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瓦妮雅奮力點頭,彷彿這是世上最明顯最清楚的決定。「那當然。我們就不打擾了。」她和瑟巴斯欽再次對韓森夫婦微笑。
瓦妮雅咬牙切齒,用力盯著前方道路,至少這樣她就不會看見他倒向椅背、閉上眼睛,嘴角揚起得意的微笑。
「那是因為妳的位階剛好達到平衡狀態,而且處於最下層的比利並沒有往上爬的企圖心。」
瓦妮雅表明自己和瑟巴斯欽的身分,解釋他們正在找艾賽爾.尤翰森,不知老太太知不知道他在哪裡?意外的是,老婦人的答案不是「知道」或「不知道」,反而用問題回答。
自從托克說明瑟巴斯欽加入特調組的理由以後,瓦妮雅便一直問自己這個問題,再怎麼說,托克給的理由未免太模稜兩可。他有什麼把柄落在瑟巴斯欽手裡嗎?不可能,這不像托克。托克不會為了一己之私而妨害調查,不管是什麼理由他都不會這麼做。瑟巴斯欽答得比她預期的還要快。
「當然他還是有可能常常上網。」托克繼續,「用麗莎的電腦,或者去青年中心或網咖上網。看看能不能查到什麼蛛絲馬跡。」
「我媽和我爸。」最後她終於開口,「他們一定會氣瘋。」
瓦妮雅開始急了。他們又走進死胡同。大家說的話全都一模一樣:羅傑很安靜、謹守本分、獨來獨往、從不與人起衝突。萬一這件案子碰巧是一樁極罕見的隨機殺人案呢?有人心血來潮,決定在那個週五晚上出門犯案,結果正好挑中羅傑?
「也有可能是我把她踹下去。」
「等一下。」
瓦妮雅再次握住她的手,麗莎沒有拒絕,說得更精確一點,她似乎需要她這麼做。
約翰的視線仍定在電腦螢幕上,顯然在玩某種對戰遊戲。一個肌肉過度發達、手臂不合比例粗壯的男人周旋在一群看起來像士兵的戰鬥人偶之間。男人用他的手臂當武器。比利應該會知道這個遊戲叫什麼名字。螢幕上的男人爬進街角的一輛坦克,接著畫面暫停,螢幕跳出「下載中」的對話方塊。當畫面再度切回來,玩家已置身坦克中;顯然,玩家可以操縱坦克。約翰按了一個鍵,畫面凍結。他轉身面對瓦妮雅,眼神疲憊。
「我叫瓦妮雅.李納,這位是瑟巴斯欽.柏格納。」瓦妮雅亮出她的識別證,瑟巴斯欽抬手致意。「我們是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的人,正在調查羅傑.艾瑞森命案。我們在學校跟碧翠絲聊過。」
說完,兩人離開。瑟巴斯欽樂得冒泡,非常開心他在韓森的家庭生活中埋下一顆小小的定時炸彈。麗莎需要的正是「自由」,如此她會更快炸翻天,把一堆狗屁爛事全爆出來。這只是遲早的事。
「什麼?」
「賀明女士,您知道他人可能在哪裡嗎?」
瓦妮雅連應聲都懶,繼續往大門走。她的目的已經達成。但這時她聽見背後響起瑟巴斯欽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有威嚴、有力量,彷彿他蟄伏已久只為了等待這一刻。
「我們能確定艾賽爾.尤翰森是真的跑路了嗎?我是說,他會不會只是離開幾天去探望父母什麼的?」瑟巴斯欽的理性思考並無任何建樹。
於是她們決定下星期一起吃晚餐。三人一起。母親繼續叨叨絮絮,不願收線。通常,瓦妮雅討厭別人巴著電話不放,但此刻她愛極了。她和母親連珠砲似地說個不停,透過一連串數不清的話語,她們將承受已久的焦慮釋放出來。彷彿她們都需要向彼此確認,所有的一切都會再度恢復正常。
「艾賽爾知道是羅傑告的密嗎?」
父親的一通電話攪動太多情感,於是瓦妮雅決定離開警局,讓腦袋清醒清醒。通常,她會盡量分開工作與私生活,讓兩邊成為極難相交的平行線。但過去這六個月來,她愈來愈難維持這種區隔。雖然同事並未察覺到她的異常——這點她十分堅持並嚴格實踐,但她確實深受影響。
幾乎。
麗莎轉回來看瓦妮雅,眼神不解。這樣她還聽不懂?
瓦妮雅的思緒被打斷。她轉頭看瑟巴斯欽,他動也不動,依舊盯著窗外。
兩人來到停車處。瓦妮雅站在駕駛座外,轉身面向瑟巴斯欽,一臉懷疑。
「我沒看。」
瑟巴斯欽再一次假設瓦妮雅並非真的期望他回答,但他至少可以讓她知道他在聽她說話;再者,這個問題其實還挺有意思的。
她迅速回覆。
這種姿勢應該很適合他。瑟巴斯欽暗忖。
「我們想跟他談談。」
但此刻他站在這裡,不知何處可能有個兒子或女兒。安娜.埃利森的信猶如突襲,狠狠擊中他;從那時候起,他便以自動駕駛的狀態活著。他當下決定要找到她。他必須找到他的孩子。但這真的是他要的嗎?他是真心想找到這個三十歲上下的成年人,這個一輩子沒見過他的人?要是被他找到了,他要對孩子說什麼?也許安娜早已過世,或者跟孩子說某某人才是爸爸:說不定她告訴孩子他已經死了。最後他只會惹出一堆問題。
瓦妮雅持續摁鈴。單調的門鈴聲穿過屋門,迴盪在她與瑟巴斯欽所在的樓梯間。除了門鈴,公寓裡沒傳出其他聲音。瓦妮雅推開門上的郵件投遞孔,側耳傾聽,然後再摁一次鈴。
「哎,是有那麼一件不幸的事。」
會議室裡,圍著白樺木桌坐成一圈的小組成員們個個精疲力竭。他們檢討進度,痛苦地承認調查沒有太大進展。那封從帕洛斯卡中學發出的電子郵件並未釐清任何疑點。證實麗莎撒謊也只是確認瓦妮雅早先的懷疑,對案情本身幫助不大。他們與麗莎懇談後得到最重要的資訊是,羅傑極可能對身邊的人瞞了不少事。小組全員皆認為有必要更深入了解羅傑的校外生活,其中又以「他可能與某個還未浮上檯面的人過從甚密」這一點最耐人尋味。當大家都以為他跟麗莎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他是去跟這個人見面。眾人決議,部分成員必須以「更了解羅傑」為調查重點,詳細了解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些問題都是瑟巴斯欽丟出來的。瓦妮雅瞪他,他用表情道歉。她點點頭。沒關係。
瓦妮雅搖頭,重複她早先的回應。
「麗莎,妳得把真相說出來。我不知道妳為何撒謊,但妳不能再撒謊了,這不是為了我們,而是為了妳好。」
麗莎搖頭,別過頭不看瓦妮雅。她茫然注視遠方,注視窗外的某一點,彷彿她一心想移動到那兒去似的。想逃離此處。
他也深愛莉莉。他對她說過。
「可不可以勞駕您稍稍解釋這宗『不幸事件』?」
「艾賽爾是誰?」
「他失蹤兩天了。」比利說,瑟巴斯欽隱隱覺得失去耐性。他跟著瓦妮雅一整天,聽到的資訊也跟她完全一樣。他清楚意識到,應該有個「什麼」可以解讀成作案動機,而艾賽爾.尤翰森離家數日應該也有隱情。
