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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師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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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六十一

第二部

六十一

他們全體起立向我鼓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莉莉、康奇斯和學生們都在鼓掌。我豎起手腕成環狀,對他們做了個雙重V字形手勢。老人顯然對此困惑不解,因為他轉身低頭問康奇斯是什麼意思。掌聲逐漸止息。康奇斯轉身問愛丁堡的女博士,她講話帶有濃重的美國口音。
走到拱門口,男人站在一旁,讓女士們先走,莉莉第一個出去。但是最後一個男人走完之後,她又回到拱門來,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她。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感激,只在空氣中留下諸多疑問:她為什麼要回來看我最後一眼?或者說,為什麼讓我有機會看她最後一眼?
「好吧,爾夫先生,現在你一定已經猜出了我們的秘密。我們是一個國際心理學家組織,純粹由於我年長的緣故,」——有兩、三個人搖頭表示不同意——「榮幸擔任該組織的領導職務。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大家特別感興趣的研究方向需要有非志願者作為實驗對象,他們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實驗對象。我們在行為理論方面分別所屬的學派,彼此有很大的分歧,但是對這一項實驗的性質的看法卻是完全一致的:實驗對象不應該知道實驗的目的,而且這種狀態應該保持到實驗結束。但是我可以肯定,當你能冷靜下來進行回憶的時候,你會發現你自己能從我們表面所做的事情中推斷出我們的部分目標。」大家都笑了。「好。這三天來我們一直讓你處於深度睡眠狀態,我們從你身上得到的資料很有價值,確實非常有價值。因此,我們首先要對你表示讚賞,你走過為你設置的所有奇特迷宮,表現始終正常。」
我給手錶重新上了發條。二十分鐘後,還是那兩個人,準時來到了囚室。黑色服裝使他們顯得比以前更富挑釁意味。他們的臉倒不見得特別殘暴。金髮亞當站在我面前,手裡提著一只和他不相配的小箱子。
老人問:「如果他做了分析,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還有四個位子空著。
外貌像斯穆茨的老人又走出來,站在我的面前。
接著進來的是一個矮胖的妖魔,其口鼻部像是出自博斯的手筆。
另一方面,他們一定十分善於臨時胡謅莫名其妙的行話,因為我打出手勢之前沒有給他們任何預示。難道有嗎?我的腦子動得很快。他們需要我的手勢來提示他們的對話內容,而這個手勢又恰好是我多年沒有用過的。但是我記得曾經聽說過,一個人經過催眠之後,可以以一個預先暗示過的信號為基礎,指使別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這事倒是不難。當他們對我鼓掌的時候,我就覺得非做那個手勢不可。我必須謹慎從事,不要不加考慮莽撞行動。
下一個人可以說是老朋友了,埃及神話中的豺頭人身神,警覺而兇殘,輕巧自如地走向自己的位子,是黑人的步態。
「正如康奇斯博士在他的《世紀中期的尷尬處境》中所說:『沒有反叛天賦的反叛者注定要變成雄蜂。這個比喻還是不夠準確,因為雄蜂至少還有一個讓蜂后受精的小小機會,而人類的反叛者雄蜂卻連這個小小的機會都被剝奪,最後很可能發現自己一事無成,不僅沒有蜂后生活上的輝煌成功,在人類的蜂巢中甚至連工蜂的小小滿足都得不到。這樣的一個人最終將變成蜂蠟,成為純粹的印象接受者。這種狀況恰好是對他的人生基本動力——反叛——的否定。難怪許多這樣的反叛失敗者,從反叛者變成了自覺的雄蜂,在中年時期發現自己容易受知識界時尚的影響,便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架式,但最終還是掩蓋不了他們感到被生活背叛的偏執意識。』」
一個黑色的圓形物,直徑大約兩吋,上面有膠帶,被固定在我的前額中央,像貼了一塊大膏藥。最後,他做了個讓我聽話的手勢,把一個寬鬆的黑袋子套在我頭上。我越來越想反抗,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我們出發了,兩邊各有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
「要請你……我來給你戴上好了,不疼的。」
我不同意這樣的觀點:實驗對象在我們的實驗之外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依我看,再過二十年,西方將會出現今天難以想像的空前繁榮。我再次重申我的看法:核災難的威脅將對西歐和美國產生有益的影響。第一,它將刺|激經濟增長;第二,它可以確保和平;第三,它可以讓大家時時居安思危,上一次戰爭之前,我認為正是因為缺乏這種意識,最終導致戰爭爆發。當一個社會處於和平時期,大家一味追求享樂,女性必定扮演主導角色,有了戰爭威脅,就可以對這種狀況起一定的制衡作用。但是我可以預言,像實驗對象這樣對乳|房不正常依戀的男人將會成為規範。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放任無度、是非不分的時代,在核威脅面前,世界面臨危機,越來越多(如果不是全部)的人沉溺於自我滿足,追逐高薪,享用已經得到的和可以得到的五花八門的消費品。在這樣一個時代,典型的人格類型不可避免地變成了自體性行為,臨床上稱為自體精神錯亂。出於經濟上的原因,這種人將會從饑餓、貧困、生活條件低下等人類生活的罪惡中游離出來,避免與之直接接觸,就像今天我們的實驗對象這樣做是出於個人的原因。西方的現代人將變成孤獨的人。我作為一個人,對這個實驗對象談不上有多少同情,但是作為一個社會心理學家,他的困境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我認為在我們的時代,一個智力平平、幾無分析能力而且不具科學知識的人應該做到的事,他全都做到了。他如果沒有什麼別的貢獻,起碼也證明了現代人要扮演好自己的進化角色,光靠混亂的價值判斷和文學的假話是完全不夠的。
