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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未刻意做任何安排。」

我彎下腰，轉動曲柄。他突然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不生氣，尼古拉斯。我不要求你相信。我只要求你裝成相信，這應該比較容易吧。」

說來奇怪。他只一個動作，稍微改變了一下表情和說話的聲調，便緩和了我們之間的緊張狀態。一方面，我知道他正對我施以某種小技，像灌鉛的骰子那樣的小技。另一方面，我可以感到，他畢竟開始對我有了一些好感。當我發動引擎的時候，我心裡想，如果這是必要的代價的話，我可以裝出受到愚弄的樣子，但絕不真正受他愚弄。

「他吃過了，現在在樓上。」她同村民們一樣，在外國人面前不想講更多的話，只是像往常一樣發出一串又快又含糊的母音。

禁止進入。

他的雙腳緩慢地在水中拍打著，有時還停下來，我跟在他後面。海底是個寬廣的世界，有許多巨大的岩石，其間有魚群自由自在地游著。有身子呈銀色的扁形魚，有快速游動、細長的魚，還有旋轉對稱的魚從石縫裡鬼鬼祟祟地探出頭來；鐵青色的小魚樣子鎮靜自若，紅黑相間的魚顯得躁動不安，青綠相間的魚扭捏招搖。他帶我參觀了一座水下宮殿，那是一個岩洞，光線照射進來，投下淡藍色的影子，大隆頭魚懸浮其中，有如處於催眠狀態。小島的另一面，岩石陡峭而下，底下是一片難以識別的迷人靛藍。康奇斯把頭浮出水面。「我回去把船開過來。你待在這裡。」

「我覺得這很難讓我相信。」

「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我低頭看了看那一團黏糊糊的東西，抬起眼來，恰與他冷冷的目m.hetubook.com.com光相遇。他頭上紅白相間的無邊帽已經有點歪斜。此時的他看上去像是畢卡索在模仿甘地、模仿海盜。他操縱離合器桿，我們的小船開始前進。我想起了馬恩河，想起了紐夏佩爾，不禁搖搖頭。他點點頭，舉起了白床單布。在強烈的陽光下，他那整齊的牙齒亮閃閃的，給人一種不真實但充滿活力的感覺。他的意思是，愚昧是極其危險的。他望著我，我承受住他的眼光。

我繼續往前游。一群金灰色的魚跟上了我，有好幾百條。我轉彎，牠們也轉彎；我往前游，它們也跟在我後面往前游，還真有點希臘人過分好奇的特徵。後來我躺在一塊水中的大石板上，石板周圍的水溫差不多熱到可以洗澡的程度。小船的影子正好投在石板上。康奇斯領著我往前游，來到兩塊巨石中間的一道深縫裡，那裡掛著一條繩子，末端繫著一塊白布。我在水裡像一隻鳥，懸浮在上方，等待著他要誘捕的章魚出現。不久，一根彎彎的觸鬚悄悄伸出來，觸了一下誘餌，接著又迅速甩出了兩根觸鬚。他開始熟練地把章魚逗上來。我自己也曾經試過，深知並不像村裡的孩子們玩起來那麼輕巧。章魚緩慢地旋轉著，很不甘願上來，但又不得不上來，身上的那些肉都是吃了淹死的海員以後長出來的，帶有吸盤的腕伸展出來之後，往四下裡搜尋著。康奇斯突然用魚叉把牠叉到船上來，用一把刀剖開牠的墨囊，一下子就把內臟全翻了出來。我自己也爬上了船。

十分鐘後，我游回海灘時，他已經坐在堤埂上了。我從水裡爬上來時，他站起來對我說：「咱們一起乘船到皮特羅卡拉維（Petrocaravi）去。」他穿著游泳褲，戴一頂花俏的紅白相間的水球運動員泳帽，手裡拿著藍橡膠腳蹼，兩副浮潛面罩和水下呼吸管。我跟在他後面，踩著燙腳的石頭往前走。hｅｔｕｂｏoｋ•ｃom•ｃｏｍ

我從農舍和別墅之間的通道走過，朝著菜園走去。在別墅的西邊有一扇百葉窗，正對著康奇斯寢室的門。看樣子那裡擺放的不止是一個櫥櫃。接著，我又抬頭看別墅朝北的背面，看我自己的房間。要躲在農舍的後牆後面很容易，但地面又硬又光禿，什麼也沒有。我信步往前走進涼亭。小雕像普里阿普斯對我舉起雙臂，用異教徒的微笑嘲弄我這張英國面孔。

我用手摸弄著船纜，笑著對他說：「可是你知道我聽到了什麼。」

我們互相盯視著。猴子眼上方戴一頂紅白無邊帽，使他看上去像一隻正在做表演的黑猩猩。我們周圍有許多實實在在的東西：太陽，大海，小船。我繼續對他微笑，但他已經笑不出來了。似乎我提到了歌聲有什麼不妥似的。他彎下腰去安裝起動曲柄。

