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七
「是巴哈。」
最後是另一本法文書《十八世紀法國假面劇》,是一種裝幀豪華限量印刷的版本。書中有一張小小的白色書簽。我想起了海灘上的那本詩集,於是便翻開了夾書簽的那一頁,那裡有一段話加了括弧:
「恰恰相反。它是最準確的,只要你能學會。」他轉過臉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一種精確在科學上很重要。在……它並不重要。」但是我從來沒有發現它在什麼方面不重要。
「進入聖馬丁教堂高牆背後的來訪者,隔著綠色的草坪,有幸一睹小樹林裡被白色羊群包圍著的男女牧者的風采。他們並不總是穿十八世紀的衣服。他們有時候穿羅馬和希臘風格的服裝,並藉此把忒奧克里托斯的頌歌和維吉爾的牧歌演繹得淋漓盡致。甚至有人說,有些場面令人難堪——夏夜裡,月光下,有仙女從半男人半山羊的奇怪黑影處跑開……」
「無論如何,我對教書持諒解態度,因為我是為了教書才到這裡來的。」她迅速地看了康奇斯一眼,康奇斯以別人難以察覺的方式點了點頭。他正在扮演一種塔列朗式的角色:風度翩翩的老狐狸。
「我不知道上個星期我該不該進來。」
「對了,我們上星期見過面的。說準確點,當時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她在低下頭之前又衝我淡淡一笑,但絕無串通之嫌。
「是與其他星球進行交流嗎?」我的聲音毫不掩飾地表現出我的懷疑態度。
「你可以不要抱怨嗎?」她誠摯地看了我一眼,誠摯得很可愛而且有說服力。於是我心裡想,她一定是個演員,不是模特兒。
我望著莉莉。在我看來,她顯然受到了傷害。我腦海裡又閃過一個荒誕的念頭:她真的是一個失憶症患者,是他用某種手段搞來的一個漂亮的失憶症患者。就在此時,她瞥了我一眼,這一眼無疑是當代的,是走出角色之外的。這短暫詢問的目光從我身上移到康奇斯扭向一邊又轉回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頭上。我立時產生了一個印象:我們是對導演持相同懷疑態度的兩個演員。
「康奇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想告訴我什麼。」
「晚飯後有一個客人要來。」
他遞給我一杯酒。我們共同舉杯。
我說:「是很熱。」
他的目光仍然注視著我,不理她。「莉莉做事總是十分合我的心意。」
「一切高尚和誠實的事情都是枯燥乏味的,但總得有人去做。」
「對我來說並非如此。我覺得教書枯燥乏味。」
「從村裡來的嗎?」我面帶微笑問道,他搖頭的時候也在微笑。這是一個美好的黃昏,一望無際的天空和世界全都融合在落日的餘暉裡。遠處的群山呈灰色,像波斯貓毛皮的顏色,天空像一塊找不到切割面的巨大淡黃色鑽石。我還記得,有一次在村裡,也是這樣一個日落的黃昏,每一家酒館外的每一個人都轉身朝西看,猶如置身於電影院裡,千變萬化的天空便是銀幕。
「《法國假面劇》裡你做了記號的那一段話我看了。」
「還沒看。」
我同他一起走進他的音樂室,坐下來聽他彈奏D小調英格蘭組曲。用茶點的時候,我一直在等他表明他知道我看到了那位女子——他一定是知道的,因為夜間的音樂會顯然是為她的出場而安排的。但是我打算遵循自己以前的行動準則:除非他給我機會,否則一言不發。在我們整個談話過程中,我一點都沒插嘴。
「她不是真正的莉莉。」偽裝突然被揭開,我頓時成了洩了氣的皮球,這又是他意料中的事。
「這樣,也許明天晚上我們就可以做一件令人興奮的事。」
「你喜歡做什麼悉聽尊便。」
她打開手裡拿的一把孔雀藍小扇子,開始搧起來。她的皮膚很白。她顯然從來沒有做過日光浴。接著出現了一會兒奇特而尷尬的冷場,似乎雙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還是她打破了沉默,就像一個女主人盡責地在鼓勵飯桌上一個靦腆的客人一樣。
「教書一定是一個很有趣的職業。」
他搖頭。「你正在開始知其所以然,而不是知其然。」
我想說我喜歡你這種假面劇,不會破壞它。我說:「如果我還不知其所以然,我已經開始知其然了。」
「唔……當然。」我聳肩微笑。她低下頭,看手中的扇子。
我笑了。「照你說的辦。」
「這種語言不是很準確。」
他的目光依然沒有從我的身上移開。他鼻子旁邊的幾道皺紋被擋住了光,變得更深了。
她穿的一定是一九一五年的正式晚裝:一件靛藍色絲綢晚禮服外套,裡面是一襲緊身的象牙色連衣裙,用一種閃色布料做成,下身收窄,長及腳踝上方。窄底裙使她走起路來有所不便,但那步態確實十分迷人。她朝著我們走過來,身子輕輕搖曳,彷彿有所猶豫,彷彿飄飄欲仙。她的頭髮盤在頭上,是一種法蘭西第二帝國時代的髮式。她笑吟吟地望著康奇斯,但是我站起來的時候,她也從容地看了我一眼。康奇斯早已站起來了。她看上去舉止極為文雅,鎮定自若,充滿自信——因為甚至連她那一點緊張似乎也是經過專業訓練的——好像她剛從迪奧的試衣室裡走出來。當時我腦海裡立即閃過一個念頭:她是一個職業模特兒。現在說說老魔鬼。
