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一次跨兩級樓梯，愛莉默默跟著他。（六十六步）二樓的走廊黑漆漆的，兩人在陰影中穿行（十六步），經過了空無一人的教室。兩人的足聲空洞的迴盪著。
她太累了，不想編什麼謊了。可要是她說出了真相……
他詢問地看著她。「那妳的外公外婆呢？」
「不是開玩笑，席爾文，」她說。既然說開了，她的心情也像解放。又一個人知道了這個秘密。她每向一個人說，就會讓這件事顯得更真實。「絕對是真的。我是露辛妲．梅爾莊的外孫女。」她指著他的筆記本。「寫下來。」
「我的意思是……」他正定睛看著她，而愛莉總覺得他早就觀察過她的反應。「我知道妳可能再也不會相信我，我不怪妳。可是妳可以相信我不會把妳今天告訴我的事說出去，我只會寫下來，交出去。OK？」
親愛的愛莉：
她就這麼東想西想了一夜，就在天亮之前，她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她是在七點前被鬧鐘吵醒的。
我好為妳驕傲。
停頓了漫長的一陣子，他終於重拾鋼筆，寫下了一行字：「外婆：露辛妲．梅爾莊。」
「那個，」他開口說，天藍色的眼睛露出嚴肅的神情。「我一定要再跟妳說一遍，我很抱歉他們選我來調查妳。」他停下來，首次端詳她的臉。「妳沒事吧？妳的樣子很糟糕。」
克里斯多福剛才就在這裡。站在我現在站的地方。熱淚湧上了她的眼睛。要是他那麼想見我，為什麼不在房間裡等我回來？為什麼要留下紙條，偷偷溜走？
我要妳也像我一樣基於事實做選擇。我們可是梅爾莊家的人啊。
她仍在回味這一種激動，席爾文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去年夏天我看到妳，我就知道我必須要跟妳聯絡。妳變了好多，我差點就認不出妳了。妳真的是女大十八變了。和圖書
「我媽媽念過西默利亞。」愛莉平靜的話打斷了他的問題。「還有我外婆。」
愛莉一夜無眠。她把信讀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勉強自己再讀一遍。這一次她注意到他在他們外婆的姓氏旁劃了線，還把三個字寫得很粗，三個字躍然紙上。他下筆的力道太大，幾乎戳穿了紙張。
「沒有——不像那樣。我只是……」他頓了頓，好似在搜尋妥當的字眼。「我很佩服妳的力量，愛莉。如果我們易鞋而處，我沒辦法想像我會怎麼辦，不過我覺得我沒辦法處理得這麼好。」
但她說話時，一股情緒卻意外地湧上心頭。她不知道是什麼——說不定是因為又被揭了舊瘡疤——可是他的話卻觸動了她的心。
大約是半夜三點，她才深信字裡行間沒有什麼隱藏的密碼，沒有她遺漏的地方，她這才躺到床上，兩手蓋住眼睛，數著呼吸。
愛莉發現很難去想像好脾氣的科學老師會挑剔任何人。他對她一向很有耐性。
或是拆閛信封，看看裡頭寫什麼？
克里斯多福
席爾文放下了筆，困惑地鎖著眉。「妳在開玩笑嗎，愛莉？我不懂……」
「沒，」她說，聲音沙啞。「沒有。一直到……昨晚。」
席爾文寫著筆記，愛莉這才想到她越來越習慣說「外婆」這兩個字了。說出來不奇怪了。可是她發現她是以高高在上的語氣說的，好似她是在說「女王」。單單是談論露辛妲就有濃濃的權威感。
他來過，她心裡想，驚懼與激動交錯。克里斯多福來過這裡。
說完後，席爾文以公然的好奇打量她。銀色鋼筆在纖長的手指間閃爍。「妳描述的這個愛莉，不像是坐在我面前的愛莉。我不認識那個女生。」
和_圖_書可是紙張什麼味道也沒有。
「呃……好，下一個問題……妳的家族中有誰念過西默利亞？」他的表情滑稽。「我好像不需要問……」
