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七
「選民嗎?」
從橢圓形的銀製相框望出來,她眼裡帶著警覺和笑意。方形領露出纖細的頸脖,看起來皮膚非常白皙。胸前打著一個蕾絲結,看來有點紊亂,像是白色的鞋帶。一邊腋下附近垂掛著一個黑色的蝴蝶領結。她看來非常年輕,似乎是第一次穿上晚禮服。在這張相片裡頭,她不但沒那麼陰鬱沉重,還相當的俏皮、有趣,似乎因為能在這一整櫃的色情玩意裡頭當女王而竊竊自喜。
「我應該告訴你,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只看自己的病。」
「別這樣。抬頭,你看到什麼?」
突然間,從底下的砂石地傳來腳步聲,聽來是從屋子走向海邊。起先我以為是瑪麗亞,雖然她這個時候下到海灘那邊,其實是滿奇怪的。不過我一下子就領悟過來,那陣腳步聲不是她的,就如同我很肯定那只手套不會是她的一樣。
「你……去過別的世界?」
「當然,別客氣。」
露台角落的桌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玻璃杯和銀餐具擺滿了一桌,真令人出乎意料之外。餐桌照明是一盞高高的油燈,燈罩黑色的,燈光向下流瀉,集中在白色的桌巾,再反射上來照亮我們的臉,襯映著周遭的黑暗,感覺頗為奇特,像是卡拉瓦喬的畫。
我噤口不語,心底盤算著該採取什麼行動。我意識到心裡升起一股敵意。這跟我和他之間發生什麼事情無關,而是像油和水不能相容一樣,出自潛意識的一種對抗。看來,保持一種有禮貌的懷疑,是最好的吧。「你是怎麼……去的,是像心電感應那樣嗎?」
「你現在答應的,你一定要告訴我。」
晚餐非常豐盛,我們吃了葡萄酒烹調的小魚、很好吃的雞肉、香草味乳酪和蜂蜜凝乳餡餅,康奇斯說是根據中世紀的土耳其食譜做出來的。我們喝的葡萄酒有一點松香味,彷彿葡萄園就在松樹林旁邊的樣子,跟這個相比,我在村裡頭喝的劣酒簡直就像松節油。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安靜地吃飯。很明顯,他比較喜歡這樣;就算是說話,也是繞著食物打轉。他吃得很慢,食量也很小,不過我可是大快朵頤,吃個精光。
「是的,我去過別的世界。」
「我們的朋友,瑪麗亞。晚餐可以上了。」康奇斯說。
「不是大概,是肯定的。」
他倒了一點茴香酒到我杯子裡,我們舉起、碰杯。
「小兒科!」
「當然,不過我不是在說這幢房子。」他停了一下,似乎不曉得該怎麼表達他真正的意思。「原先我到弗拉瑟斯島是要租間房子,避暑用的。可是我不喜歡那個村莊,也不喜歡朝北的海岸。在我停留的最後一天,我雇了個船夫載我環島,原和-圖-書本只是想遊覽一下。他偶然地載我到毛薩這邊游泳,又偶然地提到上頭有間舊農舍。我上來看的時候,也完全不經意。那間農舍其實只剩斷垣殘壁,滿地都是碎石和帶刺的常春藤。那天非常熱,是在一九二八年四月十八日大約下午四點鐘吧。」
「祝你健康,尼古拉斯。」
「星星啊、天空啊。」
房子東側樹林子裡傳來一聲奇特的呼喚。我在學校時,晚上也曾聽到過,本來以為是村裡哪個白癡小孩的叫喊。那個聲音很尖銳,規律地重複喊著:Q、Q、Q。像是哪個搬來這裡的憂鬱公車售票員。
聽到樓上的關門聲,我趕快走開。莫迪里亞尼畫中女人的眼睛似乎生氣地瞪著我,所以我偷偷地溜到外面的柱廊。一分鐘之後,康奇斯也到了,他換了件淺色長褲和深色的棉上衣。房裡流瀉出柔和的燈光,襯映出他站著的側影,舉杯向我祝酒。遠山勉強可見,沉鬱而暗黝,像是墨黑的波浪。夕照餘暉猶存,但是天空已見繁星點點。我站在通往砂石地的階梯往上看,星光雖然不像英國的那麼亮,但感覺非常平靜,像是浸泡在透明清澈的油裡頭。
我放下杯子,拿出一根菸。點了菸之後才開口說話。「就用這個身體去的嗎?」
「床頭那些書,謝謝你啊。」
「不,你沒瘋也沒搞錯。」
「還有呢?你知道的,還有什麼,只是看不見而已。」
