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十
他們似乎一心只想對我進行懲罰、懲罰、再懲罰。他們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這樣做。
「對。法官專用室。也許你會想要……」他繞著下巴做了個手勢。「天啊!」
「多少天了?」
「今天是星期日。」整整耽誤了三天。我想起了那些討厭的考卷,想起了學生,想起了其他老師……不可能整個學校都跟康奇斯勾結在一起。真正使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們對我造成的巨大傷害,這比藥力要厲害得多。他們可以不顧法律,不顧我的工作,不顧對死者應有的尊重,甚至連維持這個世界正常運轉的禮儀習俗和價值觀等等,也都不管不顧。這不僅是對我的世界的否定,也是對我所理解的康奇斯的世界的否定。我怒視安東。「我想這大概都是你們德國人平日的樂趣吧。」
我又點燃一支菲利普.莫里斯香菸,試圖只考慮眼前的事,但是一切都使我感到同樣憤怒,同樣深受屈辱。只有一件事能減輕我的痛苦:莉莉所受的屈辱幾乎和我一樣。想起以前沒有更粗暴地對待她,使我怒不可遏。傷害一個人的尊嚴莫過於此:我用一份尊重對待別人,卻反而被人家利用來對付我。
隱藏在一切後面和下面的是邪惡和不可饒恕的背叛,那不僅是對我的最後背叛,而且是對一切更優秀的天性的背叛。背叛者是朱莉……莉莉……不管她以什麼名義出現,我又開始把她看成莉莉了,這也許是因為她的第一副假面具現在看來更真實,之所以說它更真實是因為它顯然比別的面具更虛偽。我試圖想像出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明顯是個演技嫻熟的年輕女演員,在這筆交易中表現出來的道德敗壞也達到了很高的水平。只有妓|女才會有她那樣的行為。妓|女其實是兩個人,因為我認為她的姊妹朱恩——也叫蘿絲——也隨時準備做那種最後的卑劣表演。說不定她們還很喜歡讓我接受她們的雙重侮辱。
他揮動手指表示責備。「請回答。」
但是有一天早晨——好像是早晨,但也有可能和我的感覺相反,可能是半夜,因為我的錶已經停了——水手兼護士的那個人把我叫醒,讓我坐在床上,替我穿衣,在房hetubook.com.com間裡來回走了二、三十次。另一個我以前沒有見過的人則站在門邊。
「我的朋友,你錯了。她是個好女孩,很聰明,很勇敢。」他反駁了我對她的嘲笑。「很勇敢。」
外面有嘈雜的聲音,門開了。理著平頭的金髮水手走進來,後面還有另一個人,同樣的黑褲子、黑上衣、黑運動鞋。再後面那個安東進來了,穿一件醫生的無領白大褂,口袋裡有幾支鋼筆,德國口音,似乎是來巡視的。現在腳也不跛了。「你的感覺如何?」
他們以前說過的話零零碎碎地不斷回到我的腦海中來,而且都有可怕的雙重意義,具有永恆不變的戲劇性諷刺意味。康奇斯和莉莉說過的話,幾乎每一句都帶有諷刺性,直到最後那一次同「朱恩」的對話,明顯也是語意雙關。
同樣的過程再次發生,一次,兩次,我不知道,但每次情況有所不同。這一次是在一個房間裡,一張床上。總是發生在夜裡,如果有燈,也是電燈。模糊的人影、人聲,一片漆黑。
放桌子的那一面牆是用磚頭新砌的。牆上有一扇笨重的木門,沒有門把,沒有觀察孔,沒有鑰匙孔,連鉸鏈也沒有。我推了一下,但是外面門上了或者堵住了。角落裡還有另一張三角形的桌子一個老式的臉盆,下面是一個垃圾桶。我把箱子翻了幾遍:一件乾淨襯衫、一套換洗的內衣和一條夏褲。我看見自己的刮鬍刀,想起下巴勉強可以當計時器用。從鏡子裡面的鬍子長度看,起碼是過了兩天了。我對自己的面孔感到奇怪:蒙受恥辱卻滿不在乎。我抬頭看牆上的死亡之畫。死亡之畫、死囚牢房、傳統的最後早餐;我唯一尚未經歷過的有辱尊嚴的事,大概就只剩下假處決了。
朱莉階段的莉莉形象不斷回到我的腦海中來。熱情奔放的時刻,最後把她自己的身體完全獻出來,其他時候表現出來的溫柔、真誠,都不可能是排練出來的,只能出於對她所扮演角色的深刻認同而自然流露出來。我甚至回到自己更早的理論,認為她是在催眠狀態下進行表演,但這是不可想像的事。
