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哈洛森認為,警方今天之所以能對尤翰森展開搜查,他個人居功厥偉。角色相當重要。他的貢獻絕對具有決定性的關鍵意義。是他主動追蹤那封電子郵件寄件人,引導特調組找上帕洛斯卡中學及這名被開除的校警。今天下午,他與托克.霍格倫擦身而過的時候,托克點頭致意、對他露出小小的微笑。但也只有這樣。沒有人給他他應得的榮耀。他可是提供資訊、讓調查有所突破的人誤。不過他並不意外。失望,但不意外。哈洛森很明白,永遠不會有人欣賞他的努力、感激他的貢獻。不管是托克或他的同事都一樣。要是某地方警探在全國凶案特別調查組的鼻尖底下把案子給破了,那還成何體統?
「正是如此。」
心煩意亂。
這回她還加了一個笑臉。
「哪個?」
「PW?不知道耶。我一時想不到任何有關聯的意思。」
睡著,做夢。
門鈴響了。碧翠絲瞄瞄時鐘。誰會在這種時候上門?她走進玄關,反射地將一雙運動鞋用腳推向一邊,然後開門。她花了好幾秒才認出這張快速閃過、微微有印象的臉。來過學校的那位警官。瑟巴斯欽什麼的。
「我想那個時間學校已經放學了。對,沒錯。星期二是兩點四十五分放學。」
害怕。
她半個鐘頭就回來。
但他鬆手了。
「正是如此。」
找到艾賽爾前女友。要來一起跟她聊嗎?比利。她立刻回覆。
愈跳愈慢。
碧翠絲根本沒意識到她在點頭——這印證了他的診斷。於是瑟巴斯欽繼續。
就廣義而言,他從二〇〇四年以後即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他不會誇張地說這是多美好的一天,但確實很不一樣。顯然他以為這種好時光會持續下去,以為噩夢不會躡手躡腳偷襲他。他錯得可真離譜。所以此刻他才會茫然失措地站在這裡。站在他父母家的廚房裡。
「不對,你根本就不該把他帶進來。」
要嘛久久做一次。
多麼孤單。
就某種程度來說,哈洛森能理解她的心情。哈洛森自己也想要小孩,他渴望成為父親,但如此艱難的過程卻使他心痛難受。然而對珍妮來說,她似乎已沉溺其中,導致最近他們的關係除了性|愛別無其他。他嘗試說服她,認為他們應該偶爾出門、上餐館或看電影什麼的,但她卻說他們可以直接租DVD回來看就好,要吃飯也可以在家裡吃,這樣還可以順便做一做。有幾次,他們難得出門訪友,但每次都提早告辭,而且他倆也不再喝酒了。請朋友到家裡來更是不可能。因為客人可能會待太晚,耽誤哈洛森和珍妮辦正事的時間。他試著跟她聊他的工作、聊工作上的問題(剛開始是韓瑟,現在是特調組),但他愈來愈頻繁感覺到她根本沒在聽。她會點頭,發出合理的聲音回應(而且她愈來愈常用他的話回他);然後她會要求再做一次。幾位男性同事偶爾會提起他們的感情生活或夫妻關係,哈洛森在這方面與他們完全相反——同事經常抱怨太少做|愛。
這就是臨界點。來這裡的路上,瑟巴斯欽已經根據他對碧翠絲,史荃這對夫妻的了解,擬出一套策略。他倆都以兒子的爸、兒子的媽介紹對方,卻不以夫妻相稱,無疑是在告訴他這對夫妻的感情似乎不怎麼好。這種狀況他見過也聽過太多,「基本上我不覺得我是你的另一半」,這是伴侶間無意識懲罰對方的一種方式。父子兩人——而非一家三口——出門排遣近日的低氣壓,這對瑟巴斯欽又是另一記明白信號,顯示兒子的爸和兒子的媽目前關係並不好。因此,他決定扮演「傾聽者」的角色。聽什麼並不重要,也許是羅傑的死、碧翠絲糟透的婚姻,就算是量子物理學也沒關係;總之,他深信碧翠絲此刻需要的正是願意傾聽的人(其次大概是清潔公司或打掃阿姨吧)。
「那段時間他沒課。」碧翠絲聽起來有點累,但仍樂意幫忙。
彼得.衛斯汀。
一如往常。
多不快樂。