「你們只相信符合你們期望的理由,不能多、不能少,分毫不差,這我可以理解,這是人性,可是此時此刻,令千金需要的是愛和關懷。她必須知道、感覺到你們的信任。」
托克想在聯絡檢察官之前,先私下把他的決定告知韓瑟。畢竟她仍是這件案子的正式負責人,承受破案壓力的也是她。托克深知,在還沒找到下一個嫌犯之前,要做出放走嫌犯的決定實在不容易。韓瑟理解他的處境,也同意他的看法。不過,她仍堅持請托克主持接下來的記者會。理由托克很清楚:對她來說,假使陷入泥沼的是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她的事業比較不會受影響。托克允諾負責應付媒體,爾後致電檢察官。
不太常說。
「我不知道。」
「會。她會。」他無意放過說謊的人。至少不是現在。一旦被他逮到,他絕不縱容。「但你們該問的是她為何說謊。說不定有什麼原因導致她不敢跟你們說實話。」
「我跟國家刑事鑑識中心聯絡上了。他們會幫忙重建羅傑手機裡的簡訊,也會設法救回已經被刪除的簡訊。另外,電信公司那邊也在整理通話明細,今天傍晚應該就能拿到。」
「查過他的電腦沒?」比利問道。
瓦妮雅手指離開門鈴,轉身察看,二名小個子的灰色老婦人從半掩的門縫裡窺看他們。她整個人都是灰的,這確實是瑟巴斯欽看見老婦人的第一印象。理由不和-圖-書光只是她稀疏的灰直髮,還有她身上的灰色針織羊毛衫、灰絲絨褲和灰色厚襪子,一副無色鏡框架在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更加深她的灰階與透明感。她眼神挑釁地望著不速之客。眼珠子當然也是灰的,瑟巴斯欽心想。
「跟那個被殺的男孩有關嗎?」她看看瓦妮雅、再看看瑟巴斯欽,尋求確認,灰眸閃爍著光芒。「他以前在那男孩的學校工作。不過也許你們已經曉得啦?」
「常常有人來找艾賽爾嗎?」
毫無動靜。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要回家了!」
瓦妮雅的表情既好笑又滑稽。
他們把車停在另一條街上,另一個區的另一棟房子前面。在韋斯特羅斯,像這樣的街區大概有多少?在本郡、全國又有多少?瑟巴斯欽邊覺得好奇、邊跟著瓦妮雅踏上通往黃色兩層樓住宅的石子路。他暗忖,住在這種地方,誰開心得起來啊?雖然他沒住過,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坦白說,他了得很。整棟房子散發某種「寧靜而莊嚴」的味道——碰巧是他最鄙視、最瞧不起的。
伍夫瞥瞥屋子,擔憂地蹙眉。
「不是?」
「我要我爸媽在場。」麗莎設法擠出這幾個字。瓦妮雅繼續按著女孩的手。
「他不是我男友。」
瑟巴斯欽朝他倆前進幾步。
伍夫明白多說無益也無能為力,只好聳聳肩,放下露營裝備,帶兩人進門。
麗莎點頭。她撐不下去了。真相讓你自由,教會青年團領袖只要逮到機會就一定會這麼說。長久以來,麗莎總是把這句話編進愈來愈大的謊言之網——她多年來與之共存的巨大謊言中;但現在,在這特別的一刻,她領悟到她必須重新定位這句話:真相能讓妳自由,也會害妳爸媽氣炸。毫無疑問確實如此。但至少真相就是真相,而她也確實覺得自由多了。
此外,針對大家對羅傑的描述幾乎完全一致這一點,瓦妮雅也覺得不對勁;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愈來愈強。她突然想起麗莎說過,羅傑有「很多祕密」,她覺得這句話比他們掌握的其他線索更接近真相。眼前彷彿有兩個羅傑.艾瑞森:一個是不起眼、鮮少引人注目也不強出頭的羅傑,另一個是有很多祕密的羅傑。
「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跟妳上司投訴,妳看著辦。」
「結啦!怎麼這麼問?」
「我在這個小組好多年了。我們沒有這種問題。」
但她仍不發一語。
約翰點頭。
醫學科技在這道公式裡投下希望。他不是沒有機會康復。瓦妮雅兀自微笑。她凝視閃爍的湖水,讓快樂的念頭掃過全身。
鄙睨眾生萬物。
「是的。有必要。媒體遲早會披露羅傑行蹤與麗莎供詞不符的事,到時候我們才有立場支持她、把事情解釋清楚,幫助她。」
「幾個禮拜以前,羅傑害他被開除了。」
「最快這個週末吧,我希望。」
「不曉得耶。對我來說他們都長一個樣兒:棒球帽兜著連帽T恤,還有鬆垮垮的大外套。所以我不知道。」
「我實在看不出來這事有必要勞師動眾到這種地步。」
胡思亂想。
「名聲卓著是敝校最重要的資產。這點大家都知道。」
比利瞪著瓦妮雅,好像他聽錯了似的。
「羅傑害他被學校開除。」瓦妮雅回答。「這是我們目前掌握最接近作案動機的線索。」
「妳爸媽不喜歡這個男朋友?」
她考慮是否要加個笑臉符號,想想決定放棄。
這傢伙到底他媽的在幹什麼啊!瓦妮雅震驚地旋過身,狠狠瞪瑟巴斯欽一眼。像他這樣背地捅同事或其他人一刀是一回事,但他竟然如此對待一個孩子!完全沒道理。麗莎看起來一副想躲進桌底下消失的模樣。麗莎的父親則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夥兒全瞪著這位霎時成為廚房焦點的男人。
瑟巴斯欽允許自己繼續神遊。他被准許陪伴在莎賓身邊的那四年間,他究竟是不是個好父親?答案應該是「尚可」吧。
偶爾。
「根據轄區警員去他家搜索後報上來的清單,他確實沒有電腦。」
「我認為每個人都會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真相。」
瑟巴斯欽轉向瓦妮雅。瓦妮雅從先前的暴怒變成徹底的困惑。
這下好了,瓦妮雅竟然把手指壓在門鈴按鈕上不放,瑟巴斯欽暗忖是否該明白告訴她,要是艾賽爾.尤翰森在家,他應該會在瓦妮雅首次八連發猛攻電鈴時就應門;即使他睡得再沉,這會兒也該來開門了。媽的。就算他陳屍屋內,這會兒大概也被吵起來了吧。
「你在這裡幹嘛?」
他必須承認,他和莎賓漸入佳境。隨著她漸漸長大,情況也逐漸好轉;瑟巴斯欽覺得他們的關係愈來愈好、愈來愈親密,而她也開始有能力回饋他。但這除了顯示他是個極度自我中心的人以外,還透露哪些跡象?他幾乎不敢想像,要是她長大成人,情況會變成什麼樣子?
