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九
「他在比利時有大莊園,在法國、德國有投資。但是他的大部分錢財是從剛果的各種企業獲得的。吉弗黑黎德和雅典的巴特農神廟一樣,是建立在黑心基礎上的。」
「第一眼看上去,他還顯得過分陰鬱。在大公爵般的尊嚴底下,隱藏著深深的憂傷。像演員儒韋,但沒有他的諷刺意味。後來,我才發現他並不見得那麼可憐。他幾乎一言不發,就坐進了一張沙發,聽我彈琴。我彈完時,他又幾乎一言不發就抓起他的帽子和琥珀頭手杖……」
「我還住在他的房子裡。他放在那兒的樂器現在都在奧丹涅我的城堡裡。」
「我以為妳是獨生女。」
他指向天空。「我認為,你我都會同意,為了給我們上神學課而設計這一切的神,嚴重缺乏幽默感和想像力。」他停頓了一下。「如果你願意,你有完全的自由可以回到學校去。也許這樣會更明智些。」
「他把米拉貝利太太鎖在房間裡。但是在他的私人小教堂裡,他收藏一件在我看來更加淫穢的東西,裝在中世紀早期莊嚴的聖盒裡,看上去像萎縮的海參。德康稱之為『神聖的一員』,這絕無幽默之意。他當然知道,純粹軟骨的東西不可能保存那麼長時間。在歐洲至少還有十六個『神聖一員』,多數來自木乃伊,不過全都被證實是假的。但是對德康來說,它只是一件收藏品,而它對宗教或者對人的褻瀆,他完全不予理會。一切收藏都是如此。它不允許道德本能的存在。最終是收藏品佔有了收藏者。
「這一回可能是真的。」
我用尖銳的目光望著康奇斯。他已經轉過身,講話的時候眺望著大海。他似乎喜歡如此。莉莉迅速而小心地把手指舉到嘴唇上。
礫石地,空地,樹林。我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阿波羅從側面舉起號角,吹出了不同的音調,持續的時間更長,但更緊急,似乎是要喚回迷失的獵犬。莉莉慢悠悠地說,目光仍未從他身上移開。「那是在另一個世界。」我還沒來得及對她進一步追問,她又指向我們左邊農舍以外的地方。樹林裡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到別墅這邊來,一個微亮的人影從那裡的黑暗小道中奔跑出來。手電筒光線移到她身上——是一個女孩,也是全身赤|裸,只穿著古式涼鞋鞋帶綁到小腿肚上。她也許並非全|裸,可能剃去了陰|毛或者穿著三角褲。她的頭髮在腦後梳成古典式。同阿波羅一樣,她的身體和臉也白得很不自然。她跑得太快,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她朝我們跑過來時曾回頭張望,有人在追趕她。
「我同意。」我把酒喝下,然後對他謹慎一笑。「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奇怪的是,這句話似乎又使他回到了原先的情境之中,他好像是忘了——或者認為我對他的故事不會再有興趣了。他猶豫了一陣,然後又坐了下來。
「那麼你就無權過問了。」
「布朗尼也是如此嗎?」
我對莉莉說:「這是什麼?」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略微偏向大海。「每當我看到這樣一張照片,上面是成群結隊熙熙攘攘的中國農民或是軍人的隊伍,每當我看到一張廉價的報紙,上面擠滿了為大量生產出來的廢物做的廣告,看到各大商店出售的廢物本身,或者看到美國強權之下的世界和平的種種恐怖現象:因為人口過剩教育不足,文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被斥為平庸,還有,當我看到德康時——每當我看到缺乏空間缺乏風度時,我也會想到他——我就想,多少千年之後,有一天也許會出現一個世界,清一色這樣豪華的城堡或可與之媲美的建築物,清一色這樣的男人和女人。他們不必從不平等和剝削的腐爛肥料堆中像蘑菇一樣生長出來,他們可以通過控制和安排成長出來,就像德康在吉弗黑黎德的小天地裡一樣。阿波羅將重新執掌大權。狄奧尼索斯將回到他原來的陰影中去。」
「我希望會很快。」