第十三個人物出場了。
「他不斷把自己置於孤立的環境之中。他想解決和母親分離時產生的焦慮,只好把自己變成叛逆者和局外人。他這種追求孤立的潛意識傾向,是想為自己侵害女人找到一個正當理由,同時也為自己脫離不利於實現自我滿足基本需要的群體辯解。
我突然回到「寶座」上。
「不忠實,自私,在日常小事中不為別人著想。可能有同性戀傾向。」
老人點頭。「謝謝。」她坐下。他抬起頭來看我。「這一切可能讓你覺得很不是滋味,但是我們不想隱瞞任何東西。」他望著莉莉。「關於妳情感依附的第一個組成部分,也就是性吸引,妳能對實驗對象和我們談一談妳現在的感受嗎?」
我用目光掃視他們的臉。我知道他們只是一群男女演員,但是即使是最優秀的演員也無法在沉默中表演出人類的某些品性,如智慧、經驗、知識分子的誠實等,所以他們自己也多少擁有這些品質。不管康奇斯出多少錢,如果沒有比金錢更大的誘惑,他們是絕不可能來參加這樣一場演出的。有一瞬間我感到我們之間都有了理解,一種奇異的相互尊重。在他們那一方,也許只是鬆了一口氣,經歷了一切奥秘和侮辱之後,他們終於發現我正是他們暗中認定的那種人;在我這一方,可能只是模糊地相信自己已經進入一個更加深刻、更加明智的神秘社會,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亂說話了。他們十一個人全都沉默不言,我就站在他們身邊。他們的臉上沒有敵意,但也沒有妥協。那表情與我的憤怒沒有任何聯繫,如同佛蘭芒人舉行宗教儀式時的面孔一樣接近、一樣遙遠、一樣難解。我幾乎感到自己的肉體正在縮小,就像一個人在某些藝術作品和某些真理面前感到自己渺小一樣,看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狹窄胸襟,缺乏氣度和價值。
「有。」
「請……不要抵抗。」
溫梅爾.喬根森向前探身,用濃重的德國口音說:「真的跟那個戴綠帽子手勢有關聯嗎?」他把手指尖放在自己頭上。
「爾夫先生,你一定早就得出結論,認為自己落在了一群瘋子手裡,更糟糕的是,這一群瘋子還是施虐狂。我想,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把你介紹給這一群施虐狂瘋子。」有些人偷笑。他的英文講得很好,但是有明顯的德國口音。「但是首先我們必須讓你恢復正常狀態,我們自己已經這樣做了。」
康奇斯費盡心機,搞了那麼多名堂,字謎的、精神的、戲劇的、性的、心理的,其最終目的就是要把我調|教成現在這樣。此和_圖_書時我站在莉莉面前,就像當年他站在游擊隊員面前一樣下不了手,我發現有些時候很奇怪,當你要求人家還清舊債,卻甚至要付出更奇怪的代價。
「我認為實驗對象除了充當性|伙|伴之外,將會是一個很不稱職的丈夫。」她冷若冰霜地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把目光移到老人身上。我想起那天晚上狂風暴雨時她偎依著我風情萬種的情景,不寒而慄,心如刀割。

又一個女人出場了。我可以肯定她是莉莉。她扮成有翅膀的吸血鬼,黑色毛皮做成的蝙蝠頭上長出耳朵,兩顆長長的白色毒牙,腰間繫黑色裙子,穿著黑色長襪、黑色鞋子。苗條的腿。她很快走到鱷魚旁邊的位子上,帶爪的翅膀伸展開來,在空中鼓滿了翼,在火把光中顯得怪異可怕,搖曳不定的影子遮暗了牆上的十字架和玫瑰。
接著進來的一個人更加奇形怪狀,是一個女人。我開始懷疑吸血鬼不是莉莉。筆挺的裙子前擺呈魚尾形,挺著個懷孕的大肚子。乳|房上方卻變成一個鳥頭。此人步履緩慢地往前走,左手捧著高高隆起的八個月大肚子,右手放在兩個乳|房之間。白色的尖腦袋上長一對杏眼,彷彿向上凝視著天花板。看了前面幾個咄咄逼人的病態之人以後,見到這個集魚、女人、鳥三者於一身的形象,覺得特別美麗,特別溫柔。在其向上延伸的脖子上,我看見兩個小洞,那是面具後面真人的視物孔。
牆壁粉刷至高度大約十五呎處就不再往上刷了。寶座上方畫的是有八條輪輻的輪子。桌子和寶座之右邊靠牆的地方有一小排分層的長凳,很像是陪審團席。
最後,白鬍子修剪整齊的老人站起來,聽眾中的竊竊私語聲立即靜了下來。「委員會」其他成員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身上。我看見一些「學生」,但不是很多,打開膝蓋上的筆記本,準備做紀錄白鬍子老人透過金框眼鏡把我端詳一番,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我環顧房間,強令自己不帶感情地觀察一切。房間裡還有其他一些含義奧秘的圖案:右邊牆上有一個黑色十字架,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因為垂直杆的上端粗大,成倒置梨形;左邊,也就是十字架對面是一朵深紅色的玫瑰,在這個黑與白的房間裡,它是唯一帶色彩的東西了。房間另一端,唯一的大門上方,用黑顏色畫出一隻巨大的左手,已經被從手腕上砍下來,食指和小指往上指,中間的兩個指頭壓住大拇指。整個房間帶有濃厚的宗教儀式味道,而我恰恰對任何儀式都很討厭。我不斷對自己重複同一句話:保持尊嚴,保持尊嚴,保持尊嚴。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前額上畫了一隻黑色的庫克普羅斯的獨眼,還有白色的綢帶、玫瑰花邊。但是無論如何我得想辦法不讓自己顯得可笑。
「現在……還有誰有什麼補充嗎?」他環顧左右,大家全都搖頭。「很好。我們的實驗宣告結束了。」他示意「委員會」起立,大家都站了起來。「聽眾」仍然端坐不動。他望著我。「我們沒有隱瞞對你的真實看法。因為這是一次審判,我們正在扮演的當然是反對我們自己的證人角色。我要再一次提醒你,你才是法官。現在你審判我們的時候到了。首先,我們已經挑選了一隻代罪羔羊。」
「請說具體點。」
我向他們走過去,向康奇斯走過去,看見安東站在他身邊,身體微微前傾。我知道他正在往腳趾上使勁,準備一躍而起,喬也像鷹隼一樣注視著我,我站在康奇斯面前,把皮鞭交給他,鞭柄在前。他接過鞭子,但是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眼睛,我們互相對視良久,和往常一樣,如同類人猿在觀察什麼東西。