瑟巴斯欽在走廊上等瓦妮雅。牆上掛滿歷任校長的肖像,還有幾位替自己在後世記憶中掙得一席之地的人物;這排肖像正中央掛著唯一一幅油畫。瑟巴斯欽父親的全身像。他立於辦公桌旁,桌上擺滿與古典教育有關的各式象徵物。這幅畫微微採取仰角畫法,使圖爾.柏格曼得以永遠俯視凝視他的人。
「確實,」托克同意他的看法。「我們只是不知道他在哪裡。」
「說真的,就為了保護學校名譽,這些人到底要做到什麼地步才甘心?就在羅傑出事前十天,學校有人因為他被開除了,但葛洛斯竟然連提都不提?要是有女學生在學校廁所被輪|暴,他也這樣一聲不吭嗎?」
「我說夠了!快滾!你們倆給我滾!」
「這件事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不過就是本校前校警艾賽爾.尤翰森先生,他賣酒給學生——他自己釀的酒,應該這麼說。當然,學校發現之後便立刻解僱他了。事情圓滿解決。」
「那他跟妳是什麼關係?你們倆在幹嘛啊?」
「是這樣嗎?帶我進來的是托克,比利對我沒意見,妳和烏蘇拉還不曉得要拿我怎麼辦。妳只知道我很厲害,而妳們兩個都非常明顯地刻意跟我保持距離。」
「但你沒報警?」
瓦妮雅只能搖頭,無法理解校長的行為。
「『通過審核』?什麼意思?」
「好玩嘛。這理由還不夠充分嗎?」瑟巴斯欽轉頭看瓦妮雅,她的表情清楚表明「娛樂性」不足以合理化他的行為。他嘆氣。難道什麼都得要他解釋才行?
「但也不表示他去過那裡。」比利反擊。
「他沒有電腦?」
「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報警會使貴校『以基督徒價值觀為本,為貴子弟打造安全、具啟發性、擁有更多更寬廣發展機會的卓越教育環境』這面金字招牌沾上污點?」瑟巴斯欽從小冊抬起頭來,抑不住惡毒的微笑。雷格納.葛洛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沒讓聲音洩露他心底的厭惡。
「但不表示他沒去過那裡。」瓦妮雅迅速回應。
又或者,他已經盡可能當個好父親,但成果依然是「尚可」。在瑟巴斯欽自我否定、認為自己不夠格當父親的那些時刻裡,他總覺得莎賓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好像跟看電視沒兩樣,各種節目都有,題材不著邊際;但是只要色彩夠鮮豔、畫面夠活潑,她就開心。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嗎?莎賓跟他在一起很開心會不會只是因為他碰巧在她身邊?她只要有人陪,不要求品質。瑟巴斯欽的確花很多時間跟女兒相處,這點毋庸置疑。他陪她的時間多過莉莉。不過這並不是基於平均分擔照顧女兒時間所做的決定,反而比較像是日常生活不可避免的結果。瑟巴斯欽經常在家工作,雖然有段時間曾外出工作,但內容緊湊、時間很短;在重新回到在家工作的模式之前,他還能安排一段不長不短的休假。所以,是的,他經常陪在女兒身邊。但每次只要有大事發生,莎賓第一個找的還是莉莉,莉莉永遠是第一優先。這種反應必定帶有某種意義吧?瑟巴斯欽拒絕相信這純粹只是基因問題。就他所知,有些女性堅信母親是無可替代的:但瑟巴斯欽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因此他總是細心檢討自己的為人父的能力。
瓦妮雅沒再往下說。她看著麗莎,麗莎的表情既疲憊又無奈,看不見一絲青春期少男少女的目中無人與驕傲自大。她看起來憂心忡忡。https://www.hetubook.com.com苦惱憂愁的少女。
「再來是艾賽爾.尤翰森。」托克看看大家,比利接招。
雷格納.葛洛斯解開西裝外套鈕釦,在辦公桌後坐下來,一副吃了什麼不好消化的東西似的。瓦妮雅站在門口,曲臂抱胸,她發現自己很難隱藏聲音裡的怒氣。
「最後說話的人最贏。」
「瑟巴斯欽……」
真的好久了。
一如瓦妮雅所期盼,只有麗莎一人在家,當她看見瓦妮雅和一個陌生人出現在她家門口,她的表情看起來很震驚。她嘗試用幾個完全不具說服力的藉口阻擋兩人,但瓦妮雅仍毫不客氣地登堂入室。瓦妮雅吃了秤砣鐵了心,尤其是當她知道只有麗莎一人在家時,她更是決心要問出個所以然。
「我們知道她說謊,我們有證據。不過我要她講話。所以等等我們不會一走進去就把證據往她嘴裡塞,這樣她半個字也不會說。可以嗎?」
伍夫伸手。瑟巴斯欽微微訝異,這是約翰的雙親第二次用這種方式——以「家長」的身分——自我介紹。伍夫.史荃,「約翰的父親」,而不是「碧翠絲的先生」。碧翠絲也用同一種方式提起伍夫,她說他是「約翰他爸」,而不是「她先生」。她當時說的是約翰跟「他爸伍夫」出門去,而不是「她先生伍夫」。
「沒事。」
「什麼時候?」
「但他只待到八點十五左右,等我們非常確定我爸媽已經出門走遠,他就走了。」
「妳真的想要他們在場?妳當真想讓他們知道妳撒謊?」瓦妮雅首次在麗莎臉上看見一閃而過的脆弱。脆弱常是坦誠的前兆。
不聞聲響。
「請問你是怎麼發現他賣私酒的?」瓦妮雅問。雷格納.葛洛斯不耐煩地瞟她一眼,傾身掃開桌面上的點點灰塵。
「好吧。但他還是有可能去探望某個活人吧?」
「那是因為我們覺得受到威脅。」
「麗莎和羅傑那晚起了爭執。他大概八點離開。他們吵架,然後他死了。你們認為她心裡做何感想?要是他們沒吵架,他今天說不定還活著。那天他提早離開是她的錯,對一個年輕女孩來說,如此巨大的罪惡感實在太沉重了。」
「他去哪裡?」麗莎搖頭。
說這種話總令他不自在。每次到了要認真說的節骨眼上,他總是放不開。所以他假設她知道他愛她。他用其他方式表達:他不曾對她不忠。你真的可以用「不做某些事」表達對一個人的愛嗎?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傳達、讓她明白?
