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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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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九

第二部

十九

「嗯,沒看過。」
「不過,那顆骰子是灌鉛的吧?」
「對於解決戰爭一定很有效。」
這個時候,他已經又開始編織下一個網,而我再一次自投其中。
「你真的這麼認為?」
「我們直接開赴前線,法國那邊有個連長死於肺炎,蒙太古就是去接替他的職務。那是在一九一五年初,雨雪交加的日子,我們久久地困在鐵道支線的車廂裡動彈不得,成天望著那些灰暗的小鎮和灰暗的天空。大夥兒也都知道上戰場是怎麼回事。新兵一路高歌邁向死亡,這是受到戰爭浪漫想法的蠱惑;其他的人則是被戰爭的真實面所蠱惑,那終極的死亡之舞。像那些悲慘的老頭子、老太婆,走遍每家賭場,儘管知道最後贏的總是莊家,還是一家又一家地賭下去,沒法離開。
「而且更不會失手。這些藥幾秒鐘就毒發了。」
「什麼完美的共和國,根本是完美的廢話!甘冒生命危險的渴望,是我們對人生最偉大的曲解啊。我們來自於黑夜,最後又要走進黑夜。何必還要生活在黑夜之中呢?」
「先前那兩位呢?他們的反應?」
「半個小時以後,炮火轉移到村子。蒙太古用望遠鏡瞧著,喊道:『他們衝上去了!』然後,『德國佬這下子完蛋啦!』他跳上護胸短牆,揮手叫我們探出頭瞧瞧。前方百碼左右一長列士兵小跑步,慢慢地踏過彈痕累累的大地,朝著幾處七零八落的殘樹斷牆前進。前方傳來幾陣零星的槍聲。有一個士兵倒了下來,然後爬起來,繼續跑。原來只是跌倒而已。等前方部隊抵達最前頭幾間房子時,我周圍的人都歡呼起來,對方也向我們叫喊。一枚紅色信號彈射向天空,現在換我們前進了。路很難走,當我們向前行進時,害怕的感覺已經被恐怖取代。我們未曾遭遇一槍一彈的抵抗,但是地上越看越噁心,搞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紅的、白的、粉紅色的,全部混在泥漿裡,還黏著灰色或卡其色軍服的碎片。我們通過己方的前沿戰壕,橫越那片無人之地。等我們抵達德軍戰壕時,那兒已經看不到什麼了。這兒的一切不是讓土石泥巴所掩蓋,就是已經被炸飛了。我們在那裡暫停休息,躺在彈坑裡頭,似乎又覺得很平靜。北方的戰況還是相當激烈,蘇格蘭步兵陷入重圍,才二十分鐘所有的軍官都殉職了,只剩一個活命,而士兵折損了五分之四。
「那真是瘋狂啊,尼古拉斯。成千上萬人站在大地的坑坑洞洞裡,英格蘭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蘇格蘭人、印度人、法國人,還有德國人。在那個三月的清晨,大家都在幹嘛?如果真有地獄的話,那就是地獄。雖然沒有地獄之火,沒有惡魔,但是那種全然喪失理性的地方,那就是地獄。那天的紐夏佩爾就是個地獄。
「一秒鐘之內,我就讓你見識整場戰爭。」
「我不要玩了。」
「確定啊?」
「我想,那些勇敢的人,你倒認為他們是傻瓜。」
「約翰.拉弗里爾既不是傻瓜也不是膽小鬼。就算是密特福,他也不是膽小鬼。」
「最後兩天,我陪著父母和莉莉一起度過。她和我海誓山盟此情永不渝,然而英勇犧牲的觀念已經讓她昏了頭,正如我爸爸一樣。我媽媽倒沒說什麼,只引用了一句希臘的諺語:人死了就別提什麼英勇囉。這句話我後來記得可清楚了。
「那麼你就是個膽小鬼,我的朋友。」他躺在椅背上,看著我。
「你說你在上次大戰裡頭,從沒看過交戰場面?」
