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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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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那是……」
到了聖誕節前幾天,我的心情惡劣到不行,近乎絕望。我開始無理地痛恨這所學校起來,它的運作方式啦、它的設置方式啦,位於如此美景之中,整間學校卻是黯淡晦澀,像個監獄一樣。艾莉森不再來信之後,我理所當然地變得更加孤立。外頭的世界,英國啦、倫敦啦,全部變得荒謬透頂,有時候甚至是驚人的不真實。原先幾個偶爾還保持連絡的牛津友人,如今也都像是沉落到地平線之下,音訊杳然。有時候我會收聽英國廣播公司(BBC)的海外電台,但是廣播裡的新聞聽來就像是從月球上傳回來的一樣,它所關心的狀況和社會早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難得一見的英國報紙,我越看越像是它們自己的特寫報導:「百年前的今天」。整個島似乎也能感受到這種和當代現實隔絕的處境,每天從雅典開來的船出現在東北方海平面之前幾個小時,港口的碼頭上就人擠人。儘管大家都知道,這船大概只停留個五分鐘,下船的人也許不到五個人,上船的人或許也不到五個,但他們還是等著想看看。彷彿我們都是囚犯,抱著渺茫的希望等待解救一般。
然後我就到山上散步,儘管當時非常寒冷而且下著大雨。這一會兒,全世界都公開和我為敵囉!其中自有讓我無法一笑置之者,這絕對是個譴責。我一直以為即使是最糟糕的經驗,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它們猶如燃料、礦石,是可以利用厚生的,並非全然就是廢物和痛苦。詩,則是我求生應急之用,是個緊急出口、是個救生圈,也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如今我泡在大海中,連救生圈都像鉛一樣地沉了。要費好大功夫,才忍得住自哀自憐的眼淚。我的臉僵硬如假面,宛如古城牆上的石像。我在雨中走了好幾個小時,彷彿置身於地獄之中。
我從學校後邊的狹隘山谷往上爬,直上小山脊,然後走進樹林裡頭,很快進入一片林蔭地。遠眺北方,隔著大海,金燦燦的大陸在陽光下伸展。空氣清新而溫暖,天空是碧澄澄的藍。山上遠處傳來羊群的鈴聲,有人正趕著羊回村過夜。我走了一會兒,像在找尋一個自我解脫之處。我得確定不會讓人瞧見。最後總算找到一個布滿岩石的凹陷地。
他看了那兩個瘡,又看看我,然後擺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恭喜啊!」他說。
但是我什麼也沒做,還在等待。夕照餘暉在西邊的山頂上空幻化著,先是極為淺淡的黃色,變為亮白的淡綠,再轉為彩色玻璃般澄澈的藍。我等著、等著,聽到船的鳴笛聲越來越近,我等待著舉起雙腳重重踩下的決心,等待著那黑色的一刻。可是沒辦法。我一直覺得有人在看著,似乎我並非單獨一個,而是裝模作樣為了做給誰看一樣。自殺,應該是自動自發、純淨而道德的行為吧。但是隨著早春寒夜的降臨,我越來越覺得自己想尋短見並非出於道德上決定,基本上只是個美學考量。我想要以某種聳人聽聞、意味深長而堅定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追求的是墨庫修式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我想要的,是會讓別人記住的死亡,而不是真的自殺、真的死亡。這樣的死亡誰也不會記得。m.hetubook.com.com
