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每個人都是父母基因遺傳下的受害者
8、競爭
我忽然感到焦慮,轉頭看到一隻紅頭啄木鳥正在啄食我們最粗壯的一棵山核桃樹。「走開!」我高喊:「去山茶矮樹裡吃蟲啦!」
我張大了嘴。沒錯。薇拉偶爾會在星期六消失,但我實在很難想像她來回走了將近五十公里的路。爸爸對她刮目相看的程度翻了三倍,又掏出另一張十元紙鈔給她。「這件襯衫花了我一百二十元,但至少比扔進垃圾桶好。」
薇拉自己的頭髮也沒有好看到哪裡去,一綹一綹披在臉上。穿過窗戶的陽光照在她杏黃色的頭髮上,把髮尾照成金色,頭頂是紅色的。太陽的髮色,野火的髮色。
「才沒有。」薇拉沒好氣地說:「也許妳亂放亂丟,就跟妳收拾其他東西一樣。」
我想問她這是什麼意思,但她把東西都擺上餐桌了,爸爸還沒到家,阿姨在樓上,而薇拉……誰曉得薇拉這一刻在做什麼。
我一點一滴,開始了解關於股票市場的知識。這也是爸爸教我關於算術的方法。我對金錢的認識並不是用美分計算,而是用指令價格有沒有高於成交價的八分之一點來算。我曉得三連漲肯定會下跌,雙谷底肯定會開始漲。他讓我看圖表,教我怎麼解讀,儘管媽媽總笑他,說我太年輕,還不懂這些。「亂講,年輕的腦子反應靈活,她懂的比妳還多。」噢,對,我有時很愛爸爸,因為就算他沒辦法讓我重拾記憶,他還是給了我對未來的期待。有一天,他會自立門戶,開設自己的經紀公司,到時候我就會是他的經理。他是這麼說的:「加上妳的天賦,我們不可能出錯。奧德莉娜,妳現在就可以想像一下這間『亞達烈經紀公司』。」
「我知道妳沒有同年齡的朋友,一定很寂寞,但等到小寶寶出世後,妳就有朋友了。妳也可以邀請亞登來我們家。我們可以邀請他媽來午茶,我們不會讓梅西.瑪莉坐在鋼琴上頭的。」我跑過去抱她,覺得好開心,我快爆炸了。
「我戴那枚戒指已經很久了。妳知道我都把我的上好珠寶鎖在盒子裡。薇拉,別說謊。只有妳一個人會進我的房間。現在,告訴我,那些東西在哪裡?」
有人捏了我的手臂一下,我痛到慘叫。薇拉穿著睡衣出現,爸爸沒有允許她下樓,她不該下樓。薇拉每次靠近我都會想辦法多少傷害我一下。「妳媽就是愛炫耀。」她低聲地說:「懷孕到這種程度的女人不該炫耀。」不過,我看著薇拉的時候,還是從她眼裡捕捉到她的欽佩之情,媽媽的音樂節奏還是感染了她。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廚房,不知為何心情歡快起來的爸爸正告訴不滿的媽媽,她需要的就是一場派對來提振她的心情。「薇拉怎麼樣?」媽媽問。我跟她說薇拉沒事,沒有骨折,不過我沒有提到她坐在搖椅上,她一定偷了爸爸鑰匙圈上的鑰匙。
所以,看來我只能相信爸爸了。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裡錯過了一年,又有什麼大不了?而如果時間流逝的速度比我能追趕得還快,到底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們會捲起地毯,在羅馬復興風格的起居室或後面的客廳跳舞。其他時候,我會從窗戶偷溜出去,男朋友會載我去跳舞。我媽會留下後門不鎖,讓我從後門偷偷進屋,這樣我父親就永遠都不知道我偷溜出門。媽媽聽到我回來後,就會跑來坐在我的床邊,我會告訴她舞會上的大小事。我們之間也會這樣。當妳大到可以參加舞會的時候,我會看著妳出門。」
「吃完早餐我再上去。」阿姨一邊說一邊又坐了下來。「如果又看到骨折會壞了我的胃口。」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走去後面的草坪,這裡會一路下坡,抵達河邊。波光粼粼的河水讓今天看起來很不錯。他對我笑了笑,說:「親愛的,明天就是妳的九歲生日。」
「戴米恩,你少管我!」媽媽高聲地說,我一定聽她哭過一百次以上了。「你沒有事先告訴我,就請了這麼多人來家裡。你出門買了一堆我們負擔不起的酒水、鮮花跟香檳,甚至還替我倒了一杯,結果我醉了,你又發脾氣。在派對上我能怎麼樣?坐在那裡看你表演嗎?」
如果爸爸相信艾利斯摩爾太太的綁線戒指把戲,我似乎也只能用同樣的方法來取悅他。我正要告訴他,但我覺得毛毛的。我立刻轉頭,看到薇拉還在那個擺了搖椅的房間裡。還在那裡搖著搖椅,就讓她一直搖下去吧,天底下根本沒有什麼天賦,只有一種想像,這種想像是為了要取悅某個希望生命有魔法的人。或許,長久看來,想像力也是一項特殊的天賦。
想到薇拉就會讓我想起真實的狀況,我對自己天賦的信心立刻開始減退。就我這輩子看起來,爸爸似乎灌輸了很多超自然的想法到我的腦袋瓜子裡,這些東西他相信,但媽媽不信。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對他告訴我的話語深信不疑,但當他離家後,我又覺得那些話不是真的。
爸爸往前走上幾步。