雨珠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窗上，有如小石子落在草地上。
她的手自動插入裙子口袋裡，摸著克里斯多福的那封信。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他頭幾個問題跟她問卡特的一樣。後來他問到她祖父母的名字，她很快說出了過世的爺爺奶奶的姓名，然後就停住了。
她的選擇不多。
奶白色紙除了「愛莉」兩個字之外，什麼也沒有；字跡是她有一年多沒見過的熟悉筆跡。她以手指撫摸上面的字，彷彿能察覺出什麼端倪——他逃家的原因。他丟下她的原因。
一想到此，她就覺得噁心。
晚餐時，她翻攪著盤中的食物，一口也沒吃，忙著迴避蕊秋凌厲的目光。飯後她和席爾文約好了會談，現在一切變得錯綜複雜，此時此刻她絲毫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
席爾文把筆記本擺在他面前，拿出一枝銀色細鋼筆。
她拿著信愣在那兒，腦子裡不停反射著一個問題：這下我該怎麼辦？
「易地而處，」她自動糾正他。「如果我們易地而處。」
我知道妳可能會生我的氣，所以妳如果不來，我也不會怪妳。不過我是一定會到的。拜託妳來，我等不及想見妳了。
八點剛過，愛莉站在樓悌底，兩臂交抱，想要9^:直立。她的頭像一團漿糊——失眠加上壓力，影響出現了。一切都覺得很不真實。
「今天真漫長，」他說，伸手到書包裡。「傑瑞今天一直在挑我的毛病，他最近的心情真差。」
他們絕不會讓我見他，而且他們可能會對他怎麼樣。讓他被逮捕。或是別的。更可怕的事。可是另一個選擇就是要欺騙她認識的每一個人。
我真不敢相信經過了這麼久，我終於寫信給妳了。我想死妳了！在發生過的種種事情裡，最讓我難受的就是不能跟妳聯繫。wwｗ.heｔubooｋ.cｏｍ•ｃｏｍ
「對了，妳有妳哥哥的消息嗎？」他的話如刀子刺穿了她的冥想，愛莉猝然抬頭望著他。「就是在火災之後？」他說。
「對，我知道大家都在奇怪這一個無名小卒愛莉．雪瑞登怎麼會跑到超炫的西默利亞，億萬富翁的學院來。席爾文，這下子你知道了。」他開口要說話，愛莉舉手制止他。「真的。把她的名字寫下來，再問我下一個問題。」
愛莉呆若木雞，凝視著窗外的秋夜。
猛然間，她確實覺得不舒服，就把盤子推開了。
「我不懂。」他仍沒拿起筆。「如果是真的，為什麼大家都不知道？我還以為妳不是有家族傳統的學生，而是第一代。」
一整天——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在煩惱該怎麼辦。
席爾文一直以整齊清晰的字在記錄，偶爾抬眼看她，眼神有趣，卻不打斷她。愛莉想要多少粉飾一下，不要把自己說得那麼壞，就像她告訴喬或蕊秋那樣，卻發現她做不到。她一五一十全說了。而且越說心裡就越輕鬆，彷彿說出來的事也跟著散入空中。每說一個字，心裡的擔子就跟著減輕一些。
她用一根手指插入信封口，抽出了紙張。裡面只有一張象牙白厚紙，對折。她拿到鼻端，不知是否能聞到哥哥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在他蹺家之前。
要是她跟別人說，他們必然會為了保護她而堅決要她告訴依莎貝兒，然後這件事就由不得愛莉作主了。
「我沒事，」她說，可是話聲卻極小。她清清喉嚨，再說一次。「只是……好像要生病了。」
我很高興是你，她心裡這麼想，隨即奇怪這想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愛莉一開始說話，席爾文就在記錄，可是此時他的筆卻停在半空中和-圖-書，抬起頭來看她。「妳外婆的名字跟財政大臣的一樣？」
