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八
「妳在戲弄我。」
「你以後會明白的。」
「也許我們對互相了解的……興趣程度並不一樣。」她把目光投向黑夜。我有點惱火了。
「我的外套。」
「非常想看。」
「那是大海。妳在無中生有嗎?」
「我們是指誰?」
「我在任何地方的時間都不長。」她迅速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因為她的微笑而變得很溫柔。我們已經繞過陽台的另一側,進入寢室牆角投下的陰影裡。
「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確實住在那邊。」
「我在阿根廷只遇到過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年夏天,一位朋友帶我到安第斯山諸省去旅遊。我了解到印地安苦力和南美加烏喬牧人受剝削的悲慘處境,我迫切感覺到應該為貧困階層犧牲自己。我們看到的種種現象使我下定決心要當一個醫生。但是要走這一條新選擇的道路並不容易,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醫學院不接受我。為了能被錄取,我不得不日夜攻讀一年,學習科學知識。
我笑了。「也不喜歡『女演員』這個字眼,對嗎?」
「這只是我和他第三次見面。」她似乎在等著我接過話頭。「他邀請我來,我很感激,尤其是——」
我猶豫了一下,回過頭去取那件靛藍色外套。康奇斯還在室內。我轉回來,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冷不防從側面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似乎是要鼓起我的勇氣,也許和圖書是要讓我確認她就是原來那個溫柔的莉莉。她的目光仍舊越過空地,投向樹林。「妳為什麼要這樣做?」
「是一個預言。」桌上有聲音傳過來。她轉過頭去看,接著又直視我的眼睛。此時她的表情跟我第一次在音樂室門邊看到的一樣:既頑皮又詭秘,此時還顯得楚楚動人。「請假裝一下。」
「爾夫先生很通情達理。」
「別。」她的聲音有點尖利。「這我真的不能容忍。」我猜出她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陰影裡來了,這樣我就看不清她的臉。
她把目光投向海面,聲音突然變低、更有誠意。此時她已走出角色。
她轉過身,靠在護牆的邊緣上,這樣我們的臉就朝著相反的方向。她終於選定了答案。
我隱約可以看出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們彼此站得很靠近,一股香水味環繞著我們。
「如果你打網球,我必須也打網球回擊。」
「奇怪。我從未見過妳的房子。」
她對我微笑,坐下來,手托著下巴沉思了一陣。康奇斯已經為她倒了一小杯薄荷甜露酒,她抿了一接著,康奇斯指向放在我位置上的一個信封。
「這是一個許諾嗎?」
「也許是你在戲弄自己。」
一片靜默。
「這樣互相之間就可以不講禮貌是嗎?」
康奇斯說是要去拿一份宣言,去得也太久了。她的目光尋找著我的目光,有點https://m•hetubook.com•com游移,但是我保持沉默,於是她把目光移開了。像要抓一隻野獸一樣,我輕輕地伸出一隻手,把她的頭轉過來,但是此時她的神情堅定,彷彿是在告訴我不得無禮,於是我把手縮了回來。然而我們的目光依然對視,她的目光傳遞出一種暗示和警告:巧用心計也許能贏得我的芳心,但來硬的休想得逞。
「得了吧。在他面前,沒錯。我是說,天啊,咱們都是英國人,不是嗎?」
「我們是一群男女演員,于爾夫先生,你也包括在內。」
「他的其他來訪者和我本人。」連引號我都聽得出來。
「這件事妳做得很有魅力。可是這玩的到底是什麼把戲?」