來自愛丁堡的女人站起來。她大約五十歲,頭髮花白,理成童式短髮。不塗口紅。她那張臉看上去嚴厲、聰明、有幾分像女同性戀,彷彿對傻瓜特別缺乏耐心。她用好鬥而單調的聲音開始宣讀,大西洋兩岸的腔調她兼而有之。
我的自由也存在於不動手打人之中,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無論我另外八十個組成部分要死掉多少,無論這些觀眾們會怎樣看我,即使我不動手會被看成是對他們的寬恕,是接受了他們的思想灌輸,成了他們操縱的傀儡,而這一結果他們一定是早就預見到的。我終於放下了皮鞭。我可以感覺到淚珠在眼眶裡打轉,那是憤怒的眼淚,挫折的眼淚。
老人轉過身。「現在——在我左邊——你們看到的是一只空箱子,但是我們設想裡面有一位女神,一位貞潔女神,我們誰也沒有見過她,今後也永遠不會見到。我們稱她為看不見的阿什脫雷斯。我可以肯定,憑你們的文學修養,可以猜出她的含義。通過她,你們也可以猜出我們這些卑微的科學家的意圖。」他清了清嗓子。「坐在空箱子旁邊的約瑟夫.哈里森博士,我在愛達荷大學的同事,他對城市黑人具有代表性的神經官能症做了極為出色的研究,其研究成果《黑人和白人的思想》,你們可能聽說過。」喬站起來,隨便揮了一下手。下一個是「安東」。「再過去是海因里希.邁耶博士,目前在維也納工作。再過去是莫里斯.康奇斯的太太,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她對戰時難民兒童心理創傷效果進行過傑出的調查。我說的當然是芝加哥學院的安妮特.卡紮尼安博士。」我故意裝出不驚奇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博士更應該是「觀眾」席中某一個探身看「瑪麗亞」的人。「坐在康奇斯太太旁邊的是奧爾堡大學的普里瓦特多曾特.索爾瓦德.喬根森。」「校官」站起來點了一下頭。「再過去是瓦尼沙.馬克斯韋爾博士。」莉莉抬頭看了我一眼。她戴一副眼鏡,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我的目光又回到老人身上。他望著他的同事,「我想,我們大家一定都知道,今年夏天我們艱鉅複雜計畫中的臨床實驗部分取得圓滿成功,絕大部分上應該歸功於馬克斯韋爾博士。馬庫斯博士最有天賦的學生到我們愛達荷大學來的時候,她曾向我們介紹過她的發展前景。我想說的是,她最完美地實現了我對她的期望。我有時遭到指責,說我對我們這一行中的女性要求太高了,但是現在我可以說,馬克斯韋爾,我這位迷人的年輕同事瓦尼沙,證明我一貫的信念是正確的:總有一天,我們所有偉大的開業精神科醫生(相對我們這些搞理論的精神病專家而言)都將是夏娃的性別。」掌聲響了起來。莉莉低頭望著面前的桌子。掌聲停息之後,她望著老人低聲說:「謝謝你。」他又向我轉過身來。
一個男人走了進來,披一件黑斗篷,上面有各種白色的占星術和煉丹術象徵圖案。他頭上戴一頂帽子,帽舌有一碼長,很寬的張牙舞爪的帽邊,後面垂下來一條黑色飄帶把頸部遮住。他的手上戴著黑色手套,拿一根白色長柺杖,上面纏繞著一圈東西,那是一條把蛇尾伸進嘴裡的蛇。他臉上戴著深黑色面具。我知道他是誰,我認得那對閃閃發亮的眼睛和那張毫不寬容的嘴。
馬庫斯博士插話:「他有毀壞婚姻的潛在因素嗎?」
我們兩個人都遲疑了一陣,我已經拿定主意不反抗,最好保持冷靜,等到我真正想打的人出現時才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把橡膠口塞向我遞過來,我聳聳肩。我用牙齒咬住它的黑色舌狀物,有消毒劑的味道。亞當熟練地把帶子繫在我的腦後,然後又回到小箱子去找黑色膠布,把口塞的邊緣黏在皮膚上,我後悔自己沒有刮鬍子。
「你已經看到了代罪羔羊,也看到了刑具。現在你既是法官又是行刑人,我們這些人全都不喜歡看到不必要的痛苦,當你回顧這些事件的時候,應該努力理解這一點。但是我們一致認為,在我們的實驗中,應該讓你這個實驗對象有一個機會享有絕對的自由,自主決定是否要把我們都很憎惡的痛苦強加在我們身上。我們選擇了馬克斯韋爾博士,因為她在你面前是我們的最佳代表。現在我們請你像羅馬皇帝那樣做,把右拇指舉起或者放下。如果你放下右拇指,我們就把你放開,讓你自由執行刑罰,殘暴程度不限,最多可抽十下。這已堪稱最殘酷之刑罰和-圖-書,足以導致永久性的外形損毀。如果你舉起右拇指表示仁慈,只要最後進行一次簡短的解毒,你就可以永遠不受我們的約束了。如果你選擇執行刑罰,你也將獲得自由,同時還表明你的解毒過程已經圓滿結束。現在我對你只有最後一個要求:你在作出選擇之前,必須認真考慮,十分認真地進行考慮。」
「在他的心目中,上帝是父親式的人物,他以一種挑釁的態度拒不相信上帝。
桌子最右邊的女巫是莉莉,穿長袖高領白色毛料連衣裙。我看見她用手摸了摸頭上盤得一絲不苟的髮髻,然後戴上一副眼鏡。她低下頭來聽她身邊的校官對她低聲耳語,聽完點點頭,打開了面前的文件夾。
我認為,實驗對象的自私和缺乏處世能力是由他的過去決定的,我們提出的任何一份報告,都應該清楚地向他表明,他的人格缺陷完全是由於他自己無法控制的環境所造成的。我們做的是臨床描述,與任何道德譴責無關,起碼在我自己的案例中是如此,但是他對此可能無法理解。如果一個人不得不用許多自覺的和不自覺的謊言來掩蓋其人格缺陷,我們應該對他抱同情態度。我們應該時刻記住,實驗對象是在未經自我分析和自我定向訓練的情況下進入社會的,而他所受過的教育幾乎都是對他絕對有害的。因此可以說,他一生下來就是短視的,後天的環境使他變得更加盲目。難怪他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第二張條子是馬克斯韋爾博士寫的,她和實驗對象的關係當然是最親密的。她說:
有人發出一個我沒有看見的信號,學生們全都站了起來。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盯視著我。我心裡明白,我想作一個正確的選擇,讓他們全都永遠記得我,證明他們全都錯了。我知道我只是名義上的法官;像所有的法官一樣,我最終還是受審判者,必須接受我自己判斷的判決。
我本來以為會見到許多人,但是只有我和兩名押送人員。我們在一個巨大的地下房間的一端,很像一個極大的地下蓄水槽,有一座小教堂那麼大,伯羅奔尼撒半島上已損毀的土耳其舊城堡底下就有這種東西。我抬頭一看,見到兩個頗能說明問題的煙囪狀口子,很可能是從地面上堵死的槽頸。