他又伸出手來,眼睛直盯著我,拿起我身旁的藥丸,然後塞進他嘴裡,咬一咬,吞下裡頭的液體。我臉紅了。他眼睛還是盯著我,又伸手拿起骰子放進搖杯,擲出來,又是個六。他再擲。再擲還是個六。他把嘴裡的空齒殼吐出來。「你剛剛的決定,跟四十年前那個早上,我在紐夏佩爾所做的決定完全一樣。你的行為正是聰明人應該有的。恭喜你。」
他站起身來。「我要給你做個測驗。」
「對,就是這個。我們新兵訓練時的連長蒙太古上尉,是個三十來歲的常備軍官。之前他的腳斷了,所以到現在才痊癒復員。他臉色如螢光般的蒼白,有點優雅之氣,蓄著纖細而不失氣派的鬍子。他是我所遇過最愚蠢的人之一,不過卻教會我許多東西。
「天亮之前我們就排成縱隊慢慢地向前推進,中途停了許多次。我偷聽到蒙太古對某個參謀說海格的第一軍團已經投入戰鬥,第二軍團加入支援。這些話似乎給我安全感,龐大的動員兵力為我帶來一股暖流。但之後我們進入戰壕陣地。戰壕裡頭實在是糟透了,滿是小便的騷味。緊接著第一陣炮彈落在我們附近。那時候我還是一片天真,儘管受過所謂的訓練,看過所有那些洗腦文宣,我還是不能相信有誰真的想要我的命。上級命令我們停止前進,貼著壕溝壁站好。炮彈咻咻作響,呼嘯而至,再爆炸開來。接著是一陣靜默。然後飛砂走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四下迸射。我發著抖,從長久以來的睡夢中甦醒過來。
「因為他們會一直擲骰子啊。但是年輕人如果連一次生命危險都不敢冒的話,那不但是膽小鬼,也是個傻瓜。」
「我可不會浪費時間教個瞎子。」他兩眼不帶情緒地看著我好一會兒,似乎是想確定我已經了解他含蓄的恭維。然後似乎又不想做得太過分,所以把燈給熄了。黑暗中,我陷於茫然。我到這裡僅僅是來作客的最後一點假裝做作,至此也完全揭棄。這一套他以前顯然都搬演過,紐夏佩爾的恐怖情景,他所描述的雖然讓人信服,但是一再重複、一再講述之後,卻又顯得造作不自然。那種活生生的真實感,變成必須依靠技巧,必須靠排演才能得到真實性。像是個販賣二手貨的人,他故意讓你知道那是二手貨,卻又一再勸說,讓你完全相信那是新的。這是對所有可能性的公然侮辱。我不應該相信表面上的東西……但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
「如果真的可以這麼做的話。」
他拿起骰子,我把它放在搖杯裡。我漫不經心地快速搖幾下,然後把骰子擲出,它滾過桌巾,撞到油燈的銅座,反彈、旋轉,然後落定。
「勤務兵。」
我遲疑了一下,然後不在意地聳聳肩膀,說道:「以我所敬,最神聖的一切發誓。」
「上個戰爭裡頭,敵我雙方都發這種東西給間諜,萬一被捕的時候就派上用場了。」他把其中一顆牙放在碟子上,然後用搖杯的腳壓碎。那顆牙一碰就碎,像是包著酒的巧克力,但那無色液體散發出一種像是杏仁的苦味,刺鼻,而且讓人感到害怕。他趕忙拿開碟子,伸直手臂,把它放在露台較遠的一端,才再回來。
「我們連日調動移防之後,有一天蒙太古對連隊訓話。他說我們即將加入戰鬥,這是一種全新的戰鬥,一場必勝的戰爭。我們可以在一個月以內殺進柏林。隔天一早,我們又上了火車。火車停靠在一片平原的中間,不曉得到底是在哪裡,然後我們徒步朝東走。黑暗中,那兒有著河溝和柳樹,毛毛細雨下個不停。部隊裡開始傳聞,我們要攻擊的小村落叫做紐夏佩爾。德國人將遭受前所未有的攻擊,由巨炮和新型飛機聯合的大規模進攻。
「有位勤務兵從前沿戰壕沿著通訊渠跑過來,他的臉上和軍服沾著一條條的血跡。蒙太古問他是否受傷。他說前沿戰壕裡頭的每一個人,都讓德軍www.hetubook•com•com壕溝噴出的鮮血濺了滿身。雙方靠得這麼近。如果他們曾經停下來想一想,他們靠得有多麼近的話……
