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七十八
我說話的聲音很輕,不帶諷刺意味,但是她斜睨了我一眼,似乎是對我的愚鈍表示蔑視。我犯了個錯誤,微笑著握了她的手。她突然站起來,穿過小路,從樹下走到開闊的草地上去。但她在草地上走了幾步,卻停住了。
此刻,我正與得墨忒耳神廟中的一位女祭司坐在一起。
「現在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就像在發生了那一切之後,你照樣可以坐在那個茶亭裡看著我,彷彿我是個妓|女或什麼東西,而且——」
我們朝北走,穿過尤斯頓路,沿著外圍進入攝政公園。肯普穿著黑色便褲、一件骯髒的舊毛衣,手裡夾著一支香菸。公園裡到處都是綠色,數不清的人群、情侶、家庭,還有牽著狗的獨身者。各種色彩在看不見的秋霧中變得柔和、清純、賞心悅目,像布丹的一幅風景畫。
「是的,是同一回事。妳現在扮演的是我的角色。」我朝背後的坎伯蘭街做了個手勢。「他們什麼都有,但我和妳一樣,只有一樣東西。如果妳犯了和我相同的錯誤,認為他們的一切比我們可能擁有的未來好得多,我也不會責怪妳。妳必須賭一把,就在他們的注視之下。就是現在。」
她聳聳肩。
她說:「如果我們開始談起過去。」
「不。」
此外,肯普已開始像母親一樣照料我。這個過程當然免不了許多粗言野語和粗暴態度,因此我們之間的關係,表面與實質是相反的。但是如果我們公開這樣說,如果我們不再假裝這種關係不存在,這一層關係也就被破壞掉了。從某種奇特的意義上說,這種假裝似乎已經成了我們之間情感關係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不公開聲稱彼此相互喜歡,表明我們之間關係微妙,因為這種微妙的關係恰恰可以證明我們的確相互喜歡。也許是肯普在那十天裡讓我感到快樂一些,也許是嬌嬌的餘波未平(嬌嬌是最不像天使的天使,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從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走進了我的生活),也許只是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可以比當時所想像的等候得更長久一些。不管是哪一種因素在起作用,反正我的內心已經發生了某種變化;我仍然還是笑柄,但意義已經不同了。我終於接受了康奇斯的真理,尤其是他通過莉莉這個人物表述的真理。我慢慢學會了微笑,而且是康奇斯所說的那種特殊意義上的微笑。你可以表示認可,但仍無法寬恕他;你可以做出決定,但是不發佈這個決定。
「他們還在監視嗎?他們跟蹤到這裡來了嗎?」
「更準確地說是它過去意味著什麼。當我愛你的時候,你對我說的和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感情上的意義。它使我感動,使我激動。它使我抑鬱,它使我……」
她摸了摸頭髮。隨著她抬起手腕觸摸頭髮,她的臉也往上仰了一點,於是我瞥見了她一隻耳朵的耳垂。我有一種義憤的感覺,彷彿我被擋在了自己的財產之外。
她身上穿了一件有著精緻圖案的呢絨套裝,在秋天裡混雜著冬天的味道;頭上則像農民一樣,包著一條深綠色的頭巾。她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手一本正經地放在膝蓋上,彷彿已經完成了任務;而這個任務就是:讓我知道她來了。接下來該怎麼做,就全看我了。但是到了這個時刻,我卻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能想了。我曾經對我們再次見面的場景做了太多種的想像,但是沒有一種是這個樣子。於是,我乾脆只顧看自己的書,裝作不想再跟她有任何關係了。走道的另一邊坐著一家人,不知他們是過分好奇還是近乎癡愚,竟然看著我們這邊的情況,露出不屑的神情。我憤怒地抬起頭來,瞪了他們一眼——終於,她也十分迅速地瞟了我一眼,時間雖然極為短暫,但是恰好看到我怒視那一家人的表情。
「就這麼個看法?」
「第三,正如妳在雅典好心告訴我的,我的床上功夫並不好。」