此後五天,我完m.hetubook.com.com全失去了時間意識,當我漸漸醒來的時候,不知道已經過了多少個小時。我覺得很渴,有可能是被渴醒的。我只模模糊糊記得一、兩件事情。我穿著睡衣,但不在學校自己的房間裡,我甚感驚奇,後來覺得是躺在一張睡鋪上,在海上,但不是在土耳其小船上,是在一艘遊艇狹窄的前艙裡。我不願意離開睡眠狀態,不想思考,不想做任何事情,只想回到睡夢中去。那位理平頭的金髮年輕水手遞給我一杯水,他顯然一直在等著我醒過來。我實在太渴了,儘管我看到水是混濁的,很可疑,但還是喝了。後來我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鏡子裡面自己的眼睛。突然間,她的誠實、她的不變節、她忠誠的死,成了僅存的最後精神支柱,如果她也……如果她……我就徹底完了。整個生活變成了一個陰謀。我竭力透過時間到過去去追尋艾莉森,力求完全準確地把握她;超越她愛和恨的力量,超越他們的一切胡謅,抓住艾莉森的本質。我一時讓自己的思想進入一種無邊無際的瘋狂狀態。康奇斯常常說,生活從總體上看是一種機遇。在我的一生中,去年的情況恰好和他說的完全相反。他常常這樣說,是不是又想來騙我。羅素廣場的公寓……我偶然在《新政治家》雜誌上看到一則廣告,經過聯繫,租下來了。頭一天晚上就遇見了艾莉森……但是我完全可以不去參加那次派對,不等那幾分鐘……還有瑪格麗特、安.泰勒、其他所有的人……假設終於失去平衡,垮了下來。
「很快——一切你都會明白的。」我真想把那口咖啡留到現在才吐在他臉上。
他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倒是我的舉止引起了他的關注。
「是的。你認為這裡像一座監獄,其實並非如此。它像……法官住的房間叫什麼來著?」
他的眉毛很濃,像是用木炭畫出來的小樹林。他的眼睛顯出被逗樂的神情。我把杯裡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然後吐在他臉上,弄髒了他的白大褂。他取出一條手帕擦臉,並對他身邊的人說了點什麼。他並不生氣,只是聳聳肩,看了一下錶。
我對他怒hetubook.com•com目而視,盡量克制自己。
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指向掛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我覺得是叫我去照鏡子,因為我肯定要死了。骷髏臉上的表情有一種既受驚嚇又令人驚嚇的緊張,看了很不舒服。想到有人特意把它掛在那裡讓我看,心裡也覺得很不是滋味。我看得出是剛畫上去的。
「那裡會有很多人。」我用懷疑的目光盯視著他。「那樣會更像樣些。」他打住了。「很好,亞當,」他用下巴指向金髮水手,把名字的第二個音節唸得特別重。「二十分鐘後,他會回來幫助你預備一切。」
我坐著,雙手握拳,托住下巴。
「妙極了,每一分鐘都是享受。」
「我是瑞士人,順便告訴你,我母親還是猶太人呢。」
我開始對自己模糊覺得夢見的東西有了感覺:那是一幅奇特的壁畫,佔據了床對面整堵粉刷過的牆。畫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人形,比真人還大,像一具活骷髏側臥在一片草地上,也可能是躺在火焰上,跟布痕瓦爾德一樣恐怖。
「『我們』?」
我點頭。他給第二個人做了個手勢,他立即把盤子端走。安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年輕水手隨便靠在門上。他背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盡頭有台階通向白晝。那地方太大,不可能是私人住宅的地下蓄水槽。安東注視著我。我不說話。我們在沉默中坐了一些時候。
艾莉森。
「我是個醫生,是來給你做檢查的。」他對我進行仔細觀察。「你的感覺……不太壞吧?」
「我想對你說的是,我離開這裡以後,也要為你們這一些人造一個這樣的地獄,你們不是對上帝表示要——」
那個空白的週末,他們取消活動當然是為了讓我有充分的時間收到銀行寄來的「推薦信」。他們暫時攔住我,是為了更快地把我從斜坡上推下去。
「幫我預備一切?」
我凝視我自己。他們想把我逼瘋,用一種駭人聽聞的方式給我洗腦。但是我緊緊抓住
