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六
親愛的尼古拉斯:
我們就這麼又隨意地閒扯了幾句,然後互相鞠個躬,各走各的路。他在這裡還要再待兩天,表示希望能和我再見面,好好聊一聊。但是我會很小心地提防,別再碰上他。
信由安轉寄。
「他請我下星期再去。梅利,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替你上兩次預備課……星期天中午到六點你替我值班。」星期天値班是一件輕鬆的工作,只要待在學校裡,在校內巡視兩趟就行了。
一星期來我越來越捉摸不透的還有阿吉亞瓦爾瓦拉的那一小群農舍。阿吉亞瓦爾瓦拉是布朗尼以東的一個小海灣,是一大片卵石灘,長了一大排高大的龍舌蘭,開出奇形怪狀的花,十二呎之巨,像大型枝形燭台,面對著大海。我悄悄鑽過樹林,來到這裡,躺在海灣上方長滿百里香的山坡上,遠望下面的農舍,想尋找不尋常的生命跡象。但是我只看到一個穿黑色衣服的婦女。我對這個地方進行了仔細觀察,發現這裡似乎不可能是康奇斯的「助手」居住的地方。不過它很開闊,很容易受到監視。過了一會兒,我沿著山坡上彎彎曲曲的小路朝著農舍群走下去。有一家門口的一個孩子看見我鑽出橄欖樹林,叫喊起來,小村子裡的人全出來了——四個女人,六個孩子,無疑都是島民。她們以農民特有的好客和熱情,給我端來了一小盤橘子醬,一小杯拉克酒,還有我要求的一杯儲水槽的水。她們的男人都出海打漁去了。我說我要去看康奇斯先生。他們似乎感到非常驚奇。他曾經來拜訪過他們嗎?他們的頭很快全都縮到一起,似乎從來沒有聽過這一說。我只好又聽他們講述行刑的故事——是那位年紀最大的婦女雜亂無章地講了一通,其中我至少聽出有「市長」和「德國人」的字眼。孩子們則抬起手臂,作舉槍狀。
「嗯,好。我考慮一下。」他吸食著湯匙裡的蜜。
終於盼來了星期六。這星期我m.hetubook.com.com已經多上了兩次課,星期天就沒有事了。我對學校的生活實在厭煩透了。上午的課一上完,我匆匆吃了午飯,就拎起行李朝著村莊直奔。對了,我對看門的老頭說——傳播我的謊言的有效途徑——我到海德拉度週末去了。走到看不到學校的地方以後,我立即從農舍中間穿過,從學校背後繞過去,踏上了前往布朗尼的小徑。但我並沒有直接到那裡去。
「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你……不,你這是在開玩笑。」
「對不起……你講法語嗎,先生?」他用法文說。
我以為你死了。我又孑然一身了。大致如此。我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再見你——我的想法是可以見。現在我已經來到雅典。我的意思是,我還沒有想好你是不是一頭蠢豬,再跟你攪在一起是不是瘋子。我忘不了你,即使當我和比你好得多的男孩在一起的時候。尼古,我有點醉了,也許我會把這封信撕掉。
我極為簡略地給他講了前一個星期第一次拜訪康奇斯的情況,盡可能把康奇斯和布朗尼說得十分單調乏味。
一星期以來,我一直不斷地在猜度康奇斯,但是沒有什麼結果。我想,在他所說的「把戲」中,我能看出兩個因素——一個是教誨的,另一個是審美的。但是在他設計得極為巧妙的各種夢幻背後,隱藏的到底是智慧還是瘋狂,我還說不清楚。從總體上看,我懷疑是後者。瘋狂比理智更加言之成理。
他舉起雙手表示不信。「當然,但是怎麼……我不相信。」