白色走廊裡出現了四個人,抬著一頂黑轎子。轎子很窄,看上去像一具豎起來的棺材。兩側和前面都有布簾遮著。前面的木板上畫有白色的象徵圖案,和我寶座上方的一樣:一個有八條輪輻的輪子。轎子頂上是一個黑色的像羅馬教皇的三重冠冕,每一重冠冕上的齒端都是一輪新月。
另一端有一個小講台,台上有一個寶座。正對著寶座的是一張桌子,也可以說是用三張桌子連接成一個月牙形的桌子,上面鋪著黑色桌布。桌子後面有十二張黑色的椅子,中間的第十三個座位的位置是空的。
下一個是個子比較矮小的男人,腦袋大得出奇,咧著嘴,滿口白色方牙幾乎佔據了整個臉。他的眼睛彷彿深藏在兩個黑色深窩裡。頭頂是一個很大的鬣蜥裝飾。此人穿南美黑色的披風,看樣子很像墨西哥阿茲特克人。他走到女巫旁邊的位子上。
一個長有牡鹿頭的人,幾乎把整個拱門塞滿了。他側身而立,高大的形象令人難忘,背後是走廊上微明的粉刷白牆。鹿角很大,有很多鹿角尖,像杏樹樹枝一樣黑。他從頭到腳一身黑,只有眼睛和鼻尖是白的。他刻意讓我看清他來了之後,慢悠悠地走到桌旁,頗有帝王氣派地在桌子後面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最左端去。這時我已經注意到,他穿的罩衣很窄小,有點像黑色法衣,戴黑手套,著黑鞋子。他不得不走得很慢,因為他的面具太大,戴不牢。
他穿的是一件拖地白長袍,與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唯一的裝飾是寬鬆的袖口鑲了兩道黑邊。他手戴紅手套,執黑手杖。他有一個黑山羊頭,那是一個真的羊頭,被當成了帽子戴。他的肩膀高聳,真正的臉可能被又濃又黑的鬍子遮住了。後彎的大羊角是自然色的,假眼珠是琥珀色的。唯一的裝飾是在兩隻羊角中間插了一根很粗的血紅蠟燭,而且還點上了火。我十分渴望自己能說話,因為我非常需要用大聲喊叫來揭露他們的陰謀,喊出青春活力,喊出健康強壯和英國人的氣勢來。「我猜,是克勞利先生吧!」但是我只能在自己的膝蓋上畫十字,裝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實際上並非如此。
「實驗對象離開大學之後,把自己置身於一個他無法容忍的環境之中——一所昂貴的私立學校,那可是個為社會培養他所痛恨的父權統治和專制統治意識的地方。後來他理所當然會覺得自己非離開學校、非離開自己的國家不可,於是成了一個流亡者,但是他又再次選擇了一個肯定會為他提供他所需要的敵對因素的環境——弗拉瑟斯島上的學校。在那裡,他在學術上沒有多少施展本領的天地,跟同事和學生的關係也不好。
我走下木台階,撿起鞭子,本來希望它只是件舞台道具,但是它卻出奇地重。柄是木頭的,上覆皮革,編織成辮,末端是球形突出物。鞭梢已經用舊了,上面的結子硬得像子彈。那玩藝兒看起來有年頭了,是貨真價實的皇家海軍古董,拿破崙戰爭時期留下來的。我一邊摸著鞭子,心裡一邊暗自盤算著。最終的解決辦法很可能是他們把燈全關了,來一場混戰。四個人和亞當都在門邊,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白皙皙的後背。
起初我看不清他手裡拿的是什麼,但是他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就把它甩開來了。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最後這一招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他們沒有直接走到桌子中央,而是抬著棺材式的轎子繞房間一周,彷彿它是聖餅,是純潔的聖物。他們從左側繞到我的寶座前,在我和桌子之間稍停,讓我看清楚轎子側板上白色的新月,那是阿耳特彌斯——戴安娜的象徵。接著經過右側又回到門邊,最後到桌子旁邊。轎杆被從底座上抽去,轎廂被扛到前面的中央空位上。在整個過程中,其他所有的人仍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黑衣轎夫走到火把旁邊站定,有三支火把已經滅了,屋裡的光線變得暗淡。
她在宣讀的時候,坐在桌邊的聽眾神態各異,有的望著她,有的陷入沉思。莉莉是最注意聽的人之一。「學生們」飛快地做筆記。我始終凝視著宣讀報告的女人,她只顧讀,從頭至尾沒看我一眼。我憋了一肚子氣,恨透了他們所有的人。她所說的內容有些確是實情,但是我知道,即便是實情,也沒有任何理由拿來這樣進行公開分析,沒有任何理由能為莉莉的行為辯護——因為寫這份分析報告的基礎「資料」多數是她提供的。我憤怒地盯著她,但她不敢抬起頭來。我知道報告是誰寫的,其中康奇斯的痕跡太多了。他的新面具騙不了我,他仍然是主持人,幕後操縱者,核心人物。
老人呆呆地凝視我好一會兒,對衛兵們做了個手勢,回到他那一群人裡去了。我的手腕被鬆開了。我站立起來,擦了擦手腕,把塞口物扯了下來。撕扯的時候用力太猛,膠帶把下巴上的鬍子扯疼了,有一會兒讓我痛得直眨眼。衛兵們沒有任何動作。我擦了擦嘴巴周圍的皮膚,環顧房間一周。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對,對。」
「總而言之,他在行為上是強迫性重複行為的受害者,而他自己卻不知曉。在每一個環境中,他都刻意尋找一些因素讓自己感到孤立,為自己製造藉口,從有意義的社會責任和關係中撤出來,重新退回到嬰兒期自我滿足受挫的狀態中去。現階段,這種孤僻的回歸現象表現為上面提及的與年輕女人談戀愛。雖然他以前曾經嘗試用藝術創作來解決問題,但明顯已遭到失敗。我們可以預言他還會進行和-圖-書這一方面的努力,而且將會出現這樣一種正常的文化生活模式:過分尊重反對崇拜偶像的先鋒派藝術,蔑視傳統,在個人關係和工作關係發生衝突的時候,同情反叛者和行為不規範者。

他的第二個舉動使我頗感驚奇。亞當跪在地上,把我的右褲管捲到膝蓋之上,用一條彈性男襪帶固定好。接著他讓我站起來。他先做了個手勢,讓我不必驚慌,然後把我的套衫往頭頂上拉,過了頭頂之後又往下硬扯,讓它掛在我的後腰上。他把我的襯衫鈕釦全部解開,使勁把襯衫左邊往後拉,直到露出肩膀為止。他又從小箱子裡取出兩條一吋寬的白綢帶,每一條都有血紅色的玫瑰花形花邊,他把一條紮在我的右小腿肚頂部,另一條紮在腋窩和裸|露的肩膀上。
我明白了。