和圖書現實,同時也緊緊抓住艾莉森身上的某種東西,它像永不背叛的一小塊透明水晶,像最黑暗之夜的一絲光亮,像一滴眼淚。我永遠不可能變得如此冷酷。我自己的眼睛裡瞬間形成的眼淚是一種痛苦的證明:她的確已經死了。他笑了。「『婊子』就是壞女人嗎?」
我閉上眼睛,頭開始痛起來。我必須保持冷靜。門口那個人轉過身,第二個人端著盤子出現在遠處的台階上,走過來,把盤子放在桌上。安東為我倒了一杯,也為他自己倒了一杯。水手把我的那一杯遞給我。安東很快把他那一杯喝了。
他望著早餐盤。「想再來點咖啡嗎?」
過了一段時間,還是那位水手,他讓我到船頭去上廁所。我還記得,他必須攙扶著我,彷彿我喝醉了。我坐在馬桶上,又睡著了。雖然有舷窗,但是防護板都用螺絲釘死了。我問了一、兩個問題,但他沒有回答,不回答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慢條斯理地說:「好。你醒了。」他坐下來,蹺起了二郎腿,身子稍往後靠,那架式頗像一個醫生坐在自己的診察室裡。
「法官專用室。」
「現在是十點三十……八分。今天我們要進行審判,你應該清醒。這樣很好。」他摸摸白外套。「我看你是醒了。」他站起來。
我看了一下屋裡的東西。我身上穿著自己的一件套衫和冬季以來從未穿過的呢褲,高高的拱形天花板像是屋子底下地下蓄水槽的頂蓋。牆是乾的,沒有窗戶,是地下牆。有電燈。牆角是我自己的一個小箱子,旁邊是我的夾克,用衣架掛在釘子上。
我吸了一口氣。
「我們馬上就走。你將對我們進行審判。」
他冷靜寬容地舉起一隻手。「你的腦子狀況不好。這幾天我們給你吃了好多藥。」
「審判你們!」
「沒什麼。我們要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不是為你的。是為我們的。」
「審判?」
我靠在牆上,對他怒目而視。
有人敲門,第三個人出現了。他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一壺咖啡,味道美極了,是真正的咖啡,像是藍山咖啡,不是他們希臘人用的單調乏味的土耳其咖啡。還有肉卷、奶油、果醬和一盤火腿蛋。屋裡只留下我一個人。儘m•hetubook.com•com管當時處於那樣的境況,我仍然覺得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一頓早餐。每一種味道都很誘人。我饑腸轆轆,把盤子裡的東西吃了個精光,把最後一滴咖啡也喝了個光,再來這樣一份食物我也能吃得下,他們甚至還送來了一包美國香菸和一盒火柴。
他微笑、點頭,走了出去。另外兩個人把門關上,還上了閂。我望著牆上的骷髏。他似乎也在說同樣的話,不過用的是施妖術的口氣:很快你就會明白的。一切全都明白。
這眼淚不僅是為她而悲傷,而且是對康奇斯和莉莉的憤怒。他們明明知道她已經死了,卻把它當作一個新的疑點來折磨我,一會兒讓我覺得她死了而痛苦不堪,一會兒又讓我覺得她不可能死。他們為了某種不可理解的原因,在我身上進行極其殘忍的思想活體解剖。
她們的一切故事全是謊言,也可以說是水底誘餌,信件顯然是偽造的——她們不可能讓我那麼輕而易舉地把它們查出來。我的頭腦裡閃過一個令人憂慮的猜測:我的信件,無論是寄出去的,還是郵寄進來的,沒有一封不被她們拆閱。果真如此,她們對艾莉森的真實情況便是始終瞭如指掌。康奇斯勸我回去和她結婚的時候,一定知道她已經死了,莉莉也一定知道她已經死了。想到這裡,我不禁毛骨悚然,彷彿從世界的邊緣掉了下去,跌入痛苦的深淵。我曾經看見過有關她們兩姊妹的偽造剪報,因此,如果這些剪報純粹是假的……我向放夾克的地方走過去,那天晚上「朱恩」在校門外看完安.泰勒的信之後,我把它放進了夾克口袋裡。信還在。我對信及其附件進行了詳細檢查,想從中找出一切純屬杜撰的痕跡……結果找不到。我想起了放在房間裡沒拿給她看的另一個信封,上面有艾莉森親筆寫的姓名地址,裡面有一小團凋謝的花,只有她才會給她們送那種東西。
「我喜歡受侮辱。我高興看到我所喜歡的女孩踐踏人類的一切尊嚴。那個愚蠢的老混蛋每次給我講一個新的謊言,我都感到激動萬分,欣喜若狂。」我喊道,「現在我到底在什麼地方?」
「那個小婊子在哪裡?」他似乎沒聽懂。「莉莉,朱莉,不管她用什麼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