佛沃斯家的成員，即使我們選擇了道蘭根格這個佛沃斯家祖先的姓氏。
「柯琳要回來了。」我宣布。
滿心期待你們的回覆。我是個破碎、失落、充滿恐懼的女人。
我期待妳能夠悔改，努力彌補對我以及妳父親造成的痛苦。
「約翰．艾默斯，這是什麼意思？現在上帝要我做什麼？」
我承諾我們會很乖很乖；我們會遵守你們的一切命令。我的孩子很有教養、很聰明，能夠理解他們所需的一切。我們只求一個機會。
親愛的父親與母親，
「柯琳？」他低語。「柯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