「但是後來戰爭結束了。不久我父親死了。雖然他永不饒恕我,也不饒恕我母親幫助過我,我們母子先是走進他的世界,後來又走出了他的世界。但是他畢竟是我的父親,他沒有給我招來麻煩。據我所知,我失蹤的事一直沒有被當局發現。父親死後,給母親留下了一份足夠的遺產。這一切的結果是我又回到歐洲,同母親在巴黎定居下來。我們住的是一套舊公寓房,很大,正對著萬神廟,我開始認真習醫。後來,在醫科學生中逐漸形成了一個團體。我們全都把醫學當成一種宗教,甚至給自己的團體起名叫『理性學會』。我們設想全世界的醫生都團hetubook.com.com結起來,形成了一個科學的、恪守職業道德的精英集團。在每一個國家裡,在每一個政府中,我們都應該成為道德高尚的超人,我們要消滅一切蠱惑民心的政客集團、一切追逐私利的政客、一切反動和沙文主義。我們發表了一份宣言。我們在納伊的一家電影院裡舉行公開集會。但是共產主義運動的成員們得到了風聲,他們罵我們是法西斯分子,搗毀了電影院。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又舉行了一次集會。一群自稱基督教青年民兵——天主教極端分子——的人也來參加。他們的行為——如果不是他們的面孔的話和那些共產主義分子如出一轍。他們竟然稱我們為共產主義分子。這樣一來,我們要讓全世界烏托邦化的宏偉計畫,便在兩場扭打之中宣告破產了。留下來的是賠償損失的鉅額賬單。我是『理性學會』的秘書。輪到每個會員支付自己的一份賠償金時,出現了極端不講理性的情景。毫無疑問,我們這是咎由自取。哪怕是傻瓜,都能為建設一個更理智的世界制定出一套計畫,只要十分鐘,五分鐘就夠了。但是要指望人民理性地生活,無異於要求他們靠吞食鴉片過日子。」他向我轉過臉來。「你想看我們的宣言嗎,尼古拉斯?」
「我?」
「接發球接得真漂亮,蒙哥馬利小姐。」
「可以互相了解。」
她的表情絲毫沒有認和-圖-書輸,也沒有放棄自己角色的意思。
「這樣說我可就要繼續戲弄你了。」
她莞爾一笑,低下了頭。「耐心點。」
「當然。在這個世界的舞台上。」
「必須?」
「好。但只在他面前。」她挽著我的臂膀,我們一起朝他走去。他對著我們疑惑地搖了搖頭。
「我看是你的觀察方法不對。」
我想到了一個答案。「妳住在遊艇上?」
「就這宣言。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待會兒看吧。末了有一篇寫得很有力的匿名批評文章。」
我模仿她拘謹的聲音。「我可以,我能問妳……現在住在哪裡嗎?」
「莫里斯一定叫你不要向我提問題。」
「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在那裡住了將近四年,直到一九一九年春。我同叔父阿納斯塔斯奧斯吵架、我開英語課、我教鋼琴。我有一種從歐洲被永遠流放出來的感覺。我的父親永遠不再對我說話,也不給我寫信,但是過了不久,我開始收到母親的信。」我瞥了一眼莉莉,但此時她已經又回到了角色之中,正以禮貌的表情注視著康奇斯。燈光使她變得儀態萬方。
「是為莫里斯?」
她轉過臉來,望著我,用平靜而又極為清晰的聲音說:「爾夫先生。」
「我沒有不友好的意思。」
這下可把我鎮住了。她走過去,站在陽台另一端的護牆邊,眺望北邊的中央山脊。海上的空氣無精打采,在我們背後輕輕拂動著。「請你hetubook.com•com給我披上衣服好嗎?」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立刻有了單獨與莉莉在一起的機會。但是我還沒有想好怎樣開口——即讓她知道,我看不出為什麼康奇斯不在,她還要繼續假裝相信——她就站起來了。「咱們來回走走好嗎?」我走在她身邊。她只比我矮一、兩英吋。她走得很慢、步伐很小、有點不自然,她眼望著大海,避開我的目光,現在似乎顯得很羞澀。我環顧四周,聽不到康奇斯的聲音。
「『來訪者』這個字眼聽起來有點怪。」
「在陸地上。」
「我很高興。」
「不是為我。是為莫里斯。」
「莫里斯不喜歡『鬼』字。」
「我去拿,順便也取些白蘭地來。」
「我無法想像自己會對誰表現出更大的耐心,或者更容易輕信誰。」
「我討厭被人家戲弄。」她假裝微微點頭。她的脖子很美,是奈費爾提蒂式的。康奇斯房間的那張照片看上去下巴太大,實際上並非如此。
她的恭維話只說了一半。「我們都很愛他。」
「不能容忍什麼?」
她又轉過頭去面對大海。「你喜歡莫里斯嗎?」
「一切都好說。」
「你到這裡來的時間長嗎?」
「就在那邊。」她用扇子一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