「有一天,他的一個僕人介紹一個女孩子到城堡裡去做事。德康聽到有一個女人在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有一個窗戶開著,也許是她有點醉了。他派人去調查,究竟是誰把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弄到他的家裡來。結果查出來是一個汽車司機,一個機器時代的人。他立即被解雇。事後不久,德康到義大利訪問去了。
莉莉在康奇斯身邊彎下身子對他低聲說話,最後終於直起身來,朝著我走回來。現在她的眼睛裡已經有了一點心領神會的神氣:無疑很想知道我對剛發生的事作何反應。我莞爾一笑,頭稍微動了一下:印象頗深但沒有受騙……我還非常小心地讓她知道,我也不感震驚。她笑了。「我得走了,爾夫先生。」
我讓她把我帶到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原先站立的地方,陽台的東端。她凝視著下面的樹林,我望著她的側影。
「讓我們為互相有了更深的了解而乾杯,尼古拉斯。」
我回頭看去,只見康奇斯仍坐在原處……我又看看莉莉,她毫無表情地注視著那個人,看得頗為專注——她以前似乎已經看見過排練,現在正好奇地看著全部表演——這使我打消了想開玩笑的念頭。我立即意識到,布朗尼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的男青年,這比表演本身更讓我感到震驚。
我回過頭來看仙女,看到了她的白色後背和凌亂的頭髮,還有幾乎精疲力竭的雙腿。她衝進了沿著山坡向海邊綿延的樹林,消失了。接著,情節急轉,扣人心弦。從我們站著的地方底下射出一束強得多的光線。在第一個女孩剛消失的地方,在地面先有一點隆起然後陡然向海灘急降的地方,又站著另一個人,最惹人注目的一個,是一個身穿橘黃色寬大長袍的女人。袍長及膝,下襬是血紅色的。她腳蹬黑色厚底高靴,銀色脛甲,看上去像個令人生畏的戰鬥劍士,與裸|露的肩膀和雙臂形成了奇異的反差。她的皮膚也白到不自然的程度,雙眼由於黑色的化妝而變長,長髮甩在背後,樣式古典但又略顯兇相。肩上掛著銀色箭筒,左手執銀弓。她的姿態和扭曲的臉著實令人不寒而慄。
他走了。
她朝康奇斯坐的地方走過去。我看見她彎下身子低聲細語說些什麼。我回過頭來望著東方。一個黑影正朝著樹林移動:是薩特。下面的柱廊上傳來了小小的聲響,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椅子,椅子腿發出刮擦聲。另外有四個演員,兩個搞照明的人……這一場演出的技術裝置和其他一些小插曲,開始顯出和真正的超自然事件一樣神秘的神色。我試圖想像,旅館旁邊路上的那位老人和我剛剛親眼目睹的場面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我認為,在康奇斯講述的過程中,我已經抓到了德康性格的本質。他講的是他和我——兩相比較,何其相似,不可能有別的意思。不歡迎提任何問題……我沒有能力對他作出評判……朋友很少,沒有親戚……但是這和剛發生的事情的聯結點又在哪裡呢?
號角再一次吹響,但是聲音更高更近,太靠近房子,即使不是晚上,因為有護牆,我也無法看清任何東西。康奇斯依然穩坐不動,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莉莉站起來,伸出一隻手。「跟我來。」
「為什麼要看中什麼人呢?為什麼要看中什麼東西呢?」
莉莉挪動了一下,似乎是想把我的注意力從平淡無奇的事情上轉移開。「請原諒我離開一下。」
「在後來的一次訪問中,他帶我參觀了一個鎖閉著的畫廊。裡面收藏著大量機械玩具——有木偶,有的幾乎跟人一樣大,好像能走路、會呼吸,栩栩如生,取材於霍夫曼的故事。一個人在指揮一支看不見的管弦樂隊。兩名鬥士在決鬥。一位歌劇女主角演員的嘴裡唱出了〈女傭作主婦〉的詠歎調。一位女孩向一個男人行屈膝禮,他鞠躬還禮,然後兩人一起跳了一曲呆板古怪的小步舞。但是最重要的收藏品要數機械情婦米拉貝利。一個裸體女人,塗脂抹粉,皮膚細膩。開動之後,她就躺在褪了色的四柱床上,屈膝,兩膝兩臂一起張開。當她的主人趴到她身上,她的兩臂就合攏來抱住他。德康特別珍愛她,因為她有一個裝置,可以確保永遠不給自己的主人戴綠帽子。除非你用一定的壓力推動她腦袋後面的一根小操縱桿,否則她的雙臂如同老虎鉗般緊緊相扣。如果有人試圖與她通姦,連接在強彈簧上的一把匕首會向上彈出,刺穿他的腹股溝。這一可憎的玩意兒是十九世紀初義大利製造的,為土耳其的蘇丹製造的。德康演示她的『忠貞』時,轉過身來對我說:『這是她最逼真的部分。』」