麗莎抬起頭,聲音很輕。
「我們一定會的。謝謝您,我們不知道原來是這樣。很抱歉我們反應過度,希望您諒解。」麗莎的母親說。
「好奇而已。只是覺得……算了,不重要。約翰在嗎?」
「只是自家釀的酒嘛,量也不多。涉及交易的雖然都是未成年學生,但是又怎樣。如果報警的話,艾賽爾會被罰款吧?」
兩人感謝她的協助,並再次提醒她,如果艾賽爾出現請務必通知他們。
「當然。誰都會想保護自己的孩子,保護他們遠離危險;不這樣的話就不叫父母了。」
「他父母雙亡。」
「你跟我們又不熟。誰聽你胡說八道。」
瑟巴斯欽和瓦妮雅同時轉身,看見一位四、五十歲的男子從敞開的車庫現身,直直朝他倆走來。男人腋下夾著一捆藍色布料、一頂帳篷。他大步走來,速度快,意志堅定。
「很遺憾你失去好友。就我所知,你和羅傑很親。」
尤翰森更感興趣。調查謀殺案有一道鐵律:一個不曾攻擊過任何人的傢伙要犯下謀殺或誤殺,比例幾乎是微乎其微。一般來說,這種極殘忍的凶案通常都是一連串犯罪或暴力累積的顛峰,而這條向下沉淪的道路多半與攻擊行為交錯排列,而施暴者與受害者幾乎都有某種關聯。
「他哪裡不好?太老?有前科?嗑藥?信奉伊斯蘭教?」
瓦妮雅又看了一眼串珠耶穌像。這幅耶穌像在這一刻有了不同的意義。我是道路。但假如妳十六歲、並且愛上不該愛的少年,那又另當別論。
「沒問題。」
瓦妮雅稍稍覺得好多了。至少他的名字終於跟犯罪紀錄扯上關係。這應該能讓特調組對艾賽爾,
「是這樣嗎?麗莎?」母親用懇求的語氣求證,眼眶盈滿淚水。麗莎大夢初醒般地望著雙親!彷彿一時分不清真實與虛幻。瑟巴斯欽煞有其事地對她眨眼。他樂在其中。
校長兩手一攤,擺出一個勉強帶著抱歉卻又輕蔑的手勢。
瓦妮雅開始掏口袋。
他的思緒倏地被打斷——瓦妮雅關上校務辦公室的門,手勁稍微大了些。她大步走向他,腳步有點快、有點憤怒。
「她爸媽叫什麼名字?」
葛洛斯瞪著瑟巴斯欽,毫不掩飾他的厭惡。瑟巴斯欽舒舒服服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手裡拿著一本小冊子;那是他剛剛在外面等的時候,從校長室外的架子上拿的。
「沒有,抱歉我沒想到。是我的疏失。我沒想到這可能有關聯。」
「需不需要您在場並非由您決定。況且,我們也只是想跟麗莎確認一、兩個細節而已。我們要走了。」瓦妮雅轉身對麗莎微笑,但麗莎沒看到,因為她始終低頭盯著桌面。瑟巴斯欽跟著起身。瓦妮雅經過麗莎雙親身邊,走向門口。
「對。」
「從監視器畫面看來,當時他沒帶筆電。」托克插話。比利搖頭,試圖想像那可憐孩子承受的悲慘遭遇。想像他不能上網。與世隔絕。孤獨一人。
「我拿到地址了。」經過瑟巴斯欽面前,她拋出這句話,仍未慢下速度。
「我們學校的校警。」
「我不知道。羅傑沒跟我說過,他有很多祕密。」
「有必要做到這樣嗎?」拉開院子柵門時,瓦妮雅提問。
哈洛森解釋他們正挨家挨戶查訪這一區。古斯塔夫街的公共監視器拍到羅傑.艾瑞森,但其他監視器並沒有他的畫面,表示他有可能離開大馬路,轉進某條巷子;而這一帶剛好是他可能出現過的區域。他們想找找看,有沒有人曾經在上週五晚上見過他。
只因為時機剛好。
「上次我們來的時候,我說學校裡可能有人涉入羅傑.艾瑞森命案。結果你竟然沒想到曾經有職員因為羅傑的關係被解僱?」
往事歷歷,醫院,八個月前。他們頭一次聽到這個消息。母親啜泣。醫師站在她父親身旁,看起來相當專業——瓦妮雅想到,她一直以來總是扮演這樣的角色:冷靜,專注於被害人的臉孔,哀悼。但這一回,角色反過來,換她杵在那裡,任由情緒淹沒她。診斷結果簡單明瞭,一點都不難懂。
「不能再講一下下?」
「噢,小可愛,妳為什麼不說呢?」她母親也發難,不過她還來不及多說什麼便被瑟巴斯欽打斷。
「嗨,媽。」
「要是葛洛斯認為這麼做『得多於失』,那麼答案是會,他絕對會裝聾作啞、一聲不吭,這人其實不難懂,他永遠把學校和學校的名聲擺在第一位。就某種層面來看,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名聲是這所學校最主要的賣點。」
瓦妮雅站起來,堆起笑臉;她的笑容稍嫌快活,一記使他明白「太遲了」的微笑。瓦妮雅看起來相當滿意。艾瑞克花了點時間重塑權威。!