我感到的恐懼和過去的恐懼一樣,令我感到恐懼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外表底下的理性。我怕的不是他的假面具,因為在本世紀我們對科學幻想已習以為常,對科學現實也十分肯定,不可能再對超自然的東西產生懼怕,怕的是假面具後面的東西。一切害怕、一切恐怖、一切真正的邪惡,其根源永遠是人本身。
「依我看,不會。」

「她是你的囚犯,但是你不能對她為所欲為,因為我們的醫學行為規範規定,對犯有摧毀我們實驗對象的寬恕能力的罪行,應該處以相應的刑罰。」他轉身面對亞當,他當時站在拱門附近。「上器械。」
在這個奇特的審判室裡,只有一樣東西是完全不協調的。我藉以看清房間情況的光源,竟然是沿著邊牆一溜排開的火把。但是寶座後面的每一個角落,都有一組燈光對準月牙形桌子。燈雖然沒開,但是它們的電纜和密集的凹鏡給審問室裡原來就很嚇人的三K黨氛圍又增添了一種說不清的不祥預兆。它不像正義的法庭,倒像是非正義的法庭,像英國中世紀專斷暴虐的星法院,像宗教裁判委員會。
老人抬起頭來望著我。「在睡眠狀態下,我們發現你仍然十分依戀馬克斯韋爾博士。我們有些人擔心,你失去了這位年輕的美國女孩後對你產生的影響,而且我還必須告訴你,你在潛意識中對此懷有深深的負罪感;現在你又要失去你認識的神秘人物『朱莉』。我說的影響是指自殺的可能性。我們的結論是:由於你的自我滿足欲望極為強烈,所以至多只會在歇斯底里狀態下產生自殺意圖,我們勸你對此應有所提防。」
中間還空著兩個位子。一時沒有人出場。桌子後面的人全都抬頭盯著我,一動不動,鴉雀無聲。我回頭看看兩名衛兵,他們一副軍人模樣,眼睛直視前方。我聳聳肩。我真希望能打個呵欠,殺殺他們的氣焰,讓他們安分些,同時也顯顯我的威風。
經過猶豫、思考,估量自己是否真有選擇自由,並且肯定這不是一個前提,於是我把拇指往下壓了下來。
亞當叫了一聲。桌子後面的其他人全都站到一邊,擠成一堆,面對「學生」,老人站在大家前頭。四個穿黑色制服的人走進來,他們動作敏捷地把棺材式的轎子和兩張桌子搬走,把屋子中央空出來。第三張桌子被抬到我面前,莉莉身邊。接著有兩個人離開,抬來了一個沉重的木框,樣子像門框,底下有支架,六、七呎高,頂端有鐵環。莉莉轉身走向他們放置木框的地方,幾近房子的中間。她站在木框前面,舉起雙臂。亞當用手銬把她的手腕銬在鐵環上,這樣她就像被釘在了十字架上,背朝著我。接著給她戴上了一頂堅硬的皮頭盔,後面有一片東西垂下來,護住了她的頸背。
又一個人出現並停在拱門中亮相,此後出場的人全都這樣做,無一例外。
走到走廊盡頭,他們讓我停下來。亞當說:「慢點。咱們上樓。」我懷疑「上樓」指的是「進屋」也可能只是因為他英語說不好。
這一次出場的是一個女人。她穿的是傳統的英國巫服,戴有帽邊的黑頂帽,白色長髮,紅圍裙,黑斗篷,含有惡意的面具,鷹鉤鼻。她彎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右端,把她帶來的貓放在桌上。貓是死的,靠填充物保持其坐姿。貓的假眼盯著我,她的黑白眼睛,還有牡鹿人的眼睛,也都盯著我。
「這個手勢是『該死』或『操你媽的』等粗話的視覺同義語。」
女人放下手中的紙,拿起另外一張。
羊頭人像撒旦一樣,擺出一副群魔之首的架式走出來,我以為下一步大概是要做黑色彌撒了,並為此做好了思想準備。也許會把桌子當作祭壇。我看出他是在嘲弄傳統的基督形象。手杖代表牧師的曲柄杖,黑鬍子代表基督的棕色鬍子,血紅的蠟燭是對光輪的一種褻瀆性模仿。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一長排黑色傀儡從地板上抬起眼來望著我。我一個個看過去:牡鹿頭魔鬼、鱷魚頭魔鬼、吸血鬼、矮胖魔鬼、鳥形女人、魔術師、棺材般的轎子、羊頭魔鬼、豺頭魔鬼、男丑角骷髏、稻草人、阿茲克特人、女巫。我發現自己正在發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聲音,又回過頭去看了看我那兩位不可思議的衛兵。我感到嘴巴被塞得太久了開始發疼,後來又發現,低下頭來看講台底下可以舒服一些。
突然間。
康奇斯眼睛盯著我,說:「我認為,為了實現我們的目標,他是一個理想的實驗對象,這一點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他有性受虐狂特徵,即使我們討論的是他的缺點,他也能從中獲得快|感。依我之見,我們對他的興趣應適可而止,否則不僅對他本人有害,而且也沒有必要。」
下一個是非洲人,其實是民間常見的稻草人,是用一堆黑色的破布做起來的。一縷縷的破布垂到地上,好似形成了一圈荷葉裙邊。甚至頭上的面具也是用破布做成的,頭髻上插三根羽毛,兩隻渾圓的大眼睛。沒有手臂沒有腿,無性別,只有在兒童的惡夢中才會出現這種東西。它拖著腳步走到吸血鬼旁邊的位子上,和其他人一樣肆無忌憚地盯著我。
康奇斯對莉莉說:「看來他對我們的意圖不理解,生氣了。」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伸手進去拿東西,取出來兩副手銬。我鄙視地伸出手腕,讓自己和身邊的兩個人銬在一起。他又拿出一隻奇異的黑色橡膠嘴罩,成凹面形,有一個厚厚的突出物,你得咬住。
「時間不允許我們對實驗對象離開母親的子宮和乳|房所產生的特定心理創傷進行調查,但是他身上逐步形成的代償機制在所謂的知識分子當中十分常見,因此我們幾乎可以肯定,他脫離母親的乳|房時曾有一段時間焦慮不安;而且由於他父親在軍旅生涯中經常出現緊急事務,他很早就認同了父親的男性分離者角色——在我們的實驗中,康奇斯博士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實驗對象一直不能接受口欲滿足和母親保護的喪失,這就使他在感情問題上和整個生活中採取了自體性行為的態度。他和阿德勒所描繪的無兄弟的人格特徵相吻合。
下一個男人對比之下顯得比較白,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丑角骷髏,和我囚室裡牆上的那幅畫異曲同工。他的面具上畫的就是骷髏頭,骨盆部分被巧妙地誇張,走起路來顯得僵硬、瘦骨嶙峋。
我剛一坐下,兩名看守衛士立即打開手銬,銬在扶手上。我低頭一看,寶座是用結實的支架固定在台上的。我透過塞口物咕噥著,但是亞當一個勁地搖頭。我只能看,不能說話。另外兩個衛兵也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了,就在寶座後面講台最低一級台階的靠牆處。亞當像發了瘋的貼身僕從,檢查完我的手銬後,又把我想重新套到左肩上去的襯衫扯開,然後走下台階。他轉過身,像在教堂裡面對聖壇一樣,鞠了個躬,然後繞過桌子,從房子一端的門走了出去。屋裡只剩下我坐在寶座上,背後是兩個一言不發的衛兵,隱約可以聽到火把燃燒發出的嗶剝聲。
