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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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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八

第二部

十八

「非常喜歡。」
「到家之後,莉莉親了我的臉頰就跑進屋裡去了。我了解,她雖然不能道歉,但還是可以對我表示同情和憐憫。當天晚上我非常苦惱,翌日也是,到了晚上還是痛苦不已。隔天,我看到莉莉就告訴她說,我也要自願上戰場。她的臉頰陡然翻白,血色盡失,痛哭著投入我的懷抱。我告訴媽媽的時候,她的反應也是如此。但媽媽純粹就是傷心而已。
「我們喝點白蘭地吧。」
「我母親喜歡歌唱,而從我有記憶以來,音樂就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小時候我就是個神童,九歲時就舉辦了畢生第一場演奏會,大家的反應也都很寬容。但是在學校裡頭的其他科目方面,我卻是個很糟糕的學生。我不笨,但是很懶。我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鋼琴彈好。所謂的責任啊、義務啊,大概就是把些瑣瑣碎碎的事情看成天大地大。關於這一點,我從來都不行。
「你說你一個人住。」
「喔。」他遞給我一杯白蘭地,「這酒是克里特島的阿卡迪恩修道院釀造的。」他吹熄蠟燭,又回到他的椅子。我還是站著。
我們都會思念你,我們都想要吻你,
「要說清楚我的意思,恐怕要花很長的時間。得把我這一生都全盤托出才行吧。」
「說得也是。」
「我希望你繼續說下去。」
「女的。」
「我太不識相了,請原諒。」
「然而,他最大的成就,我說的是一九一四年以前,他最大成就是把大鍵琴彈得跟鋼琴一樣棒,這在當時幾乎誰也辦不到。我一開始拜他為師,正是他逐漸捨棄鋼琴的時候。要彈奏大鍵琴,指法技巧和彈奏鋼琴是很不一樣的。要做這樣的改變,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他一直想要創辦一間培養大鍵琴手的學校,讓學生能多盡早學習大鍵琴,以期成為純粹的大鍵琴手,而不是他常常說的那種由鋼琴師喬裝假扮的大鍵琴演奏者。
「我通過體檢,獲准參軍,成了個英雄。莉莉的爸爸送我一把舊手槍,我爸爸則開香檳慶祝。後來我回到自己房間,手裡拿著那把手槍,坐在床上哭了起來。我不是因為害怕而哭的,純粹是因為自己即將去做那件高貴的事情。以前我可沒有什麼公益觀念。如今我總算戰勝希臘的那一半,終於變成一個完整的英格蘭人。
「不是不識相。也許是有點欠缺想像力吧。」
「在她身邊,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我再一次歸咎於那個討厭的希臘血統,就因為這樣我才會變成儒夫、變成登徒子。如今我回想往事,情況也的確是如此。但我不是個真正的膽小鬼,不是個工於心計的膽小鬼。而是一個太過天真的人,太像希臘人,不知道這個戰爭跟我有什麼關係。社會責任什麼的,從來就不是希臘人的性格。
「一位英國小說家。」
「我很幸運,有個非常厲害的音樂老師,查爾斯.維克多.布魯紐。音樂老師的傳統毛病,他大概都有。炫耀自己的教法、炫耀自己的學生。假如你沒有天分,就等著被他嘲笑;假如你有天分,他就會小心翼翼地拿你當天使看待。但是在音樂方面,他的修養十分深厚,在過去那個時代,他對音樂有他獨到的見解。那個時候大多數的演奏者只想表現自己,因此他們在彈奏速度的表現方面,就以驚人速度和絕佳技巧為目標。如今可沒有人會這樣彈了。沒有人可以這樣彈,也沒有人想這樣https://m•hetubook.com•com來演奏。像羅森托爾或哥多夫斯基那樣的演奏家,已經永遠消失了。但是布魯紐卻是遠遠地走在他的時代的前端,一直到現在,許多海頓或莫札特的奏鳴曲,我還是只想聽他彈的。