「沒多久,我們走進一片田地,踩著厚厚的爛泥朝向幾幢農舍前進。在進入戰鬥位置之前,部隊先休息兩個小時,但是誰也睡不著。儘管天氣非常寒冷,當然是不准生火啦。此刻,我真正的自我開始浮現,我開始感到害怕和恐懼。但是我告訴自己,就算我真的感到害怕,這一切不都是早就知道的嘛,我是自願上戰場的呀。戰爭就是這樣讓我們墮落、讓我們走上邪惡之路的。它利用我們的驕傲自滿,耍弄我們的自由意志。
「所以,在我的理想共和國裡頭,這個問題很簡單。所有的年輕人年滿二十一歲,就應該接受一次測驗。要上醫院去擲一次骰子,六個數字裡頭有一個代表死亡。擲到死亡那個數字的,就要接受無痛處死。如此,一切都乾乾淨淨,一點也不髒,不會像野獸那麼殘忍,也不會波及無辜的旁觀者。只要上醫院擲一次骰子,這就夠了。」
「然後我們跑向村莊,來到一處以前八成是街道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殘破,遍地瓦礫斷牆、炸垮的屋頂,四處都是黃色的火藥粉。毛毛細雨又開始落下,落在瓦礫石頭上、落在死屍的皮膚上,閃閃發亮。殘存的房子裡頭,很多德國人被捕。十分鐘裡頭,我就見識到戰爭殘酷屠戮的一面。鮮血、傷口、穿刺而出的骨頭、肚腸炸爛的腥臭。我所以會告訴你這個,是因為它帶給我很深的影響。在此之前,我連一具安詳的屍體都沒看過呢!像這種肚破腸流的場面,可是想都沒想過。不過並不覺得噁心、想吐。很多士兵看到這個就吐了,我倒是沒有。它帶來一種強烈的新信念,任何事情也不能把戰爭合理化;就算英國淪為普魯士的殖民地,也比現在這個樣子好過一千倍!這樣的場面會讓菜鳥陷入殺人的狂熱之中,但是於我剛好相反,我只是拚命地想不要讓人家給宰了就好。」
「以你所敬,最神聖的一切發誓。」
他微笑著說:「社會還有別的法子來控制骰子戲,剝奪奴隸選擇的自由,就是告訴他們過去比現在好。約翰.拉弗里爾是個天主教徒,他比你還聰明,根本不上這個當。」
他把我逼到無路可退了。雖然荒謬,但我也不想讓他說我淨是在虛張聲勢。我拿起那個搖杯。
「是啊,不是很明顯嗎?」
「萬一變成一具屍體,你不是很麻煩嗎?」我還是笑著,不過有點笑和圖書不出來囉。
「我之前那幾位,你也這樣測試嗎?」
他回到他的臥室,馬上又回來,順便帶著剛才吃飯時那盞油燈。亮晃晃的燈光下,他把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我看到一顆骰子、搖骰子的杯子、小碟子和一個放藥丸的小盒子。我抬眼看著坐在桌子對面的他,他也嚴肅地看著我。「我要向你解釋,我們為什麼會戰爭。為什麼人類總是不停地發生戰爭。這既不是因為社會,也不是政治。不是因為國家才發生戰爭,而是人。就跟鹽一樣。一個人如參加過戰爭,他這一輩子就有了鹽。了解嗎?」
「他那個腦袋啊,一次只能想一件事情。他想的就是強力猛攻。這是福煦元帥對人類的偉大貢獻。『衝擊的力量來自整體的投入,』他常常說,『整體投入的力量來自於驅動力,而驅動力來自於士氣。士氣高昂,驅動力強,衝擊力猛,那就是勝利!』他手指頭敲著桌子『勝利!』他要我們打心底學會這個字。在練習刺槍術時,也要高喊著『勝利!』蠢透了。
「密特福呢?」
康奇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這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是絕對、絕對不可能拿起那顆藥丸的。我不好意思看他。大概過了十五秒吧,我才微笑看著他,然後搖搖頭。
