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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我們可以說，希特勒沒有背叛他自己。」

靜默。蟋蟀唧唧地鳴唱著，頭頂上，星星之下，有一種夜鳥發出原始的呱呱叫聲。

聲音已經變得很微弱，幾乎聽不到了，但是另有一物卻變得十分強烈而刺|激，那就是我早先注意到的污水池味。文風不動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腐肉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十分噁心，我只好捏著鼻子，用嘴呼吸。

聲音變得清晰了一點，似乎是借助風勢——可是當時並沒有風。聲音逐漸變大，然後又微弱下去，在令人難以置信的一瞬間，我似乎在那聲音中聽出了一點熟悉的東西——但這是不可能的。聲音消失了，四下裡幾乎完全靜寂。

「你到家的時候情況如何？」

他轉過身來。「你說得對，他沒有背叛自己。但是數以百萬計的德國人背叛了他們自己。這正是悲劇之所在。問題不在於一個人敢於作惡，而在於千百萬人沒和*圖*書有勇氣為善。」

「我認為你不是人類的叛徒。」

「明天。」

後來又出現了無法想像和令人震驚的奇怪現象，那聲音再次變大起來，我確切無疑地聽出了他們在山裡唱的是什麼歌，是「蒂珀雷里」，音調似乎有些扭曲，是因為距離遠，還是因為唱片——聽得出一定是唱片——被有意放慢，我說不清楚，但那歌聲像夢幻般的緩慢和朦朧，彷彿是天上的星星唱出來的，必須跨越整個夜空，才傳到我的耳朵裡。

「我是自己祖國的叛徒，你到我這裡來作客不感到恥辱嗎？」

漸漸地，我的意識進入了模糊的狀態。

很快地，我似乎把一切都想像過了。我起碼又清醒地躺了一個小時，沒再發現什麼狀況，也沒有找出一個假設可以站得住腳。

「但是……」

我馬上就要入睡了。

後來ｈetｕbｏok•com.ｃｏm，我想起了腳步聲，想起了一大堆互不相干的畫像和事件，想起了珍貴飾品櫃上的照片、斜睨、艾莉森、一個名叫莉莉的小女孩，腦袋沐浴在陽光裡……

「很遲了。」

他領我走進我的房間，並為我點了燈。「晚安，尼古拉斯。」

我從浴室出來時，看了一下錶，差一刻就一點了。我脫去衣服，熄了燈，在敞開的窗口站了一會兒。靜止的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陰溝的臭味，可能是從附近的污水池傳來的。我上了床，躺著思考有關康奇斯的問題。

思考毫無結果，因為我的全部思想都以自相矛盾告終。如果說他在某種意義上比以前更具人情味更正常地出些差錯，那似乎是因為他的講述缺乏清純造成的結果。精心算計的坦率與毫不造作的豐富多彩是截然不同的。他因考慮不周在客觀事實中加進了某種成分，使人聽了覺得像是一個小說家面對一和圖書個人物，而不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在面對自己過去的真實自我。他聲稱講述的是自傳，我聽了最後覺得更像是在講別人的傳記。與其說是真正的懺悔，不如說是以更隱蔽的方式在教訓別人；我從中看不出有什麼可以學習的東西，並不是因為我故意視而不見。可是他對我幾乎全不了解，怎麼能做這樣的推測呢？他為什麼要管這麼多呢？

在我房間下面，農舍和別墅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我從窗口探下頭去，因為臭味的源頭似乎近在咫尺。我心裡明白，臭味和歌聲有關聯。我想起了彈坑裡的那具死屍。但是我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也沒有什麼動靜。聲音逐漸消失，最終完全消失了。幾分鐘之後，臭味也有所減弱。我又站了十到十五分鐘，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想捕捉哪怕是最輕微的動靜，可是什麼動靜也沒有。屋子內部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人上樓梯，也沒有人輕聲關m•ｈｅｔｕbｏｏk•ｃom•ｃoｍ門，什麼也沒有。蟋蟀唧唧叫著，星星在閃爍，經歷被抹得一乾二淨。我在窗口嗅了一下，臭味依然存在，但比正常的松樹防腐劑氣味淡，而不是比它濃。

忽然，我聽到了一種聲音，開始時如同幻覺般地微弱，無法確定它從何而來。我以為是康奇斯在寢室裡放留聲機，聲音穿透牆壁傳到我耳朵裡來。我坐起來，把耳朵貼在牆上聽。接著跳下床，走到窗前。結果聽出聲音是從外面來的，是從北邊很遠的地方傳來的，是從一哩甚至更遠的群山裡傳來的。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只有花園裡的蟋蟀在叫。這一極其微弱的嗡嗡聲實際上是一大群男人在唱歌，歌聲傳到我房間已經幾乎聽不見，那聲音與想像出來的幾無差異。我以為是漁夫們在歌唱。但是他們為什麼會跑到山裡去呢？後來我又想到可能是牧羊人——可是牧羊人都是單獨行動的。

我們朝他的寢室窗戶走過去。

我走到和-圖-書門邊，把門打開，模糊感到留聲機一定是在康奇斯的房間裡。他用某種辦法把聲音轉發給山裡的一個或幾個揚聲器——也許這就是小房間裡的奧秘之所在，放著轉播設備和一台發電機。但是整幢房子絕對靜寂。我關上門，轉身靠在門上。歌聲朦朧，透過黑夜，穿過松樹林，越過屋頂，飄向大海。突然間，我悟出了整個事情的幽默、荒唐、柔和而感人的詩一般的意境，不禁啞然失笑。這一定是康奇斯專門為我而精心策劃的一大玩笑，同時也是對我的幽默感、應變能力和智力的巧妙測試。不必急於試圖發現箇中奧秘，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說。同時，我還應該好好享受一下它的過程。我又回到窗前。

「晚安。還有——」但是他舉起了手，示意我不要再說什麼，他一定猜出我要向他致謝。他走了。

「人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應背叛自己。」

他再次把燈點上。調節好燈芯之後，他直起身來，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