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不行,絕對不可能。
「他叫什麼名字?」說是赫姆斯。這種事在這兒太常見囉,實在不好笑。並不特別聰明的小孩叫蘇格拉底或亞里斯多德,連幫我整理房間的那個醜老太婆都叫愛芙羅黛蒂呢!那個趕驢的坐了下來,勉強地接受了一杯松香葡萄酒,手指邊撥弄著琥珀念珠。他有隻眼睛壞了,不會動,整個眼球像是懷著惡意的慘白。梅利起勁地啃著龍蝦,不過也從他那兒擠出一點消息來。
在那個星期裡頭,我在學校又挖出更多情報。戰前留任至今的老師,如今只剩兩位,他們之前曾見過康奇斯一、兩次,不過自從一九四九年學校重開之後就再也沒見過他。其中一位老師說他是退休的音樂家,另一位則指稱他憤世嫉俗,是個無神論者。不過他們都同意,康奇斯非常重視個人隱私。戰爭期間,德國人曾強迫他住到村裡來,有一次德國人從大陸抓來幾個抗暴軍,叫康奇斯把他們處決掉,他拒絕了。於是他跟幾個村民一起被綁赴刑場,站在行刑隊的前面。結果他沒被當場殺害,反而還獲救了,真是個奇蹟。顯然這跟撒波洛告訴我們的差不多。許多村民以為,康奇斯之所以不死,一定是他聽了德國人的命令,為他們做事。那些親人慘遭德國人報復、殺戮的人,當然更是如此認為。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而且就算他曾經做錯事,那也是為了希臘的榮譽。總之,他後來再也www.hetubook.com.com不到村裡去。
隔天早膳用畢,我走到狄米德的餐桌找他。他前一晚到村裡去,我沒刻意等到他回來。狄米德矮矮的,很胖,長了副青蛙臉。他是希臘科孚島人,對於陽光和田園生活有種病態的厭惡感。我們在島上的鄉村生活,他連連抱怨,說是「令人作嘔」。在雅典的時候,他晝伏夜出,只耽溺在兩大嗜好:嫖妓和吃喝,他所有的錢幾乎都花在這兩件事還有買衣服上頭。照說他該是面色灰黃,一副油滑、墮落的樣子吧?結果反倒是臉色紅潤,看來純潔無瑕的樣子。歷史上,他崇拜的英雄是卡薩諾瓦(Casanova),但是他缺乏鮑斯威爾(James Boswell)的魅力,更談不上什麼才華或有哪一點像是義大利人。他時而放蕩、時而鬱傷,比密特福所說的更好相處。至少絕不是個偽君子。他具備那種含蓄自信的魅力,一種人格完整的魅力。
「沒有啦。」
「的什麼?」
我笑著說:「為什麼?」
「梅利,你知道布朗尼別墅那個人嗎?」
「他會說英語嗎?」
那個星期我還做了一件事,我給艾莉森寫了封信。我把信裝在信封裡,寄給羅素廣場那幢公寓住我樓下的安。請她幫我把www.hetubook.com.com信轉到艾莉森的新住處。信裡頭我也沒多說什麼,只說曾經一、兩次想到她,說我發現了「候車室」是什麼意思,還有,如果她想回信給我就儘管回,假如不想回的話我也可以理解。
「沒有啊,只是剛好看到那幢房子嘛。」
「你確定他那兒沒暗藏春色嗎?」梅利說。聽差的揚起憂鬱的下巴和眉毛,無聲地表示否定,然後輕蔑地轉頭離去。
後來我又發現一些事情,小事情,卻很奇怪。除了才到校服務一年的狄米德之外我又問其他老師,密特福或他的前任拉弗里爾是否曾說過跟康奇斯見過面。答案總是否定的。以拉弗里爾的情況來說,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非常的沉默寡言,有位老師說到他時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太嚴肅了。」這是我打聽的最後一位說的,一個生物老師,我們在他的房間喝咖啡聊是非。卡佐盧(Karazoglou)用他那韻味十足的破法文說,拉弗里爾肯定沒去過那裡,否則一定會告訴他。他比別的老師更了解拉弗里爾,因為他們兩個對植物有著共同的喜好。他翻箱倒櫃找出一盒植物標本,裡頭有幾頁黏著乾掉的花,就是拉弗里爾採集、製作的。標本頁上寫著長長的註記,字跡秀麗工整,用詞嚴謹有度,並散見水墨或水彩速寫,看來非常專業。我隨意翻撿這些標本,不小心掉了一頁。那一頁另外夾了張紙片,正面還是一些補充的註記。但背面卻是一封信的開頭,雖然已經塗掉,還是看得出來。信上時間是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那是兩年前:「親愛的康奇斯:我很擔心,自從那超乎尋常的……」才幾個字就中斷了。m•hetubook•com.com
「密特福說曾經跟他吵過一架。」
「你碰到他了嗎?」
「他在說謊啦,他永遠都在說謊。」
「他怎麼說呢,梅利?」
我感到非常的失望。而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已經第三遍聽他巨細靡遺地描敘那個四人組雜交特技。