從山後傳來一個女孩的荒涼歌聲。八成正趕著羊兒下山,她放聲高唱,幾近聲嘶力竭。我聽不出來她到底在唱什麼歌,好像是土耳其的回教民歌吧。這歌聽來不像是在此時此地應該有的,不過這個聲音我彷彿有印象。有一次聽到學校後山一個女孩唱著歌,歌聲傳進教室後,還引得學生們咯咯發笑。現在這聲音聽來像是同一個人的,但充滿了神秘感,像是源於某種巨大的孤寂和痛苦。我自己那一點寂寥和痛苦與之相較,顯得微不足道而且荒謬透頂。我坐著,獵槍橫放在膝上,聽著歌聲從午後的空中傳來,我一動也不能動。我不曉得她唱了多久,不過天色逐漸昏沉,大海變為珍珠般的灰白色。落日殘照,群山之上猶見霞紅雲卷。儘管太陽下山,地上和海上都還保留著陽光,如同熱源挪開之後,熱度還維持著。歌聲朝著村莊移動,越來越小,終至沉寂。
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病,完全無動於衷的樣子。
聖誕節假期到來時,我到伯羅奔尼撒半島旅行。我必須一個人去,好讓自己遠離學校休息一下。要不是艾莉森跟了別人,我會飛回英國去看她。我也想過是否辭職,但這好像臨陣脫逃,又是另一次的失敗。於是我告訴自己,來年春天一切應該就會變得更好了吧。因此我一個人在斯巴達過聖誕節,在匹葛斯迎接新年。搭船回弗拉瑟斯島前,我在雅典停留一天,又光顧了那家妓院。
「開了一槍,」我說,「沒打中。」
發現這件事情當然不會是個安慰,而是讓人極為憤怒。造化弄人,為何一顆敏銳易感的心卻又才思匱乏呢!我心底像是掉進陷阱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野兔,尖聲驚叫著。拿出以前到現在所寫的詩,一頁又一頁,慢慢地,撕成碎片。撕到手指發疼。
就在學期結束的前一天,我感到內心失衡已極。自己知道該怎麼辦了。學校門房有一把口徑十二公釐的老獵槍,有一次他說我如果想去山上打獵的話,可以借我。果然他很高興地把槍借給我,而且往我口袋塞滿了子彈。那時節,松林裡到處都有鵪鶉。
他蠟黃著一張老臉,鼻子上頭夾著眼鏡,掛了副惡意的笑容。我問他一些問題,似乎讓他覺得挺樂的。他說我這病是可以治好的,雖然現在沒有傳染性,不過不應該再有性行為。他說如果他有長效型盤尼西林製劑的話,就可以幫我治病了。可惜他弄不到這種藥。他聽說雅典有某間私人診所可以搞得到,不過我得付一大筆錢。而且用了藥之後,得八個星期之後才曉得到底有沒有效。他冷冷淡淡地回答我所問的問題。他這兒所能提供的,只是使用砷劑或鉍劑的古代療法。而且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先做一次化驗檢查。對於病人的同情心,他老早就耗盡了。我遞給他診療費時,他那對烏龜似的眼睛看著我。
「我介紹你去雅典找個醫生,待會兒把他的地址給你。你是在雅典染上這個病的吧?」我點點頭。「那兒的雞很毒的哩,神經病才上那兒去。」
有的人生活在社會之中卻不了解它,另有些人則是控制著它。前者只是顆小齒輪,而後者才是工程師、驅動者。但一個從社會之中退出的人,他僅有的能力只是讓他的存在與空無稍加分別而已。光「我思」,是不會「故我在」的;必須是「我寫」、「我畫」,才會「故我在」。心底空空盪盪的那幾天,覺得比過去那種肉體上或社交上的孤獨寂寞更厲害,像是一種形而上的、類似放逐到孤島上的感覺。這種痛苦有形有狀,幾乎可以觸摸得到,像癌症或結核病一樣。