「我曾經提出過,」莉莉說,「我們可以認為,侮辱之中有閹割動機,企圖貶低羞辱男情敵,最後當然可以和嬰兒階段的不正常依戀及伴隨而生的各種恐懼聯繫起來。」
我回過頭來望著莉莉。當時我彷彿有真正的魔鬼附身,有邪惡的世襲貴族思想作祟,想揮鞭抽她,希望看到紅色的鮮血從鞭痕上湧出,流過她嬌嫩的皮膚,這與其說是要傷害她,不如說是要讓和圖書他們感到震驚,讓他們感覺到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是滔天大罪,叫她冒這樣大的險也是滔天大罪。安東曾經說過:非常勇敢。我知道,他們對我的通情達理,對我愚蠢的英國式通情達理有絕對把握。儘管他們講過我那麼多壞話,對我的自尊進行過大量詆毀,但是他們仍然絕對相信,再過十萬年,我手裡的鞭子也不會抽下來。我真把鞭子抽下來了,但是速度很慢,彷彿是想把距離測得更準確些,然後再把鞭子收回來。我想搞清楚,是否康奇斯又預先確定了我不能這樣做,但是我心裡很明白,我有絕對的選擇自由;如果我想做,是可以完全放手去做。
原來是一條多結長鞭,末端有黑色的硬柄。亞當打開糾纏在一起的兩、三個結,把鞭子放在桌上,柄對著我。然後他又回到莉莉身邊——孰先孰後,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把她連衣裙後面的拉鏈向下拉至腰部。他甚至把胸罩釦子解開,把胸罩和連衣裙小心地折向一邊,把她的裸背完全暴露出來。我可以看出鬆緊帶橫過的地方在皮膚上留下了粉紅色的印記。
我從康奇斯的眼睛裡看出,某種東西已經得到了證明。當時在場的人當中,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那是什麼。我在他的眼睛裡尋找,但那等於是在最黑暗的夜裡摸索。我頭腦裡考慮過的答案上百種,但話到唇邊,就是說不出來。
「這種態度的動機來自沒有完全解開的戀母情結。實驗對象表現出對權威,尤其是男性權威既恐懼又惱火的典型症狀,同時伴有常見的基本症候群:對女人持矛盾態度,既把她們當作自己的慾望對象,又認為她們背叛了他,因此便對她們進行報復和反背叛。
「實驗對象已經在性和情感方面對不少年輕女人構成侵害。據馬克斯韋爾博士分析,他所使用的方法是強調並展示自己的孤寂和不愉快,簡言之,就是扮演一個尋找失去母親的小男孩角色。他用這種方式激發出受害者被壓抑的母性的本能,然後用半亂|倫的無情手法對這種本能加以利用。
坐在我對面一排長桌子後面的人看樣子都很正常,他們都在翻文件,並開始朝我這邊看。他們的臉上表現出興趣,但是沒有同情。我睜大眼睛看朱恩-蘿絲,但是她看我卻是毫無表情,彷彿我是一尊蠟像。我最希望朱莉能看看我,可是當她真看我的時候,目光卻是茫然的。從她的行為舉止看,她在這個經過精心遴選的團隊裡只是個無足輕重的成員,她的位置被安排在長桌末端,也說明了這一點。
沒有答案,沒有行動。
我是歐墨尼得斯,無情的復仇三女神。
我立刻看出他們給我的選擇是很荒唐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讓我不可能對莉莉施行懲罰。我想對她施加的唯一懲罰是讓她叫饒,不是讓她喊痛。無論如何,我知道,即使我把拇指放下來,他們也會找到制止我行動的辦法。當時整個情況彷彿是為我提供了一個免費的施虐機會,實際上是一個圈套,一個虛偽的兩難選擇。把我套上鄉村枷鎖,無情地暴露在別人面前,令我極為憤怒,但是我有一種感覺,不是寬恕,更不是感激,而是我以前常有的驚訝的再現:如此興師動眾上演這一幕,僅僅為了我一個人。

最後一個進來那個羊頭人是個老人,蓄著修剪整齊的白鬍子,一雙深灰藍的眼睛,有點像斯穆茨。他和其他人一樣,有意不看我,但是我看見他對身邊的占星家兼魔術師笑,那人就是康奇斯。康奇斯旁邊,鳥頭孕婦後面,是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婦女。她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衣服,看樣子像是女校長或者做生意的。豺頭喬穿深藍色衣服。令人吃驚的是,骷髏脫去服裝後,現出來的竟是安東。博斯筆下的矮胖妖魔卸裝後,出來的是另一個老人,和善的臉,戴夾鼻眼鏡。稻草人是瑪麗亞。阿茲特克人是德國校官,在中央山脊事件中他扮演溫梅爾。吸血鬼不是莉莉,而是她的姊妹,手腕上沒有傷疤。她穿著白上衣、黑裙子。鱷魚是年近三十的男人,稀疏的鬍子很有藝術性,是希臘或義大利人。他穿的是西裝。牡鹿頭又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個子很高,像猶太人,很斯文,大約四十歲,曬得很黑,有點禿了。
「好。現在……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是弗里德里希.克雷奇默爾博士,以前曾在斯圖加特工作,現在是美國愛達荷大學實驗心理學學院院長。坐在我右邊的是巴黎大學的莫里斯.康奇斯博士,大家都認識。」康奇斯站起來,對我點了個頭。我對他怒目而視。「康奇斯右邊是瑪麗.馬庫斯博士,現在任教於愛丁堡大學,以前曾在紐約威廉.阿蘭森.懷特基金會工作。」這位職業婦女側了一下頭。「在她右邊是馬里奧.查爾迪.米蘭教授。」他站起來鞠了個躬。他的長相簡直就像一隻和善的小青蛙。「再過去那一位是迷人又很有天賦的年輕服裝設計師瑪格麗特.馬克斯韋爾小姐。」「蘿絲」冷淡地對我敷衍一笑。「在馬克斯韋爾右邊,你們看到的是揚尼.科托波羅斯先生,他是我們的舞台監督。」留鬍子的男人對大家點頭示意。然後高個子猶太人站了起來。「現在給大家鞠躬的是斯德哥爾摩女王劇院的阿恩.哈爾伯斯特德特,他是我們的編劇兼導演。我們只能稱得上是這種新型戲劇的業餘愛好者,我們的……複雜演出計畫取得成功和預期的美學效果,主要應歸功於他、馬克斯韋爾小姐和科托波羅斯先生。」康奇斯帶頭鼓掌,「委員會」其他成員、學生們也跟著鼓起掌來。甚至我背後的衛兵也摻一腳進來。