不是兇手的男人猛捶枕頭。他好累,這天過得好漫長,從很多方面來說都是精疲力竭的一天。他發現自己時不時意識到他必須自然一點,反過來說,這表示他在害怕自己矯枉過正,結果反而變得更奇怪。然後他決定不要再想「自不自然」這件事,但沒過多久,他又開始覺得自己很奇怪,於是又落入最初的念頭。這樣翻來覆去好累。除此之外,今天警方釋放李奧納.朗汀,這表示調查工作又要開始活躍起來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沒有。我想沒有。他們聊了一下。他走的時候沒帶東西,至少我記得是這樣。」
哈洛森決定下車動一動,暖暖身子,同時確保艾賽爾.尤翰森的家門口不會脫離他的視線範圍。
「大概兩個月以前吧。之後沒多久我就搬出去了。」
只是他太蠢,一時沒搞清楚。
「有時候,遇到問題最好的解決方式是說出來。」
一個鐘頭前,瓦妮雅才跟比利去了一間希臘餐館吃希臘沙拉。餐館是警局詢問台的一個女生推薦的。那裡的食物遠遠超出他們的期望,兩人很清楚他們還會再來。在瑞典小鎮碰運氣是非常愚蠢的。所以只要一發現好地方,他們定會成為常客。回程路上,她試著打電話聯絡父親。瓦德邁聽起來很開心,但也疲累;對他來說,整天下來好像坐了一趟雲霄飛車,心情起伏很大。藥物令他昏昏欲睡。但是對瓦妮雅來說,能這樣對話太棒了。這麼多年來,她頭一次沒有在切斷電話時害怕她可能會失去他。她開心得冒泡,想想或許可以把這股精力和_圖_書用在好的地方。於是她返回警局。其實,每次出門辦案她總是全力以赴,不過這一回,她覺得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開開心心地回來加班了。烏蘇拉六點準時下班,這讓瓦妮雅和比利感覺有點怪,烏蘇拉跟他們其他人一樣,經常工作到很晚,所以剛才晚餐的時候,他倆推測真正的問題可能出在托克身上。不管烏蘇拉和托克表面上有多生疏,比利和瓦妮雅老早就懷疑他倆絕不只是同事關係這麼簡單。
琳達靜靜坐著。過了一會兒,她搖搖頭。瓦妮雅決定換個問題。
雖然只有短短一瞬間,托克仍察覺到一記不悅的刺痛。現在她開始不可理喻。他道歉了,而他也承認他沒把狀況處理好,但畢竟他才是老大。他必須做決定,把他認為最有利於調查工作的人帶進組裡——不管其他組員高不高興。這純粹是在商言商,維持調查的專業度。不過托克很快決定不提這方面的事。部分理由是他不想進一步激怒烏蘇拉,另一方面則是連他自己也還無法全盤接受,讓瑟巴斯欽進特調組是對命案調查最有利的選擇。他覺得他不僅有必要向烏蘇拉解釋他的行為,他也需要釐清自己的想法。那天早上,他在旅館餐廳為什麼不能簡單回瑟巴斯欽一句「多謝,心領了」就好?托克對烏蘇拉開口,表情幾近哀求。
瑟巴斯欽離開沙發。打了一記冷顫。寂靜無聲的房間感覺特別冷。現在幾點?十點剛過。他拿起茶几上的盤子,走進廚房。稍早到家的時候,他從冷凍庫拿了似乎是餐廳調理包的食物微波加熱,坐在電視機前配低酒精啤酒解決晚餐。他扒了一口,斷定如果有哪家餐廳膽敢供應這種品質的食物,應該很快就會因為這種「好」品質而關門大吉。這種食物連「難以下嚥」都搆不上。不過這種灌水又缺乏想像力與調理功夫的料理倒是很適合正在播放的電視節目不論他轉到哪一台,好像都會有個年輕人透過螢幕直直盯著他,費心說服他叩應投票。瑟巴斯欽只吃了一半便倒向椅背。最後顯然睡著了。
伍夫。
「那麼我們會盡可能在十五分鐘內問完。」比利邊說邊伸手拿糖罐。他喝咖啡一向加糖,而且量還不少。
調查他。
每件事他都嫌,每個人都礙他的眼。
「我跟他講過,做這種事真的很蠢。但他有聽我的嗎?沒有。結果他就被開除了,跟我說的一樣。白痴。」
「我只是想來確認一下彼此目前的狀況。」