如果我選的這支股票的確上漲,如同我現在預期的一樣,那我就永遠都不用去坐那張屬於第一個也是最棒的奧德莉娜的搖椅了。我就會擁有她的天賦,也許這項能力還超越她的天賦。我曉得爸爸是什麼樣的人,爸爸要的是錢,他也需要錢,金錢就是他唯一缺乏的東西。
「媽媽,我很抱歉。」
明天是我的九歲生日,媽媽隻字未提。難道明天其實不是我的生日?我跑去屋後樓梯底下的櫃子査報紙。明天是九月九日,就跟我一樣,我忘了今天是八號。九歲真的有這麼重要嗎?有,隨著今天慢慢過去,我覺得九歲的確很重要,但全家只有爸爸提到我的生日,成長到九歲的確是危險的。
我走到樓梯下方想要聽清楚她們的對話,卻又聽到一記撞撃聲,好像有人跌倒了。接著,薇拉跑下樓梯,阿姨在後頭一跛一跛地追著她。「我逮到妳的時候,我會把妳鎖在房裡,直到暑假結束!」
「而且她的頭髮很整齊,妳的頭髮永遠像風吹過的稻草。」
樓上接著是一陣靜默,然後是我聽不清楚的低語。那個住在我胸口裡的熟悉鉛球又回來了。她們正想辦法對付我,她們曉得我發生過什麼事,但我自己不知道。
有時,無意識的恐懼會想辦法偷溜出來,狡猾低語,困擾著我,威脅我猶豫的接納。在我的腦子裡,色彩閃耀著,我感覺得到我的身體前前後後搖動,低低的歌聲對我唱著生日派對的存在,我八歲,穿了一件有皺褶的白色洋裝,上頭還綁了一條紫色的緞帶。
「妳不要這樣。」她無力地說:「他開車去鎮上買了派對的食物跟鮮花。只要他的工作會議一結束,就會趕回來。妳知道,妳父親小時候從來沒有參加過派對,現在他則想盡藉口彌補他的過往。奧德莉娜,記住,男人的心底永遠是個小男孩,無論他們幾歲,他們埋藏了多少內心的孩子氣,他們想要滿足的永遠是小時候的欲望,卻沒注意到他們小時候一心想要成為男人,而不是保持男孩的模樣。很怪,對不對?我年輕的時候,希望家裡永遠不要辦派對,因為我家辦派對的時候,我都沒有受邀,就只能待在樓上,焦急地想要下樓。我會躲起來偷看,覺得自己不受歡迎。直到我十六歲,才在自己家裡跳舞。」
「你對薇拉做了什麼?」媽媽尖銳地問,她的目光嚴厲地瞪著他。「戴米恩,她還是個和*圖*書孩子,你沒必要對一個孩子這麼兇。」
他看起來不太自在,彷彿不曉得該說什麼,但同時又很感動的樣子。爸爸屬於我跟媽媽,不是薇拉的。我看了阿姨一眼,她坐在那裡,雙唇緊閉,看起來冷酷無情。我真希望她跟薇拉兩個人都離開這裡。
「你今早才說我看起來糟透了。」疲憊讓她的聲音沙啞起來。
他似乎準備要說些什麼,但他注意到我絕望的神情。「好了,薇拉,夠了。如果妳能修好這件襯衫,我就給妳十元。」他對她露出歪嘴的笑容。
「真糟糕。」媽媽咕噥地說,伸手戳戳我,要我替培根翻面。「一房子都是白痴,他們也想讓妳跟我變成白痴。奧德莉娜,我不希望妳繼續去坐那張搖椅。妳死去的姊姊唯一的天賦就是對她父親無盡的愛,他思念的就是這個。她對他的一字一句都深信不疑,妳爸的每一個古怪念頭她都認真看待。妳要為自己思考,不要讓他左右妳。妳只要遠離樹林就好,這個警告妳要認真放在心上。」
我甚至沒注意到阿姨已經悄悄進了廚房,她穿了一件棉質的素色居家洋裝,跟媽媽身上穿的好看衣服比起來,阿姨的打扮看起來廉價又普通。
「爸爸,我去找專修絲質衣服的師傅。」她裝出很端莊的樣子,還低下頭。「花了我十五元,所以這意味著我的積蓄少了五元。」
「噢,爸爸,別對我吼。這不是我的錯,是奧德莉娜跑來我房間,我睡得好好的,是她逼我陪她過來的。她睡不著的時候,總會透過鎖孔偷看你們,爸爸。」
「無論有沒有懷孕,妳都明知妳美得很。每次只要妳化妝,穿上亮麗的顏色,再來一點微笑,就能傾國傾城。」
爸爸看到媽媽的手攬著薇拉,要保護她,便大聲地說:「露露,不准安慰她!」他抓起薇拉,猛力把她推到椅子上,力道之大,害她開始哭號。「我看到這個愛耍嘴皮子的傢伙時,她正在大馬路上踉蹌前進。我叫住她,要她上車,她卻說她要去當妓|女,讓我們大家蒙羞。艾絲貝,如果妳不曉得該怎麼教自己的女兒,那我就要用我的方法。」
他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聽得很認真,如果說天底下有人可以博得爸爸的歡心,那一定就是知道如何儲蓄的人。「薇拉,妳在哪裡賺錢存起來的?」
「我這就走,但我才不會謝謝你們!」薇拉爬起身來,吃力地走出廚房。「等我準備好,就會下樓!」
「爸爸,她在幫你燙襯衫。」薇拉立刻接口,還往前靠,彷彿是要站在他身邊。「而這傻女孩就忙著挑我毛病,她把熨斗直接放在你的新襯衫上——」
阿姨走到我身邊,她說:「請別把妳偷聽到的內容告訴妳爸。有些話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我的胃口跟薇拉一樣消失了。我完全不懷疑她會不會言出必行,她肯定會,她會毀了我們每個人。我坐了下來,盡量不去想亞登及他媽媽會怎麼想。
薇拉開始大笑,她推開我,自己靠在鎖孔上,她壓低聲音說:「奧德莉娜,他要解皮帶了。現在妳媽活該了。我很開心,超開心的!輪到他處罰她了,他也該處罰妳才是!」
「爸爸,我不會燙衣服。就跟薇拉常說的一樣,我笨到什麼都做不好。」
「一切都會好好的。派對結束了。」他的口氣有點哽咽,雙眼中帶著痛苦跟羞恥。「上床去吧,忘卻妳在這裡聽到或看見的一切。我愛妳,也愛妳媽媽,今晚是我最後一場派對,再也不辦了。」