不過一整天,我還是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村裡有兩個醫生,一個仍在開業行醫,學校的醫務就是由他負責;另一位沉默寡言的羅馬尼亞老醫生處於半退休狀況,不過還是會看幾個病人。校醫成天在教師休息室進進出出的,我當然不會去找他囉。所以我就去找佩斯庫醫生。
在那個頂糟糕的星期裡頭,希臘的春天突然就來了。似乎不過才兩天,遍地就開滿了銀蓮花、蘭花、水仙和野生劍蘭,四處可見只有春天才有的遷徙鳥群。鸛鳥參差其列,從頭頂上呱鳴而過。天色澄明湛藍,學子歡歌不輟,即使最為嚴厲的老師都會面帶微笑。整個世界似乎全都飛了起來,只有我被釘在地上。像是一個沒有天分的卡圖盧斯,住在無情的蕾絲比亞之地。夜晚恐怖難熬,有一天晚上我給艾莉森寫了封長信,說明自己的情況。說我還記得她在員工福利餐廳寫給我的字條、說我現在已經可以相信她當時說的話、說我多麼痛恨我自己。儘管事已至此,我仍忿恨難平,因為離開她似乎已經成為我輸得最慘的一次賭博。我本來可以跟她結婚的,至少現在在這個荒涼之地還有個伴。和-圖-書
果然某一天,還不到一個禮拜,真的就摸到了。我早上醒來,發現長了兩個瘡。不意外,早就想到了。我二月時曾到過雅典,還上了一次凱菲西亞的妓院。明明知道這是在冒險,可是當時實在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很少想起艾莉森,但可以感覺到她。也就是說,我想把她抹去,可是沒辦法。有時候我覺得這輩子可以懷抱獨身主義,過著清修的生活;有時候卻又非常渴望一個可以交談的女孩作伴。島上女人屬阿爾巴尼亞血統,神情陰鬱,氣色灰黃,卻跟自由教會的教徒一樣易受引誘。不過有些男學生更吸引人,風度翩翩而個性鮮明,跟英國私立學校那些穿著粉紅制服像螞蟻般的刻板學生大為不同,那一夥全是英國教育家阿諾德用模子鑄造出來的。我偶爾也有紀德般的同志想法,不過這裡可不吃這一套,中產階級的希臘最是痛恨雞|奸。至少,像阿諾德之流的在這裡必定賓至如歸。畢竟,我也不是同性戀,只不過知道同性戀也有它自己的慰藉而已(這是揭穿我自己所受的教育中的謊言)。不是因為孤獨寂寞而已,而是因為在希臘。英國傳統觀念裡頭那些道德啊、不道德的,在這裡顯得很可笑。似乎從道德的觀點來看,我要不要幹下這等社會不容的勾當,只是看我的口味而已,像是決定要不要抽一種新牌子的香菸一樣無關緊要。在北方,善與美也許是可以分離的,但在希臘不會是這樣。在這裡,人和人的皮膚之間只隔著光線,別無他物了。
這封信我沒寄,反倒是一次又一次、一夜又一夜地想到自殺。死神似乎早在我們家族標上記號,打從那兩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伯伯,一個死在比利時的葉普www•hetubook.com.com斯,一個死在帕斯韓岱勒;然後是我的父母親。全是毫無意義的橫死,好像賭輸了一般。我的情況甚至比艾莉森來得糟糕,她痛恨生活,而我痛恨自己一生毫無作為,我只屬於空無、屬於虛有。似乎自己所能創造的,也只有自己的死亡罷了。我當時認為我的死亡,所有認識我的人全該負起責任,甚至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想。我的死亡將會坐實我所有的犬儒嘲諷,證明我所有的孤寂自私,它本身就將常留人心,成為最終的黑色勝利。
我舉起獵槍,隨便朝天空放了一槍。轟然一聲嚇了我一跳。槍聲迴盪中,掉了些樹枝下來。然後又是厚厚重重的沉寂。
然而一個淒風苦雨的三月星期天,我寫的詩在自己眼中的分量陡降。我重新審視過去寫希臘的詩,還以本來面目:大學生的水準,音韻、結構均付之闕如,厚油重彩的笨拙包裝之下,見解平庸,了無新意。驚慌之下,我再看看過去在牛津、在東英格蘭寫的詩,不但沒比較好,甚至還更糟呢!真相一揭,如雪崩般幾乎把我埋葬。我根本不是個詩人!