「你發現這個地點,真是太棒了。」
「我當下就知道,我一定要住在這裡。不能再往前走了。只有這裡,我的過去才能融入我的未來。因此我就留下來了。今天晚上我就在這裡,今天晚上你也在這裡。」
他又停了下來。彷彿是回想起那一年,才使他停下來的。也好讓我做個心理準備,來見識他新的一面、新的轉變。
沒話可說:「不猜了。」
「我也不能逃脫自己的生命期限,所以只有一個辦法,我可以活在別的世紀裡頭。」
「你,呃……有什麼可以證明嗎?」
「我是學醫的,很久以前。」
「那你會跟大多數人一樣,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辨認出那個時點。然後採取行動因應。」
「我瘋了嗎?還是搞錯了?」
「那時候的樹更多。從這裡看不到海。我站在廢墟旁的小空地,馬上有一種這個地方正在等我的感覺。不曉得是什麼東西,就在那兒等了我一輩子。我站在那裡,我知道是誰在等待,是誰在期待。就是我自己。我正在這裡,這幢房子也在這裡,你、我和這個夜晚在這裡,它們一直都在這裡,就像我自己想要來到這裡。就像是場夢,我一直向前走,走向一扇關著的門,突然有什麼魔法一樣,那道無https://m.hetubook•com.com法穿越的門變成了玻璃。我看過去,竟然看到自己從對面走過來,那就是未來。我這是比喻,你聽得懂嗎?」
「你說的選民和能夠通靈,就是這個意思?」
「這也是你說的可以通靈的意思嗎?」
接著我細看那座鐘,鍍金黃銅的鐘座,琺瑯鐘面中間畫著一個粉紅色的裸體邱比特,胯間伸出時針軸,軸頂做成一個圓頭,讓人一望而知其意。鐘面並未標明數字,整個右半面都是黑色的,上頭只寫著白色的睡覺兩字。左半的白琺瑯鐘面則用相當漂亮的書寫體寫著以下幾個雖已褪色但仍然可以辨認的文字:六點的位置寫著偶遇;八點,著迷;十點,勃起;十二點,狂喜。邱比特面帶微笑。鐘是已經不動了,邱比特那昂揚男性歪向一邊,指著八點的位置。我掀開那個純白的鼻煙盒,蓋子底下的圖畫屬於十八世紀布歇風格,但主題和那只高腳杯裡頭兩千年前古希臘人所畫的完全一樣。
「如果我們認不出那個支撐點……那又如何呢?」其實我心裡頭想的是,我已經過了那個支撐點了。那座幽靜的樹林,雅典船隻的鳴笛,獵槍槍管黑色的槍口。
「大概吧。」
「這是胡扯。」
「我盡量不要。」
他還來不及回答,就聽到柱廊裡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瑪麗亞站在那兒行禮。
「從沒當過醫生?」
他又沉靜下來。「我說這些話,不光是讓你聽聽就罷了。應該對你的生命有一些意義才是。」
「我對鳥類學有興趣啊。」
那隻貓頭鷹又叫了,單調地循著一定間隔。我望向外頭暗黑的松林。「輪迴轉世?」
「抱歉,我失陪一下。」他走進他的臥室。我站起身,走到護牆的角落,從那裡我可以看到三個方向。房子的四周是安靜的松樹林,星光之下樹叢幽暗。絕對的寧靜。從北方的高遠之處,我聽到一架飛機的聲音,這是自我到島上以來,夜裡第三或第四次聽到飛機的聲音。
那陣腳步聲輕快、迅速而安靜,似乎那個人刻意不想弄出太大聲響。或者,可能是小孩。我坐的地方距離露台護牆頗遠,因此看不到樓下。我看看康奇斯,他正望著那頭那片暗闃,好像那陣腳步聲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稍稍挪動身子,伸長脖子看向護牆外頭。但是腳步聲走遠,已經消失了。突然有隻大飛蛾以驚人的速度衝向蠟燭,像是被一條橡皮筋栓住一樣,一而再、再而三地瘋狂撲向燭燄。康奇斯屈身向前滅了燭火。「你不介意坐在黑暗中吧?」
但是我仍然帶著強烈的懷疑,覺得他舉杯祝酒是另有目的,而非為了祝我健康。
「如果書架上有你覺得更有趣的,儘管拿去看,別客氣。」
和_圖_書「我是這麼以為的嘛!」
我大口把杯裡剩下的茴香酒喝掉,「你不是也活在這個世紀嗎?」
「很好,」他笑了,「現在我可以稱呼你尼古拉斯嗎?」