他把所有能找到、跟那少年有關的報導全部看一遍,但沒讀到什麼新資訊。他努力回想,想想他是否認識在警局工作的人、有沒有誰能透露內線八卦給他;但他擠不出半個名字。負責偵辦這件命案的調查小組編制又擴大了。《快報》報導,警方找來一名專家。瑟巴斯欽.柏格曼。這人在他的圈子裡顯然是個名人:一九九六年警方追捕連續殺人狂愛德華.海德的時候,這位仁兄就是破案關鍵人物。不是兇手的男人發現思緒愈來愈難集中,感覺就快睡著了——但他下一秒突然清醒,直直坐起,他搞懂了。
那個夢好奇怪。
琳達走來,在他們對面的位子坐下。金髮,長相普通,年紀大約三十出頭;長髮及肩,厚厚的劉海蓋住眉毛,緊貼下方的藍綠色眼睛。她穿黑白條紋毛線衣配黑色短裙,但毛衣對她的身材沒什麼修飾效果。她在頸間掛了一條心型吊墜項鍊。
是他再一次放瑟巴斯欽進來的。
「那麼有可能是彼得.衛斯汀。」
他也同樣不曾找到她。
「邁克打來了。他說他要打給我。」
垂死的心臟。
「抱歉,我不太清楚。下一堂課十一點十五分開始,他從沒遲到過。」瓦妮雅點點頭,拿起前一年的日誌本。「那麼去年秋天呢?週二下午三點?」
瓦妮雅接手回答。如果一開始就讓她知道他們已經曉得艾賽爾的小副業,未免也太蠢了,至少得先了解琳達對前男友的態度吧。因此瓦妮雅稍微謹慎地踏出第一步。
把貨賣給有能力付最多、一旦被逮也會失去最多的人。他曾經這麼說過,但琳達從沒看過他有錢。這是她最搞不懂的一件事。雖然他「生意做很大」,但他手上總是沒錢。他賺的錢跑哪兒去了?對琳達來說這始終是個謎。他好像沒什麼朋友,就算有他也是一天到晚詛咒人家,因為他們不願意借錢給他。就算他們借他,他還是罵人家,因為他們會來跟他討錢。
他抓住她。死命不放。耳邊淨是鬼哭神嚎,每個人都在尖叫。海水,旋轉紛飛的沙,撕扯的力量。在鋪天蓋地的狂亂之間,他只能意識到他抓著她。他甚至可以看見他們緊握的手,雖然聽起來不太可能,但他真的看見了。看見她手上的戒指。看見她的小手緊緊抓住他右手。他使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死命抓住她。雖然當下已無暇思考,但他知道他還在動腦。他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比世上任何一件事都還要重要。他絕對、永遠不能放手。
那一刻唯一的念頭。
她不在他身邊。
琳達疲憊地搖搖頭,彷彿想強調她對艾賽爾這種行為的負面觀感。
他們直接在淋浴間做了。完事之後,他再上一次藥膏、換新紗布。儘管他們只是在浴室草草了事,他出門的時候,她好像還是有點失望。她問他何時回來,希望他或許能在明早她出門上班前半個鐘頭回來?哈洛森覺得大概不可能。他計畫直接去警局報到。那就明天傍晚見了,他說。親一個。
這些一樣不假。碧翠絲獨自一人。但這才是問題所在。就算伍和-圖-書夫和約翰在家,她還是一個人。約翰,十六歲的他正值掙脫束縛、追求自由的年紀,同時他也是爹地的好男孩,一直都是。這種情況在他進帕洛斯卡念書後更加明顯。就某種程度而言,碧翠絲能理解他為何如此反應:假如你媽是你在學校的班級導師,鐵定很掃興;但她覺得他對她的排斥比一般情況還嚴重。她跟伍夫聊過這件事或試著跟伍夫聊過;結果當然毫無進展。
瓦妮雅再點頭。愈來愈有意思了。看來,羅傑似乎沒讓碧翠絲知道他和這個PW見面的事。瓦妮雅認為這點很重要。畢竟,碧翠絲不只是他的班導師,他們原本就彼此認識。
一陣短暫的沉默。
「當然。還不就是為了那個?」
「不行。」烏蘇拉無意開門。相反的,她把門又往前推了些,好像在期待他會直接踹門似的。
那天早上,莉莉離開他倆、獨自在沙灘慢跑。這是她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她成天對他說教,用手指戳戳那鬆鬆軟軟、曾經是他腰線的部位,動不動就拿運動有哪些好處煩他。他答應她會去跑步。這次假期他會找一天去跑,但沒說定是哪一天。至少不是今天。今天是節禮日(Boxing Day),他要跟女兒一起過。莉莉說要晚一點再出門。她通常會在氣溫升高之前出去跑步,但這天早上,他們在超大雙人床上享用早餐,吃完繼續待在床上嬉笑打鬧。一家三口。最後莉莉終於下床,親親他,再親親莎賓,精神抖擻地出了飯店房間。她說她今天不會跑太久。