不一會兒,爸爸拿著購物袋跟花店的花進屋了。薇拉歪歪斜斜跟在他身後。她看起來髒兮兮的,頭髮也亂糟糟,還哭個沒完。「媽媽。」她啜泣地說,跑向我的母親,她並不只是想搶走我的父親,連我的母親她都想搶,這點讓我覺得很不舒服。「爸爸扯著我的頭髮,把我拉上車,看看他把我的頭髮扯成什麼樣,我昨天才吹整好的。」
她說到做到,今天晚上爸爸回家的時候,薇拉把他的粉紅色襯衫給他,看起來跟新的一樣。他從她手裡接過,翻來翻去,尋找補钉縫線的痕跡,卻什麼也沒找到。「我真不敢相信。」他說,然後笑著拿出皮夾,給薇拉一張十元紙鈔。「蜜糖,也許我一直都誤會妳了。」
他一度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每次他沒話解釋的時候,就會撫摸我的頭髮,然後用彎彎的手指碰觸我的臉。「我親愛的,我不是跟妳說過很多次,這就是我們不讓妳上學的原因?妳是萬中選一對時間無感的人。」他的口氣很認真,直直盯著我的雙眼,彷彿是要把他的訊息銘刻上來。「我們家不慶祝生日,因為生日會混淆專屬妳的特殊時間表。無論兩年前或今天,妳是七歲沒有錯。」
「逃命去樹林裡。」阿姨喊回來,她正貼在她的小電視前面,觀看一部老電影。
幾分鐘後,爸爸回到廚房。
我穿著睡衣,光著腳,跑出去偷看她坐在琴凳上。她穿了一件紅色的絲質長袍,皺褶的垂領開得很低,露出的部位遠超過爸爸能夠容忍的範圍。所有的男人都圍在鋼琴旁邊,靠在媽媽肩旁,一邊低頭望著她的上半身,一邊吆喝她繼續彈、彈快點,多來點熱情的爵士,明明我就覺得已經夠熱情了。她的指尖流瀉而過,隨著加快的節奏彈奏,對著低低的耳語微笑、歡鬧。媽媽用一隻手彈琴,另一隻手握著入口的香檳。她放下空酒杯,對一個彈手風琴的二十歲小夥子示意,然後,他們一起來了場瘋狂的波卡舞曲,誰也沒辦法不隨之起舞。根據爸爸的說法,媽媽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包裝得很好,就連她自己也被騙了。如果她的觀眾想聽古典樂,她就會演奏古典樂,如果他們想來點流行歌謠,她也有求必應。如果問她最喜歡哪種音樂,她會說:「我什麼都喜歡。」我覺得能夠這麼心胸開闊、海納百川實在很棒。艾絲貝阿姨就只喜歡挪威作曲家愛德華.葛利格的作品。
「少騙我。」他厭惡地說:「我看見妳站在燙衣板旁邊,漂白水就在不遠處。再說,薇拉根本不會在乎我的襯衫是不是皺了。我自然設想,就是妳,妳才知道我多麼講究完美的穿著。」
她生硬地搖搖頭。「別吵妳媽,她需要休息。我上樓了,妳得自己弄早餐。」
我差點就相信我的阿姨喜歡我。現在,我偷聽到她也是我的敵人。我回到餐桌邊,決定要找出會一直上漲的績優股,讓爸爸變得非常有錢。
我以為薇拉會骨折躺在她房間地上,但她不在房裡。我跑來跑去,不曉得她去了哪裡。最後,我訝異地聽見她在第一個奧德莉娜房裡唱歌。
我以為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悲傷的歌謠,她唱得好哀傷,彷彿她為了成為我、坐上那張我所鄙視的搖椅,願意出賣靈魂給惡魔一樣。
我爬起身,逃離他令人尷尬的沉思。現在他要投資那支股票了,要是它在獲利後持續下跌怎麼辦?可憐的媽媽還在廚房忙碌,她感覺很不好,卻還要替那場她完全不想舉行的派對張羅。我跑去窗邊,看著爸爸還在河邊,他已經起身,朝著水面丟石子,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就是這個時候,我聽到一陣哀號:「我的鑽石單顆耳環呢?」艾絲貝阿姨大吼:「那是我父親唯一留給我有價值的東西,還有我媽媽的訂婚戒!都不見了!薇拉,是不是妳偷走了我的珠寶?」
「閉嘴www.hetubook•com•com!」媽媽高喊。我用雙手掩住嘴巴,好想用尖叫阻止他們。
在電光石火間,爸爸從椅子上起身,飛奔上樓。那個蠢蛋薇拉不斷尖叫,直到他打開她的房門,然後是一聲重撃。接著傳來我從沒聽過的漫長慘叫,我是說薇拉這輩子哭喊尖叫的紀錄已經不少了。我的血液凝滞了。又一聲重撃,然後就沒有聲音了。我們三個人在廚房往天花板看,樓上就是薇拉房間的所在位置。爸爸對薇拉做了什麼?
我會問很多關於股票市場的問題,股票上漲或下跌的原因。對於股票上漲的原因,他說是「需求」,解釋下跌的時候,他說原因是「失望」。「併購的謠言消息對於股票上漲很有幫助,但等到一般大眾曉得這些消息的時候,才要進場都已經來不及了。所有的銀行跟大投資人都已經買好了,準備要在高點的時候拿出來賣給那些不知情的散戶。當妳掌握到正確的關係,妳就會知道外頭是怎麼回事,如果妳沒有這些關係,還是把錢乖乖存在銀行就好。」
「別氣了。」薇拉跑上前,從他手裡接過那件襯衫。「我會替你修好這件衣服,你會以為它跟新的一樣。畢竟,奧德莉娜什麼也不會。」
我遠離他,轉頭再看我們家,整個人心情很低落。薇拉繼續前後搖著搖椅。噢,老天,如果她在搖椅上看到了那個夢境怎麼辦?她會尖叫嗎?爸爸會跑去救她嗎?
