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
「那一個夜晚尚未結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經經歷了宗教人士所說的轉意歸主。天上的光的確照耀在我身上,因為空中不斷有照明彈出現。但是我沒有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只覺得在一夜之間躍過了一生。」他靜默了一會兒。此時我希望有人在我身邊,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與我一起品嘗、共用這充滿生機的黑暗、星星、陽台和聲音,但前提是他們必須與我共同經歷前幾個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寬恕了自己的自殺失敗。
「我在彈坑裡並不孤單。我對面有一團灰色的東西,一半在水裡,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國人屍體,死了很久了,已經被老鼠吃掉一半。肚子張開個大口子,像個旁邊躺著個死產兒的女人。那氣味……那氣味你可想而知。
「大約三點鐘,廓爾喀兵同我們會合。我們接到通知:對奧伯斯嶺的攻擊即將開始。我們是第一線。三點半之前,我們上好了刺刀。同往常一樣,我在蒙太古上尉身邊。我想,他只有在一個問題上對自己是了解的,那就是無畏,隨時準備吞服氫氰酸。他的目光不斷掃視著身邊的一排排軍人。他不屑使用潛望鏡,站起來,把頭探出胸牆進行觀察。德軍似乎還未回過神來,依然沒有動靜。
「我們再次發起進攻。我本想不服從命令,待在戰壕裡。但是膽小鬼理所當然會被當成逃兵處決。因此,命令一下,我便和其他人一起爬了起來。一個中士朝我們喊,叫我們快衝。情況和當天下午早些時候完全相同。德軍很少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槍,只是引誘我們上圈套,但是我知道,有五、六個人正伏在機關槍上瞄準。我唯一的希望是他們是真正的德國人,辦事有條有理,不到先前的同一地點不開火。
「他們毫不懷疑我的謊言。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從他們口裡我得知了我所屬的營的殘部所在地,我沒有任何計畫,唯有孩子想回家的本能。但是正如西班牙人所說,一個就要淹死的人很快就能學會游泳。我知道,從正式意義上說,我一定是死了。如果我逃跑,起碼不會有人來把我追回去。黎明時分,我離開前線已經有十哩。我還有點錢,而且法語一向是我家裡的通用語言。第二天,我找到一些農民,他們給我提供吃住。第二天晚上,我繼續前行,跨過田野,一直往西,經過阿圖瓦,繼續朝布洛涅方向前進。
「射擊停止了。倖免於死的人,像一群受驚的羊,開始朝著村莊猛跑。我也不例外。我甚至連當一個膽小鬼的勇氣都沒有了。許多人在奔跑中背後挨了子彈。活著跑回戰壕並且沒有受傷的,只有少數幾個,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們剛到,炮擊又開始了,是我們自己的炮火。由於天氣條件惡劣,炮兵和_圖_書只好盲目亂射,也可能是按照幾天前制定的方案進行射擊。這種可笑的事情並不是戰爭的副產品,而是很普遍的現象。
「此後,我遇上了真正的麻煩。但是今天晚上我已經談夠了。」
「如此艱苦跋涉,有如十八世紀九十年代的流亡者。一星期之後,我終於到達布洛涅。那裡到處是士兵和憲兵。我近乎絕望。沒有必要的證件,我當然不可能搭上回家的運兵船。我想到一個主意,人先到碼頭上,再對他們說我被扒竊了……但是因為我的臉皮還不夠厚,未能得手。後來有一天運氣來了,給了我一次當扒手的機會。我遇到步槍旅的一名戰士,他喝醉了,我又把他灌得更醉。我登上了即將開航的輪船,而那個可憐的傢伙卻還在駐地附近一家小咖啡館上面的房間裡酣睡不醒。
「那一天中間的六個小時,我們是在等待中度過的。德國人幾乎完全不對我們進行炮擊,他們被炮火轟垮了。此時顯然應該立即發起進攻,但這一顯而易見的時機,需要有拿破崙那樣出類拔萃的將軍才能把握得住。
「半夜裡,我爬回了村子。我很擔心受驚動的哨兵會開槍把我打死。但是遍地唯有死屍,我處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我爬進了一條交通溝,那裡也只有一片死寂和屍體。再往前爬了一陣,聽到前面有用英文講話的聲音,於是我高聲叫喊。那是一隊擔架兵,他們正在進行最後的檢查,是否還有活人存在。我說自己是被爆炸的炮彈震昏過去了。
「我看得出,這一場大災難一定是對文明世界的某種野蠻罪行、對人類的某種彌天大謊的抵償。那彌天大謊是什麼,我因歷史知識和科學知識太少,當時www.hetubook.com.com還不能理解。現在我明白了,當時我們都堅信自己是在為實現某一目標而努力,是在為某一計畫服務——最終的結局會很好,因為有一個偉大的全盤計畫。而不是現實。然而實際上並沒有什麼計畫,一切都帶有隨意性。唯一能保全我們的是我們自己。」