「我十五歲的時候,以現在的說法,就精神崩潰了。布魯紐逼我逼得太緊。對於遊戲,我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在寄宿學校裡頭,我是個通勤生,不住在學校宿舍。學校方面允許我專攻音樂。在學校裡頭,我也沒交過任何真正的朋友,也許是因為大家認為我是個猶太人。醫生說我精神恢復之後,應該少練琴,多出門走走才是。對此,我做個鬼臉。有一天,我爸爸帶回一本非常昂貴的書,是關於鳥類的。事實上我連最普通的鳥都分辨不出來,也從沒想過要這麼做。不過我爸爸這次還真是矇對了。我躺在床上,看著照片裡那些姿態生硬的鳥兒,開始想親眼看看活蹦亂跳的真鳥。而剛開始的時候,我能做到的就是聆聽病房窗外傳來的鳥叫聲。我對鳥的認識,就是從聲音開始的。突然間,甚至連麻雀啾啾叫的聲音,似乎都顯得詭譎神秘。在我們倫敦的庭院裡,鶇鳥、畫眉鳥的聲音我早就聽過千百次了,如今聽來似乎以前從沒聽過一般。之後在我的生命中,總有那麼一天,鳥帶給我一段極不尋常的經驗。
「她的父母親搬來隔壁住,我和莉莉也正式見面了。在我們之間有著某種關聯。這並非全然是我的想像,這種關聯來自於她也來自於我,是一條共同的臍帶。當然,我們不敢說出口,但都知道它的存在。
「要有耐心。」
他停了一下。我想點根香菸,但不想因此而打擾他回憶過往,所以只是把香菸挾在指縫,等待著。
「當然你也知道,二十世紀歐洲年輕人心裡頭的想法,比我青春時期那些一千零一夜的幻想,還要荒謬而醜陋。我十八歲的時候,戰爭開始了。剛開始的時候,實在沒什麼真實感。長久以來一直是那樣的和平,大家的生活也都過得很豐盛。因此在集體潛意識中,或許大家都渴望有什麼改變、什麼淨化。結果卻是一場大屠殺和大破壞。但是對我們這些不關心政治的公民而言,戰爭卻是跟榮耀有關,一種純軍事上的榮耀。那是正規軍和英王陛下的無敵海軍可以解決的事情。在我的世界裡頭,從沒想到什麼徵兵或者志願上戰場。我從沒想過自己必須去打仗。德國的毛奇將軍、畢羅、法國的福煦元帥、英國的海格元帥、佛倫奇元帥,這些名字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然而後來的蒙斯和勒卡圖大戰役,戰況之慘烈可謂前所未聞。德國人的效率、關於普魯士軍隊的恐怖故事,在比利時發生的暴行,慘重傷亡的黑暗衝擊。奇欽納元帥、百萬大軍。然後是九月發生的馬恩河戰役,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公平正義好說的了。八十萬人,想像一下八十萬大軍在海上集結,八十萬根蠟燭,一口大氣全部吹熄。
「突然間我聽到磚牆的隔壁傳來一些聲音,我們家和鄰居就是靠這道磚牆做區隔的。我知道隔壁房子是空的,所以覺得很奇怪。然後……露出個人頭來,那人小心翼翼,活似小老鼠。是年輕小姑娘的頭。我半躲藏在我那間密室,她根本沒看到我,我倒是有時間好好地觀察她。陽光照射著她的頭部,腦後看似一頭淺金黃的頭髮,從我這個位置看不太清楚。這時太陽hetubook.com.com偏南,正巧照在她頭髮上,漾出一國光亮。我看見她背著光的臉,她的黑眼珠,她那半開著的小嘴,顯得很好奇的樣子。她表情嚴肅,有點膽小,又決定表現得勇敢一點。後來她看到我了,迷濛大眼滿是驚訝,她瞪著我好一會兒。專注的眼神中,她似乎站得更挺直,動作好像一隻鳥。我站在密室的洞口,還是躲在陰影下。我們都沒說話,也沒人笑。青春期不可言傳的神秘,此刻盡在風中顫抖。我不知道我為何說不出話來……後來聽到有人叫她名字。
「聽他鬼扯。小說是最糟糕的溝通形式。」
「我小時候啊,又懶又寂寞。沒錯,非常寂寞。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娘娘腔吧。對音樂極有天分,此外什麼都不會。而且我是個獨子,都讓父母親寵壞了。等到我十六歲那一年,證據顯示我只是小時了了。布魯紐先看出來,後來我自己也知道了,然而我們心照不宣,瞞著我的父母。這種情況我真是難以接受,到了十六歲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個天才。但這個時候,我談戀愛了。