她說出口了,他不會讓她好過的。我緩緩地跟做噩夢一樣,出神地癱軟跪在薇拉身邊。她讓我及時透過鎖孔看到他用力在媽媽臉上摑了一掌。我跟媽媽同聲慘叫。我感覺到她的痛苦與受辱,彷彿這些情緒是我的。
爸爸讓我跟在他身邊,一起沿著綠草如茵的斜坡向下走。太陽掛在天邊,熱熱地照在我的頭髮上,我跟爸爸坐在一起。他說的每句話都沖刷著我腦袋裡的清晰畫面,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汙點。我看著鵝跟鴨用牠們暗藏在水中的蹼奮力游水,前往媽媽喜歡餵食牠們的地方。牠們很喜歡在春天的時候吃她的鬱金香跟水仙花。
上了樓,薇拉扯開喉矓大吼:「沒有人愛我!沒有人在乎我!戴米恩.亞達烈,你敢再打我試試看!如果你動手,我就去跟別人講!你知道我會去找誰,到時候,你就會後悔,後悔死你!」
「艾絲貝跟薇拉呢?」媽媽問。
「妳很喜歡他,是不是?」
「妳怎麼不去問奧德莉娜?」
「妳敢在外面提到我們家的祕密,妳就永遠不會從我或其他人身上得到一分一文。如果妳乖乖的,我們遲早還是有機會得到好處。妳跟戴米恩、露西妲為敵,在他們眼裡,妳就是個眼中釘,但如果妳安分點,也許對我們來說都有好處。我總是懊悔懷上妳的那天。多少次,我希望自己墮胎,但當妳修好戴米恩的襯衫時,我注意到他有多訝異,令我重拾了希望。」她的口氣開始懇求。「薇拉,這個家庭裡的甜心不見得非是奧德莉娜不可。記住,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提供妳一些優勢,好好利用這點。妳曉得他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他需要什麼。崇拜他、尊重他、奉承他,妳就會變成他最喜歡的孩子。」
我再次顫抖,起身走往樓梯。爸爸叫住我,但我繼續上樓,一次踩上三個台階,一邊走一邊喊著說:「薇拉,我要上來嘍。」
薇拉已經蹲在走廊地毯上,湊在鎖孔前偷看。她先默默要我走開,然後又小心翼翼把手指抵在嘴唇上,要我保持安靜。我不喜歡她偷看我爸媽,便不肯走,反而蹲在她身旁,想要把她擠開。爸爸渾厚的聲音透過結實的橡木地板傳了出來。「而妳這狀況,妳還像個廉價的婊子一樣跳舞。露西妲,妳這是丟光自己的臉。」
「真蠢。」薇拉對我說:「去問妳媽,該怎麼弄掉爸爸襯衫上的焦痕。」
不久,爸爸就出門了。我看著他的車轉進泥巴路,帶領他前往高速公路,送他進城,他要跟幾個生意人吃飯,他說這叫作工作。我訝異地看著他把車暫時停在我們的私家小路要岔出去接大馬路的轉角郵箱前。真不曉得他昨晚為什麼沒有拿信。他是急著回家見媽媽狀況如何,所以又忘記看信箱了嗎?
「好了,親愛的,我不會再好聲好氣了。快告訴我,妳昨晚夢到什麼。」
我訝異地看著他離開,完全沒看我一眼。他這天晚上沒有來送我上床睡覺,也沒有親吻我的臉頰,更沒有聽我的睡前禱告。如果我今天晚上夢到樹林裡的男孩,我確信他也不會過來救我。
IBM。
「可憐啊,次等的奧德莉娜。」薇拉繼續說:「蠢到沒辦法上學。這棟房子裡的人都不希望外人知道妳有多蠢,什麼也記不住。」她從櫃子裡拿出一罐漂白水,倒了一點在海綿上,然後沾在爸爸的新粉紅色襯衫上。在他外套遮不住的地方,熨斗的焦痕似乎有些微減少。
「妳永遠也不會跟妳死去的姊姊一樣棒。」薇拉認真地說,她似乎真的認識我姊姊。她正忙著幫爸爸燙襯衫,讓他知道她也行,但她顯然是毀了這件衣服。熨斗不斷黏住衣服,一直烙出熨斗形狀的焦痕,連蒸氣小孔的痕跡都燙上去了。「第一個奧德莉娜燙起衣服來簡直像個專家。」她用力把熨斗向下壓。
「妳們兩個在這邊幹什麼?」爸爸怒吼著說,把皮帶扔在地上,指著門口。「出去!不准再偷看我們!」
我恨她,真的恨她,居然叫他爸爸,他是我爸,不是她爸。
但搖椅的夢代表什麼?除了代表第一個、最棒的奧德莉娜穿了件白色皺褶洋裝過生日?這些生日派對的畫面都是她的。我可以去哪裡找到真相?天底下有人肯真誠面對我嗎?根本沒有人肯對我說真話,因為如果他們誠實以對,我可能會受傷。
「親愛的,聽妳爸的話。他不會傷害我,沒有在肢體上傷害過我。」
「奧德莉娜。」爸爸不耐地說:「別管那樹了。樹木在妳我來之前,在妳我走之後,還是會在原地屹立不搖的。告訴我,妳在搖椅上看到什麼。」
噢,噢,現在我明白了!爸爸的第六感很可能今天告訴他,我擁有天賦了,這可能就是他想要慶祝的真正原因。他講了不下一百次,當我的天賦出現時,他就會開派對慶祝。所以這是真的,我現在的確擁有天賦了,不然,那個戒指也不會停留在同一支股票上兩次,因為旁邊還有九支啊。我好開心,好想尖叫。
只是個遊戲室,安然在我家
只是個遊戲室,安然在我家
不要哭,也不要害怕
不用去外面流浪
因為爸爸要我一直安然在家
安然待在遊戲室,安然在我家……
只是個遊戲室,安然在我家
不要哭,也不要害怕
不用去外面流浪
因為爸爸要我一直安然在家
安然待在遊戲室,安然在我家……
「妳要怎麼修好一件用漂白水漂壞的衣服?已經毀了,我原本計畫要穿這件襯衫去開一個重要的會議。」他扔下酒紅色的領帶,低頭看著身上淺灰色的褲子,準備要離開廚房。
我再次回去研究那些最活躍的股票,上演我那線跟戒指的把戲,又來了,我的大頭針又指著同一支股票兩次。我的心暖洋洋的。我並沒有讓天意來決定這種事情。當我給他這個夢的時候,他就會賺錢。
「媽媽,她絆到跌倒了。」