在瑟巴斯欽.柏格曼選擇自我放逐後,他最懷念的就是這種時刻。因此他不疾不徐、把握機會施展魔法。最近幾年,這種機會愈來愈少了。
他們在沉默中駕車前進。這點頗合瓦妮雅的意。她認為自己完全沒有義務要去了解這位上司硬派給她的搭檔,也希望跟他搭檔只是暫時安排。她早知道瑟巴斯欽不是個會打屁閒聊殺時間的人,烏蘇拉以前說他是「冷場高手」,說他還是不說話比較好。這人只要一張嘴就粗人上身、性別歧視、愛批評又口沒遮攔,或者就只是純粹討人厭。只要他把嘴巴閉上,妳就不會被他激怒。
她順著河來到湖岸邊,水面粼粼閃爍午後的陽光。幾艘船勇敢頂著冷風前進。她撈出手機,暫時推開必須回去加入同事的念頭,按下雙親的快速撥號鍵。她母親始終悲觀看待瓦德邁的病情。一想到她可能失去他,瓦妮雅好想讓自己變成小女孩,放縱地大哭大叫;但這個角色已經有人占了。正常來說,這是她想要也習慣的和*圖*書方式,這些年來,她和她母親一直維持良好的動態平衡;母親纖細敏感,女兒個性壓抑——像她父親,然而這一年來,瓦妮雅頭一次體會到,她有好幾次想跟母親交換角色,就算只有一秒也好。她突然覺得,她好像跌跌撞撞走在探不見底的深谷邊緣,而以前總是陪在她身邊、保護她不會掉下去的那個人,現在突然離開她了。
但現在他願意付出一切好換回那段時光。
「抱歉。我以為你們是記者,今天我趕走好幾個了。我是伍夫,史荃,約翰的父親。」
「有件事你們必須知道。」他邊說邊以誇張的慢動作將椅子靠攏,收進餐桌底下。「你們的女兒一直在對你們說謊。」
「因為她不想讓你們失望。兩位還不明白嗎?她背負的罪惡感太巨大、太沉重了,內疚,悲傷。而兩位卻只在乎她有沒有說謊。你們明不明白,這讓她感覺有多孤單?」
瓦妮雅停好車,熄火。她搶在兩人下車前開口。
「嗯。剛才他打給我。太神奇了。」
「我愛妳,瓦妮雅。」
不,賀明女士不清楚他的動向,不過她知道他不在家。他大概至少兩天不在了。她之所以知道,倒不是她有多喜歡窺探公寓裡的大小事、注意有誰來來去去,而是有些事實在很難不注意到嘛。比方說艾賽爾.尤翰森前陣子丟了工作;或是他那個超幼齒的女朋友,在他被炒魷魚前幾天搬出去了。時機掐得真好。賀明女士搞不懂這小妮子到底看上艾賽爾哪一點。倒不是說他有多討人厭啦,只是這人真的很奇怪,總是獨來獨往、不跟人打交道。如果你在爬樓梯時遇到他,他連一句「哈囉」都懶得講,但那小妮子跟他完全相反,聒噪得很,非常親切。整棟公寓的人都這麼想。倒也不是她賀明有多愛探人隱私,只是這樓隔音不好,她又淺眠,很容易就聽見別人說什麼,所以她才會知道這麼多。只是這樣而已。
「比利在最下層?」
「所以妳的男友另有其人?」麗莎再次點頭。而且這是她第一次對瓦妮雅露出純粹懇求的表情。這個女孩的人生想必由各式各樣「完美女兒面具」組成,但這層面具即將剝落。
艾瑞克看看瓦妮雅、再看看他女兒,然後再看一眼瓦妮雅。有好幾秒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但後來還是想到一句威脅。這他應該有能力辦到。
「還有因為你是王八蛋。」
麗莎聳聳肩。
「你們需要我。沒有我,你們不可能解決這個案子。」
「我以為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也就是如果你們想跟我女兒說話,必須有我在場才行。你們這種行為我完全無法接受!」
瑟巴斯欽對麗莎的母親綻開一記溫暖笑容。她微微點頭,感激地回應。他完全說中他們的心聲。
「只是想找他談談。」
「妳當然沒有錯啊,甜心!」現在是艾瑞克的爹地模式。他走向女兒,伸手環住她。麗莎除了吃驚還是吃驚。她才剛被揭穿謊言,旋即又被愛與關心包圍,這種轉變未免太快了些。
瓦妮雅微微一笑,遞上名片,請老太太如果聽到尤翰森回來,務必致電聯絡,灰色老婦人瞄瞄名片上特調組的標誌,這標誌似乎幫她把兩件事串起來了。
這名灰色小個兒鄰居得到一則標準的制式回應。
「約翰,這兩位警官想跟你聊一下羅傑的事。」
「這地方的人到底要等事情嚴重到什麼地步才肯報警?」瓦妮雅邊問邊推開雙扇門,大步走出去。瑟巴斯欽認為她可能只是抱怨,所以並未回答。事實證明瑟巴斯欽的確不需要回答,因為瓦妮雅又自顧自往下說。
「可不可以請烏蘇拉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從他的公寓撈到什麼?」瑟巴斯欽抑住一記呵欠。屋裡的空氣品質惡化極快。顯然這間會議室的空調系統不如其他設備新穎。
也可能不會。
但影響最大的還是他自己。
他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車裡。瓦妮雅繼續站在車外,試著甩開隱隱不悅的情緒。她才不要被他激怒,給他機會洋洋得意。她訓誡自己:不要跟他說話。只要他閉嘴,他就不會激怒她。瓦妮雅做兩次深呼吸,打開車門跨進車裡。她瞥瞥瑟巴斯欽。但她竟然違反自己的理智判斷,又開始說話:不管怎麼樣,她才不要把「最後說話的人最贏」的快樂讓給他。
成年男子。可能有車,會開車。這線索愈來愈有料。
「給你的檔案夾資料裡有啊。」
瓦妮雅跌坐在父親身旁的椅子上,雙唇顫抖,非常努力想維持往常平穩的語調。病床上的父親力圖鎮靜,他一向如此。他是這個家目前唯一有能力扮演好平常角色的人。
他當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在。不過你們一定要今天問嗎?事發至今,每一件事都對他造成很大的打擊。這也是我們為什麼突然決定要去露營。想暫時離開一陣子。」
她的手機嗶了一聲。有簡訊。
「他不是我男朋友。」
「但他十六歲了耶?有沒有可能被偷了,像手錶那樣?」
「不然還有別的原因嗎。」
「什麼事?」
「真的抱歉。不過因為很多原因,我們的調查進度大幅落後,所以我們真的很需要盡快跟約翰談一談。」
焦慮。
「我的意思是,除此之外呢?」
「我想我們應該不會再來打攪了。」
但至少就這件命案的狀況來說,情況還是極不尋常。兇手拿走心臟。移動並藏匿屍體。栽喊。不尋常,但不無可能。
隨機犯案。
「我說過,你們幾乎不會察覺到我的存在。」
當她愈來愈是個完整的個體、而非小孩子的時候。當他再也不是那個懂得比較多的人、而她也有能力看透他的時候。他愛她勝過世間萬物。但她知道嗎?他曾經好好表現出來讓她明白嗎?他不確定。
烏蘇拉說對了。瑟巴斯欽.柏格曼果真是個激怒人的高手。
可能永遠離開。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想有幾個學生知情。」
「他幹了什麼好事?」
「可是我們不知道啊……我們相信她。」
「傳簡訊給我,告訴我要怎麼跟妳男友聯絡。現在暫時不說了。」
「我們該走了吧?」
「我們掌握的證據還不足以取得搜索票,假如我們有辦法找出羅傑跟那一區的明確關聯,也許拿得到:但目前倩況似乎沒這麼樂觀。」