「對不起。我應該先告訴妳我要讓瑟巴斯欽加入小組。」
「你認為呢?」
「聽我說,我真的必須跟妳談一談。可以讓我進去嗎?」
失望。
「妳知道他為什麼去妳家嗎?他也跟艾賽爾買酒?」
「妳知道他通常會去做什麼嗎?」
開始調查其他人。
羅傑的朋友圈很小,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查不出什麼線索。但至少這裡有一個他固定會見面的人——暫且假定是PW是人而非活動,瓦妮雅看看時間,才八點四十五。這時候打電話應該不算太晚,於是她先試試羅傑的母親。沒人接。瓦妮雅並不意外。早先她跟瑟巴斯欽在艾瑞森家的時候,電話也響過幾次,但雷娜無意理睬。她決定改撥碧翠絲,史荃的電話,身為班導,她理應知道羅傑每隔一週的週三早上都在幹什麼。
不過瓦妮雅和比利最想知道的是,羅傑跟艾賽爾到底有何瓜葛。現在他們知道羅傑曾經去過艾賽爾的公寓。這跟幾星期之後,羅傑害艾賽爾被開除有關嗎?不管怎麼說,這一點極有可能。待瓦妮雅和比利返回飯店、互道晚安,他們倆都很滿意一天的工作以這種方式結束。艾賽爾.尤翰森這傢伙愈查愈有意思。而明天早上,他們要去見這位縮寫是「PW」的心理醫師。
可是現在……現在他準備要睡了,他需要睡眠。他必須保持領先。他從學校寄出的那封信並未讓他取得他期盼的領先地位。警方鐵定查出車庫那件夾克不是李奧納自己藏的,而是有人栽贓。這下他該怎麼辦?
「抱歉打擾。」托克死命壓抑,不讓聲音透露他的焦慮。站在她面前,他終於明白他有多希望他們沒吵架。
她倏地消失不見。鐵定是大水中有什麼東西擊中她,或者他?或是她小小的身體卡在什麼東西裡,還是卡住的是他?他不知道。他只曉得,當他遭受重擊、渾身是傷又驚恐萬分地站在離下水處數百公尺外的沙灘上時,她不在那裡。
他的右手什麼也抓不到。
只有白痴才會照別人的話去做,這是他的信條,他去帕洛斯卡中學當校警的唯一理由是,那個學校的家長比較有錢,對學生的管教也比較嚴格;從艾賽爾的角度來看,這代表這裡比較不容易出問題。這裡的家長不論什麼問題都自己解決。後來連校長也私下解決艾賽爾的事。
瓦妮雅先從那疊紙下手,大多都是考卷或隨堂測驗,幾張學校通知單。瓦妮雅開始分類:考卷一疊,通知單一疊,其他林林總總的大小紙條一疊。她先概略分成三疊,之後再依日期、主題逐步細分,最後總共有十二疊紙張擺在她面前,接著她再把重點放在內容,全部從頭瀏覽一遍。這種分類法是她跟烏蘇拉學來的,最大的好處是你可以迅速掌握資料的大致內容,利用多次反覆閱讀同一份文件逐漸抓到重點。透過這種方法,她輕易就能找出大略模式或抓出看似不合理、格格不入的單一事件,提高準確率。烏蘇拉是這方面的高手,十分擅長理出規則、建立系統。瓦妮雅突然想起瑟巴斯欽對組裡階級地位的評論。他說的沒錯。她和烏蘇拉之間有某種不說破的協議,互不涉入對方擅長的領域。這不只是互相尊重,也算是雙方共識,否則她倆極可能相互競爭、挑戰彼此的地位。因為在特調組的指揮鏈上,她們確實在競爭優先位置。
不是兇手的男人終於好好躺下來,十指相扣。他迅速禱告,然後睡覺。感謝主讓他找到力量,撐過另一天。希望生活能盡快恢復正常,重返往日節奏。他不知從哪兒讀到:要想逮到命案兇手,案發後二十四小時至為重要。這麼說來,那少年死了三天才有人開始找他,拖這麼久不就代表他的作為是有道理的?最後他祈求一夜無夢、整晚好眠。千萬別跟昨晚一樣。