我跑上樓換衣服,確定我很快也會找回失落的記憶。也許在我m.hetubook.com.com把線跟戒指放在聖經上頭,它也會有反應。我笑著快步經過第一個奧德莉娜的房間,走向廚房,還一邊走一邊綁衣服上的緞帶。
「妳最好讓我想幹麼就幹麼,不然我就跑去大街上,把我們家的祕密全部說出來。」薇拉高聲地說:「我會站在街上,直到大家都曉得我爸是誰,妳幹了什麼好事,銀蕨家族的名聲就會繼續掃地!」
「妳這個盪|婦!」阿姨高喊,她穿過廚房,朝薇拉跑去。「妳給我回來,不准開門出去!」
他講的根本不可能!他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是八歲,不是七歲?他是故意要搞瘋我嗎?我用手掩住耳朵,阻擋他後來所說的話。我緊閉雙眼,在腦袋裡掙扎,想要想起別人告訴我,我八歲了。我居然想不起來,只記得大家都說我七歲。
他以淺淺的笑容回應我,還抱了我一下。「好,妳是想在經濟上協助我,但這不是我要的。奧德莉娜,回憶,用正確的回憶填補妳腦袋裡的空洞。我們晚點再試搖椅,看看下次它能不能跳過樹林,把妳送去對的地方。」我快哭了,因為我的確做了關於機器的怪夢,而且大頭針停在這個品牌上四次。「親愛的,別哭。」他又吻了吻我。「我懂,我可能會放點錢進那支股票,雖然它已經漲了三成,準備要廉價出售了。」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說:「等到獲利完成大概也無傷大雅,然後在它下次爬升前再買進。這孩子直覺不錯,心思純潔,就算——」
我跳起身,想要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跟他一樣宏偉有力。「你不要再打我媽媽了!也不要用皮帶抽她!你敢,你就試試看!」
「我當然不會傷害媽媽。」他的語氣裡帶著嘲諷。「如果我打她、傷害她,我還得替她付醫藥費,對不對?我的兒子在她肚子裡,我還念著他。」
「那我成功了,對不對?妳下了床、洗了頭、搽了指甲油,我從來沒見過妳比現在更美。」
我內心很激動,媽媽的健康狀況讓我顫抖害怕。愛就是這樣嗎?跟開關一樣,一下開、一下關?我回到臥房,拿枕頭蓋住耳朵,但我還是能夠聽到他們吵架。我難過得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再次起床,走到還靠在門邊的薇拉旁邊。她也顫抖起來,但她是為了憋住笑。我好生氣,好想打她。
我看著媽媽彈鋼琴的時候,他們的話語在我腦袋裡迴盪。她好美,相較之下,穿著印花洋裝的阿姨似乎只適合出現在廚房。
「戴米恩,你真是個禽獸!一個自私、矛盾、不會體諒別人的郷巴佬。是你要我彈琴,人家不注意你了,你就發火。我說過了,但我會一直這麼說,除了講大話以外,你什麼才華也沒有!你還嫉妒我的才華。」
薇拉穿著她最好的洋裝跟新的白色鞋子跑過。我擋在她面前,她粗暴地推開我,朝大門前進,這時阿姨還沒下樓呢。「奧德莉娜,妳可以告訴那個禽獸般的女人,我恨她,就跟我恨妳一樣,我還恨妳爸、妳媽跟這棟房子!我要站在爸爸常去的理髮廳前面,大喊『來上你的銀蕨女兒呦』。我會喊得很大聲,全城的男人都會聽到,他們都會跑著過來。到時候我就會是最有錢的人!」
「奧德莉娜,蜜糖,別看起來這麼焦慮。不要去想。信任爸爸告訴妳的話。明天是妳九歲生日,爸爸愛妳,媽媽愛妳,就連毒舌小艾也愛妳,她只是不敢承認。她是因為薇拉在,所以不說,薇拉羨慕妳。如果我給薇拉足夠的關愛,她也可以愛妳。我會努力,努力去喜歡那個女孩,這樣妳才不會覺得家裡住了妳的敵人。」
「第一個奧德莉娜也能這樣彈琴。」薇拉在我耳邊低語:「她也會讀譜,還會畫水彩!相較之下,妳什麼都不會。」
我不能把她們爭執的內容告訴媽媽,也不能說出薇拉的威脅。媽媽最珍惜的莫過於銀蕨家的名聲。而且如果有人肯讓薇拉搭便車,她現在很可能已經在鎮上吼出我們家所有的祕密了。
在後面樓梯底下的櫃子裡有我們擺放的所有廢棄物,等著稍晚要丟掉。我在那裡找到了幾份舊的《華爾街日報》。我攤開股票行情表,開始列出最活躍的股票,心想,兩個星期的時間長度應該足以看出走向。就在我忙著研究的時候,聽到樓上傳來的爭執聲,阿姨希望薇拉幫忙她洗衣服,薇拉卻想去看電影,還要跟一位朋友見面。
我氣憤地拍開她,我憤怒的程度跟爸爸不相上下,我把她推去一邊,猛力打開房門,跌進爸媽房裡,跟薇拉摔成一團。爸爸迅速轉頭,他赤|裸上身,褲子半解,臉上滿是憤怒。媽媽蜷在床上,雙手保護著自己隆起的腹部。
派對在九點半開始,我才剛上床不久。雖然我的房間距離開派對的空間最遠,但爸爸二十位好朋友所發出來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我耳裡。我曉得在場的有銀行家、律師、醫生,以及其他想要變得更有錢的有錢人。他們喜歡我們的派對,食物很精美,酒水各色各樣,最棒的莫過於媽媽坐下開始演奏的時候,派對才真正活了過來。因為她是音樂家,她也能啟發其他樂手跟她一起表演,所以那些醫生律師都會帶著他們喜歡演奏樂器、也有一定水準的青少年兒女來。他們會一起,以媽媽為靈感,來場「即興演出」。
「不!」阿姨大吼:「妳還沒大到可以約會的年紀。」薇拉說了什麼,我聽不清楚,但我清楚聽到阿姨說:「不要再求了,我說不就是不,我跟這裡其他人不一樣,我才不會一下說不,一下又改變心意。」