「我只是給你個忠告罷了。」
「你說你能通靈,是什麼意思啊?」
我下樓的時候,音樂室的燈已經點亮了,但沒人在裡頭。火爐前的桌上有個盤子,裡頭擺著茴香酒、一壺水、玻璃杯和一碗藍黑色的安菲薩橄欖,果實個個飽滿。我倒了些茴香酒,加入適量的水,酒液轉成牛奶般的混濁。一杯在手,我開始瀏覽書架,這些書整理得有條有理。其中有兩區都是醫學類的書籍,大部分是法文的,裡頭包含許多精神病理學方面的著作,這跟唯靈論似乎搭不上邊。另外兩區都是科學類的書,各種科學都有,哲學類的書籍有好幾層。植物和鳥類的藏書也相當豐富,大部分是德文或英文。除此之外,其餘的書佔最多的就是自傳和傳記類。這些書全部大概有好幾萬本,藏書似乎沒有特定的標準,裡頭有華茲華斯、梅.韋斯特、聖西蒙,有天才也有罪犯,有聖徒也有平凡人物。這些藏書像是公共圖書館一樣,來者不拒,看不出一點個性。
「最好是不說。」
在鐘和鼻煙盒之間,正是那個愛德華時代女孩的照片,也就是他死去的未婚妻。康奇斯把她的照片放在這兩件東西之間,到底是無心之過,或者展現他的幽默,還是根本就低級沒水準呢?我猜不透。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但並不關心到底了解了沒有。從他的所做所為,我察覺到一種表演的氣氛,算是計畫、排演過的感覺。他說的來到布朗尼的經過,並不像是哪個人的偶然際遇,倒像是劇作家為了劇情需要而安排的一段插曲。他又繼續說。
「乾杯!」
「希望是這樣。」
「一點也不介意。」我又想到或者真的是小孩。也許是東邊海灣來的農家小子,到這兒幫瑪麗亞忙的。
我轉頭看他。他坐著,變成一個黑色的影子。我感覺一股涼意沿著脊椎爬上來。他讓我幾乎無法思考。
「我看到你有一些鳥類的書。」
「不是已經給了。」
「如果你可以告訴我,肉體和心靈的分界,我就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
過了一會兒,康奇斯回來了。他走到護牆邊,做著深呼吸。我們面前海闊天空,繁星點點,佔滿了半個宇宙。我還是隱約聽到飛機聲。我點了根菸,如同艾莉森在現在這種時候也會點根菸一樣。
海上西望遠處,從雅典開來的船燈光明亮,星期六晚上這艘船會往南開到基特拉島。但是遠方這艘船並沒有讓布朗尼和日常世界聯繫起來,反而更加突顯出它的隱密和神秘。我決定冒個險。
「和圖書你一定要說。我甚至搞不懂你說的通靈,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你說的只是直覺感知能力,那麼我也希望自己可以通靈。但你說的是別的意思吧。」
他言語溫和,不帶情緒性。「人如果夠聰明的話,就會變成不可知論者或無神論者。如同聰明的人,在身體上必定小心怯懦一般。這就是高等智慧的必然定義。但是我並不是在說上帝,我談的是科學。」我默不作聲。他的聲音更不帶情緒色彩,「很好,我接受你的看法,你相信自己不能夠通靈。」
「那是什麼?」
「在你這個世紀反對受到任何影響,所以你第一個反應是很典型的,就是不相信、想要反駁。雖然你禮數周到,不過我看得很清楚。好比隻豪豬,身上的硬刺一豎起來,結果也就不能吃東西了。如果不吃的話,又會餓死。萬一餓死,身上的硬刺也就不能發揮防禦作用。」
又停了一會兒。「我不喜歡那種禮貌、客套的態度。禮貌的背後通常隱含著對於某種真實的排斥。再來我要說的,或許會讓你感到震驚。有些關於你的事情我知道,或許連你自己都不曉得。」他停了一下,似乎又要讓我心裡有所準備,「你也可以通靈的,尼古拉斯。但你一定覺得自己不可以,我曉得。」
「是我朋友啦。」康奇斯說。我不明就裡地驚覺,他一定是在說那個手套女人。我彷彿可以看到她戴著阿斯考特手套,在島上的林子裡梭巡,尋找那個叫Q的什麼。那個喊聲又從我們後頭的夜深之處響起,聽起來既討厭又令人毛骨悚然。康奇斯數到五,舉起手來,那聲音又響起。再數到五,又響起。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吧。」