我咧著嘴笑。莉莉看見了,但她低下了頭,並不學我的樣,似乎還暗示我別這樣。
「我們都是兩者都喝。但是他的意思是,應該經常問這個問題,不是當作格言,而是做一面鏡子。」
她把扇子舉到唇邊,就像她以前舉起豎笛毛絨刷一樣,並偷偷地指向康奇斯。我看著她走進屋子消失了,然後走到他的桌子旁,站在另一面。他似乎已經從催眠狀態中恢復過來了。他的眼睛比平時更加炯炯有神,像黑色的啟明星,甚至像水蛭,更像科學家的檢驗實驗結果和實驗品的狀態時的眼睛,而不像是一個主人在盛情款待客人之後希望得到客人的讚許。我知道他知道我心亂如麻,儘管我站在自己的椅子後面,臉上是與莉莉談話時的那種疑惑的微笑,低下頭望著他。然而我也知道,他已經不再指望我相信他要我相信的東西了。我坐下來,他仍然凝視著,我不得不開口說話和*圖*書。
「請叫我尼古拉斯。」但是不管她可能會說出什麼答案,都事先給截住了。在別墅和瑪麗亞的農舍之間出現了一道光線,不很強,是小手電筒射出來的。在光線中,有一個人站在大約六十碼之外的樹林邊緣上,像一尊大理石雕像。當我看清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時,不禁又是大吃一驚。他距我不遠,我剛好勉強能看清他黑色的陰|毛和淺色的陰|莖。他個子很高,身體強壯,扮演阿波羅很合適。他的眼睛大得有些誇張,好像是化妝化出來的。他的頭上有一道金色的光環,一項桂冠。他面對著我們,文風不動,右手放在腰部,拿著一碼長的號角,像一彎狹長的眉月,末端呈喇叭狀展開。幾秒鐘後,我突然想到他的皮膚白得不自然,隱隱地發出微弱的磷光,他的身體和臉都是經過化妝的。
我輕聲說:「別再談這件事了。」但是我沒有得到回答。她的眼睛裡有一絲極難察覺到的笑意。她很嬌美地咬了一下嘴唇,然後提起裙子對我行了個鬼魂般的屈膝禮。
「他喝的是浪嗎?」
他停住了,似乎是要讓我猜,但是我一聲不吭。
「我看出了他生活方式中的毛病,同時也發現自己很迷戀他那種生活方式,也就是無法用理智來支配自己的行動。我忘了告訴你,他有許多尚未發表的十七、八世紀音樂手稿。他的音樂殿堂是一個洛可可式長廊,褪淡了的金色和波摩娜綠色,總是沐浴在陽光裡,像果園一樣幽靜。在這樣的殿堂裡,坐在一台豪華的老式古鋼琴前彈琴,盡享其樂,總會產生同樣一個問題:罪中樂。為什麼如此完全的快樂會是一種罪惡?為什麼我相信德康就是罪惡?你會說:『因為孩子們都快餓死了,而你卻在陽光下彈琴。』但是,難道我們就永遠不應該有豪華住宅,不應該有高雅的情趣和各種享受,永遠不應該讓我們的想像自由馳騁嗎?即使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國度也應該有自己的目標,必須向更高的境界發展,這種境界只會讓生活於其中的人享受更高的快樂和更富足的幸福。
這話使他頗感得意。他靠在椅背上,笑了。「我親愛的尼古拉斯,人們不斷地說你剛才說過的話,都說了一萬年了。儘管人可以對神這樣說,但是所有的神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他們從不回答。」
「我們從不討論宗教或政治。他參加彌撒,但是我認為,這僅僅是因為參加宗教儀式是培育美感的一種形式。從某些方面看,他是一個極其單純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時刻被巨大的財富所包圍的緣故。自我否定對他來說是不可理解的,除非它是審美強化訓練的一個組成部分。有一次我和他站在一起,看一列農民在燕菁田裡勞動,那情景簡直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米勒作品。他只說了一句話:『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這就是美。』最嚴重的社會對峙和貧富懸殊,可能刺痛最庸俗的暴發戶的良心,但對他卻不構成任何刺|激。生活兩極分化的生動事例,除了當作談資取樂之外,對他毫無意義。