對一個缺乏英雄特質的人來說,只要有一點儘管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希望,www.hetubook.com.com都還是足夠讓他繼續活下去。我們的時代說,扔下他,把他放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把他放在十字路口上,放在進退兩難的困境之中,他可能失去一切,但也可能贏回來更多。我們也說,讓他活下去,但是不給他方向,不給他報償,因為我們也在等待,我們也在電話從來不響的孤寂房間裡等待,等待這個女孩,等待這個真實的存在,等待這個人類的結晶,這個迷失在想像中的現實歸來。然而,說她會回來卻純屬一派謊言。
「我現在擁有的權利,就和妳在希臘那個旅館房間裡擁有的權利一樣多。」我又加了一句,「我的理由也和妳當時的理由完全一樣。」
我目視遠方。「我希望一開頭就澄清一件事。」她一聲不吭。「我原諒妳今年夏天玩的臭把戲。不管妳出於什麼女性可憐的狹隘報復心理,決定讓我等這麼長時間,我都原諒妳。」
一隻黑鳥,可憐的傻瓜,不合時宜地在湖邊的柳樹上歌唱。
其實並不存在監視的眼睛。那一排窗戶背後沒有人,是空的。整個劇場也是空的。實際上那裡並不是劇場,他們也許告訴她是劇場,她相信他們的話,我又相信了她的話。也許這一切全都是為了把我引到這裡來,給我上最後一課,進行最後的考驗……
「那不是同一回事。」
「如果你非要找,總是可以找出什麼別的人來的。」
她對我的稱謂稍微有了一點改變,但她仍然冷酷而沉默。
如果這是一種自然反應,她的舉止還勉強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是一種行動,那可就不合情理了,尤其是她在草坪上停住了腳步。不過,從她站立的姿態、她面對的方向看來……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面前是大片草地,草地有四分之一哩寬的部分連結公園的邊緣。再過去是坎伯蘭街,正面聳立著攝政時期風格的建築物,有許多雕像,成排的窗戶十分雅致。
我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作出了決斷,決心不為我所動,她扔掉了手中枯黃的葉子。「我是回倫敦來賣公寓的,我還要回澳洲去。」
長時間的沉默。
「妳打算要我做什麼呢?張開雙臂擁抱妳?下跪?他們想要什麼?」
「如果這與你的意願相悖?」
我望著她流露出心理挫傷的臉,感受到她的固執,她那不受人操縱的性格。這時,傳來一股燒柴的氣味。一百碼外有一個瞎子在行走,自由自在的步履,不像是一個瞎子,只有他手裡那根白棍子能說明他看不見。
「這意味著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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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當時是感到震驚。」
「那妳為什麼不讓我走開?」
「我可以說話嗎?」
我們緩緩前行,滿懷喜悅地看鴨子嬉戲,對曲棍球選手則投去輕蔑的一瞥。
艾莉森一動不動,仍然用一隻手捂著臉頰,但此時她已低下了頭。她試圖抑制住眼淚,不讓它流下來,但你可以感到她在呼吸的時候,氣息微微發顫。
「等著看啊。」她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支菸,點燃,然後把菸整包遞給我,沒有一點友好的意思。我說:「不,謝謝。」
「這不可能。」
「他們還在監視嗎?」
我試著用就事論事的方式和她對話。
「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我以為你已經改變了。」
「尼古!」
她舉目遠眺,目光投向坎伯蘭街上那些頗具貴族氣派的別墅圍牆,以及這座公園四處;看著那一道道奶油色的圍牆,那一排排有著白色雕像的飛簷。此時的天空無言而顯得憂鬱。
但是她不回答。她很神秘,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
我說:「妳不應該當面對我撒謊。」
接著,她沒有任何預警,站起身來走了。我看著她在桌子之間穿行:她的身材雖然矮小,但是她那看上去似乎有點鬱鬱寡歡的矮小和苗條,卻自然形成了一股性感的魅力。我看見另一個男人目送她出了門。
我看見艾莉森背後的小路上有人停下了腳步。有一個男人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印度人則坐著看熱鬧和_圖_書。
她說:「一個也沒找。」
「既然妳要回澳洲……」
「妳還是沒有吸取教訓。妳還是按照他們的劇本在表演。」
經歷了這許多之後,我怎麼能如此完全肯定?他們怎麼會如此冷漠,如此不近人情——如此漫不經心?把骰子灌好了鉛,卻又退出了賭局?
