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五
我迅速穿過大廳,來到前門,輕輕地把門閂拉開。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柱廊上,透過一個狹窄的拱形窗往裡看,馬上看到了康奇斯。他又開始彈起古鋼琴來了。我變換角度尋找那女子,而且可以肯定,誰都沒有足夠的時間穿過礫石地跑掉,可是她已經不在了。我又轉到他的背後,直到可以看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確實不在了。我想她可能在柱廊的前部,於是仔細環顧四周,四處空無一人。琴聲還在繼續。我站立著,一時沒了主意。她一定是從柱廊的另一端跑過去,繞到別墅後面去了。我低下頭,彎下腰,從窗戶底下跑過,偷偷地穿過幾道敞開的門,環視了菜園,又繞著它走了一圈。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從這條路逃走了。但是沒有任何人的蹤跡,也沒有任何聲音。我在那裡等了幾分鐘,康奇斯的琴聲停了,燈很快也滅了,他也不見了。我回到柱廊上,在黑暗中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深深的寂靜。只有蟋蟀在唧唧地叫著,聲音像水滴落在大井底。各種猜測不斷在我腦海中閃過。我看到的人,我聽到的聲音,還有那惡臭的氣味,都是真實的,不是超自然的。不真實的是沒有看到實施這一切的手段——沒有秘密的房間,沒有逃遁的場所——和任何動m•hetubook.com.com機。這個新的情形,即既是為了康奇斯也是為了我而「幽靈」登場的暗示,才是最令人困惑的。
這整個過程總共不會超過五秒鐘。門關上了,我站在黑暗中的檀香木地板上。我想,如果它是一個鬼魂,如果那女孩透明又無頭,也許我不會感到那麼驚奇。她的意思十分明確:這一切當然都是一個謎,但是康奇斯不應該以為這是謎;她穿漂亮的衣服是為他,不是為我。
音樂聲又起,但這一回是從樓下傳來的古鋼琴聲。敲擊發出的音樂隱隱約約地在石頭房子裡回響。有好一會兒我感到失望。似乎僅僅是因為康奇斯睡不著覺或者傷心,彈琴給自己聽。但是後來傳來了一種聲音,使我立即迅速跑到門邊。我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樓下的門一定也是開著的,因為我可以聽到古鋼琴機械裝置的撞擊聲。但是令我毛骨悚然的是幽靈般淡悠悠的八孔豎笛聲。我知道不是留聲機放出來的聲音,是有人在吹奏。樂聲停了,再次吹響時變成了更快的八分之六拍節奏。豎笛聲悠揚迴盪,吹錯了一個音符,又吹錯了一個,儘管演奏者顯然技巧嫻熟,能吹出很專業的顫音和裝飾音。
我光著身子走到樓梯口,從欄https://m.hetubook.com.com杆上往下看。音樂室外面的地板上有淡淡的光亮。我本來只打算聽一聽,不下樓去,但這樣光著身子實在太不像話了。於是我穿上套衫和褲子,光著腳爬下了樓梯。豎笛聲停了,我聽到了翻動紙張的窸窣聲——是從樂譜架上傳來的。古鋼琴開始彈出一個長段落,一個新樂章,雨絲一般溫柔,樂聲悄悄彌漫了整座房子,神秘而遙遠,十分和諧。豎笛也加了進來,以慢板式的緩慢和低沉開始,曾一度吹走了調,後來又恢復正常。我踮著腳尖走到敞開的音樂室門口,但是在那裡止住了腳步——感到自己像孩子一樣,過了就寢時間還出來淘氣。門大開著,但它是朝古鋼琴開著,我從門縫朝裡看,視線被一座書架擋住了。
她立即看到了我。我一動不動地站在石頭地板上。起初她似乎和我一樣感到驚奇,後來她的大眼睛迅速而神秘地轉向坐在古鋼琴前的康奇斯,然後又回過頭來望著我。她把絨毛刷舉到嘴唇處,輕輕搖了搖,示意我不要動,不要說話,她自己笑了。像一幅風俗畫——神秘:像在勸說什麼,但是她的笑很奇怪,她似乎是在跟我分享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是我們兩個人共同抱有的幻想,不屬於那個老頭子。她的https://m.hetubook.com.com嘴也很有特色,鎮定又頑皮,既神秘莫測又像要揭開謎團,既裝模作樣又像承認在裝模作樣。她又回過頭去偷偷看了一眼康奇斯,然後往前探出身子,用絨毛刷的末端輕輕捅了一下我的手臂,好像是叫我離開的意思。
