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
29、朝聖
「普蘭伯先生,拜託。別擔心了。」
「呣,沒有,絕對沒有,」我直截了當說,「沒興趣。」
這是傑利茲遜旅程的地圖,是我盡力重建出來的。他蜿蜒越過地中海地區,穿過康斯坦丁堡,進入耶路撒冷,越海到埃及,再回頭北上路過希臘往義大利去。
幻燈片四
就像當今的網路,印刷在十五世紀總是問題重重:怎麼儲存印墨?如何混熔金屬?怎麼替字型鑄模?答案每六個月都會有所變動。在歐洲的每座大城裡,有十幾家印刷廠爭相搶先查明作法。威尼斯的印刷廠裡,最傑出的就屬阿杜斯.馬努蒂烏斯,而傑利茲遜就是到那裡去工作。
(傳來倒吸氣的高亢聲音,嘎啦作響。是廷多爾。他是永遠包準會表現出興奮之情的人。)
幻燈片六
密碼就在那裡。在那些迷你的凹口裡。
馬努蒂烏斯寫了他的生命之書,他在書中直言無諱,解釋在威尼斯事情是怎麼運作的。他解釋自己為了取得印製經典作品的獨家授權,簽下了哪些可疑的協議;他解釋他的競爭對手們想方設法要讓他關閉;他解釋他如何反將他們一軍,迫使其中幾個關門大吉。正因為他如此坦白,也因為如果馬上出版,會對他將傳承給兒子的事業造成破壞,所以他想把它編碼加密。可是要怎麼做?
一週之後,我在好幾方面都大有斬獲。我發電子郵件給艾德格.戴克說,要是他想要他的打印器,最好親自來一趟加州。我告訴他,最好週四晚上過來。
艾傑克斯.普蘭伯。
馬努蒂烏斯馬上看出他的天分,也說自己立即認出了他的精神。阿杜斯.馬努蒂烏斯在傑利茲遜身上看出尋覓者的氣質,於是雇用了他。兩人共事多年,成了最好的朋友。馬努蒂烏斯最信任的人就是傑利茲遜,而傑利茲遜最尊敬的人就是馬努蒂烏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果你真的有Gerritszoon的打印器,」他斷然地說,「我們會接手。」
傑利茲遜並沒拿到符號表。
前排架設了一台筆電,好讓統通的雪若觀摩現場。她在視訊系統裡露出燦爛笑容,黑色小鬈髮佔滿整個螢幕。我邀請Grumble來參加,可是他今天晚上在飛機上——他說他正要前往香港。
那些小凹口不是意外,也不是隨機的結果。所有的打印器上、所有用打印器做出來的鑄模、Gerritszoon的每個字型,上面全都有這些凹口。所以呢,我是跑一趟內華達州,才把狀況弄清楚的。我是聽了克拉克.莫法特在錄音帶裡的聲音,才真正弄懂的。可是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尋找的是什麼,只要打開筆電,用Gerritszoon打出一些文字,然後放大三千百分比。那些凹口也在電腦版本裡。永生書會在地下圖書館裡,永生書會拉不下臉用電腦……可是在地面上,Fsina Lente公司卻雇用了好些勤奮不懈的數位化工作者。https://www.hetubook.com.com
蘿絲瑪莉.拉賓坐在第二排,她旁邊有廷多爾先生、費多洛夫、英伯特、慕芮兒還有更多人——大部分都是不久之前才在某個明亮早晨到訪Google的人。費多洛夫叉起雙臂,一臉蒙著懷疑的神色,彷彿想說,這種事情我之前經歷過一次了,可是沒關係。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不是什麼讓人寒毛直豎,也不是什麼神祕兮兮的東西。只是一個來自活在古早時代的男人的訊息。可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是這部分:看看你們的四周。