她又開口說話,似乎是要把我從她眼睛裡看到的東西抹掉。
她聳肩。一陣沉默過後,她說:「然後呢?」
艾莉森是和他們串通一氣的,她帶我走出茶亭,選擇了她剛才坐的地方,現在又站在他們完全看得見的地方,等待我去和她會合。但是這一次我不會讓她得逞了。我站起來,走過去站在她面前,背對遠處的建築群。她低著頭。她的角色並不難演:裝出一副受傷害的樣子,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但是沒有掉下來。
「其實妳知道,妳他媽的知道得太徹底了。」
我望著她的頭頂,知道我背後就是坎伯蘭街那一排該死的窗戶,那些白色的石頭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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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沒有。」
(全書完)
她搖了搖突然低下的頭,似乎我這個問題提得不公平。
這對我應該是一種提醒,我發現連她的頭髮都需要喝點什麼飲料。
似乎既不選擇我,也不選擇他們。
「妳不可能恨一個真的跪著的人,沒有妳,他永遠只是半個人。」
我往她身邊靠得更近些。
我說:「艾莉森……」
「你沒有權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受傷害的憤怒,而我比任何時候都還難以忍受這種表情。我向她逼近兩步,怒不可遏地用一個手指指著她。
「還想別人嗎?」
「也許是吧。」
這時我摸了她一下,把一隻手搭在她肩上,但她甩掉了。我不得不坐得更靠近一些,才能聽清她說什麼。
一整排的窗戶,一整排的古典神明雕像。他們可以正面俯視公園,就像坐在劇場二樓正廳前排座位上看戲一樣。
「然後我想知道那天在雅典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那一天以後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究竟又在進行什麼事?」
「從那一……天起,你就被包括在裡面了。」
她解開頭巾,甩開頭髮。跟我剛認識她的時候相比,她的頭髮又長了,皮膚也曬黑了。我第一眼看見她時,馬上就意識到,被記憶理想化了的莉莉最佳形象把艾莉森的形象扭曲到最糟的地步,而這點更加深了我的憤怒。她的外衣裡面穿的是一件淺棕色襯衫,看得出來,那套衣服很高檔,顯然她接受了康奇斯給的錢。她很漂亮、可人,甚至沒有……我想起了在帕納塞斯山上的她,想起了她身上的其他特質。她低頭望著平底鞋的鞋尖。
她抬起頭望著那些別墅。我也轉了一下身。下午的陽光把它們映照得金碧輝煌,宛如寧靜、遙遠、祥和的奧林匹斯山之光,那是夏天人們在雲層中有時候可以看到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尼古,請不要審問我。」
「他們在哪裡?」
「每當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像去找一個人並且對他說:『你盡情地折磨、辱罵我吧。狠狠揍我一頓也可以,因為——』」
「艾莉森,妳聽著,我知道是誰在監視著我們,我還知道他在哪裡監視。我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第一,我幾乎一文不名,沒有工作,而且永遠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因此,現在和妳站在一起的是倫敦最沒有前途的人。第二,如果莉莉循著我們背後的小路走過來,向我示意……這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並且可能永遠不知道的事實,正是我希望妳記住的東西。既然妳提起了,就請妳記住,她只是那種逢場作戲的女孩。」
「妳是否如何?」
秋天的樹,秋日的天空,無名的人們,全都懸而未決。
我們悶不吭聲,繼續往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她揚起下巴向我示意:林蔭道旁有一張沒人坐的長凳。此刻在我眼中的她,已變得十分陌生,彷彿是真的來自陰曹地府,那麼冷漠,那麼鎮靜。
我看見她在吸氣,彷彿是在壓抑某種輕蔑。我等著她隨便說點什麼,哪怕是輕蔑的話;同時盡力抑制住自己對她越來越強烈的憤怒,試圖讓說話的聲音顯得平靜。
「在帕納塞斯山上的時候,有一刻我是愛妳的。我想妳並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妳的心是知道的,當時我也看出來了。我太了解妳了,不可能看不出妳看出來了。而且還記住了。」我又加了一句,「我說的不是肉體上的愛。」
她稍一聳肩。「就我一個人。」