「東方天空不情不願地透亮,毛毛細雨也停了。壕溝外不知道哪個地方,傳來鳥雀啼囀。我辨認出那是籬雀的叫聲,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最後一個聲音。我們又向前推進,進入衝鋒戰壕。步槍旅負責第二波攻擊行動。德軍戰壕就在我們前方不到兩百碼的地方,我們的最前線距離他們甚至只有一百碼而已。蒙太古看著他的錶,舉起手來。四下安安靜靜。他放下手,之後大概又過了十秒鐘,什麼事情也沒發生。然後,在我們後方,像是千鼓齊鳴,轟然作響。又隔一陣,前方整個世界都炸開了。地動天搖,大家低頭伏避,心裡也為之震撼。一切的一切都在震撼之中。那次炮擊的頭幾分鐘,你簡直無從想像是什麼狀況。那是這次戰爭裡頭首度集結炮兵大規模地密集炮擊,火力之猛烈前所未見。
我笑著說:「你要我擲嗎?」
「前方破屋子出現幾個人,兩手舉得高高的。有些則是由朋友攙扶。這些人是第一批戰俘,很多人身上都是黃色的苦味酸強力炸藥粉。大白天底下,幾條黃溜溜的人。有一位直直地走向我,東倒西歪的,頭歪向一邊,像是在睡夢中一樣,然後直接掉進一個很深的彈坑。過一會兒他又出現爬上坑緣,然後慢和圖書慢地站起來,又東倒西歪地向前走。其他的戰俘哭泣著。我們前方有一個吐出鮮血,隨即昏倒在地。
「甦醒之後,我想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每個人的孤立和隔離。孤立我們的並不是戰爭。大家都知道,我們之所以會集結在一起,就是因為戰爭。但是在戰場上,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那裡有真正的敵人,出現著真正的死亡。兵員數字龐大,也不再能帶給我安慰,我只看到死神在他們之間遊蕩,看到我自己的死亡。每個人都是如此,我的同志、蒙太古,還有那些看不見的德國人,大家都在生死邊緣。
「等一下,」他身子往前把手放在我手腕上,然後拿一顆牙齒放在我旁邊,「我可不是說著玩的,你得發誓,如果你搖到六的話,就必須吞掉藥丸。」他表情非常嚴肅。我覺得我已經願意吞服毒藥了。
「自殺藥丸?」
「可是你剛剛怎麼說的?完美的共和國?」
「你以為我不想擲骰子啊?」
「沒錯,氫氰酸。」他拿起骰子,讓我看看它的六個面。
「想一想吧。從現在開始一分鐘,你可以說我冒著死亡的危險,擲骰子賭命,結果贏了。那會是非常美妙的感覺。如果可以活下去的話。」
「當然。」
「測驗?」
他拿起那個藥盒,往外一倒,竟是六顆大臼齒。黃黃的,其中兩、三顆填補過。
「我發誓。」
「在訓練結束之前,他就接到緊急命令遣調法國。接獲命令那天他告訴我,他可以透過關係,讓我分發到他那個單位去。他說這話像是送我一份什麼大禮似的。只有像他這種傻瓜,才看不出我根本毫無熱誠。不幸的是,他就是看中了我。
「入伍之後,我在法國待了六個多禮拜。我不善於耍弄步槍,甚至裝上刺刀捅普魯士威廉皇帝肖像的時候,都有點危顫顫的。不過他們還是認為我動作『敏捷』,而且發現我跑得挺快的,所以我在連隊中擔任跑腿的,也就是被賦予某種職務,我忘了叫什麼來著……」
「一點也不麻煩。很容易就可以證明是自殺的。」他盯著我,那份銳利的眼光宛如刺穿活魚的叉子。在這種情況下,我敢斷定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在嚇唬人的。不過他可不一樣。在我說不之前,就已經開始覺得緊張了。「像俄羅斯輪盤。」
「愛國主義、政治宣傳、職業榮譽、團隊精神,這些都是什麼?都是作弊的骰子。那裡頭只有一點差別,尼古拉斯,那裡的毒藥都是真的。」他把其他牙齒放在藥盒裡,「不是塑膠殼裡裝杏仁甜酒而已。」
是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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