「我跟著僕人從城堡後面井然有序的大花園走過,沿途經過方形樹籬,雕像和剛耙過的砂礫場,然後穿過一座植物園,來到小湖邊。越過平靜的湖面,透過十月的枝葉,我看到在前方大約百碼之遙的一小塊地方,有一個東方色彩的茶室。僕人向我鞠了躬,讓我獨自走過去。我沿著湖邊的小路走,跨過一條小溪。沒有風。薄霧,靜寂,美麗而令人憂鬱的平靜。
「但是他的一生並不是都在和死的東西打交道。他在城堡頂上設了一個觀象台和一個設備精良的生物實驗室。他每次到公園裡去,都不會忘記帶上一小套試管,用來抓蜘蛛。我認識他一年多之後,才發現他還有這樣一個怪癖。實際上,他是當時最有學問的業餘蛛形綱動物學家之一。甚至有一個種的蛛形綱動物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知道我對鳥類學也有所了解,他很高興。他鼓勵我專攻鳥類聲音語義學。
「你肯定認為他們不僅僅是在表演?」
她笑不大出來。我的手被輕輕捏了一下。「老實點,好好看。」
「這要取決於我下一次在什麼時候被從遠古的睡眠中喚醒過來。」
「如果我說是,你會馬上離開嗎?」
「祝賀妳的朋友們演出成功。」她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眨巴著眼睛,似乎知道自己被戲弄了。
我指向東方,指向他的背後。「這一切——只是為了給我上神學課嗎?」
「利他行為——他稱之為清教徒中的魔鬼——令他深感困惑。例如,從十八歲起,我就不吃野鳥,無論烹製成何種形式。如果我吃野雀或者野鴨,很快也就會吃起人肉來。這對德https://www.hetubook.com.com康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就像樂譜上出現了一個錯誤的音符。他不相信會有這等事,但是我明白無誤地拒絕了他的雲雀肉餡餅和塊菌炒丘鷸。
這顯然是《法國假面劇》中提到的手法「醜聞再現」。果真如此,我可一笑置之,並且可以耍手段讓有關精神的謬論舊話重提。但是我越來越嗅出康奇斯的娛樂中有某種骯髒的意圖。陰|莖,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的女孩……我有一個預感,遲早也會叫我參加表演;這只是讓我準備好去進行更神秘的冒險的開端,是一個社團,一種崇拜,我說不清是什麼,在這裡,米蘭達不管用,而卡利班卻大行其道。同時我還產生一種非理性的忌妒,這一幫人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竟敢侵犯「我的」地界,他們都在圖謀陷害我,他們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努力滿足於當一個旁觀者,讓這些越來越荒誕的事件一飄而過,就像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裡,讓電影流逝一樣。但是即使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也知道這個類比不恰當人們不會為一個觀眾建造電影院,除非他們想讓這個人派上非常特殊的用場。
「你依然住在巴黎嗎?」
我盯著他假裝泰然自若的臉,平靜地說:「為什麼會看中我呢?」
我笑著搖搖頭。「這一回我鐵了心了。」
「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阿波羅?」
「這樣你就不可能贏了。」但是他很快又接著往下說,似乎他感到這一步走得太遠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無論是從一般的意義上說,還是你現在在這個地方這一事實,你的問題都只有一個答案。你第一次來訪時我已,一切事物的存在和發生,包括你,包括我,包括一切的神,都是一種偶然的機會,純粹的偶然,別無其他。」