「她有一頭金色長髮,淡紫色的眼睛。沒錯,可以說像是波提切利畫的美女,但這麼說似乎又顯得太蒼白,太偏向前拉斐爾風格。她帶有一些這個世界已經消失的特質,一些現代女性已經沒有的特質。她甜美溫柔,而不多愁善感;澄澈平和,卻不失之於太過天真。她很容易受到傷害,但很容易取悅。她逗弄別人的時候,像是輕柔的愛撫。我這麼說,也許你還覺得平淡無奇。當然,過去那個時代,我們年輕人所尋找的偏重在精神面,而不是肉體。莉莉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但說起她的靈魂之美,那才真是舉世無雙。
「我編進倫敦第十三步槍隊,隸屬於露易絲公主的肯辛頓軍團。在那裡我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看著別人,另一個則是想要忘記被別人看著。我們所受的訓練,說是殺人還不如說是被殺,就每個士兵間隔兩步,大家頂著每分鐘兩百五十發的子彈一起向前衝。德國人和法國人的訓練,也同樣是這一套。假如我們認真想過這回事的話,的確是應該反戰。但是當時流行的謊言是志願軍只負責警衛和通訊,只有正規軍和後備軍人才是戰鬥部隊。此外,每個星期都有人跟我們說戰費浩繁,這場戰爭撐不到下個月的。」我聽到他椅子動了一下。隨之而來的靜默中,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可是沒有。天上乾淨而明亮的浮雲間,有星光閃爍,露台像是夜空之下的舞台。「來杯白蘭地嗎?」
臥室那邊傳來聲響,接著康奇斯出現在亮著燈的門口。手裡端個盤子,上面有一瓶酒和兩個玻璃杯。我等他把盤子放在蠟燭邊才說:「你知道有人剛剛進到樓下。」
「會不會注意到什麼,不是可以選擇的,尼古拉斯,不過你可以選擇怎麼解釋它。」
「我說過,家父是英國人。但他的生意主要是從地中海東岸的黎凡特地區進口菸草和葡萄乾。他的競爭同業中,有一位是希臘人,住在倫敦。一八九二年,這個希臘人遭遇不幸,他的大哥和大嫂都因地震喪命,就在伯羅奔尼撒另一面的山那邊。三個小孩逃過一劫,最小的兩個是男孩子,後來送到南美洲去了。最大的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被帶到倫敦,幫她叔叔——也就是家父的競爭者——看家。那個男人一直是個鰥夫,而那個女孩具備了希臘人特有的和-圖-書美貌,同時帶有義大利血統。後來家父見到她。他比她年長許多,但人長得挺帥的。我想,他大概也會說點通俗希臘語吧。兩家結合,自然是有商業利益。總之,他們就結婚了……然後我就來啦。
「過去這七個月以來,我周圍的人都只能說最初級的英語。」
「我剛認識莉莉的時候,她十四歲,我大她一年。那是在我精神崩潰之後不久的事。當時我們住在聖約翰林地的白色小公寓,那兒都是些事業有成的商人。你知道那種房子嗎?一個半圓形的車道、一道柱廊,後面是個深深的花園,花園最後面是個小果園,六、七棵結實纍纍的蘋果或梨子樹。雖然沒什麼整理,但是綠意盎然。我在一棵菩提樹下,有一間自己的『房子』。有個六月的豔陽天,天氣炎熱,萬里無雲,跟希臘一樣,我正在讀蕭邦的傳記。我記得很清楚。你知道到我這個年紀,回想起最前頭那二十年,會比第二個或第三個更清晰。那一天我正看著書,自以為是蕭邦轉世,身邊放著那本關於鳥類的新書。那是在一九一〇年的時候。
「現在我的法語已經說得比英語好了。不過沒關係。聽得懂就成啦。」
我在黑暗中微笑。四下一片靜默,繁星閃爍。他又繼續說。
「除了一些禮儀上的要求之外,我跟她之間沒有任何障礙。我剛剛說過,我跟她在興趣和品味上都相互投契。但是我們在個性上,卻剛好相反。莉莉善於自制、有耐心,樂於助人;我則是情緒起伏頗大,喜怒無常,而且非常自私。我從沒見過她傷害任何一個人,或損壞任何一件東西。而我呢,想要什麼的時候就一定要馬上到手。在這方面,莉莉非常討厭我,連我都討厭我自己。我常常在想,我的希臘血統竟是如此陰鬱邪惡,幾乎跟黑人的血統一樣。