「爸爸。」我高聲地說,盯著他看。「我今天才七歲,怎麼明天就九歲了呢?」
我跑上去看她在幹什麼。漂白水似乎有用。
「戴米恩、戴米恩。」我的媽媽低聲喚著爸爸的名字,她的聲音因為情緒而哽咽,然後門就用力關上了。我一個人站在他們臥室外頭的走廊,思索著在爸爸把門踹上後,裡面又在幹麼。
我滿腦子都是一堆悲慘的想法,好奇爸爸為什麼會是今天這副模樣,又可愛又可怕,又自私又大方。他總需要身旁有人,特別是在他刮鬍子的時候,因為媽媽必須準備早餐,通常都是我坐在浴缸邊上,聽他說那些他在股票經紀人辦公室裡發生的趣事。
他氣呼呼地看著我,然後轉頭狐疑地看著她。
他把頭轉過來。我看得出來,他覺得我沒有卑劣到會偷看他們。「奧德莉娜,回妳房間。」他冷冷地說:「而且別再偷看我們了。我對妳期望更高。妳也許以為我人面獸心,但那是因為我是這一屋子女人裡唯一的男人,而這些女人都決定毀了我。就連妳也用妳自己的方式一步步摧毀我。現在,出去!妳們兩個都出去!」
「但媽媽,」我彆扭地開口:「亞登.羅爾住在樹林的園丁小屋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不能常跟他見面,我會想死。」
「我太笨了,不懂這是什麼意思。」我一邊說一邊攪和著我的穀片,想著爸爸今晚肯定會逼我坐搖椅,他一個星期會讓我坐兩、三次,希望我快點得到天賦。
「看看妳幹的好事!」他對我大吼:「這件襯衫是純絲的,妳浪費了我一百美金。」他看到那一大瓶的漂白水,又生氣地說:「妳先是燙壞我的襯衫,然後倒漂白水上去?妳到底有沒有常識?有沒有?」
星期六的時候,媽媽喜歡睡懶覺,阿姨因此有機會可以待在飯廳後面的小房間,她的電視在裡頭。她
和-圖-書
喜歡看老電影跟肥皂劇。她也只有這點消遣。不知為了什麼奇怪的原因,他從薇拉身邊退開,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彷彿他尖銳的腳趾甲讓他出糗了一樣。他清清嗓子,看起來有點失措。「呃,這樣的恭維太超過了,但如果這是真心的,我會很高興、很感動。」
他衝動地在薇拉的臉上吻了一下,聲音很大,但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女孩,妳給我驚喜。我對妳一直都不好,我以為妳不在乎我毀掉的襯衫。我甚至以為妳不愛我。」
「是的,媽媽。他從不會說謊,總是遵守諾言。他不會像爸爸一樣,把手弄髒就大驚小怪。我們可以聊真正的話題,不像爸爸會講的那些事。他有次告訴我,他在一篇文章裡讀到,懦夫會死上好幾遍。他說他有一次真的是嚇壞了,真的像個懦夫一樣,那一次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媽媽,他講這件事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很難過。」
爸爸赤|裸著上半身走進廚房,他已經刮好鬍子,頭髮梳整有型,準備要出門了。他停在熨衣板前面看著薇拉,她現在看起來很美,她的胸部發育得很好,腰很纖細。然後,他看看我、看看她,又把目光停在我身上。他這是在拿我跟她比較嗎?他看到什麼讓他遲疑了?
「媽媽,他回家後,我會請他取消派對。」
「奧德莉娜,我是在跟妳要股市明牌嗎?」他惱怒地說:「不,我沒有。我是要求妳,告訴我昨晚妳夢到什麼。我是在想辦法重建妳的記憶。妳難道還不明白,這就是我讓妳坐搖椅的原因嗎?我試著想要讓妳的失憶看起來很自然,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想要妳重獲忘記的一切。」
「艾絲貝人呢?」媽媽問。
「我真的不懂,他們怎麼會替妳取這個名字,原本這名字的主人多棒啊。妳什麼都做不好。」她繼續說:「為人父母真是說有多笨就有多笨,只因妳碰巧跟她有同樣的髮色,他們就以為妳也能有她的腦袋跟個性。而且,她比妳美多了。光是在妳身邊都感覺得到妳喜怒無常跟討人厭。」她調低熨斗的溫度,但已經來不及了。她研究起焦痕,皺起眉頭,思索著能怎麼辦。「媽!」她高聲地問:「如果我熨壞了爸爸的襯衫該怎麼辦?」
媽媽起身打算去樓上看薇拉。「妳敢上去!」爸爸命令道:「妳看起來累到都快暈倒了,妳給我好好休息,今晚要看起來漂漂亮亮的。」
媽媽美麗的雙眼流露出憐憫的神情。「告訴亞登,有時逃跑、活下來,擇日再戰比較好,因為失敗的可能性實在太高了。」
我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對於男人跟婚姻的質疑,我在這天晚上決定,我這輩子不要結婚,一百萬年都不要結婚,如果所有的男人都跟爸爸一樣,美好又恐怖,我又怎麼能結婚呢?就算他愛人的時候,也是交織著謊言、可愛與殘酷,暗地裡郤揮舞皮帶,尖叫、動手、批評,竊取別人的自信,灌輸女人身為女性的自我厭惡跟深層羞恥感。
「薇拉,上樓,直到我說妳可以下樓,妳才可以下來。」爸爸咆哮著說:「除非妳跟我們道歉,不然今天沒晚餐吃。妳在這個家還有容身之處,妳該萬幸了。」
「妳在哪裡跳舞?」
「我不是說了嗎?」爸爸說:「露露,奧德莉娜吃完早午餐後,我們要去河邊散步。」他站起身,好像是故意的,他把亞麻餐巾扔在沒喝完的半杯咖啡上。媽媽從杯子裡把餐巾拿起來,露出「你又一次證明自己是個糊塗蟲」的眼神,但她不敢開口譴責他。講他也沒用,爸爸總是隨心所欲,愛怎樣就怎樣。