老人制止了進一步的討論。「爾夫先生,你那意味深長的手勢使我想起了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到這裡來和你見面的目的。我們當然知道,你至少對我們當中某些人充滿了深深的憤怒和仇恨。我們已經發現的一些受壓抑的資料顯示出不同的情況,但是正如我的同事哈里森博士說的,『我們主要關心的是我們認為與我們的生活有關的事情。』因此我們今天聚集在這裡,讓你來對我們進行審判,這就是我們把你放在法官寶座上的原因。我們不讓你說話,是因為在判決的時刻到來之前,公正應該是無聲的。但是在我們聆聽你對我們的判決之前,你必須允許我們再補充一個對我們自己不利的證據。我們真正的正當理由當然是進行科學研究,但是我曾經解釋過,我們一致認為,按照規範的臨床實踐的要求,我們是不能以此為藉口的。我們準備了一份有關你的情況的報告,其中有一部分不是把你作為實驗對象,而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現在我要請馬庫斯博士宣讀一下。馬庫斯博士,請。」
一個樣子很恐怖的人出現了。
是個鞭刑框。
「實驗對象的家庭背景、社會地位和民族背景都無助於解決他自身的問題。他出身於一個軍人家庭,由於父親實行專制統治,家裡有許多禁忌。在他的國家裡,他的地位相當於中產階級——也就是茲維厄曼所說的技術資產階級——他當然會頑固堅持這樣的統治。實驗對象有一次對馬克斯韋爾告說,『我在整個青春期不得不過兩種生活。』這是一個外行人對由環境引起,最終自覺誘發的類精神分裂的生動描繪。用卡倫.霍奈一句著名的話來表述,就是『把瘋狂當作一種潤滑劑』。
我收縮肌肉,把兩條腿緊緊夾在一起,強迫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盡可能從這一切非理性之中推斷出理性的看法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他們是心理學家。他們永遠不敢冒險把真實姓名告訴我。

美國女人坐下來。白鬍子老頭點頭,似乎是對她的發言表示滿意。他看看我,然後又看看莉莉。「馬克斯韋爾博士,如果妳能把昨天晚上對我講過的跟他有關的話再說一遍,我不認為是有失公平的做法。」
我的心猛烈跳動起來。
這種情況可能持續了一分鐘。又有一支火把停止了燃燒。羊頭人舉起手杖,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後裝腔作勢hetubook.com.com地把它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但是手杖被什麼東西掛住了,因為從演員的台上動作看,桌上有一個小鉤。他一放好手杖,馬上像祭司一樣舉起雙手,但是他的手指是魔鬼的觸角。他指向我後面的各個角落,兩名衛兵立即走向探照燈。整個房間突然大放光明,全場靜止不動片刻,接著大家一起動了起來。
獵戶赫恩突然悄悄地出現在另一頭的門口,他是新石器時代的神,是有部落首領以前北方森林中的黑暗幽靈,像鐵一樣黑一樣冷。
老人轉身問:「莫里斯的意見呢?」
亞當離開,兩秒鐘後又返回來。
我看著學生們走出去,看著莉莉被鬆綁。朱恩幫她穿好衣服,她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鞭刑框被抬走了。最後只留下十二個人。他們又像練習索福克勒斯的合唱一樣,一齊鞠躬、轉身、退場。
像演員突然離開舞台一樣,我面前的一整排人開始動手取下面具,脫去服裝。站在火把旁邊頭頂十字架的那些人轉過身,取下火把,魚貫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們到了門口不得不停下來等候,因為外面有一群大約二十個年輕人正要進來。他們穿著便服,懶懶散散地走進來,並不講究秩序。有些人手上拿著文件夾和書本。他們保持靜默,迅速走到我右側的分層長凳上就座。拿火把的人消失在門外。我看了看剛進來的年輕人,都是學生模樣,很聰明,像德國人或者斯堪地納維亞人,其中有一、兩個年齡較大,還有三個是女性,但是他們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出頭。有兩個男的在中央山脊發生的事件中我曾經見過。
十一個教授學者靠牆站著,把轎子半藏在他們中間,彷彿小心護衛著它,不讓它受到我的攻擊。我看見朱恩,她的目光不敢和我對視。我多少知道,她也是頗受驚嚇的,她對事態的發展也沒有多大把握。
我被支使著往前走。我們沿著房間一側,經過月牙形桌子,朝寶座走過去。我突然意識到,那寶座是給我坐的。他們停下來,讓我走上台去。登上四、五級台階之後是一個小講台,寶座就在台上。台子的木工活做得很粗糙,寶座也不是真的,只不過是一件舞台道具,漆成黑色,兩邊有扶手,椅背兩端各有短柱突出。在堅硬的黑木板中間有一隻白色的眼睛,跟地中海漁民畫在船頭上避邪的眼睛一樣,扁平緋紅色的椅墊。我被安排坐了下來。
莉莉點點頭,站起來對大家說話。她只瞟了我一眼,彷彿我是黑板上的一張示意圖。「在我與他發|生|關|系期間,我經歷了某種程度的反移情。我在馬庫斯博士的幫助下對此進行了分析,我們認為可以把這種情感依附分解為兩個組成部分。一個源自我對他的肉體魅力,這種吸引力被我所扮演的角色人為誇大了。另一個組成部分從性質上說屬於感情移入。實驗對象的自憐十分強烈地投射到環境中來,你不能不受其感染。我認為這就是查爾迪教授認為有趣的地方。」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們期待我說話,我偏不說話。
我以諷刺的態度點頭表示感謝。尊嚴,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他轉眼往左邊看。莉莉摘下眼鏡,繞過桌子,來到我面前的講台腳下站定,低著頭。她穿一襲白色毛料連衣裙,儼然一個悔罪者。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我也還是傻乎乎的,以為事態又有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新發展,要舉行一場假婚禮,來個荒唐的快樂結局……我甚至考慮,如果他們真敢來這一招,我該怎麼辦。
「你們看到的這些學生是奧地利和丹麥的研究生,他們分別來自邁耶門下和奧爾堡大學。我想我們應該全都會講英語吧?」有人說會。他溫和地對他們微笑,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
只有一個人還沒有現原形:棺材式的轎子裡坐的到底是誰?