他們在玄關脫鞋。好幾雙皮鞋、運動鞋和拖鞋亂糟糟堆在一起。地板處處是腳印,外套、圍巾、手套隨意扔在靠牆的黑色長板凳上,看起來至少有三套。才進門,瓦妮雅就覺得這間屋子與井井有條的韓森家完全相反:客廳一隅的燙衣板上堆著一落洗好的乾淨衣物、一疊信件帳單、一份日報,還有一只馬克杯。電視機前那張黏糊糊的桌上堆著沒吃完的食物,其間夾雜另外兩只馬克杯。除此之外,還有好多衣服東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扶手椅及沙發背上,根本分不出是乾淨衣服還是髒衣服。
馬上到。
「你們兩位沒結婚嗎?您和碧翠絲?」
「我也愛妳。不過我得掛了。」
比利翻翻紙張,確認資訊。
瓦妮雅僵住。她幾乎能感覺到腎上腺素疾速往上飆。一個名字。有人對羅傑心生怨恨,至少是個能查下去的線索。說不定能帶出另一個祕密。
「妳知道我不能。不過媽,我很快就回去了。」
「只是例行公事。」瑟巴斯欽插嘴,主要是好玩。是說,現實生活裡哪有人會說「只是例行公事」這種話啊,不過不知怎麼,這話挺符合當下的景況。彷彿灰色老婦人等的就是這一句。瓦妮雅瞪他一眼,清楚表示這並不好笑。她才沒有像他以為的那麼無聊。瓦妮雅轉回去看老太太,迅速瞥一眼門牌上的姓氏。
「僅次於托克。烏蘇拉允許妳占據這個位置,理由是妳們各有執掌。她知道在她的領域裡,她是最棒的,所以妳們倆其實不算正面競爭。如果妳們處於競爭狀態,那麼她絕對會把妳踹下第二位。」
「所以你想不出有誰有理由不爽羅傑,跟他過不去?」
「他沒什麼不好。」麗莎頂頂肩膀,「只是他……沒有這些。」麗莎的小動作不止包括這棟房子,還包括這整個區域,包括屋前整齊的花園、坐落在寧靜社區的氣派住家,瑟巴斯欽完全明白她的和圖書意思。他跟麗莎一樣大的時候,他無法分析自己的處境,所以也用跟她一樣的方式發洩情緒。他認得這種感覺。安全感逐漸成為牢籠。關心與體貼也愈來愈令人喘不過氣。家規變成枷鎖。
時機未到。
「幫我用力抱抱他。超級大擁抱。告訴他我會盡快回去看他。」
結果他們沒問到什麼新線索。雖然羅傑的確三不五時會遇到以前維京的同學,但約翰覺得羅傑沒有在擔心什麼事,也不特別提防某人。他在帕洛斯卡過得很開心,沒欠人錢,也不覬覦別人的馬子;反正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女朋友。約翰以為羅傑星期五晚上在女友家。羅傑經常泡在麗莎家。太常了,瑟巴斯欽和瓦妮雅懷疑這才是約翰真正的意思。以及,不,他不知道羅傑不在麗莎家的話會去跟誰見面。他不知道那天晚上羅傑為什麼要打來家裡找他。羅傑也沒有打他的手機。約翰最喜歡的詞似乎是「不,不知道」。
「你參加調查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跟誰?」
「他有約人嗎?」
麗莎的父母對看一眼。做母親的率先打破沉默。
「應該吧。他常跟人有約。」
當她開始懂得要求的時候。
「哦,有啊,艾賽爾一定超火的呀。不過也不至於那麼火啦。」
瓦妮雅發動車子。哈!贏了!最後一句是她說的,所以她最贏。現在他們終於可以安安靜靜開車去艾賽爾.尤翰森家——如果一切稱心如意的話。但事與願違。
瓦妮雅往前傾、碰碰麗莎的手,語氣更柔和。
「我們什麼關係也沒有。他只是碰巧通過審核而已。」
「所以即使有人觸犯校規,你也不報警處理?」
真的好久了。
「我們當然信任她呀。」
瓦妮雅的手機響了。比利暫停報告。瓦妮雅查看來電,向大夥兒道歉,離開會議室。托克和比利看著她離開。印象中,瓦妮雅不曾在工作時接聽私人電話。這通電話鐵定相當重要。
「當然不是!」葛洛斯尖銳地打斷她,「重點是,失去家長的信任可能害敝校損失更大。事有輕重緩急,這是順序問題。」他站起來,扣好釦子,走向門口。「兩位如果問完了,請容我還有事要處理。假如你們想找艾賽爾.尤翰森問話,校務辦公室會提供兩位地址。」
「妳聽說了?」她急切得連招呼都省了。
「記得,你們有一個很棒的女兒,一定要給她很多愛、很多自由。她需要知道你們是信任她的。」
瓦妮雅瞪他一眼,明白表示她是認真的,然後她下車走向韓森家。瑟巴斯欽跟在後面。
「艾瑞克和安夏洛。問這幹嘛?」
他為什麼就是不能他媽的安安靜靜不說話?瓦妮雅嘆氣。
那天,和比利拌嘴為她補足額外的能量。
「嗯,還不少。很多年輕人,電話啊門鈴啊成天響個不停。他幹什麼啦?」
除了總是有人陪的安全感,瑟巴斯欽到底給了女兒什麼?其實與莎賓相伴的頭一、兩年,瑟巴斯欽並不覺得有什麼特別;說得坦白一點,並不特別有意思,不對,不是這樣。那兩年還是特別的——特別忙亂,忙得頭昏腦張。他曾聽許多人自我催眠,表示即使有了孩子,他們也不會變。他們依舊能保有原本的生活方式,唯一稍微不同的是他們現在為人父母了。瑟巴斯欽沒那麼天真。他知道他必須徹底改變生活方式,改變他整個人。而他也願意改變。因此頭幾年確實是特別的,但他沒得到什麼;說得殘忍一點,最初幾年,莎賓回饋給他的實在太少。
「這孩子有沒有來過這裡?」瓦妮雅拿出羅傑的照片。這張照片來自校方提供的最新一批照片,也是所有參與偵辦本案的同仁使用的標準照片,瓦妮雅把照片遞給老太太,她很快看一眼,搖搖頭。
「對妳來說,這真的很重要是吧?」
瓦妮雅可以從母親的聲音裡聽出來,她壓抑著,不讓自己掉淚。喜悅的淚水。一切恍如隔世。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方才在玄關的歡欣語氣徹底消失無蹤。
「我猜,您正是為此而來?好吧。羅傑.艾瑞森來找我。這位有責任感的學生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我請一位低年級女學生聯絡艾賽爾,向他下訂單,然後在他跟她碰面交貨時,一舉將他逮個正著。」
「我了解她。我主導,你別插話。」
「坐。」瓦妮雅察覺女孩的神色微微改變,看起來好像更疲倦。熠熠懾人的目光不再,彷彿她的防禦已逐漸瓦解。瓦妮雅試著盡可能溫柔、委婉地問話,她不希望讓她覺得她咄咄逼人。
比利點頭。
評判。
當托克把瑟巴斯欽帶進小組、表示他會跟他們合作調查的時候,瓦妮雅跟烏蘇拉一樣氣炸了。理由倒不是瑟巴斯欽這個人。沒錯,她確實聽過一大堆這人的爛事與臭名聲,數量大概比其他警察部門全部加起來還多;不過真正令她不開心的是,托克沒先問她就做決定。她知道托克沒有義務要處處徵詢她的意見,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既然他們在工作上如此密切配合、如此看重彼此的專業能力,那麼在做出這個足以影響整個調查小組的決定之前,他應該先考慮一下她的看法。托克是她遇過最棒的上司,但這也是她之所以如此震驚的原因:他竟然背著她、背著他們所有人,做出如此重大的改變。說實話,她除了震驚,還有失望。
伍夫很訝異他這麼問。
給大家添麻煩。
瑟巴斯欽壓根沒注意到她是否在場。他掌控全場,一位十六歲少女的命運全握在他手中,他哪還需要聽別人說話?