我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著爸爸。要是我跌倒,他肯定會跑過來扶我。他會吻我、抱我、講一堆哄我的話,但他對薇拉什麼也沒做,轉頭就走。他昨天還對她很好。我可以說是屏住呼吸看著阿姨,思索她對爸爸這樣冷血的行為會有什麼反應。
我的母親嘆了口氣,看起來更疲累了。「對,我猜妳說的沒錯。戴米恩,讓她走吧,她受的懲罰已經夠多了。」
到了早上,薇拉代替媽媽幫爸爸倒咖啡,媽媽看起來憔悴蒼白。薇拉跳起身,把三片吐司放進麵包機,站得很近,仔細守著不讓麵包烤太久。他喜歡吐司外層金黃,內層柔軟。薇拉替他煎出完美的培根,我沒聽他抱怨一句話。他吃完早餐後,還謝謝薇拉替他服務,然後便起身準備出門上班。薇拉一跛一跛地跟在他身後,握住他的手,說:「爸爸,雖然我知道你不是我真正的父親,但我們可以假裝你是嗎……可以嗎,爸爸?」
墓園和搖椅教了我很多事。從現在起,我要成為爸爸的好女兒,才能得到財富和快樂的生活。我知道他相信自己的方法是最棒的,而我通常沒辦法自行判斷是非對錯。我希望爸爸愛我多一點,超過那個可惡的第一個奧德莉娜,我希望她從沒出生,我相信薇拉也會希望我沒有出生。
「噢,我的天哪。」他高聲地說,拿起襯衫,看個仔細。直到亮光照去,才照出了我之前沒注意到的地方,他又哀號一聲,褪色的焦痕上有好幾個小洞。
我用繩子繫在小小的誕生石戒指上,覺得我也可以用艾利斯摩爾太太的方法,預測出哪支股票會上漲。爸爸總說股票市場不是科學,而是一門藝術,而我現在的作為則非常有創意。我用線把大頭針固定在戒指上,作為指針。大頭針連續兩次指向同一支股票。我想逼它指出第三次,無論做什麼,三都是個神奇的數字。不過,這針不肯點同一支股票三次,就連我睜開眼睛,想要控制戒指的走向都沒辦法。看來這個裝置還是有它自己的力量,猶豫不決,就跟掛在媽媽肚子上方的婚戒無法決定結果一樣。
我花了一番工夫,把署名給爸爸的信件統統抱在懷裡。我需要的就是這個。我可以贏回爸爸的心,我曉得他對我的期待是什麼。我曉得爸爸最在乎的就是錢,我必須用我的「天賦」替爸爸賺錢。然後,他就會最愛我,永遠只愛我一個。在我還沒進廚房,把信件放在餐桌前,我就開始想要讀《華爾街日報》的頭版了。我跑去找我需要的東西:鉛筆、筆記本、一串線跟一支大頭針。
「噢,爸爸。」她的雙眼閃閃發亮,她說:「從你頭頂的頭髮,到你的腳趾頭,我都愛。」
「爸爸,我在夢裡是個大人,我在一個很大的地方工作,裡面有很多商業機器。這些機器發出光芒、改變顏色,還會以奇怪的聲音講話,憑空發出訊息。我在一大群人面前教他們怎麼操作這些東西。所以,我才會這樣想,但,當然,我應該讓你來決定這個夢的意義。我告訴你的字母出現在所有的機器上,每一個上頭都有,爸爸。」
我點點頭,覺得很同情她。「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媽媽虛弱地坐起身來,叫我去她身邊。我接近的時候,她張開雙臂。她的吻在我臉上感覺溼溼的。
他第一眼注意到熨衣板的時候就問:「奧德莉娜,妳對我的襯衫幹了什麼好事?」
如果我的天賦沒辦法放我自由,也許我媽媽可以。「媽媽,妳以前有很多男朋友嗎?」
「爸爸,她在騙人,而且,我跟她說要打開蒸氣再墊一層布,但她就是不聽。不過,你也知道奧德莉娜就是這樣。」
我嚥了嚥口水,感覺到喉嚨澀澀的,熱淚盈眶。我的人生果然不對勁。無論爸爸提過多少次我很特別,錯過一整年的時間感和_圖_書覺實在很不自然,真的太不自然了。我會去問亞登,但這樣一來他就會知道我真的有問題,也就不會喜歡我了。
或者,假設爸爸告訴我的都是真的,天賦的確是可以藉由搖椅獲得。那麼,她隨時可能取代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我喘著大氣,決定不能再優柔寡斷下去。
他瞪著我看,深色的雙眼睜得老大,散發著發狂的氣息,渾身酒味。我也瞪著他,也睜大眼睛,散發出狂野的氣息,他終於開始冷靜下來,用大手抹了抹臉,盯著他在鏡子裡的身影,好像很訝異的樣子。
「我替老人家辦些雜事。幫他們買日常用品。」她用害羞、微弱的聲音講話。「星期六我常會去鎮上幫他們做那些事情。有時我也會幫人看小孩。」
我抬頭看著她的臉,感覺愈來愈迷惑。一開始,她先說爸爸給我灌輸很多傻氣的念頭,現在她又說他那個關於我很特別的想法居然是真的,這是他說過最瘋狂的一件事了。
我走到郵箱時,發現信還在裡頭。事實上,雜誌跟報紙都從郵箱滿出來了,根本關不上。
「親愛的,把東西擺一擺,別看起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我覺得亞登聽起來是個很尊貴的名字,他會努力活出這個名字的特色來。妳只要盡力去愛妳的父親,就跟他的第一個女兒一樣就好,他就不會繼續逼妳去坐搖椅。」
「媽媽,別讓爸爸抽她鞭子!」我高喊著:「如果爸爸抽她鞭子,她只會弄傷自己。」薇拉只要一惹怒爸爸,在他懲罰她之後,她總會惹出讓自己受傷的意外。