剛好來得及瞥見房子遠端有條淡淡的人影,走上階梯進到柱廊。我沒有看得很清楚,因為剛剛一直在黑暗中,突然蠟燭一點,我的眼睛就花了。但那不是瑪麗亞。是白色的,流動的白色,像是長袍或者浴衣。雖然只看到一秒鐘,但我知道那是個女人,而且不是個老女人。而且我懷疑她是故意讓我看見的,因為如果想偷偷溜進屋子不想讓人聽見的話,就不該通過砂石地,應該繞到後面,或者從遠處那一邊進來才對。
他一點也不驚訝。拔出軟木塞,然後倒了兩杯酒。「男的還是女的?」
「『只要能溝通』。」
「當時我因為混有希臘血統而感到羞恥。但是現在,我又因為自己擁有希臘、義大利、英國,甚至還有一點凱爾特血統而感到驕傲,我爸爸有個祖母是蘇格蘭人,我是個歐洲人,這一點對我很重要。然而回到一九一四年的當時,我卻一心一意只想當個純種英格蘭人,才好純白無瑕地獻給莉莉。
「到了十二月,什麼俏小妞、二愣子的全都不見啦。有一天晚上,我爸爸告訴我,如果我不上戰場的話,他或我媽媽都不會說我的不是。當時我已經進入皇家音樂學院,學校裡頭起先是反對志願從軍的那場戰爭本來就跟藝術或藝術家沒啥關係。我記得我爸媽和莉莉的爸媽討論過那場戰爭,他們都認為那是違反人道的。但是我爸爸和我之間的談話,後來卻變得緊張起來。他是地方的特別警察,身為地區緊急小組中的一員。後來,緊急小組組長的兒子在戰場上壯烈犧牲。在一個沉默的晚餐上,他告訴我們這個消息,然後馬上撇下我們母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離開餐桌。他什麼也沒多說,但一切都很清楚。這件事之後不久,有一天我和莉莉站著觀看一支軍隊在街上行軍。雨後的街道濕漉漉的,石板路閃閃發亮。他們正要開往法國,聽旁邊的人說是志願軍。昏黃的瓦斯路燈下,我看著他們唱歌的臉。周圍旁觀的人們歡呼喝采。有一股潮濕軍裝的味道。軍人和觀眾全都興奮激動,咬牙切齒,信心堅定。他們的信心之中有一種中古遺風。當時我還沒聽過那句名言,但這種情況正是戰戰兢兢地支持戰爭。
「這是誰說的?」
「我說的是,我想讓島上的人以為我只有一個人。」
「讓我想起法國的阿瑪涅克。現在我可以繼續了嗎?」
「這個時候魔咒被打斷了。我所有的過去也通通被打散。塞菲里斯(George Seferis)有句詩說:『破碎的石榴如同滿袋的星星。』就像是那樣。她消失之後,我又坐了下來,但再也讀不下書了。我走到牆邊靠近隔壁的房子,聽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銀鈴似的聲音,慢慢地在門後消失。
「你喜歡白蘭地嗎?」
「從許多日常方面來看,她跟我其實沒什麼兩樣。她在倫敦也沒什麼朋友。這個童話故事最後一個關聯,是她也玩音樂,雖然不是特別有天分。她爸爸有點奇怪,愛爾蘭人,家業殷實,熱愛音樂,他的長笛吹得非常好。當然,她爸爸會想要認識布魯紐,他有時候會到我家來。透過布魯紐,他又認識了多梅許,才對八孔豎笛感到興趣的。在當時,八孔豎笛也是已經被人遺忘的樂器。我記得莉莉第一次演奏的那把降半音的八孔豎笛,就是多梅許製作,由她爸爸買來的。
「當時我還在病中。但那初次的會面,那股神秘的……我該怎麼說呢,她那個光亮的信息,從她的光亮傳送到我的黑暗,在我心頭縈來繞去幾個星期。
「我媽媽的叔叔,也就是我的叔公當時已經歸化入英國籍了,但是他的親英作風從來沒有發展到清教徒或令人尊敬的地步。我想,他也不是個多麼糟糕的老人家,他帶給我的壞影響,遠比我自己打的那些鬼主意少多了。我跟他通常都說希臘語,你大概也知道,希臘語天生就是一種感官性的語言,並不太婉轉含蓄。我從他的書架上偷偷找到不少書來讀,《一個巴黎人的生活》我也看了。有一天我翻到一袋彩色的版畫,從此之後我開始大作色情白日夢。端莊嫻靜的莉莉戴著一頂草帽,帽頂紮著淺色薄紗,顏色就像是夏日的一場霧……那頂帽子到現在我還記得一清二楚,彷彿就在我面前一樣。莉莉穿著長袖、高領、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的上衣……深藍色窄裙,我伴著她走過攝政公園,那是一九一四年的春天。六月時在科芬園的畫廊,我站在她身後狂喜入迷,而她熱得差點昏倒。那年夏天真是熱啊,我們到科芬園是為了要看夏里亞賓的歌劇『伊果王子』……到了晚上,莉莉在我心中搖身一變,成為放蕩無恥的妓|女。把真實的莉莉想成如此不堪的分身,我不知道自己是變態到何等地步。我再次因為自己的希臘血統而極度的羞愧,苦於無力擺脫。每一筆帳我都算到希臘血統的頭上,於是我媽媽就倒楣了。那個可憐的女人,就算她的親生兒子沒進來參一腳,光是hetubook.com.com我爸爸那邊的家族對她已經夠羞辱的了。