絕對自我中心,
「羅傑來過這裡嗎?」麗莎點頭。
「艾賽爾.馬特,尤翰森。四十二歲。單身。出生地是厄勒布魯(Orebro)。他在瑞典很多地方住過。過去十二年,他待過的城市有:榆默奧(Umes)、索萊夫特奧(Skelleftea)、耶夫勒(Gavle)、赫爾辛堡(Helsingborg)及韋斯特羅斯。他兩年前搬來本地,取得帕洛斯卡中學的工作。拿過幾張催繳通知,沒有法院判決紀錄,不過倒是涉入幾樁支票詐欺偽造案件,但後來都因為罪證不足不起訴。」
瑟巴斯欽點頭,他不出三秒就看出比利處於最低階的位置。
麗莎點頭,抄起名片連忙塞進口袋。她的父親首先現身。
「所以,他告訴我們學校沒有霸凌問題,這也是鬼扯囉?」
圍著橢圓桌的四人短暫沉默下來。比利快速翻動手上的紙張,找到他要的資料。
肺部有病變。
「大概吧,但這不是重點。」
「這還不夠。要給她愛,也要給她自由。這才是她現在需要的。十足的信任和自由。」
瓦妮雅已經掉頭要往外走了,因為她很肯定對方還是會搖頭回答。
「要是被他們知道,他們會殺了我。」
「有件事請你配合。」
麗莎垂下雙手,點點頭。
「他沒有電腦。」
挨戶查訪。瓦妮雅覺得哈洛森終於回到正確的位置上,艾賽爾.尤翰森的住處在搜索範圍內。他們抓住的這條線索愈來愈扎實了。
瑟巴斯欽跟在她後面。
瑟巴斯欽看看麗莎和瓦妮雅,兩人靠得很近,坐在一塵不染的餐桌旁,聊著一個一切都還在但羅傑卻不在了的星期五晚上。這間乾淨的廚房使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的家、想起那些鄰居,想起他們有多開心能認識他成功的雙親。說實話,他覺得他好像走進一個他的複製版成長環境裡,真他媽的。他無時無刻不在對抗這一切,這個只會維持表面秩序與和諧卻不曾有過愛或勇氣的環境。瑟巴斯欽滿腦子都在想像眼前這位少女的真面目。她說不定是非常特別的人。年紀輕輕就成為別人的地下情人。往後等她年紀再大一點,她鐵定會常跟爸媽起衝突。這點認知使他精神一振。
瑟巴斯欽笑著看她,彷彿當她是說了什麼俏皮話的小女孩。
「妳知道我們一定得找他談吧?不過妳爸媽不需要知道這件事。我保證。」
她向左轉,朝城堡旁的小公園走去。梅拉倫湖面吹來陣陣微風,捎來清冽的鮮新,讓初綻的新綠沙沙作響。春意蕩漾。瓦妮雅沒有多想要往哪兒去,直接穿過柔软草坪。
瓦妮雅落在他後面幾步,試著跟上。他說和*圖*書的對。拋下麗莎、讓她獨自釐清問題,這麼做實在太蠢。她應該想到這一點的。她許久沒有被別人超越的感覺了。
「讓我說明一下,麗莎。我們碰到一個問題。一個大問題:我們知道羅傑星期五晚上九點不在這裡。我們已經知道他在哪兒,也有證據可以證明。」不知是瓦妮雅在想像、還是麗莎當真稍稍放鬆肩膀?