「角鴞,就是貓頭鷹啦。很小一隻,不到二十公分高,像這樣。」
「唯靈論?」
「別的世界?」
「對不起啊,不過我這輩子從來沒有什麼跟靈魂打交道的經驗。」我非常明白地又補充了一句,「我就是個無神論者啊。」
吃完飯以後,瑪麗亞端來一只銅壺,裡頭是土耳其咖啡。同時,她收走油燈,換了單根的蠟燭,因為燈光已經開始引來許多昆蟲。燭燄在沉靜的空氣中,平穩地伸長,偶爾會有哪隻固執的小蟲子飛來,靠近燭光,繞一下,又飛走。我點了香菸,跟康奇斯一樣側轉身子朝南坐著,望向海那一邊。他現在不想說話,我也樂於等待。
黑暗中,他轉頭看著我。有一陣子,我什麼話都沒說。似乎他最後那句話,特別強調什麼意思。
「而且你讀過醫學。」
「你是說,看書嗎?」
我想像著艾莉森就在那架飛機上,在走道上推著飲料車。如同剛剛那艘船一樣,微弱的飛機嗡嗡
www•hetubook•com.com聲不是減弱而是更加突顯了布朗尼的偏僻荒涼。我痛切地感受到艾莉森的不在,也許已經是永遠失去她吧。我還會想像她就在我身邊,我的手握著她的手。她就是人性的溫暖,是正常的人,是可以依循的標準。我一直以為自己可望成為她的保護者,但是那一晚在布朗尼,我第一次感覺到,或許她才是我的保護者,或可以是我的保護者。「是啊,我真的不可以。真的。」我等了一會,又說,「不過我很想知道,為什麼你認為我可以。」
「太多了!」過了一下,他繼續說,「有智慧的才看得到。」
「希望如此。」
靠著門口洩出的光線,我勉強可以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不過剛剛跟他說話時,我已經轉過身來,所以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我。
「說得也是。」
「是在現實上。」
我們站起來,走進音樂室。我們把杯子放進盤子裡頭時,他說:「有些事情是無法用語言解釋的。」我眼光朝下,「在牛津的時候,老師教我們說如果是無法用語言解釋的事情,恐怕就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解釋了。」
再次陷於沉默。他似乎是想讓我聽聽自己的聲音有多刺耳。「聽你這話,好像我說你可以通靈,像是在指責你犯了什麼罪,或者有什麼弱點似的。」
「我剛剛就看到了。」
大鍵琴後面的窗戶下有只玻璃矮櫃,裡頭放了兩、三件古色古香的擺飾:中間一只做成人頭形的杯子,兩邊各是黑色花紋的希臘古式高腳淺杯和紅色花紋的雙耳細頸小陶罐。櫃子上頭也擺著三件東西,一張相片、一座十八世紀的鐘,和一只白釉鼻煙盒。我走到琴椅後面仔細一瞧,那些希臘陶瓷讓我嚇了一跳,那只平底的黑紋高腳杯裡頭的圖畫是兩隻半人半獸的淫神和一個女人,正在做出淫穢不堪的勾當。那只雙耳陶罐上面的圖案也不遑多讓,任何博物館都不敢公開展示的。
「哪時候啊?」
「那……」我聳聳肩。
「我大部分是活在別的世紀裡。」
「選民。就是被機會、際遇所挑中的。」他的椅子吱嘎作響,「你看那邊,那些漁民的燈。」遠方的山腳下,在最深的陰影處透出一些暗紅色的朦朧燈火。我搞不清楚他到底只是要我看著,或者說那些燈光在某方面就等於選民的象徵。「康奇斯先生,你有時候真是令人著急呀。」
「你認為呢?」
「這只是一部分而已啦。」
「我的意思是機遇巧合。每個人的一生當中,都會有個時候像是支撐點一樣。在那個時候,你必須接受自己。不是你以後可以變成怎樣,而是接受當下的自己,你現在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且永遠是這樣的一個人。你太年輕了,還不了解這個道理。你還處於變化之中,還沒到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