瓦妮雅把注意力轉回剩下的紙張。結果她和-圖-書除了發現羅傑的數學比瑞典文爛及他確實得好好加強英文外,這疊亂糟糟的紙沒有給出任何線索。她拿起黑色日誌本。從外觀看來,羅傑似乎很少用它;記錄日期最早從二〇〇七年開始。她挑出最近的一本,從一月開始讀。羅傑寫的東西很少,看起來好像是他在耶誕節拿到這份禮物開始記錄,然後愈寫愈少,最後不再用它。內頁記了幾個人的生日、一些作業重點、幾次考試日期;她愈往後翻,內容愈是稀稀落落。
但哈洛森立刻做了決定。那傢伙顯然逃跑了。無辜的人不會這麼做。而哈洛森要怎麼利用、在哪裡打發下班時間,這也是他自己的事。
「好吧。」托克明白這次談話已結束。「替我問候他。」
然後他就醒了。並且再也睡不著。這天,他時不時想起這個夢,思索它可能的含意、或者到底有沒有意義;但幾個鐘頭下來,日常生活節奏取回主導權,夢境漸漸消褪。
瓦妮雅看看琳達,點點頭。看來她似乎並不站在艾賽爾那一邊。
他絕對、絕對不能鬆開她的手。
「如果你遇到問題,說出來。」他父親確實試過要幫他。
「但羅傑是妳的學生,一個年輕人。妳需要設法克服、熬過這些。妳需要一個願意聽妳說話的人。」瑟巴斯欽微微側頭,綻開他最富同情心的笑容;這個無敵組合會讓人以為他純粹只是為對方著想,毫無其他不良意圖。他看得出來,碧翠絲信了,但她仍不太理解他的來意。
「我可以休息十五分鐘。」
「他每個星期三都跟這個PW碰面嗎?」碧翠絲遲了一會兒才提問,顯然她方才認真想了一下這縮寫的意義。
「酒啦!他賣酒給那些孩子。白痴!」
碧翠絲點點頭,側頭從訪客肩上望過去。車道上沒車,路邊也沒有。瑟巴斯欽立刻明白她在找什麼。
首先他得迅速沖個澡。
一向如此。
瓦妮雅感謝碧翠絲的協助,記下彼得,衛斯汀的聯絡方式。她打電話過去,電話答錄機,錄音訊息表示該診所早上九點開始營業。瓦妮雅迅速查找地圖,發現他的診所離學校不過十分鐘路程,羅傑可以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輕鬆利用空堂去一趟診所再回來;況且,假如有什麼事非得跟心理醫師說,這事通常是祕密,也就是你不想跟其他人討論的事。
比利聯絡上艾賽爾.尤翰森的前女友琳達.貝克曼時,她正在上班。談話間她數次指出她早已跟艾賽爾分手,所以她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比利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說服她答應跟他們見面。雖然她同意見面,但她堅持不上警局,所以如果他們今晚想見她,必須直接到她工作的餐廳來,屆時她可以找藉口休息幾分鐘。也因此,瓦妮雅和比利現在才會坐在廣場街(Stortorget)的披薩店裡。他倆沒點吃的,不過都要了一杯咖啡。
他對每件事都不滿意。
「羅傑.艾瑞森?」琳達貌似想了一下,但她並未露出神色一亮、認出此人的表情。
然後他得出門找人幹砲。
「一名十六歲少年。」比利補充,同時遞上一張羅傑的照片。琳達接過照片,仔細端詳。她認得他。
他來到廚房,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他把盤子和啤酒罐放在瀝水架上,呆呆杵著。他毫無防備。他一向不容許自己不小心睡著。他不曾在晚餐後打盹兒,也不曾在搭飛機或火車時從頭睡到尾,因為這通常會毀掉那天剩下的時間。不過不知為何,剛回來的時候他覺得滿放鬆的。今天是很不一樣的一天。
「但你沒說為什麼。」