下樓途中,瓦妮雅掏出手機打給托克。她簡要報告情況,建議警方開始全面搜尋艾賽爾.尤翰森的下落。托克承諾會馬上安排。來到樓下大門,他們差點撞上一名正要進門的男子。熟面孔。哈洛森。瓦妮雅明顯臉色一沉。
瓦妮雅考慮該不該提起她早先冒出來的想法:也許兇手根本不認識羅傑。這樣的話,再怎麼花大把力氣建構、拼湊少年生活的全貌終將只是徒勞。也許他們應該從完全不同的角度切入這樁案件。但她還是閉口不提。截至目前為止,她只參與過十四件命案調查工作,而這十四件命案的兇手與被害人皆彼此認識,就算只是點頭之交也還是認識。就這件案子看來,幾乎不太可能是某個完全不認識羅傑的人殺了羅傑。假使真是如此,那麼在座的四人鐵定明白:要偵破這種特殊謀殺案幾乎是不可能的,警方順利找到與被害人完全無關的兇手的機宰極低,若從本案少得可憐的物證看來更是如此。自上個世紀九〇年代以降,DNA技術的突破性發展是這類案件得以偵破的重要因素;但若碰上一具沉在水裡的屍體,那麼通常不太可能找到犯罪者的DNA。特調組這回的挑戰真不是普通地困難,
肺癌。
「妳到底在幹什麼呀?」
瑟巴斯欽不發一語,盯著這對父母。山雨欲來的焦慮使光潔無瑕的廚房氣氛異常沉重。他接下來又會迸出什麼驚人之語?瓦妮雅腦子轉個不停。她要如何在一腳踩進流沙的當下設法拯救自己?此時此刻她能想到的只有一聲微弱哀求。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麗莎啐道,她的突爆粗口象徵結局的開端。防禦瓦解。她抽出被瓦妮雅握住的手,把臉埋進掌中,長長嘆息,感覺幾乎像是鬆了口氣。祕密有如重擔,世上沒有比背負祕密更孤單的事了。
「你沒看?」
說真的,就這樣闖進另一個成年人的人生,徹底顛覆對方的生活,瑟巴斯欽壓根不在乎這麼做是對是錯。但這麼做他又能得到什麼?難道他以為還有個莎賓在哪裡等著他?當然不可能。再也不會有一隻戴著蝴蝶戒指的小手會滑進他的手心。再也沒有人會像顆暖烘烘的太陽,淌著口水抵著他的肩膀入睡。再也不會有人在清晨時分偎著他,在他耳邊發出輕不可聞的小小鼾聲。他最淒慘的下場莫過於被對方趕走。好一點的話,就是和一個比點頭之交好不了多少的陌生人笨拙地擁抱;而最好的版本就是他們也許會成為朋友。他實在沒有太多選擇。要是他們不允許他進入那孩子的生活呢?他有辦法承受嗎?屆時他會不會又採取什麼自私行動,確保自己仍是最大受益者?現在他不再篤定這樣做一定是對的了。也許他該忘掉這一切。把房子賣了,離開特調組、離開韋斯特羅斯,回斯德哥爾摩。
屋裡瀰漫著一股挫敗的寂靜。比利立刻動手趕走這陰沉氣氛——比利的強項之一就是他總是有辦法向前看,即使深陷疑雲,他依舊能撥雲見日。
「關於尤翰森,除了知道他住在羅傑上週五失蹤前可能去過也可能沒去過的區域以外,我們還知道什麼?」瑟巴斯欽說。
「什麼很重要?」
麗莎反射地抽回手,僵在椅子上。瓦妮雅迅速把名片推給她。
「如果他們知道的話。」瓦妮雅捏捏女孩的手。兩人的談話漸漸有了進展,少女的手也漸漸暖和起來。
「當然是鬼扯,階級制度是人類天性的一部分。個人一旦組成群體,每個人都必須明白自己的位階,並且盡一切必要手段保住自己的位置,或者往上爬。這種結構關係有時明顯、有時隱晦,有時刻意、有時則否。」
「艾賽爾為什麼不爽羅傑?」
瓦妮雅結束通話,打開剛收到的訊息。托克。她的另一個世界要求她回應。妳在哪?烏蘇拉快到了。
「其實麗莎這樣並不算撒謊,頂多是某種防禦機制,某種能讓她撐下去、應付罪惡感的方法。基於這個理由,我決定把事實告訴兩位。」瑟巴斯欽換上嚴肅的表情,看著麗莎的雙親。接著他壓低聲線,加重現場氣氛,「現在最重要的是讓麗莎明白,她沒有做錯事。」
瑟巴斯欽腳步未停,大步走向偵防車,感覺自己就快吹起口哨來。他好久沒吹口哨了。
「星期五那天,羅傑離開這裡的時間比麗莎早先承認的時間還要早。」
八個月前的那一天,瓦妮雅帶著醫師的保證重返工作崗位:現代醫學提高治癒的可能性。透過化療與放射線治療,她父親有很大的機會能完全康復,打敗癌症。這話依稀猶在耳際。那天,瓦妮雅在比利對面坐下來,聽他講起前晚某個她從沒聽過的樂團的表演;他說要是電台播他們的歌曲,她說不定會直接關掉。比利看了她一眼,突然不說話,似乎察覺有事不對勁。他溫和的目光對上她平穩的視線,只有短短一秒。然後她聽見自己開始挑剔他的音樂品味,為了怕他忘記,她明白指出他下個月就要滿三十二歲而不是二十二歲,他們像往常那樣,你一言我一語鬧了好一會兒。瓦妮雅當下決定什麼都不說。不是她不信任比利,比利不只是同事,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在那一刻,她需要他盡可能保持平常的模樣,如此稍稍能讓真相比較沒那麼痛苦。她人生的一部分或許要結束了,但其他部分仍會繼續前進。一如往常,她需要感覺到這一點。
「我們的女兒不會說謊。」
他們聽見有人打開前門。門口傳來響亮的男聲:「麗莎,我們回來囉!」
「今天的地毯式查訪沒有結果。週五晚上沒人在那一區見過羅傑.艾瑞森。」
「妳是指『通過妳爸媽的審核』?」
帕洛斯卡高級中學。邁向大好人生的機會。
風暴中心是她在世上最愛的男人:她父親瓦德邁。如果你推開焦慮,它總是會再回來;推開的力道愈大,回返的勁道就愈強。最近瓦妮雅的焦慮感愈來愈重。早上醒得愈來愈早,並且很難再入睡。
托克與韓瑟坐在韓瑟位於警局三樓的辦公室裡。托克主動提出這次會面,目的是討論目前的調查進展與相關證據。從公共監視器取得的資訊實為一大突破,因為他們能據此確認,那個奪命週五夜,羅傑在剛過九點不久曾出現在古斯塔夫街。但同樣的,這項證據也代表李奧納涉案的嫌疑愈來愈薄弱。他稍早的證詞與事實出入不大。向檢察官諮詢後,為了避免浪費時間、並使陷入膠著的調查工作因此失焦,托克決定放李奧納回家。想當然耳,媒體鐵定不會忠實報導;畢竟他們已試圖將李奧納,朗汀定罪:霸凌同學,這回玩過頭了。他們會把焦點放在對李奧納不利的事證,譬如他的T恤沾染被害人的血——這點早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至於那件綠色夾克則還未見報,不過已經有幾篇報導指出,警方在朗汀家車庫有了進一步發現。不過報紙並未提及這項「新發現」是有人刻意栽贓,往後也不會公開:這項資訊目前只有托克組裡的人知道,未來也將繼續保密下去。
「那晚九點過五分的時候,羅傑在古斯塔夫街。公共監視器拍到他了。古斯塔夫街離這裡有段距離,」瓦妮雅繼續,「所以我推測妳男友應該是在八點十五——最遲八點半——離開妳家的。前提是他那天晚上有來這裡的話。」
「例如?」
「所以我在想,有些事,羅傑應該只跟你說吧?」
他們直接上樓,一個瘦巴巴、戴眼鏡、看起來不像滿十六歲的少年窩在房裡玩電腦。
「一分鐘就好。我們可以在這邊談。」瓦妮雅帶頭走進光可鑑人的廚房。瑟巴斯欽殿後。他堆出還算愉快的笑臉向麗莎打招呼,然後閉嘴。瓦妮雅發現,瑟巴斯欽到目前為止一直遵守諾言,她很高興。但瑟巴斯欽只是暫時失去語言能力。剛才他瞄到那幅串珠耶穌像,嚇到說不出話。他不曾見過這種東西。
「那我呢?根據你的分析,我排第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