https://m.hetubook.com•com一小時後,我又回到了小寢室。我看到床邊有幾本新書。首先是一本很薄的法文書,有封面的小冊子,作者為匿名氏,一九三二年在巴黎由私人印製,標題是《國際交往論》,我很容易就猜出作者是誰。還有一本對開本的《斯堪地納維亞的放蕩生活》。同上星期的《自然之美》一樣,《放蕩生活》裡面的作品全部是女性——斯堪地納維亞女人的各種姿態,有躺的、有站的、有跑的、有擁抱的,背景是冷杉樹林和斷崖絕壁間的峽灣。我不太喜歡那些帶有女同性戀色彩的東西,這也許是因為我對康奇斯多元性格中的一個方面已經開始有所反感,那就是他特別喜歡與同性戀有關的事物和文學。當然我也不是清教徒,起碼我對自己說不是。我還太年輕,不曉得必須對自己說什麼本身就已經露了馬腳,自己的性行為放蕩不羈並不等於就能處變不驚。我是英國人,因此當然是清教徒。我把畫冊看了兩遍,那些畫片顯然與餘音繞耳的巴哈音樂格格不入,極不和諧。
「除了問問題。」他淡淡一笑。「我的小冊子你看過了嗎?」
我終於開始明白了這段話的意思。布朗尼所發生的一切純屬私人假面劇性質。毫無疑問,這段話對我是一種暗示:出於禮貌和我自己的快樂,我不應該刺探幕後的情況。我為自己在阿吉亞瓦爾瓦拉所問的問題感到慚愧。康奇斯顯然喜歡在晚上講究一點小禮節,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我盥洗之後換上了一件白襯衫和夏季套裝。我從自和_圖_書己的房間出來,正要下樓的時候,他寢室的門敞開著。他叫我進去。
我們都聽到了腳步聲,跟我以前聽到的一樣,輕輕走在下面礫石地上的腳步聲,似乎是從海上走過來的。康奇斯敏捷地看了我一眼。「你千萬別問問題,這是最重要的。」
他坐在書桌旁,正看著他剛寫的一封信。我在他背後等了一會兒,他寫信封的時候,我再次欣賞了波納爾的畫作。另一端有個小房間的門半開著,我瞥見了裡面的衣服和一個衣櫃。那只是一個梳妝室。在敞開的門旁邊,桌上莉莉的照片似乎在盯視著我。
我瞟了她一眼。「這算是你的福氣了。」
「我不知道妳對學校了不了解,但是——」我停下來,讓她有機會回答。她只是微笑地搖搖頭。「我認為他們對學生逼得太緊了,而我卻愛莫能助,真叫人喪氣。」
「是的。跟天上。」頭上正是繁星密布的天空。「甚至跨越天空。」我看見他低下頭來,望著西邊那一排黑色的群山,算是做了一個可以看得見的類比。
「把她當作失憶症患者好了。」
「不要一下子跳到結論上去。」他突然笑得很燦爛,這是很罕見的。「好吧。剛才我講到哪裡了?但是首先我必須提醒你,今天晚上我給你的不是一段敘述,而是一個人物。」
一陣沉默。康奇斯打破了沉默。「現在我來給你們講,我離開英國之後的情況好嗎?」
「恐怕我還沒有碰到過失憶症患者。」
我壯著膽子開了個玩笑。「跟天上——他們講希臘語還是講英語?」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力圖讓這句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側過頭,注視著房門。我也轉過頭去。這時我才意識到,燈放在我背後,是為了她進來的時候能照到她。她真進來的時候,可真讓人激動得透不過氣來。
「莫里斯告訴我,說你對自己的工作不完全滿意。」她提到莫里斯的名字時用的是法語發音。
「還有你。」他做了個鬼臉,但我可以看出,他並沒有不高興,儘管他拉我跟他一起去給蔬菜澆夜水,並以此來掩蓋他的得意。
「不會的。請講吧。我喜歡聽莫里斯講。」
「今天晚上咱們就在樓上喝酒。」
「我希望我不必放棄你安排的其他奇遇。」他揚起頭,那姿勢在希臘表示不。他似乎有點緊張,注視著我背後的寢室門。這使我想起了那頭一天。我轉過身,可是一個人也沒有。他說:「你知道是誰嗎?」
他大約有十五秒鐘沒有回答,也沒有笑容。「他們用感情當語言。」
她伸出手來,我握了一下。冰https://m.hetubook.com.com涼的手,沒有用力。我觸摸到的是鬼。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但是她的目光什麼也沒有洩漏。我說:「妳好。」但她只是稍一欠身,就算是回答了。然後她轉過身,讓康奇斯為她脫下外套,搭在他自己的椅背上。她的肩膀和雙臂裸|露;很粗的臂鐲,是黃金和烏木做的;很長的項鍊,看上去像是藍寶石的,但是我想很可能是人造寶石。我猜她大概二十二、三歲。但是她身上有某種因素使你感到她的年齡要大得多,大十歲。那是一種冷靜,不是冷漠或者漠不關心,而是一種無憂無慮的超脫,能令你在炎熱的夏日想起清涼的那種冷靜。
她在椅子上坐定,十指交叉,對我淡淡一笑。「今天晚上很熱。」