他半轉開身子,一隻嶙峋的手搭在脖子周圍。他不肯正眼看我。他的藍眸定定瞅著地面。「小伙子,真抱歉,」他輕聲說,「我不應該那樣憑空消失的——啊。只是……」他低聲吁口氣,「我那時候好尷尬。」
這套密碼說起來既複雜也簡單。說複雜,是因為大寫F跟小寫f不一樣。說複雜,是因為連字ff並不是兩個小寫,——而是完全不同的一個打印器。Gerritszoon有一大堆替代用的圖樣——有三個P、兩個C,還有真正搶眼的Q——而且全都代表不同的意思。為了破解這套密碼,你必須用字體排印學的角度來思考。
現在,塔碧莎.楚鐸就坐在前排。我把她介紹給尼爾.夏(她的新贊助人),他馬上向加織提出展覽的提案,此展的焦點會放在咪|咪套在毛衣裡的模樣。
你也可以做另一件事。你把打印器照順序排出來的時候——照著他們在十五世紀印刷廠裡放在箱子裡的順序——就會得到另一個訊息。是來自傑利茲遜本人的訊息。五百年以來,他留給世界的遺言一直藏在最明顯的地方。
(觀眾席傳來倒抽一口氣的聲音。科維納還站在後面,臉龐繃緊、用力扭著嘴,把深色鬍髭往下扯、繞住了嘴。其他的臉孔一片空白,等候著。我往凱特一瞥。她神情嚴肅,彷彿擔心我的腦袋裡有什麼短路了。)
就在我們周遭的各個角落。你們每天都會看到Gerritszoon。五百年來一直都在這裡,跟我們大眼瞪小眼。全部都是——小說、報紙、新文件——它們都承載了這個祕密訊息,就藏在印刷標記裡。
(每個人都照做了。拉賓伸長脖子,一臉憂心。)
「我本來很確定會成功的,」他說,「結果卻沒有hetubook•com•com。你、你的朋友還有我的學生全都在場。我覺得自己像個老傻瓜。」
傑利茲遜就是在馬努蒂烏斯的印刷廠,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印刷讓他可以施展自己身為金工匠的所有技巧,但也為了新用途而有所調整。印刷不是花俏的玩意跟手環——而是文字與想法。還有,這基本上等於當時的網路,相當刺|激。
你會讓自己的訊息強大到人們無法抗拒,只得繼續傳遞下去嗎?你會以那個訊息為中心,建立起一個宗教,然後讓人們的靈魂也跟著投入嗎?也許你會成立一個祕密會社?
在學會的五百年歷史裡,從來沒人想過要這麼靠近看。連Google的破解密碼員都沒想到。我們之前看的,是用完全不同的字型所呈現的數位化文本。我們之前把重點放在序列,而不是形狀上。
他的視線閃過吱吱喳喳的人群,蹙起眉頭,但接著就揮手要黑袍人就定位。他們都在最後一排坐定,圍在集會的後方好似深色括弧。科維納就站在他們後方。
阿杜斯.馬努蒂烏斯在一五一五年過世,身後留下很有啟迪作用的回憶錄。根據永生書會的傳說,在這個時間點,馬努蒂烏斯把這本編碼史書的符號表,交託給傑利茲遜。可是,故事流傳的五百年期間,遺落了某種細節。
(科維納做出選擇。他轉身大步穿越歷史與自助書區的走道,往前門邁去。他路過站在一旁,倚靠矮架作為支撐的普蘭伯。普蘭伯望著科維納經過,然後回頭再面向我,弓起雙手圍住嘴巴喊道,「繼續說啊,小伙子!」)
iPhone隨機內建的也是Gerritszoon。每個微軟Word新文件的初始狀態都是Gerritszoon。《衛報》的標題就是用Gerritszoon;《世界報》跟《印度斯坦時報》也是。《不列顛百科全書》以前也是用Gerritszoon;維基百科上個月才換掉。想想學期報告、簡歷表、課程大綱。想想履歷表、職缺消息、辭職信。契約跟訴訟。弔唁信。
「我通知他了,」他點點頭說,「不過他早就知道了。在永生書會裡,消息傳得很快。」
這就是通往永生的關鍵。
如果讓一個訊息持久,你要怎麼做?要把它雕進石頭?還是蝕刻在黃金上?