我坐在黑暗中,希望有什麼人——我希望這人是「莉莉」——能出來解釋這一切。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個孩子,像個孩子走進一個房間,並意識到房間裡的每個人都掌握了一些有關他而他自己卻不知道的情況。我還感到受了康奇斯傷心的欺騙。「死去的人通過愛活著」,他們顯然也能通過扮演而活著。
但是我最希望知道的是誰在扮演莉莉。我必須知道那一張年輕、聰穎、豔麗的北歐面孔是誰的。我想知道她在弗拉瑟斯島上做什麼,她是從哪裡來的。我想知道謎團背後的真實。
至少有二十分鐘沒有任何聲響。康奇斯洗完澡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接著便是一片寂靜。寂靜持續的時間很長,後來我終於支不住,感到馬上就要睡著了。但是就在這時寂靜被打破了。他開門又關門,動作很輕,但不是偷偷摸摸。我聽見他下樓去了。一分鐘、兩分鐘過去了,我坐起來,下了床。
我等了將近半小時,一點動www.hetubook•com.com靜也沒有。沒有人來,我也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最後,我爬上樓去,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我一夜沒睡好。五點半瑪麗亞來敲門時,我醒過來,還感到像酗酒似的頭昏腦脹。
然而,一路走回學校還是很愜意的。一路上,清涼的空氣,柔和的天空由粉紅變成淡黃再變成藍色,仍在熟睡的灰色無形的大海、漫長的山坡上靜寂的松樹林,一切都令我心曠神怡。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走的是重新回到現實的路。週末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似乎正在逐漸遠去,被鎮定,像是做了一場夢。但是當我走在路上時,因為時值清晨,又是孤獨一人,再加上前幾天發生的一切,我竟產生了一種進入神話境界的最奇異感覺;體會到既年輕又古老是怎麼一回事,就像走在去見瑟西的路上的尤里西斯,像前往克里特島的路上的忒修斯,像仍在搜尋自己命運的伊底帕斯。我無法描繪這種感覺,完全不是一種文字可以描繪的感覺,而是一種極其神秘而具體的興奮感覺,是一種覺得什麼都仍然可能發生的感覺。似乎整個世界在過去的三天裡突然被重新塑造過,而且完全是為了我。m.hetubook•com.com
音樂停了,有椅子移動的聲音,我的心急速跳動,康奇斯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個聽不清楚的單詞。我把身體緊貼在牆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站在音樂室的門邊。是一個苗條的女孩,和我差不多高,二十歲出頭。她一隻手裡拿著一支豎笛,另一隻手裡握著一把深紅色的樂器專用小絨毛刷。她穿一件寬領、藍白條紋連衣裙,兩臂裸|露,有一邊的肘部上方戴著臂鐲,裙子幾乎長及腳踝,底部收窄。她的臉漂亮而迷人,但完全沒有曬過太陽,不施粉黛。她的頭髮,她的外形,她筆直的站立姿勢,一切都是四十年前的樣式。我知道自己認為眼前的女孩就是莉莉。顯然就是照片中的那個女孩,特別是珍品櫃上的那張照片。波提切利式的臉,灰紫色的眼睛。眼睛特別美,很大,橢圓形的眼眶稍稍彎曲,柳眉杏眼,孤傲冷漠,給她的臉平添一種天然的神秘,否則她的臉就會變得平淡無奇不完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