十分鐘後，我下到了私人海灘。海水清澈，有如藍色和綠色的玻璃，起初覺得有點冷，後來覺得清涼怡人。我從陡峭的岩石中間向外海游去。大約游出一百多碼，回首可見突出海面的岬角全貌和別墅。我甚至看到了康奇斯，他在陽台上，坐在前一天晚上我們坐過的地方，顯然是在看書。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我向他揮手。他以奇特的神聖風格舉起雙臂，現在我明白了，他那種風格是刻意的，帶有象徵性，而不是偶然的。黑色的身影顯現在高高的白色陽台上，他是太陽的使者，面向太陽，他代表最古老的王室政權。他過去常拋頭露面，現在仍希望繼續拋頭露面，縱攬全局，祈神賜福，發號施令。葡萄園。我再次想到了普洛斯佩羅，即使他沒有先說，當時我也應該想到。我潛入水中，但是海水太鹹，刺|激眼睛，我又浮出水面。康奇斯已經離開——可能去跟埃里厄爾談話，是她把唱片放到留聲機上；也可能是跟卡利班談話，他提著一桶正在腐爛的內臟；也可能是跟……我翻過身子，在水面上漂浮。只是聽到快速的腳步聲，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在眼前一閃而過，就引起這麼多聯想，實在很可笑。和圖書

「我在這地方捉到的章魚足足有一千隻。晚上還會有一隻游到這個洞裡來，可以輕易地把牠抓走。」

「你注意到了吧，需要的不是現實，連章魚都追求理想。」他身邊有一塊白色舊床單布，「誘餌」就是從上面扯下來的。我記得那是星期天的上午，是佈道和講寓言故事的時間。他從章魚的那一汪墨汁抬起眼來。「嗯，你喜歡這水和_圖_書下的世界嗎？」

我們的小船開出小港灣。在引擎隆隆作響的這時候，說話很不方便，我往水裡看，可以看到五、六十呎深，灰白色的亂石上佈滿了星星點點的黑色海膽。康奇斯的身體左側有兩個皺起的傷疤，一前一後，顯然是槍傷。右臂上方還有一處舊傷痕，我猜那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受的傷。他坐在那裡掌舵，看上去像個類似甘地一樣的苦行者。但是到達皮特羅卡拉維時，他站起來，熟練地用深色的大腿頂著舵柄。經過多年的陽光曝曬，他的皮膚已經變成了紅木般的赤褐色，同島上的漁民一樣。

在耀眼的陽光下，知了吱呀吱呀地叫個不停，昨夜的一連串事件似乎變得虛幻了，好像我是受了輕微的麻醉。但是我覺得頭腦十分清醒。我穿好衣服，刮了鬍子，下樓到柱廊上去吃早飯。沉默寡言的瑪麗亞端來了咖啡。

不久後，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堆巨大的石頭，個個奇形怪狀，光禿禿的，由於和它們靠得很近，所以全都比我在島上看到的要大得多。到了約莫五十碼的距離時，我們拋下了錨，康奇斯還遞給我一副浮潛面罩和呼吸管。這些東西當時在希臘是買不到的，以前我也從未用過。

「皮特羅卡拉維的水下景色很有趣，你很快就能看到。」

有人在敲門。透過敞開的窗戶往外看，天空一片燦爛。一隻蒼蠅從床上方的牆上爬過。我看了看手錶，十點半了。我走到門邊，聽見瑪麗亞穿著拖鞋啪啪啪地下樓去。

「人聲？」他一點不顯出驚奇。

「我發現布朗尼的水上景色很有趣。」我已經趕上他，和他並排走。「我在夜裡聽到人聲。」

他抬起頭來望m.hetubook.com.com著我。「那是因為你告訴我。」

「是唱片嗎？我從未有過類似的經歷。真是別出心裁。」他沒有回答，抬腳上了船，打開了引擎艙。我從固定在混凝土裡的鐵環上解開了船纜，蹲在小碼頭上，看他在小機房裡擺弄機器。「我看你是在樹林裡安裝了揚聲器。」

「妙不可言，像夢境一般。」

瑪麗亞從後面的房間走出來，我瞥見裡面有一張大銅床，牆上掛著更多的畫像和照片。她的嘴角一動，露出一絲笑意，但那是敷衍的，不是真誠的。用英語向她提問而又不顯出是在刺探情況是很難的；那就用希臘文吧，但以我的程度又辦不到。我猶豫了一下，看見她的臉像她身後的門一樣毫無表情，便打消了同她說話的念頭。

我吃完了早餐，端起盤子，沿著側廊下了台階，來到她農舍敞開著的門口。前面的房間被裝修成一間廚房。牆上掛著舊日曆、色彩鮮豔的薄紙板畫像，還有一束束的調味香草和青蔥，從天花板上吊下的食品櫥漆成了藍色，一切都與弗拉瑟斯島上其他農舍裡的廚房一樣，只是各種用具都比較講究，爐子也比較大。我走進廚房，把盤子放在桌上。

「我來吧。」我接過曲柄。「我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惹你生氣，我不再提它了。」

「可憐的東西。」

「康奇斯呢？」

「像人，像幾百萬年以前的人。」他把章魚扔到橫坐板底下。「你認為牠死了以後還有生命嗎？」

「你不願意說出那奇特的聲音是什麼，這樣的反應很正常，你說對嗎？」他做了個簡單的手勢要我上船，我上了船，坐在他對面的橫坐板上。「我只是想感謝你為我安排了如此奇特的一次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