「我覺得他根本不在乎。他好像既不生氣也不難過,什麼反應都沒有。他甚至連試著挽留我也沒有。他只是……繼續過他的日子。好像我住不住在那裡都不關他的事。這人真是他媽的太誇張了。」二十分鐘後,瓦妮雅和比利謝過琳達,啟程返回警局。他們不僅對艾賽爾.尤翰森這個人有了概括的了解,就連其他小細節也清楚得不得了。剛認識的時候,艾賽爾風度翩翩、舉止完美,細心、大方又風趣,所以她認識他幾個星期就搬去同居了。起初一切都好好的,然後開始出現一些怪事。不是什麼太嚴重的事,其實還滿不容易注意到的。比方說她皮包裡的錢變少了,大概是這一類的事。接著,有一件她祖母留給她的金飾不見了。於是琳達漸漸明白,對艾賽爾來說,他們的關係主要只是為了減輕他的經濟負擔。她找他理論,他立刻表現出一副萬分後悔的模樣。他說他欠了賭債,怕告訴她以後她會離開他,所以他設法用他的方式彌補、解決問題。唯有這樣他才能跟她重新開始,沒有負債,沒有負擔。她相信他。但是沒過多久,錢又開始不見,至於壓垮他倆關係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她發現一份被他藏起來的租約,這才明白原來一直都是她在負擔全部的房租,而不是她以為的兩人各付一半。說到這裡,琳達火力全開。她表示,他倆的性生活乏善可陳,他總是性趣缺缺。偶爾來一次的時候,他老是喜歡從後面來,要她整張臉都埋在枕頭裡。這也太詳細了吧,瓦妮雅心想,但她還是繼續點頭,鼓勵琳達說下去。艾賽爾總在奇怪的時間出門,有時整晚不在;有時他會很快回來,有時直到隔天快中午才現身,不在學校上班的時候,他都把時間拿去賺錢,用盡各種方式賺錢。艾賽爾的整個世界彷彿繞著「找麻煩」打轉。
「但有時我們說太多了。」
他知https://m.hetubook.com.com道。他一直都曉得,只是他不曾把事情串起來,沒想過他可能會需要他。此刻,在韋斯特羅斯,有一個人極可能將他至今成就的一切摧毀殆盡。毀掉他傾全力對抗的一切。一個可能對他造成威脅的男人。
瓦妮雅趴在桌上,凝視窗外,大部分的街景都被對面大樓——一棟玻璃帷幕怪物——擋住了,但至少還看得見天空和幾條通往梅拉倫湖的細長街道。幾本記事本攤開在她面前,另外還有幾疊發皺的紙和數本黑色的口袋日誌本。這些都是羅傑桌上的東西。烏蘇拉從他房裡帶走的不只這些。
「今天在學校見到妳的時候,我的感覺是,妳必須打起精神故作堅強,支持學生熬過這次事件。而我假設妳在家裡也一樣,因為羅傑是妳兒子最要好的朋友。妳必須壓抑自己。」
「是這樣的。我出門散步,剛好想到妳也許需要找人聊一聊。」
以及誰才是組裡的第一高手。
工作的一天。
一如他所擔心的:她還在生氣。可以理解。不過只要他做錯事,他總是毫不猶豫就能認錯道歉。
她的丈夫,每天早上出門上班,每天傍晚下班回家。她的丈夫,跟她一起吃飯、看電視、睡同一張床的人。跟這個人在一起,她很孤單。他人在家裡,心卻不在,至少不在她身邊。下班之後如此,上班之前亦然。
海水高牆的超人力量。
「說什麼?有什麼好說的?」不是兇手的男人以稚嫩的聲音喊叫,「那少年已經死了!我手裡還握著他的心臟!幫幫我!」
一名職業傾聽者。
「PW」這個縮寫最早出現在二月初,然後二月底、三月第一週又再度出現,往後隔週的週三早上十點都有這個縮寫。瓦妮雅記下這條似乎是唯一重複出現的項目,然後一直翻到四月那個致命的星期五。每隔一週的星期三,PW,固定是早上十點。PW是人、東西或事件?星期三是上學日,所以這件事理當只能在學校進行,瓦妮雅繼續往下翻,結果發現自從羅傑死後,他已錯過一次PW。她迅速翻找前一年的日誌,看看有沒有PW的註記;確實也有,最早出現在十月底,每隔一週的週二下午三點,然後一直持續到十一月學期結束為止。
「心理醫師,偶爾幫學生做心理輔導。我知道羅傑剛轉來的時候去找過他幾次。事實上還是我告訴羅傑有彼得這個人的。但我不知道他一直去找他。」
反觀哈洛森,他完全不敢提家裡的情況。但他愈來愈常思考這個問題:萬一這種日子繼續下去怎麼辦?要是珍妮懷孕了呢?他會不會也變成那種不管什麼食物都得搞清楚來龍去脈、瘋狂奔赴幾哩外二十四小時加油站只為替她買到醃黃瓜或甘草冰淇淋的人?他甩開這些念頭。他還有工作要做,所以他人在這裡。他絕不是為了躲老婆才跑來這兒的——不是嗎?