我挺起脊椎,微微抬高下巴。我們再也不是在閱讀室了。「我的手上的確有,」我說,「可是那只是個起頭。坐吧。」噢,我好大的膽子。「請坐。」
老實說,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跟它表面宣稱的相同:就是關於他人生的書。以歷史作品來說,它很寶貴。不過,我想把焦點放在關於傑利茲遜的那個部分。m.hetubook.com.com
幻燈片七
這是透過我朋友馬特的放大鏡來看的樣子。看到字母邊緣的迷你凹口嗎?看起來就像齒輪的齒槽對不對?——或是鑰匙的凹槽。
他溜進比馬龍書店的前門,有如遊蕩的幽魂,深色雙排釦大衣全都緊緊扣住,繞住脖子的那條細薄灰圍巾上方,衣領翻得很高。他的目光搜尋整個室內,當他看見後頭滿是學會成員時——黑袍們跟所有人——便睜大了雙眼。
有兩位未立誓的兄弟從日本過來——是兩位年輕人,穿著細薄的靛藍牛仔褲、滿頭拖把似的亂髮。他們透過永生書會的祕密管道聽到謠傳,判定值得老遠跑一趟,於是找了臨時班機飛來舊金山。(他們想得沒錯。)伊果跟他們坐在一起,用日語自在地閒聊著。
他是個篤信宗教的孩子,金匠這行讓他倒盡胃口。他整天都忙著熔化花俏小飾品,用來製造新的——他知道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也會落入同樣的命運。他的信念告訴他:這種事情並不重要。上帝的城市裡並沒有黃金。
幻燈片五
所以,這就是了。傑利茲遜關於永恆的訊息在這裡。
再靠近一點。
可憐的普蘭伯。他當初鼓吹學會成員前往Google的青綠草坪,最後卻落得一敗塗地,我正在想像他躲在某個地方,跟罪惡感爭戰不休,重新衡量自己的信心,想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事。他當初下了個大賭注——他最大的賭注——結果卻輸了。可是下賭注的並不只有他一人啊。
夜色穿過書店前門擴散開來:艾德格.戴克抵達了,身邊跟著一群紐約來的黑袍人。他們的身上其實沒穿黑袍,在這裡不行,不過他們的裝扮一看就知道是奇怪的外來者:西裝、領帶、鐵灰色裙。他們魚貫穿過門口,總共有十幾位——接著,竟然是科維納。他穿著發亮的灰色西裝。他還是個威風凜凜的傢伙,但在這裡他的氣勢銳減。沒有華麗排場跟基岩當作陪襯的背景,他頂多只是個老——他的黝深眼眸掃越書店找到了我。好吧,也許氣勢沒減多少。
十五世紀中旬,葛立佛.傑利茲遜在德國北部出生,是大麥農的兒子。老傑利茲遜並不富有,可是多虧有良好的信譽,跟廣為人知的虔誠,所以替他兒子在當地的金匠那裡找到學徒的工作。這在十五世紀可是一份重要工作;只要小傑利茲遜不要搞砸,基本上一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黑袍人齊步穿越書店時,比馬龍的顧客轉身來看,揚起眉毛。戴克面帶淺笑;科維納散發出尖刻的肅穆感。
讓我先把這個事情解決掉吧:這本書裡沒有祕密方程式,也沒有魔法符咒。如果真的有永生的祕密,並不在這裡。https://www.hetubook•com•com
靠近一點看。
這裡有一個Gerritsson打印器的照片:X。
凱特也在,就坐在前頭很旁邊的地方,跟馬特、艾許莉靜靜說著話。她又套了那件格紋布外套,脖上繞了條綠圍巾。從我上次見到她以來,她剪過了頭髮,現在只到耳下。
小傑利茲遜在聖地遊蕩,四處做點金工作品賺錢為生。馬努蒂烏斯說,他要跟神祕主義者碰面——喀巴拉教派、諾斯替主義、蘇菲教派都是——努力想弄清楚該拿自己的人生怎麼辦。透過金匠的祕密管道,他也聽到了謠傳,說有趣的事情正在威尼斯那裡進行。
謝謝你,提奧巴多
戴克路過的時候,我抓住他的手肘。「他會來嗎?」
對於永生的關鍵,傑利茲遜想通了。
幻燈片二
我邀請大家過來:我朋友、學會成員,這一路下來出手幫過忙的人。奧利佛.果恩說服他的經理,讓我用書店的後側,那裡有用來舉辦新書發表會與詩歌朗誦賽的視聽設備。艾許莉烤了足足四盤的素食燕麥餅乾。馬特負責排好椅子。
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阿杜斯.馬努蒂烏斯曉得,而且還寫了下來。他寫在自己的生命之書裡——而我破解了密碼。
「來吧,普蘭伯先生。」我往自己的裝備倒退走,揮手要他跟上來。「過來坐下吧。我們都是傻子——除了其中的一個人。過來瞧瞧吧。」
別人交代他的事情他都照做,漸漸學會了手藝——他也真的很在行——不過等他一到十六歲,他向金匠道別之後離去。其實他徹底離開了德國。他踏上朝聖之旅。
但他搞砸了。
幻燈片八
幻燈片一
還是你會採用傑利茲遜的作法?