她在那裡站了好一陣子,冷酷無情,怒不可遏,兇神惡煞般地擋在路口。後來,她把空著的一隻手伸到背後,惡狠狠地從箭筒裡迅速抽出一支箭來。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把箭搭在弓弦上,光束已經轉回到束手就擒的薩特身上。他站著,顯得驚恐萬狀,雙臂反剪,頭扭向一邊,假陰|莖——此時光線較好,我看清它是烏黑色的——依然堅挺。那是一個非現實的亮相姿勢,但很富戲劇性。光束掃回到女神身上。她拉滿弓,把箭射了出去。我看見箭在飛,但它在黑暗中消失了。瞬間,光束又返回到薩特身上。箭正好射中他的心窩。他慢慢跪了下來,搖晃了一下,沉重地朝側面倒在亂石和百里香灌木叢中。光束變得更強,停留在他身上,似乎是要讓他的死給人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後來,光束熄滅了。遠處,在原來較弱的那一光束照射下,阿波羅依然站立,表情冷峻,有如一尊淡色的大理石雕像。他在觀察,像個神聖的裁判,角鬥場的主管。女神開始走動,邁開女獵手的步伐朝他走去,一手執銀弓置於體側。他們面對我們站了一會兒,然後各自舉起一隻手,手掌向後彎,做莊嚴致意狀,另一種最後的場面。這又是一個給人印象深刻的造型。雖然一閃即逝,但它是一種真正的尊嚴,是神仙的告別方式。光束消失了,我只能勉強分清兩個淡淡的黑影,此時他們轉過身子,像演員一樣,舞台燈光一熄滅,便急於匆匆離開舞台。
我苦苦思索,不能斷定自己喝的是哪一種。「縱火的人情況如何呢?」
「作為一個想要成為社會主義者的人,我在第一次訪問期間確實感到很震驚。而作為一個耽於聲色之樂的男人,我卻感到十分陶醉。吉弗黑黎德不折不扣是一座巨大的博物館。畫廊、繪畫、瓷器和各種藝術珍品不計其數。還有一座著名的圖書館。早期鍵盤樂器的收藏量無與倫比。擊弦古鋼琴、小型古鋼琴、維金納琴、魯特琴、吉他,應有盡有。你永遠不知道還會看到什麼東西。有一房間的文藝復興時期銅器,一整箱寶璣手錶。收藏的魯昂陶器和訥韋爾彩陶美不勝收。有一座軍械庫、希臘和羅馬錢幣的陳列室。這份清單我一個晚上也念不完,因為他畢生致力於收藏。單是部雷和里茲內爾製作的精美家具,就足以配置六座較小的城堡。依我看,在現代,也只有赫特福德藏品能與之媲美。赫特福德被分割的時候,德康又買到薩克維爾子爵遺產中許多最珍貴的東西。塞利格曼把優先挑選的機會給了他。當然,他只是為收藏而收藏。當時,藝術品還沒有成為股票市場的一個分支。和_圖_書
「於是我開始理解這位孤寂的人的自私。我越來越看出,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是一種姿態,而這種姿態其實是一種純真。他來自一個完美的世界,卻迷失在一個很不完美的世界之中。他以一種偏狂的方式,決心保持自身的完美,這種偏狂和堂吉訶德一樣帶有悲劇色彩,但不像他那樣荒唐可笑。但是後來有一天——」
她朝著大海奔跑,在阿波羅和站在陽台上的我們兩人之間。接著,她背後又出現了第三個人。又是一個男人,從樹林裡跑出來,沿著小徑跑過來。他被化裝成薩特,穿腹鼓鼓毛茸茸的緊身服,酷似山羊。頭部也弄得很傳統,蓄著山羊鬍子,有兩隻粗短的角。赤|裸的軀體呈暗色,接近黑色。他越跑越近,快要追上女孩的時候,我又大吃一驚。碩大的陰|莖從他的下身處伸出,大約有十八吋長,粗大遠遠超出現實,給人一種深刻的淫穢印象。我忽然想起樓下房間裡基裡克斯陶杯中的畫,同時也想起自己身處異國他鄉。我從內心深處產生出一種不安全感,內心比我願意假裝的更純潔、更質樸。我迅速地睨視了身邊的女子一眼,發現了一絲笑意,那是看到殘暴場面時的興奮;即使是類比表演,我都不喜歡。她身上依然穿著愛德華時代「另一個世界」的衣服,可是她卻離開那個世界十分遙遠。
「有人把不同的象徵搞混了。」
「我是從草地上走向茶室的,因此德康沒有聽到我來了。他坐在地蓆上,眼睛注視著湖面。一個柳樹覆蓋的小島。湖面上有浮鵝點綴,像一幅絲織畫。儘管他的頭顱是歐洲人的,他的衣服卻是日本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那樣的景色,那樣的衣著,叫我說什麼好呢?