她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親愛的,我才抱歉。我說太多了,讓妳覺得內疚,但明明做決定的人就是我。我愛上妳父親,而愛就是有辦法把其他考量擺在一邊。他讓我神魂顛倒,若不是他,我也許有天還是會死於心碎。不過,妳要小心,不要讓愛奪走妳的抱負與志向。雖然妳爸給妳灌輸一堆傻乎乎的念頭,但有一點他是對的:妳很特別,也有天賦,雖然妳還不曉得這份天賦是什麼。妳父親是個好人,但他做的不見得都是好事。」
「你不會傷害媽媽吧?」他往前走,我卻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回答。
「妳該明白這點,我從來沒打過妳媽。」他無力地說,彷彿擔心我看到了什麼,或我看到的景象讓他難堪一樣,我不曉得是因為哪一點。薇拉在走廊上竊笑起來。他轉過身大吼:「我要跟妳說多少次,家裡這個部分是我的。薇拉,現在就滾出走廊!」
「爸爸。」我開口:「我沒有燙壞你的襯衫。」
「露西妲,妳還跟人家打情罵俏。妳跟那個彈鋼琴的少年靠得也太近了,在琴椅上根本合為一體了。妳還在那邊搖,胸部都露出來給人家看了!」
「是啊,我猜算多吧。」她哀愁地看著我頭頂上方。「我曾承諾自己,不到三十歲,我絕不結婚。我想要追求音樂生涯的欲望遠超過擁有丈夫跟孩子,結果呢?看看我得到什麼。」
難怪媽媽不喜歡爸爸辦派對。每次派對結束都是這樣。我溜下床的時候,還向上帝禱告:主啊,今天是我的九歲生日,以這種方式展開這一天實在很不妙,請讓今天跟三月一樣,像羔羊般溫順離開。
我猶豫地把目光移到爸爸身上,他正忙著把薇拉趕出房間,還在她屁股上用力打了一下。然後轉向我,我擔心挨打,但他把我抱在懷裡。「抱歉把妳吵醒了。我喝太多的時候,就會在鏡子裡看到一個不知何時該收手的傻瓜,因為我只要讓自己失望,就會想處罰別人。」
阿姨為什麼不開口維護她的女兒?有時,感覺她跟爸爸一樣不喜歡薇拉,而我就會覺得內疚。有時候,我也討厭死薇拉了,我只有在可憐她的時候才會喜歡她。
我說出那支股票的名字,我的大頭針在這支股票上點了兩次,後來又兩次。爸爸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然後生氣了。從他的反應看來,我立刻明白自己錯了。
「我什麼鬼事都沒做!」他怒吼著說:「我才開門,她就後退,一把椅子絆倒了她。她跌倒後開始哭號。她爬起來,想要躲進那個可以從裡面鎖起來的衣櫃,結果真該死,她又絆倒了。我讓她在地上哭。小艾,妳最好上去一趟,她可能又摔斷骨頭了。」
「妳永遠不知道分寸。」爸爸吼著。他生氣的時候,聲音會刺傷你的鼓膜,當他有所求的時候,又會換上最甜軟的聲音。媽媽明明現在最需要他的體諒,他為什麼這麼不貼心?難道他不覺得小寶寶可能會聽到他的憤怒嗎?
也許艾絲貝阿姨說的沒錯,男人是山脈之王、樹木之王,掌管辦公室跟家庭與各種場合,只是因為他們是男人。
一直要到樓下的聲音停止後,我才能夠進入深沉、無夢的熟睡。我就是會翻來覆去,薇拉則是能安穩沉睡。我睡覺的時候,也想像她一樣一夜好眠,但似乎過沒幾秒,我就驚醒了。爸爸媽媽猛烈吵起架來。
媽媽起來了,她在廚房,她頭上捲了藍色的髮捲,看起來很像金屬罐頭。「奧德莉娜。」她用無力的嗓音開口:「我打蛋的時候,可以麻煩妳顧一下培根嗎?」她臉上掛著深深的黑眼圈。「我整晚徹夜難眠,這個寶寶真是停不下來。我到快天亮的時候才稍微睡著,結果妳爸的鬧鐘就響了,他一起來,話就講個沒停,想要叫我別擔心那個老女人的話。他覺得我是憂鬱,不是累了,所以他決定今晚要邀請二十個人來家裡辦派對!妳能想出更荒謬的事情嗎?妳看看我,六個月身孕,累到連床都下不了,結果他卻覺得我需要打打氣,幫他的朋友準備華麗的小點心。他說我太無聊了,但無聊的明明就是他。我真希望他會打打高爾夫球或網球什麼的,好消耗一點他的精力,讓他週末不要老是待在家裡。」
我走回臥房。上了階梯後,我轉頭看薇拉,她還躲在串珠門簾後面,緊抓著門簾,好在雙腳隨著節奏打拍子的同時保持身體的平衡。她一直看到舞會結束。
但門開了,在阿姨跑出門廳前,又甩上了。我站著看向窗外,薇拉消失在小路彎處。我們家距離鎮上二十五公里,到城裡也快五十公里,她是要找人搭便車嗎?
「妳也不會啊。」我回嘴,但我又受傷了。「晚安,薇拉。我要回房了,妳最好也回去,不然爸爸看到又要處罰妳了。」
從媽媽歡快的外表看來,誰會想得到她抱怨了一整天,必須伺候這些她不喜歡的人?「說真的,戴米恩,你對我要求太高了。我懷孕六個月,肚子這麼大,你想讓外人看我這副模樣嗎?」
我不相信他。我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想要把我變成第一個奧德莉娜,所以他書房裡才藏了那些關於黑魔法跟靈媒力量的書。
「她?別開玩笑了。那孩子絕對不會偷任何東西,她太善良了,倒是妳,一點良心也沒有。」她停頓了一下,我正摺起報紙,把我的股票清單安然收好。「現在,我曉得妳是怎麼修好戴米恩那一百元的粉紅色絲質襯衫了。」阿姨不屑地說:「妳偷了我的戒指跟耳環拿去當,買了一件新襯衫給他。妳這麼做真該死,薇拉!不,妳不准去看電影,今天不准去,星期六也不准去!直到妳賺到錢把我的珠寶給贖回來那天前,妳都給我待在家裡!」
我們靜默許久後,爸爸說:「咱們來聊聊妳昨晚做的夢。昨天晚上,我聽到妳嗚咽哀鳴,我去看妳的時候,妳在睡夢中不斷踢腿、喃喃說著聽不懂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