「我們一九五三年實驗的對象屬於半知識分子內向型一類。他的人格模式非常適合我們的要求,但除此之外,沒有特別能吸引我們研究的條件。他的生活方式的最重要特徵是消極:缺乏社會內容。
與此同時,桌子後面的一排人都在卸裝。亞當和我的兩名衛兵忙前忙後幫助他們。亞當把貼有白色標簽的紙板文件夾放在每一個位子上。填充起來的貓取走了,手杖和一切隨身物品也全都拿走了。他們動作敏捷迅速,是精心排練過的。這些人一個接一個露出本來的真面目,我的目光不停地掃視著他們。
我用腳尖往前走。我們爬上了有陽光的地方。雖然蒙頭黑袋擋住了全部陽光,只能透過一絲光亮,但是裸|露的皮膚還是可以感受到它。我們可能走了兩、三百碼,我彷彿嗅到了大海的氣息,但不能完全肯定。我以為他們會讓我靠在一面牆上,面對執行槍決的行刑隊,但是他們再次讓我停下來。一個聲音說:「現在下樓。」他們給我充分的時間走下台階,台階級數比走進我的囚室還要多。空氣開始變涼了。我們拐了個彎,順著台階繼續往下走。憑著我們走動的聲響產生的回音,可以判斷出我們已經進入一個大房間。我聞到木頭燃燒發出的神秘而不祥的氣味,刺鼻的瀝青味。他們又讓我停下來了,有人從我頭上取下了袋子。
他靜悄悄地對我的兩名衛兵做了個手勢,他們已經又回到我身邊來了。他們熟練地解下玫瑰花邊的白綢帶,把我的衣服拉回到正常的位置上,揭去貼在我前額上的黑色膏藥,把我的套衫翻過來,甚至把我的頭髮往後梳,但是塞口物還留著。
你對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擁有的自由就越少。
他希望我開口說話,說出那個字,但是我不想說,也說不出來。
又是一個令人驚嚇的形象:一個長著鱷魚頭的男人。面具向前突出,一頭長而密的怪髮,頗具黑人特徵,一口可怕的白牙,暴凸的眼睛。他幾乎沒有停步,迅速走到牡鹿旁邊的位子上,看他樣子是穿那服裝覺得不舒服,對這樣的場面也不習慣。
四個轎夫都穿黑色工作服,頭戴奇形怪狀的面具——黑白的巫醫臉,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個垂直的大十字架,有一碼多高。十字架上的兩隻手臂和軀體末端不是齊整的,放射出一些黑色破布條或椰葉纖維,看上去像燃燒著的黑色火焰。
我冷不防拿起鞭子,一下甩在桌子上。人群裡發出粗野的噓聲,鞭條擊在冷杉木桌面上,聲音清脆有如槍響。有一、兩個學生聞聲跳起來。我看見一個女生把臉扭到一邊,但是沒有人向我這邊移動。我開始朝莉莉走過去,我本來並不想靠近她。
我不是在地下蓄水槽裡,手裡握的也不是皮鞭,我是在十年前陽光下的廣場上,手裡握的是德國衝鋒槍。此時扮演溫梅爾角色的不是康奇斯。溫梅爾就在我身上,在我甩到背後的僵硬手臂上,在我過去的一切所作所為裡,尤其是在我對艾莉森所做的事情上。
美國女人從玻璃杯裡抿了一口水。靜默。報告顯然還沒有讀完。她開始接著讀:「有兩份附錄,也可以說是註腳。一份是查爾迪教授提供的,內容如下:
我的雙手開始出汗,我又一次如墜五里霧中。跟康奇斯在一起總是這樣:你陷進去了,覺得已經到了底,可是到頭來又以另一種方式陷得更深。
但是我卻走到了她身邊。還是沒有人動彈。我突然進入揮鞭抽打的距離,離我最近的人起碼也有三十碼遠。我站定,彷彿是在測自己的距離,然後左腳前跨,轉身抽打,甚至還事先在那畜生後面輕輕舉鞭,讓鞭條觸及她的後背中部。她的臉被頭盔遮住了,看不見。我把鞭子從肩上掄到背後,那架式似乎是要使盡全身力氣猛抽在她白皙皙的背上。我以為會有人高聲喊叫,以為會看見或聽到有人向我猛撲過來。可是誰也沒動。我知道,他們一定也知道,這時候他們要行動已經太遲了,此時只有子彈能制止我的行動。我環顧四周,希望看到一支槍。但是那十一個人,衛兵、學生,全都站著不動。
莉莉說:「正是如此。」
這個解釋似乎引起了老人的興趣。他重複我的手勢,認真觀察自己的手。「邱吉爾先生不是也……」莉莉向前探出身子說:「表達這個意思的是向上的動作,克雷奇默爾博士。邱吉爾先生的勝利手手是反過來的,而且是靜止的。我在《古典文學中的肛欲期——性|愛隱喻》的論文中提到過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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