然而這座小島還是這麼美。快到聖誕節時天氣變得惡劣而寒冷,藍色大海驚濤裂岸,連連拍擊學校附近海灘上的礫石。陸地上群山已然積雪皚皚。隔著翻騰險惡的大海,在西面和北面可以看到覆蓋著白雪的荷克塞群峰山肩。島上小山變得更加光禿禿的,也更為靜謐。百無聊賴之際我常常出外散步,往往就能發現新的僻靜之處、新的地方。但是到了最後,這個毫無瑕疵的自然世界竟變得令人生畏。在這裡頭似乎找不到我可以安身之處,我既無法善用它,它也不適合我。我是個城市裡頭的人,在此我無所寄託。我拒絕了自身所處的這個年代,卻又回不了更為古老的過去。結果我成了古希臘大盜塞隆般的人物,彷彿飄在半空中無所歸依。
我再次舉槍對準自己,樹枝已就定位,等著我雙腳猛力一踩。周遭一片靜謐,我聽到數哩之遙從雅典開來的船正鳴著汽笛,逐漸駛近小島,但那個聲音像是從真空之外的某處傳來。現在該是一死了之的時候了。
我站在他診所的門口,還傻呼呼地希望得到他的同情。「我真是倒楣啊!」
天開始黑了,雅典輪船的汽笛聲漸行漸遠。我還是坐在地上抽菸,獵槍放在一旁。我重新評估自己的分量,覺得從今而後我將永遠受人鄙視。我一向抑鬱寡歡,現在還是一樣的消沉。但我一向虛偽,而且永遠都是。照存在主義的說法,就是不真實、不可信。我知道我永遠不會自殺的,不管自己www.hetubook.com.com多麼殘缺、多麼虛偽空洞,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繼續活下去的。
聲音、光線,還有天空。
真是糟糕透頂!雖然距離學期結束還有一個星期,但我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希臘,回到英國去。可是光想到要回倫敦,就讓我受不了。如果是在希臘的話,誰也不認識我,但在這小島上則不然。對於佩斯庫醫生,我實在不怎麼信任,學校裡頭有一、兩位老師是他的好友,我知道他們常在一起打牌。我仔細觀察每個人的笑容,注意聆聽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為研判事態發展的參考。我覺得在我就醫的隔天,許多人看來就有點用意不明的消遣興味。有天早上的下課休息時間,校長突然對我說:「高興一點嘛!爾夫先生。不然我們可就要說,都是希臘美女害你的。」我想這可是直截了當,而且那句話招引的笑容似乎也超過正常限度。看完醫生不到三天,我想大家都知道我得病了,而且連學生都曉得。每當他們低聲耳語時,我都能聽到那個名字:「梅毒」。
「打到什麼了嗎?」校門口那個老人問我。
還有,說起我的詩,我又開始寫詩了。我寫這個島、寫希臘,寫詩帶給我一種哲學上的深邃和技術上的快|感。我越來越夢想著有朝一日揚名文壇。我會幾個小時直瞪著房間的牆壁,想像著名詩人同道寫給我的評論和信,聲名顯揚!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艾蜜莉.狄金生的名言:「出版不干詩人的事」。重要的是成為一個詩人,至於是否沒世而名不稱焉,則非所問也。這種源於現實生活,讓我安撫自己的自|慰式文學想像開始支配我的生活。結果學校當然就是最方便的藉口:如果成天被這些例行瑣務包圍,怎麼寫得出完美的詩歌呢?
獵槍裝上子彈後,我坐在地上,背靠著松樹。四周都是風信子,從滿地的松針裡冒出來。調轉獵槍往槍管裡頭瞧,窺探著這個即將結束我的存在的黑色圓孔。我估量著腦袋應該擺在什麼角度。我把右眼抵在槍管上,略側著頭,心想如此一來子彈就會像道黑色的閃電,穿過腦部,轟掉後腦勺。我試了試扳機位置,發現很難扣發。現在是在試驗,是在排演。這種姿勢要向前俯伸,在那最後一刻我的頭可能偏離位置而功虧一簣。於是我又找一段枯樹枝,大小剛好可以穿過扳機護圈。我把槍膛裡的子彈退出後,樹枝插|進扳機護圈,然後坐著把槍放在腿間,兩腳踩在那根樹枝上,槍口對準我的眼睛,距離約一吋。只聽得喀啦聲,撞針一響。這會兒可簡單了。我再把子彈裝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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