「妳知道……」對話就這樣進行著。我們坐在那裡,以這種荒唐而做作的方式,談了大約十五分鐘。她提問,我回答。康奇斯說得很少,把對話留給了我們。我發現自己講話變得很拘謹,似乎我也在裝扮成是在四十年前的一個客廳裡。這畢竟是一齣假面劇,我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或者說是過了一會兒之後我才開始這麼想的。我發現她的態度中帶有一點屈尊俯就的成分,我的理解是她想突出自己,也可能是在考驗我,看我能不能同她演對手戲。我想,我有一、兩次從康奇斯的眼睛裡看出他有點幸災樂禍,但我不能肯定。不管怎樣,我覺得她無論是靜還是動(表演)都美麗絕倫,對此根本不屑一顧。我認為自己是女人美貌的鑒賞家,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可以作為鑒賞其他一切女人的標準。
「她也不是扮演真正莉莉的人。」
「好好看一看。」
咖啡端上來,倒進了杯子,燈被移到我背後的桌子上,這樣可以照到康奇斯的臉。我們都在等待。
「如果會使蒙哥馬利小姐……感到厭煩就別講了。」
在我這個外行的看來,康奇斯彈得天衣無縫,他和音樂完全融為一體,無須「詮釋」,無須取悅聽眾,無須滿足某種內在的虛榮。我想,就是巴哈本人來演奏,也不過如此了。他的演奏雖然不失節奏或表現形式,但是速度比最現代的鋼琴家和古鋼琴家慢得多。我坐在裝有百葉窗的涼爽房間裡,注視著閃閃發亮的黑色古鋼琴後面那顆略微低下的禿腦袋。我聽到巴哈的作品如行雲流水,一瀉千里。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彈奏偉大的音樂作品,像欣賞波納德的作品時一樣受感動,儘管受感動的方式不同,但畢竟是受了感動。他的人性再一次上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當我聆聽音樂的時候,我產生了一個想法,即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www.hetubook•com•com方我都不想去;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東西,證明我有生以來的全部經歷都是正確的,因為我的全部經歷集中到一點,即是當時我在那個地方。康奇斯談及他初到布朗尼的心境時,曾經談及迎接未來,以及感覺到生命在一個支點上得到平衡的狀態。而我現在,正在經歷他所說的這種境界,那是一種新的自我接受,接受自己現有的精神和肉體狀態,接受自身的缺點和優點,沒有其他的機會或選擇;這也是在認識自身的一種新潛力。過去,我對潛力的理解是建立在各種野心的幻想上,與現在的理解大相徑庭。而在此刻,我過去生活中的雜亂無章、自私自利、弄虛作假、背信忘義,一切全都可以獲得理清,可以變成建設性的資源,絕不是產生混亂的根源,而這正好也是因為我沒有其他的選擇。這絕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才下決心去更新什麼道德觀念,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接受了自己的現狀的時候,就再也不會去刻意追求自己應該達到什麼目標,儘管是如此,這似乎還是讓自己前進了一步——也是向上的一步。
純粹的英國口音。出於某種原因,我希望聽到她有外國口音。但我可以準確地說出這種口音是從哪裡學來的,跟我一樣,是從寄宿學校,從大學學來的,有一位社會學家說這種口音曾主導一萬年。
我們走到陽台上去。那裡有兩張桌子,一張擺好了酒和酒杯,另一張擺的是晚餐食具。我馬上發現餐桌旁有三張椅子。康奇斯看出我注意到了這一情況。
「除了問問題。」
老魔鬼先吻了她的手,然後開口。「莉莉,讓我介紹尼古拉斯.于爾夫先生。這是蒙哥馬利小姐。」
「那只是一個隱喻,但可能有所幫助。」
「她生活在現在。她記不起她自己的過去——她沒有過去。如果你問起她的過去,你只會使她心神不安。她很敏感。她就不會想再見你了。」
康奇斯說:「爾夫就是我提起過的那位年輕教師。」他已經完全改變了腔調,幾乎是唯命是從了。
「當然。我早想看了。」
我看到了康奇斯曾經對我訓練過的那種文雅,但是她的文雅帶有戲弄色彩,因為她的臉,特別是她的嘴,藏不住她的智慧。她看我的時候,總是有點斜著看,好像是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不是與她所扮演的角色有關,而是對生活總體而言的;似乎她也一直在從石頭腦袋上吸取教訓。在我的想像中,她應該是更明朗但不那麼自信的。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也許是因為前一個星期她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比較家庭化的形象。
他彈完了,注視著我。「你使語言變得蒼白無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