那個星期一,艾莉森的信我可能看了十幾遍,考慮著如何作出應對。我知道應該給她回信,但我的結論是,擱得越久越好。為防止它讓我不得安寧,我把它放進書桌底下的抽屜裡。上床後,我想到布朗尼,後來慢慢跌入了與那位神秘女孩種種浪漫的性幻想之中,儘管很疲倦,但卻睡不著。梅毒病的罪惡感已經使我有好幾個星期不再想與性有關的事情了,現在一發現自己無罪——康奇斯給了我一和*圖*書本教科書,我看了半小時,確定他的診斷是正確的——性|欲立即大為亢進。我又開始對艾莉森想入非非,幻想週末在雅典的旅館房間裡佔有她取樂的卑鄙行徑,想到群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從較好的動機出發,則想到她的孤寂、那種長期處於絕望狀態的孤寂。她那封並不講究也不很矜持的信中,只有一句話使我感到高興,就是那句簡潔的「信由安轉寄」,它把信中其餘部分的笨拙和餘怒都一筆勾銷了。
我說我是他的朋友。老婦人說,他在這裡沒有朋友。接著她又以略帶敵意的聲音補充了一句:壞人帶來壞運氣。我說他有幾個客人——一個金髮的年輕女孩,一個高個子男人,還有一個這樣高的年紀更輕的女孩。他們看見過這三個人嗎?沒見過。只有那位老祖母曾經到布朗尼裡面去過,而且是戰前很久的事了。接著,他們迫不及待、隨心所欲地問了我許多幼稚的問題,有關於我自己的,有關於倫敦的,有關於英國的。
「連山羊都沒有嗎?」
「啊,太好了。一千個感謝,先生。」
我說會,會講一點。
他們送給我一枝羅勒後,我才終於擺脫他們了。我沿著懸崖向內陸走,最後爬上了通往布朗尼的山脊。有一段時間,三個光腳的孩子陪著我,一起沿著人跡罕至的小徑行走。我們爬上了松樹林中的一個小山峰,隔著一片林海,可以看到遠處平頂的別墅。孩子們停住了腳步,似乎那別墅就是一個信號,叫他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繼續朝前走,過了一陣,我回過頭來,看見他們還依依不捨地站在那裡。我向他們揮揮手,他們沒有回應。
星期天的船送來了一封信。
「那你呢,尼古拉斯,週末玩得痛快嗎?」
好啦,如果我在雅典能休幾天假,我可能給你發一封電報;如果還像現在這樣忙,你就別想見我了。你可能不了解我現在的情況。我收到你的信,就知道你在那邊呆膩了,才會給我寫信。可我呢,還得喝醉了酒才能給你寫信,真討厭。外面還在下雨,冷得要死,我已經點上了爐火。天快黑灰濛濛的,慘兮兮的。牆紙被未熟的李子染成了紫紅色,真是見鬼了。你看了準噁心死了。
和*圖*書「你呢?」那位老祖母問道。「你是他的親戚嗎?」他們顯然把他看成是外地人。
他好像是丟了手杖頭上的金屬箍。他聽到它掉在地上,滾走了。我畫了幾根火柴,四下裡尋找,不一會兒便找到了那個小小的銅頭。
我說我多數週末都被學校的工作纏住,走不開。儘管下下週末即是期中假期,到時可能到雅典去,但是不能肯定。但是如果我去了,看看她倒也是一大快事。
「聽你說來,他跟我想像的一樣愚蠢。沒有女人嗎?」
「就是你現在該去的地方——墳墓啦。」
有一天晚上,我心情焦躁不安地向港口走去。大約是夜裡十一點,那裡幾乎空無一人,只有梓樹和一八二一年遺留下來的黑色古炮。在一家咖啡館喝了一杯土耳其咖啡和一點白蘭地後,我開始往回走。過了旅館之後,在那幾百碼混凝土的「海濱人行道」上,我看見一個個子很高的老人在路中央站著彎下腰,顯然在找什麼東西。我走近他時,他抬起頭來——在弗拉瑟斯島上,他的個頭確實鶴立雞群,穿著也很出眾,看得出是來過夏天的遊客。他穿一套淡褐色衣服,鈕孔上別一朵白色梔子花,戴一頂繫黑帶子的老式巴拿馬白草帽,蓄著山羊小鬍子。他手裡拄著一把手杖,手杖頭是海泡石做的。他表情本來就嚴肅,此時顯得更加沮喪。我用希臘語問他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
趁梅利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我趕緊跑去找他。我打定主意,在這個學校裡我必須有一個可靠的密友,而不必值班或不必和學生一起