愛莉的臉上浮現紅暈，她別開了臉。
「噯。」她聳聳肩。「如果人生分解了，有時候你也會跟著分解。難道你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我……我好像不知道我外公叫什麼名字，」她終於說，「沒人跟我說過。」
她今晚騙了卡特，那種感覺……我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說謊？
這個答案似乎打亂了他的步驟，他參考筆記本，卻心有旁騖。
「首先我想說，妳可以相信我。」
我該怎麼辦？
妳願意跟我見面，好好談一談嗎？我會到小教堂旁的小溪邊。星期五午夜。
說謊是越來越容易了，可是蕊秋像隻母雞一樣嘆息，堅持要幫她端蜂蜜茶，愛莉真覺得自己禽獸不如。
她攤開紙張，發現克里斯多福向左傾斜的獨特筆跡寫著她的名字。
吸三口，吐兩口……
「那麼妳為什麼會來唸西默利亞？我相信妳被送到這裡是一種懲罰。」
「愛莉？」席爾文皺著眉，把頭歪向一邊。「怎麼了？妳有他的消息？」
她的耳朵咚咚響，吵得她連自己的想法也聽不見。她命令自己鎮定下來，同時絞盡腦汁，想決定該怎麼做。她該直接去找依莎貝兒呢？還是先找卡特或蕊秋？
愛莉滑坐下去，開始述說她哥哥失蹤以及之後的情況：她的父母對她不聞不問。她闖入學校在牆上寫髒話而被捕。之後又有兩次因破壞公物及偷竊被捕。馬克與哈利在感情上填補了她的哥哥離家造成的空缺，只不過他們並不是幫她用功念書，而是教會了她做個叛逆的孩子。
他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卻一言不發，只是寫下筆記。「那麼妳的外婆呢？」
「OK，」她說，聲音穩定。「你不是自願的，我也和圖書不是自願的。我沒關係，真的。我寧願是你，也不要是……呃，其他那一堆人。那，開始吧。」
她得硬逼自己迎視他的目光，而且她也知道她的雙頰火燙，為了兩人之間未說出口的話——夏季舞會後她有多生氣，以及從此之後她對他的迷亂感覺；還有他讓她同時既有安全感又有威脅感。
「好。」他放心地一笑，打開了筆記本。「開始吧。」
吸兩口，吐一口……
她戒慎恐懼地走向書桌，有如一頭被關在籠子裡的黑豹。她伸出不停發抖的手，把信封拿起來。
我知道妳不了解我為什麼在納森尼爾的這邊。可是我並沒有發瘋，也沒有參加什麼邪教，無論媽和依莎貝兒跟你說了什麼，都不是真的。我只是知道了我們家的真實身分。於是我做了選擇。
「抱歉遲到了。」席爾文跑上前來，呼吸急促，他的笑容讓人沒辦法生他的氣。「我臨時跟傑瑞開會，開太久了，我還以為沒辦法脫身了呢。」他抓了抓凌亂的頭髮，朝教室邊點頭。「我知道應該去哪裡，要不要去？」
「這裡。」席爾文打開了靠近走廊盡頭的一扇門，打開電燈開關，日光燈明滅了幾下就亮了。房間不大（十張課桌排成五排，四面窗……）。席爾文把兩張桌子重新排列，讓他們面對面，示意她坐一張，他坐另一張；他把長腿伸到走道上，輕輕的喟嘆了一聲。
「我外婆叫露辛妲．梅爾莊。」她的聲音淡定。
愛莉慌慌張張地從桌前退開，動作太快，兩腳打結，險些就跌倒了。她伸手扶著牆穩住重心，一雙眼睛始終盯著桌上的信封，好像它會爬起來追著她跑。
「前財政大臣露辛妲．梅爾莊就是我的外婆。」
權威感真的是嘶一聲熄滅的。
一整天她像籠罩在疲憊和惶恐的迷霧中，每堂課都上得迷迷糊糊的。蕊秋注意到她的黑眼圈，她又說謊了。「我覺得可能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