「現在負責指揮的是一個受了傷的中尉。他蹲在我身邊,臉頰上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愚鈍的怒火。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堂堂正正的英國優秀青年,他已經變成新石器時代的一隻野獸,身陷絕境,不知所措,只知道生悶氣;也許我們全都是那副模樣。一個人苟延殘喘的時間越長,真實的成分就越少。
「黎明之前,德方又開始炮擊。他們在天剛破曉時發起進攻,他們的將軍犯了前一天我們的將軍犯過的同樣錯誤。他們的傷亡甚至更大。他們越過我的彈坑,衝到我們發起攻擊的戰壕,但他們幾乎立刻被擋了回去。在這次戰鬥中,我只聽到了嘈雜的聲音。還有德國兵的一隻腳,他在射擊的時候踩在我肩膀上作為依託。夜晚又降臨了。南邊還有戰鬥,但我們這一帶已經平靜下來。戰鬥結束了。我方戰死的大約有一萬三千人。一萬三千個大腦、記憶、愛、感覺、世界、宇宙——因為人的大腦是比宇宙本身更大的宇宙——僅僅為了幾百碼無用的爛泥地。
「這成了他最後的遺言。那是個圈套。五、六挺機關槍突然向我們開火,我們的人像割草一般被撂倒在地。蒙太古的身體側轉了一下,跌倒在我腳邊。他仰臥著,一隻眼睛瞪著我,另一隻眼睛不見了,我癱倒在他身邊。空中子彈橫飛,我把臉緊貼在地上,嚇得尿了褲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心想這一下肯定沒命了。有人來到了我身邊,是士官長。有些人開始反擊,但只是盲目亂射,絕望中的掙扎。不知道為什麼,准尉副官開始往後拖蒙太古的屍體。我渾身無力,也試圖幫助他。我們滑進了一個小彈坑。蒙太古的後腦已經被炸沒了,但他的臉上仍舊掛著白癡的獰笑,像是在睡夢中大笑,嘴巴張得老大。那張臉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一種變化過程中的最後微笑。
他打住了。我勉強能看到他的臉,他正注視著大海,似乎紐夏佩爾就在那裡:灰色的爛泥,像一座地獄,景象似乎清晰可見。
「我們距離那一地點只有五十碼了。兩、三顆子彈在我們身邊彈跳。我抱著胸口,扔下槍,跌跌撞撞往前衝。我在前方看到了一個大彈坑,是個舊彈坑。我絆了一跤,跌倒了,滾進了彈坑。我聽見了『繼續往前衝!』的叫聲。我躺在彈坑裡,雙腳泡在一灘水裡,等待著。幾秒鐘之後,又出現了我預料之中的大量死亡慘景。有人跳進了彈坑的另一邊。他應該是個天主教徒,因為他急促地念叨著萬福瑪利亞。接著又是一陣拖著腳步行走的聲音,我聽見他走了,泥巴紛紛揚揚落下來。我把雙腳從水裡抽出來。但是在射擊停止之前,我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發燒。但是我所認為的發燒其實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那是一種極度興奮。我這不是在為自己辯論。各種不同性質的極度興奮多少都帶有反社會的性質,我這裡說的是臨床意義,不是哲學意義。但是那天晚上,我體驗了幾乎所有的肉體感覺。我的體驗是,哪怕是最簡單最低級的東西。比如一杯水或烤臘肉的味道,其重和*圖*書要性對我來說都超過了或者至少是等同於最偉大的藝術、最高雅的音樂,甚至超過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時刻。我的親身經歷,與本世紀的德、法玄學家提出的所謂真理恰恰相反。他們說,不與我合的就是敵我的。我認為,不與我合的也賞心悅目,哪怕是屍體,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夠親身經歷本身就是一個奇蹟,不管那經歷是寒冷、饑餓還是噁心。試想像,有一天你擁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從未想像過的新感官,是觸覺、視覺等傳統的五種感官未曾領會過的東西。它是一種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與我合者的泉源。『生存』這個字眼不再是被動的、描寫性的,而是主動的……近乎強制性的。
「更多的增援部隊到了,還來了一位上校。一定得拿下奧伯斯嶺。入夜之前我們必須佔領那座橋。但此時我已有時間思考。
「我力圖向你描繪的是我的親身經歷,是我的實際表現,而不是我應該如何,不是良心抗拒的是是非非。我請你務必記住這一點。
「我整夜待在彈坑裡。我強迫自己適應那股惡臭的氣味。天變冷了。我以為自己在發燒,但是我下定決心在戰鬥結束之前保持不動。我變得很無恥。我甚至希望德國人踏平我們的陣地,這樣我就可以投降當戰俘了。
「我們開始前進。蒙太古和士官長不斷叫喚著,要我們維持隊形。我們必須越過一片充滿彈坑的耕地,到達一個楊樹林防護帶,然後再跨越一小片田野,最後到達我們的目標——一座橋。我估計,我們已經完成了全距離的一半,後來我們開始小跑,有些人一邊跑一邊喊叫。德國人似乎完全停止了射擊。蒙太古得意洋洋地高喊:『衝啊,小夥子們!勝利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