康奇斯先生都在幹嘛呢?他一個人住——對,只有一個人——聘有一位管家。他自己照顧自己的花園。這是實況,不過引申來說嘛,他正是獨善其身的人。他讀書,家裡有很多的書。他有一架鋼琴。他可以說許多國家的語言。那個聽差的不知道到底哪幾國,他以為,大概是全部都會吧。冬天呢,他上哪兒去?有時候他會去雅典,然後到別的國家。哪個國家?那個人不曉得。他沒聽過密特福到布朗尼的事,更不知道有誰會去那裡拜訪過。
「鄉巴佬!」梅利背著他低聲咒罵,把全希臘最髒的話都搬出來了,然後感傷地碰碰我的手腕,「親愛的伙伴,我說過米克諾斯島上兩男兩女怎麼做|愛的事嗎?」
「說過了呀。不過再聽一次也無妨。」
「噗!噗!」這是希臘話,意思是:鬼才相信。「那個人從來不見客的,任何人都不見。不信的話,去問別的老師。」
我沒告訴卡佐盧,他也沒發現。不過我當下即決定要去見康奇斯。
「也許。不過他應該是見過他吧。」
「他有頭驢子,負責運送郵件和食物到布朗尼。」
撒波洛是村裡第一號大胖子,長得活似一隻海象,他知道更多康奇斯的八卦。我們正在吃他做的晚餐時,他過來陪我們喝了一杯酒。沒錯,康奇斯離群索居,從不到村裡來,不過說他通敵賣國則屬子虛烏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德國人佔領期間強迫他當鎮長,而他也確實盡了最大努力來幫助村民。如果說他現在不太受到村民的歡迎,那是因為他別墅裡的食物和日常補給品都向雅典訂購的緣故。店主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可借島上方言實在太難懂了,連外地的希臘人都不太了解,我當然更是一個字也不懂。他靠著桌子傾身向前,說得眉飛色舞,可是狄米德卻是滿臉無聊的樣子,在對方停頓時才偶爾點點頭。
「為什麼呀?」
我知道,身在這個小島,誰都會想到過去。這裡是如此空曠、如此寂靜,人跟人之間的接觸是那麼的少,因此你很容易就會忽略掉現在,而過去就變得十倍般地貼近。有可能艾莉森根本好幾個星期都沒想到我,或者早已經又增添了半打的風流韻事。所以,我寄那封信出去,就好像是往大海裡投擲瓶中信。雖然不是個笑話,不過也差不多了。
「我想會吧。不過,你對他怎麼這麼感興趣呀?」
「你問他,我可以去拜訪康奇斯先生嗎?」
撒波洛突然看著我們的後頭,又跟狄米德說了幾句,然後站起來。我轉身看了看。門口站著一位身材高大、表情沉鬱的島民。他穿過這個長長而沒什麼裝飾的屋子,走到遠端角落的桌子。那個角落裡都是當地人。我看到撒波洛伸手搭在那人的肩膀,那個人狐疑地望著我們,然後才同意,跟著店主走到我們的桌旁。「他是康奇斯的亞哥基阿提(agogiati)。」
「呃……」他裝作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有很多種說法,我也不太清楚。」
我帶他到花園去。他有個綽號叫梅利,或者叫蜂蜜,和*圖*書因為他一看到甜食,就像個小孩一樣。
「沒什麼。一個戰爭的故事。沒什麼。」
「戰爭期間他幫德國人做事。所以他絕對不到村裡頭,那些村民會拿石頭砸死他的。如果讓我看到,我一樣砸死他。」
第二堂課鐘響,鐘聲響遍學校白色高牆以外的果園和山徑。回到教室的途中,我邀請梅利明天跟我一起到村裡吃飯。
「沒什麼有趣的啦。」
「少來了你。」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他叫康奇斯。」
我們順著一條鵝卵石小路走。梅利靜不住,馬上就說起康奇斯的事情來。
「喂!」有個小傢伙正在杏樹上刻字,他高聲喝止。卡薩諾瓦那一面只限定於個人生活,在學校上課他可是很嚴格的。
我們的好奇心是非常自然的。在希臘,像他這麼冷淡、拘謹,反倒是比較奇怪。也許正是這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康奇斯才會選中他吧。他站起來,就走了。
「因為他有錢啊,他可以上巴黎去,卻偏偏住在這麼個荒涼的小島……」他用紅潤的右手在空中迅速地畫著小圓圈。習慣動作。他最強烈的野心,就是有一間可以俯視塞納河的公寓,裡頭有個完全沒有窗戶的房間,還有一大堆希奇古怪的特點。
為什麼突然對他這麼好奇,我無法解釋。也許部分原因是其他也沒什麼事情讓我感到好奇吧!島上當然有一些有趣的,不過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再者,密特福給我一句神秘的暗語,剛好我又發現拉弗里爾的殘信。還有,也許是最重要的,我有一種自己有權利去拜訪他的奇特感覺。我的前兩任都跟這個誰也見不到的神秘人見過面,而且諱莫如深。現在,該輪到我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