「你真笨,爾夫先生。」
「有一天晚上,在吉弗黑黎德,男管家聞到了煙味,我跑去一看,發現城堡的一翼和中心部分全都著火了。因為主人不在,多數僕人都回到附近鄉下自己家裡去了。在城堡裡睡的少數幾個僕人,急忙拿起水桶去打水來滅大火。有人打電話去叫消防隊,可是電話線已經被切斷。等到消防隊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每一幅畫都縐了,每一本書都成了灰燼,每一件瓷器都打碎了,每一枚錢幣都熔化了,每一件製作精良的樂器、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機械玩具,甚至米拉貝利,全都化為烏有。剩下來的只有殘垣斷壁和永遠無法修復的東西。
「德康的真正生活不是在巴黎過的,而是在法國東部他的大城堡裡過的。城堡是十七世紀晚期一個侵吞錢財的總督建造的,周圍是公園,比這個島還大。許多哩之外就能看到它藍灰色的塔樓和白色的牆壁。我還記得,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之後幾個月,我第一次去拜訪他,此行吃驚不小。那是十月的一天,釀製香檳酒用的麥子早已收割完了。淡藍色的薄霧籠罩著一切,那是秋天的輕煙。我乘著他派來接我的汽車,到了吉弗黑黎德,僕人帶我上了金碧輝煌的樓梯,來到我的房間,更確切地說是一間套房。接著他們請我到公園裡去見德康。他的所有僕人都跟他一樣,全都是一聲不吭、表情嚴肅的男人。在他周圍永遠沒有笑聲,沒有奔跑的腳步聲,沒有喧嘩,沒有激動。唯有平靜和秩序。
「神的存在不是為了回答問題。而你是。」
他說的話我不能太當真。他微笑著站了起來,似乎是要制止進一步的爭辯。「把你的信封拿走。」
號角聲又一次打破了夜晚的緊張氣氛。三聲,中間一聲最高。從內陸陡峭的山坡上傳來了隱約的回聲,原始的音質似乎喚醒了大地和夜晚,使它們從逐漸深沉的睡眠中甦醒過來。
「我仍然熱愛音樂,至少是堅持練習彈琴。在我們巴黎的公寓裡,我擁有一架大型的普雷耶古鋼琴,就是我現在用的這一架。春天裡一個溫暖的日子,應該是一九二〇年吧,窗戶敞開著,我正偶然彈琴之時,門鈴響了。女僕進來說,有一位紳士來訪,表示有話要對我說。其實,紳士已經站在女僕身後。他糾正了她說的話——他是想聽我彈琴的,而不是有話要對我說。他的長相很奇特,竟使我幾乎沒有注意到他擅自闖進來有何不妥。他大約六十歲,個子極高,穿戴完美無缺,鈕孔裡插一朵梔子花……」
「很好。我本來想……但是現在沒有關係了。」他停頓了一下。「讓我們直接跳到高潮上去吧,跳到你我都不相信的這些神對如此傲視神明失去耐心的時候。」
「我的兄弟。」
「你可曾發現他的錢財是從哪裡來的嗎?」
我在他的目光裡搜尋,終於找到了一點可以相信的東西。我從什麼地方模糊地領悟到,我的無知,我的天性,我的缺點和優點,多少都適合他的假面劇的需要。他站起來,從另一張桌子上那盞燈旁邊和_圖_書取來了白蘭地酒瓶。他為我倒了一杯,然後又為他自己倒了一點,依然站著,向我舉起了酒杯。
「雖然我經常見到他,但是過了好幾個月我仍對他知之甚少,因為他從不談論他自己或他的過去,而且他也不喜歡人家向他提任何問題。我能查明的情況是:他的家庭來自比利時。他家財萬貫。他看上去沒有多少朋友,那是他自願的。他沒有親戚,厭惡女人,但不是同性戀者;他的僕人全是男的,除了表示厭惡之外從不談及女人。
「舉行過德康的葬禮一個月之後,我才回到法國。我的母親在南美洲,我在回法國之前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一天,我被叫去見德康的律師。我想他可能會留給我一架古鋼琴。果真如此,還不止一架,是他殘存的全部古鋼琴。還有……你可能已經猜到了。」
「他的整座公園為他提供的就是這種布局,這種格調。有一座小小的古典式廟宇,是圓形建築物。座英國花園,是摩爾風格的。但是他卻坐在榻榻米上,穿著寬鬆的和服,淡淡的灰藍色,薄霧的顏色。這當然有點怪。但是一切浮華和乖戾的東西,在一個以經濟生存為拚死奮鬥目標的世界上,多多少少都會顯得有點怪。