到處都找不到她。
她的手從他手中滑出去。
強大的力量。
「那妳知不知道『PW』這個縮寫可能代表什麼意思?」
他猶豫要不要發動車子、繞個幾圈,讓暖氣運轉一下;不過要是艾賽爾.尤翰森趁這時候跑回來,他極可能與之失之交臂。直接開暖氣、窩在車裡取暖更是連想都不用想,部分原因是嫌犯可能會發現,竟然有人這麼晚還在他家公寓外面鬼鬼祟祟地打探,另一方面是,按規定,停車怠速時只能讓引擎運轉一分鐘。雖然暖氣開久一點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重罪,但法律和規定原本就是用來遵守的。此外,從環保觀點來看,這麼做對環境相當不友善。因此,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哈洛森又往杯裡倒了點咖啡,然後用手圈住杯子。早知道應該戴手套的。
冷得發抖。
當下他是這麼想的。
瓦妮雅點頭。琳達直視她。
還有成果。
他站在足球場的護堤邊,車燈照亮整座球場。那孩子躺在他面前。到處都是血。不是兇手的男人手裡握著一顆受傷的心臟。溫溫的。心臟還在跳嗎?是的。夢裡的那顆心臟徐徐跳動。緩緩地跳。
「有。我想他來過一次。」
他無意識地展開又握緊右手。如果他不想再熬過另一個無眠的夜晚,他只有一種可能對策。
所以他現在才會在這裡。
「我其實是心理醫師,偶爾跟警方合作,幫忙做人物分析。不過這不是我來這裡的原因。我知道今天晚上只有妳一個人在家,我認為這可能是最容易胡思亂想的時候。」
他聲音高亢。一開口即破碎成小兒鬧脾氣的尖叫。他父親文風不動,繼續注視這個場景;他的眼睛因白內障而混濁不明。
然後父親消失。不是兇手的男人四處張望。非常困惑。
琳達對兩位警官微笑,她知道他們為何跑這一趟了。
「嗨,抱歉這麼晚來打擾。我只是剛好路過。」
他父親不能就這樣不見啊。不能是現在。爹地應該要幫他的呀。像以前一樣。他不能不幫,這他媽的是他的責任誒。但他父親未再現身,不是兇手的男人漸漸察覺,握在手中的心臟變冷了。又冷又硬。
瑟巴斯欽考慮要不要再加上輕微的碰觸,強調他的想法;比方說拍拍她的手臂之類的,不過他阻止自己這麼做。碧翠絲再次點頭。她這不是泛出一點淚光了?他完全擊中她的點。他真是該死的厲害!碧翠絲退一步讓他進門。他得非常努力才能止住浮上嘴角的笑意。
這屋子看起來確實嚇人。沒有一處不觸目驚心。疊好的衣服。髒衣服。灰塵。髒碗盤。床罩被單該換,衣櫃也該打開透透氣;白天,春日陽光www•hetubook•com•com令人痛苦地意識到,窗戶玻璃必須好好擦一擦了。碧翠絲壓根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整理,所以她乾脆啥也不做,就像最近的每一天、每個週末一樣。她甚至不敢想這個「最近」要從多久前算起。一年?兩年?她不曉得。她只知道她沒有力氣。不管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她把全副精力都用來維持她的大眾形象,一個有良心的好老師、學校的好教員,她盡力維持表象的完美無缺,如此才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有多疲累。
「他有提過羅傑.艾瑞森這個名字嗎?」瓦妮雅決定直接出擊。
她推開一疊堆在沙發上、始終進不了衣櫥的乾淨內衣褲,端著第二杯酒坐下來。要是此刻有誰從窗外探看她家——暫且撇開一室凌亂不看——他們對她的印象大概就是一名職業婦女、一位母親兼妻子,在經過忙碌的一天後,坐上沙發放鬆一下;收起雙腿墊在臀部底下,茶几上擺著一杯紅酒;一本好書相伴,隱藏式喇叭徐徐放送慵懶的背景音樂。眼下就只缺燒得火紅、劈哩啪啦的爐火了。中年女子享受獨處時光。時間完全屬於她。
「他是誰?」
「你可以自己說。他明天到。」烏蘇拉把門關上。托克當場愣住好幾秒,慢慢消化這句話。從很久以前開始,邁克就不曾在烏蘇拉辦案期間造訪……好吧,從來沒有過,就托克記憶所及,邁克從來沒這麼做過。托克甚至沒辦法轉動腦子、解讀這項訊息。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樓梯間,下樓回自己房間,此刻,他的人生明顯比二十四小時前更複雜了,但他能期望什麼?