於此同時,傑利茲遜正在刻製一種字型,是他至今最棒的作品——那種大膽新穎的設計可以在馬努蒂烏斯過世之後,支持印刷廠繼續運轉下去。他大獲成功,因為那些形狀到現在都還以他的名字來稱呼。可是在過程當中,他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
幻燈片九
他就是在威尼斯認識阿杜斯.馬努蒂烏斯的。
我當初是用Google把這個從拉丁文翻譯過來,所以如果有些細節上的錯誤,請還是耐住性子聽我說。
https://www.hetubook.com.com於是,在幾十年之後,在發明了新工業,印製我們到現在都還公認是世上最美的幾百本書籍之後,這兩個傢伙終於漸漸老去。他們決定攜手進行最後一個偉大計劃,就是用他們所經歷過、學習到的一切,並將整套東西傳給後代。
我衝到他身邊。「普蘭伯先生!你來了!」
萬事齊備。一場幻燈秀正等著在我的筆電上開場。我意識到,這個大揭密其實應該在煙霧瀰漫的私人談話室裡舉行,像偵探一樣單純只用聲音跟演繹推理,讓緊張的觀眾著迷不已。但我個人比較喜歡書店,而且更愛用幻燈片。
於是我打開投影機的電源,站定位置,空白的熱燈刺痛我的眼睛。我在背後握緊雙手、拉直肩膀,朝著聚集的人群瞇眼。接著我按下遙控器並開口:
(廷多爾從椅子跳起來吼道,「可是,到底是什麼啊?」他扯著自己的頭髮。「訊息的內容是什麼?」
看到架子上的標示了嗎?——就是標有歷史、人類學跟青少年超自然羅曼史的書區嗎?我稍早就注意到了:那些都是用Gerritszoon字型來標示的。
唔,是用拉丁文寫的。Google的翻譯有點粗略。請記得阿杜斯.馬努蒂烏斯出生的時候,取的是另一個名字:他叫提奧巴多,朋友都那樣叫他。
幻燈片三
可是在那之後就簡單了,因為你只需要數算凹口,我就這麼做了;小心翼翼地在放大鏡底下,在我廚房的餐桌上,不需要借助任何資料中心。這就是那種你在漫畫書裡學到的密碼:一個號碼對應一個字母。很單純的代換,可以用來解開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不用多少時間。
她皺皺眉,雙手緊握。「我是應該去,可是我又不太想。」她抬頭看我,一臉失落。「我想念那家書店,也想念——」
「毛衣非常獨特,妳知道的,」他說,「是所有服飾裡最性感的一種。真的。我們以前做過焦點團體的調查。」塔碧莎蹙起眉頭。尼爾繼續說,「展覽可以用經典電影場景來作循環,我們可以追蹤到角色當時穿的那些毛衣,把它們掛起來……」
我們不再約會了。沒有正式的分手宣言,只是客觀的事實,就像碳的原子重量或是Google的股票價格。但我依然對她百般糾纏,硬要她答應來參加。在所有的人當中,就屬她非得看到這個結果不可。
Gerritszoon字型本身就是符號表。
人們在椅子裡挪來挪去,素食燕麥餅乾幾乎快吃光了。可是我必須等待。拉賓往前傾身問我,「你要去紐約嗎?也許到圖書館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