「如果我能知道底細,我會更喜歡它。」
「要是有一份節目單該多好。什麼都解決了。」
「那時我也在國外。德康正在佛羅倫斯的旅館裡睡著,黎明時分有人把他叫醒,並把消息告訴了他。他立即動身回家。但是他們說,他還沒有到達仍在冒煙的廢墟現場,只是遠遠望去已經知道火災的嚴重程度,他便折回去了。兩天之後,人們發現他已經死在巴黎的寢室裡。他服了大量的麻|醉|葯。他的貼身男僕告訴我,他死後臉上留下嘲弄的神色,這使男僕感到震驚。
她迎住我的目光,顯出奇異的懷疑神色,似乎是有點懷疑我明知故問。「阿波羅。」
她向康奇斯瞟了一眼,但是頭沒有動。我又一次相信,我們之間是相通的。
「絕不是他的全部財產,但是給了我錢,在當時對一個仍然依賴母親生活的青年來說,已經是一筆可觀的財富了。起初我不敢相信,我知道他喜歡我,也許他已經把我們之間的關係看成是叔侄關係。但是這麼多的錢,來得如此偶然。有一天我開著窗戶彈琴,一個農家少女笑得太大聲……」康奇斯沉默坐了好一會兒。「德康不僅給我留下了錢,留下了他的名聲,還給我留了話,我答應過要告訴你的。沒有正式的遺言,只是拉丁文的隻字片語。我一直未能查到它的出處。聽起來像希臘文,是愛奧尼亞或亞歷山大的希臘文。意思是:『你喝哪一種?是水還是浪?』」
「我不會到連神都無能為力的地方去冒險。你不要以為我知道所有的答案。我不知道。」
情況果真如此嗎?我對阿波羅演出的那一幕與他有不同的看法。康奇斯明顯喜歡某些現代詩人:用一種象徵抹煞十種不同的意義。
「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妳?」
「不會。」
他把我帶到我的房間,為我點了燈,向我道了晚安。但是走進他自己的寢室之後,他又轉過身來,朝我這邊看。他的臉上露出一種懷疑神色和沒有把握的目光。「是水還是浪?」
康奇斯再也沒有說完這一句話。突然間,東方的黑暗中響起了令人興奮的號角聲。我立即想起英國獵人用的號角,但它的聲音更刺耳,也更有古老的韻味。莉莉原先輕輕搖動的扇子停住了,她的雙眼盯著康奇斯。他凝視著大海,似乎號角聲已經把他變成了石頭。我注視他的時候,他雙目緊閉,幾乎像是在默禱。可是禱告原是與他風馬牛不相及的事。
「至少我已經開始認識到,你所有的骰子都是灌了鉛的。」
「他是我遇到過的最不尋常的人,同時也是最有禮貌、最冷淡、最沒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我當時二十五歲,和你現在的年紀一樣,尼古拉斯,也許這很能說明問題,比我講多少為什麼沒有能力去評判他的話都強。我認為,那是個最令人尷尬最令人惱火的年齡。既要生存又要觀察。你有智慧,別人都把你當成人看待。但是有些人又把你貶低為少年,因為只有具備了一定的閱歷才能理解他們,消化他們。實際上,德康僅憑他的存在,肯定不是通過爭辯,就對我的哲學提出了深刻的疑問。後來他用五個詞給我沒清了這些疑問,我會告訴你的。
我偷眼看了一下莉莉。她正低著頭看自己的雙手。
「他是誰?」
「……並遞給我一張名片,請我下個星期去訪問他。名片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阿爾方斯.德.德康,是一個伯爵。到了他的公寓,我也呈上了自己的名片。他的公寓很大,配備了最高雅的家具。一名男僕把我領進了客廳。德康站起來和我打招呼,並立刻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去。他仍然盡可能少說話。房間裡有五、六架鋼琴,都是舊的,很豪華,可以成為博物館的收藏品。它們既是樂器,又是裝飾品。他請我逐一試彈了所有的鋼琴,然後他自己動手彈。雖然彈得不如我好,但也很過得去了。後來,他給了我一份茶點,我們在博拉德椅子上坐下來,認認真真地吃法國牡蠣,喝摩澤爾白葡萄酒,他告訴我,這酒是用他自己葡萄園裡的葡萄釀造的。我一生中最奇特的友誼就這樣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