瑟巴斯欽躺在沙發上醒來。他鐵定是打瞌睡打到睡著了。電視還開著,音量很小。新聞台。右手掐得太緊,痛感直竄手臂。他閉起眼睛,徐徐伸直痙攣的手指。外頭起風了,風力強勁,沿著煙囪怒吼下行,撲上熊熊爐火;然而在半夢半醒間,隆隆風聲與方才乍離的夢境混在一起。
「別光是站在那裡呀,你不幫我嗎?」
總而言之,他向右轉,意識到有人站在幾公尺外的地方。動也不動,他十分確定那人是誰、理當是誰。但他錯了。出乎意料的是,那是他父親,他冷冷地看著他。即便是夢境,他仍湧上一股不真實的感覺。父親已離世多年。不是兇手的男人兩手一揮,指陳這血淋淋的場面。
「如同我在電話上說的,我們想多了解一點艾賽爾.尤翰森這個人。」
「後來妳有再看過羅傑嗎?請妳仔細想一想。這很重要。」
「妳知道他為什麼被開除嗎?」
轟隆隆的吼聲。
暴躁惱怒。
外頭已經變熱了。
「妳搬出去的時候,艾賽爾有什麼反應?」
這時,烏蘇拉房裡傳來三短、三長、三短的信號音。S.O.S.。烏蘇拉的手機鈴聲。
「可是我不懂。我是說,你不是警察嗎?而且還在調查這件案子。」
要。
哈洛森在他的綠色豐田車裡發抖。他在艾賽爾.尤翰森家外面。即使他已經穿了衛生衣、衛生褲,還在鋪棉外套裡加一件刷毛毛衣,仍是抖個不停。他緊扣手中的馬克杯。今天白天,春日的第一道暖意開始徐徐滲入,但傍晚與夜晚寒冷依舊。
手機「嘩」了一聲。有簡訊。
托克朝櫃檯的女士點點頭,直接走向電梯。進入電梯,他掏出鑰匙卡插|進感應器,猶豫幾秒才按下四樓的按鈕。他的房號是三〇二。住四樓的是烏蘇拉。電梯裡的隱藏式喇叭送出「滾石合唱團」的曲子。托克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想起當年他頭一次聽見「滾石」這麼硬、這麼搖滾的樂曲的感受。沒想到現在竟成了電梯音樂。門滑開,托克沒動。他是否該打消念頭?他甚至不知道烏蘇拉是否還在生氣。他只是猜她氣還沒消。如果換作是她這樣對他,他銥定氣到現在。說到底,他還是親自弄清楚比較好,托克走進走廊,一路來到四一〇門口,敲了敲門,不出幾秒,烏蘇拉開門。她沒有表情的表情明白告訴托克,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他對著手掌哈氣取暖,看看手上的紗布。早先他把熱咖啡倒進保溫壺時,珍妮偷偷摸摸從後方接近;她悄悄伸手圈住他的腰、然後立刻往下探,害他嚇得跳起來。隨後他進浴室找止痛藥膏來擦,然後將紗布覆在手背燙傷處。珍妮一路伴著他。當他把敷料的空包裝扔進不鏽鋼垃圾桶,她再一次從後方貼上來,問他是不是真有這麼趕。
「那個死掉的男孩?」
窩在他的豐田汽車裡。
哈洛森啜一口迅速冷掉的咖啡,一邊想這件事。他出門的時候,珍妮很不高興。他知道。現在他坐在這裡不高興,因為珍妮不高興。他真的很想……不對,他一定會解決羅傑.艾瑞森命案,但她卻好像一副不曉得這事兒對他有多重要似的。她想懷上孩子的渴望蓋過他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
「可是有時候,我們說太多了。」
要嘛做到快睡著。
莎賓不見了,
在他一跛一跛離開警局回家以前,他向韓瑟確認,搜尋尤翰森的行動是否包括二十四小時監視住處?答案是沒有。搜查重要關係人的第一階段僅限向全國警力發布訊息,要求他們在一般巡邏及接獲報案時必須特別提高警覺。警方也聯絡尤翰森的鄰居、朋友、親戚,透過他們表示想跟他談一談;但警方也會特別謹慎,強調尤翰森目前並非嫌犯。因此,是否要將尤翰森的住處納入監視範圍,完全要看特調組的意思。
他始終沒找到她。
「我為什麼需要找人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