「很快地,我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雖然她也愛我,卻是拿我當個哥哥來看待。當然,我們都知道以後會結婚,當她十六歲的時候,我們就私訂了終身。但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幾乎還是不可以吻她,你大概無法想像吧,跟一個女孩子那麼親近,卻不可以親吻、擁抱她。那時候的慾望是非常純潔的。當時大家講求的是貞潔,我也一樣。不過我也不完全是英國人。
我幫他把露台遠處兩張柳條長椅拖過來。我們把腳抬了上來,坐上躺椅。一坐上躺椅,我馬上在綁在椅子上的頭墊聞到一股味道,就是那股令人迷惑的老式香水味,和那條浴巾、那只手套一模一樣。我肯定這不是康奇斯或瑪麗亞留下來的,否則我早該聞到了。一定有個女人,她常常用這張椅子。
我繼續開口說的時候,嗅著夜裡的空氣,腳下感覺到堅硬的混凝土,摸到口袋裡有一小段粉筆。當我抬起雙腳重新躺下來時,心裡還存著一種強烈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我和現實之間溜過去一樣。
但我們認為你還是應該從容赴義。
「對不起啊。」
接著又聽到腳步聲。這一次是從遠走近,同樣是輕快迅速的步伐。但是現在天氣太熱,並不適合快走。不知道是誰匆匆忙忙地走近屋子,不想讓人瞧見的樣子。我迅速起身走到護牆邊。
「我想,也許我注意到那些不該注意的。」
他站起來點亮蠟燭,然後走開。我還是躺在椅子上,望著那些星星。一九一四年的過去和一九五三年的現在,相距有如十億年那麼遙遠。一九一四年的往事,如今已像是在一顆環繞最遙遠、最黯淡恆星的行星一般。廣闊無垠的空間向外延展,時間悠悠流逝。
「我看咱們坐躺椅比較舒服。」
他的聲音聽來沒有什麼情緒起伏,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那個女人一定就是他的情婦,為了什麼原因,他不想讓我看到她。或者是她不想見我。我走過去,又在躺椅上坐下。
「我跟莉莉說,他們瘋了。她似乎沒聽到,不過等到他們都走了之後,她轉頭對我說,假如我明天也決定到戰場上送死,那才真是瘋了。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我們默默無言地回家。一路上她一直在哼一首當時的歌,現在我知道她沒什麼惡意,但那個時候並不曉得:
「我們兩家人相處得非常親密。我會為莉莉伴奏,有時一起玩二重奏,有時候她爸爸也會加入我們,有時候兩家的媽媽也會一起唱歌。我們發現了全新的音樂大陸,例如費茲威廉.維金納曲譜,阿爾博、弗雷斯科巴爾迪等人的曲譜。在那個時候,大家才突然發現原來一七〇〇年以前也有音樂。」
「我第一個最清楚的記憶,是我媽媽的歌聲。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她總是唱著歌。古典音樂的歌曲,她唱得相當棒,還會彈鋼琴,不過我記得最清楚的都是一些希臘民謠。這些希臘民謠都是她心情悲傷的時候常常唱的。我記得,她後來曾經告訴我地震時的景象,她站在遠方的山坡上,看到一陣土黃色的灰塵緩緩地飄上蔚藍天空。當她父母罹難的消息傳來時,她對希臘充滿了沉痛的恨意。當時她想離開希臘,永遠不再回來。這個反應就跟許多希臘人一樣。但她這一生也完全無法接受自己離鄉背井這個事實,這種心理也跟許多希臘人一樣。就是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最美麗也最殘酷的國家,所要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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