和_圖_書在學校用餐的時候,唯一可能發現我不在校的老師,就只有梅利了。不過我不在的時候,他又恰好在雅典。星期一午餐後,我到他房間去坐坐,只見他把自己那胖墩墩的身子擱在書桌前的椅子上,一邊用湯匙從罐子裡蜜喝,一邊對我講著他在雅典逛窯子嫖妓的經歷。我躺在他床上,漫不經心地聽他說。海德拉是前往雅典途中的一站,但是要到那裡去不必搭雅典的船,因為兩地之間常常有輕帆船往來。那裡有一個可以說是處於萌芽狀態的藝術家聚居區,我選擇到這種地方去還是有些道理的。「就這樣辦。你該不會告訴別人吧?」
那個星期我到村裡去了幾次,查看有沒有什麼陌生人來,卻找不到我要尋找的三個人的任何跡象,只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從雅典被趕出來的三、四個太太和她們的小孩,一兩對老夫婦……這幾個老人家長得乾乾癟癟的,看得出來是靠領津貼過日子的,他們顫巍巍地進出費城旅館氣氛淒涼的大廳。
他考慮了一下,揮了揮湯匙,說:「就說你到海德拉去了。」
「沒有一點跡象。連小男孩都沒有。」
他取出一個皮夾子,我以為他是要付給我小費。他的臉部表情憂鬱,很像格雷科的筆下的人物。大概被別人煩擾到難以容忍的地步,又過了幾十年厭煩的生活,我想,於是自己就可能也變得很煩人,令人難以容忍。他沒有給我小費,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銅頭放進錢包,然後很禮貌地問我是誰,恭維我法語說得那麼好,是哪兒學來的。我們交談了幾句。他到這裡來才一、兩天時間。他說他不是法國人,而是比利時人。他發現弗拉瑟斯島「風景如畫,但還比不上得洛斯島。」
我拿起一盒火柴向他扔過去
和-圖-書。他來到這個小島上居住,一半出於遁世,一半出於他的癖性。在這裡,唯一有意義的活動是性|交和消費。他的青蛙嘴雙唇噘起笑了,他又把湯匙伸進了蜜罐子。她的信來得真不是時候。它使我意識到,我不想跟任何人分享布朗尼。第一次知道布朗尼這個地方之後,第一次和康奇斯見面之後,甚至到出現福克斯插曲的時候,我一直想把情況告訴別人——告訴艾莉森。現在看起來,我沒有這樣做倒是一件幸事。幸虧我給她寫信的時候也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儘管當時對這件事還不是看得很清楚。
一個人不可能在五秒鐘之內墜入愛河,但五秒鐘足以讓一個人夢見墜入愛河,尤其是在拜倫勛爵學校那樣單調乏味的男性團體裡。那一張半夜裡出現的面孔我想得越多,它就變得越是聰明迷人。她的教養、高傲、矜持深深吸引著我,就像當地漁民的燈光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吸引著魚群一樣。我提醒自己,如果康奇斯富甲一方,擁有莫迪里亞尼和波納爾的藝術作品,那麼他也就有足夠的金錢,在眾多的女子中間挑選最俊俏的佳麗了。於是我就認為他和那女子之間有某種性關係——不這樣想就太幼稚了。儘管如此,她回頭看他的時候,更像是女兒對父親的親切關心。
於是我立刻下床,穿著睡褲坐下來寫了一封信,很長的一封信,可自己看完一遍就撕掉了。第二次寫出來的短得多,我認為寫得恰到好處,既有悔恨的表示,又表現出充分的熱情和慾望,日後如有機會,讓她還會願意跟我上床。
那麼瑪麗亞呢?他們當然見過她了?但是情況並非如此,他們從未見過她。她不是弗拉瑟斯人,其中有一個人說道。
他在自己身上畫十字。「我將守口如瓶,如同身處在……在那個你都叫它什麼的地方?」
「告訴我,如果有人問起,你怎麼對人家說。我要讓他們以為我到別的地方去了。」
夜裡的音樂聲和歌聲呢?他們面面相覷,什麼歌聲?我並不感到過於驚奇。他們很可能是日出而起,日落而寢的。
「我見到了康奇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