頓時,我目瞪口呆,心裡忐忑難安。幾秒鐘後,我起身去追她,一路上不斷粗暴地把擋路的人推開。她正慢慢地穿過草坪,向東走去。我走到她身邊,她只用眼睛餘光象徵性地瞥了一眼我的腳。我們仍然一言不發。突然間,我有一種被捉姦的感覺,儘管我們都穿著衣服,但我對自己穿什麼、相貌如何卻完全失去了興趣……覺得自己竟染上了肯普和嬌嬌的神秘色彩;此刻在她身邊,我覺得自己很粗俗,並感到十分惱怒,認為她沒有權利像個講究穿著、鎮定自若的年輕中產階級太太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她似乎是有意要在我面前顯示,我們兩個人的角色和命運已經轉換過來了。我環顧四周,人很多,但距離太遠,很難看清楚有哪些人。這裡是攝政公園。而我們兩人上一次的相見,有著丁香花的香味,複雜而難以揣度的心緒;一個是年輕的負心漢,另一個則是他的情人。
陰鬱的側影,倔強地凝視著遠方。她知道我在看她,然而她的目光卻追隨著一個正在走過的人,似乎她發現他比我更有趣。
「尼克小子,」肯普說,「我很想簡單喝個什麼東西。」
一隻長卷毛狗向我們跑過來。我用腳趕牠走開,但是她卻拍牠的腦袋。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蒂娜,寶貝,過來。」要是在過去,我們定會互作鬼臉表示厭惡,但此時她卻眺望別墅,我則環顧四周。幾碼之外就有別的長凳,有人坐在那裡觀望。突然間,擠滿了人的公園彷彿變成了一個大舞台,大家頓時都變成了戴假面具的人,變成了密探。我掏出自己的菸,點了一支,希望她能看我一眼,可是她沒有。
「然後呢?」
「艾莉森。」
「噢,你現在變好了,你現在是好人了,他媽的太好了。如此持續一個星期、一個月,我們又可以重歸於好了。」
「妳知道為什麼。」
她迅速瞥了我一眼,立即又低下了頭,只是靜悄悄地坐著,手指夾著香菸,似乎什麼也不能讓她開口說話。一片懸鈴木樹葉懶洋洋地飄落下來,碰到了她的裙子。她彎腰把樹葉拾起來,在呢絨衣服上撫平它的黃色葉齒。一個印度人走來,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他穿一件破舊的大衣,裹一條白圍巾,矮小的個子配上一張削瘦的臉;一副不開心的樣子,還透著幾分外國人的膽怯。他也許是個服務員,也許在某家廉價咖哩餐館做苦力。我向她挪近了一點,壓低嗓門,硬是把聲音變得跟她的一樣冷。「肯普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對她作出的所有親善表示都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她腦子裡另有所思。我的手在大衣口袋裡摸到一個光滑乾燥的圓形物:一粒當作護身符的栗子。那是嬌嬌包在一張奶油太妃糖紙裡送給我的。有一天晚上看電影的時候,她跟我開了這麼個幽默的玩笑。
「我確實恨你!」
十月的最後一天,也就是萬聖節前夕,肯普讓我陪她出去作星期六下午的散步。我本來應該懷疑到此舉非同尋常,但是那一天恰好天氣極好,天空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春天,藍得像飛燕草的花瓣,樹木有褐色的、琥珀色的、黃色的,空氣像在夢幻中一樣寧靜。
她的臉依然避開我,然後她又掏出一支菸,點燃。
「那妳為什麼又來了?」
我想起了嬌嬌,也許此時她就在一、兩哩外的某個地方,和某一個新結識的夥伴坐在一起,隨波逐流稀裡糊塗地變成一個成年女性;我還想起在黑暗中握著她圓胖小手的情形。突然,我想和*圖*書伸手去抓艾莉森的手,但又不得不盡力加以克制。
她又一次遲疑了一陣才回答。
後來我為什麼會那樣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既不是有意的,也不是本能的;既不是冷血的,也不是熱血的。但是事情一旦做了,似乎也就成了必要的行動,同時也沒有違反誡命。我掄起胳膊,狠狠地在她的左臉上打了一巴掌。
「我沒有那樣說過。」
我探身向前看了一下,她沒哭。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知道她是在表演,但又不是在表演。也許她排練過如何講這段話,但是她的話並非戲言。
「我本不想來的。」
「你是否一直在找呢?」
她沉默不語,她永不再開口說話,永不寬恕,永不伸出手來,永不離開現在這一凝滯的時刻。一切都在等待,在懸而未決之中。
「有時候想。」
「我知道嗎?」
「那麼長的旅程,就為這麼一件小事。」
她把另一隻手也舉起來捂住臉,好像我還會再打她似的。
她依然等待著,雙手捂著臉,彷彿剛聽到遭受什麼慘重損失的消息。
又過了十天,電話從未響過。
「不要再靠近我。請不要再靠近我。」
我回過頭來,朝小路望去。那些觀看的人又一副輕鬆自如,繼續漫步起來。似乎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男性暴力,剛才發生的那一幕,已經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了。
長久以來,我期望著那個人會以突如其來的方式出現在我面前,或者以某種神秘的方式來看我,以象徵性的、甚至真實的方式重新回到現代的塔爾塔羅斯,回到這個懲罰惡人的地獄中來。但此時我望著她,卻說不出話來,而她也不別過頭來看我——我這才明白,這就是她唯一可能做到的回歸方式。她把回歸的地點選擇在一個最普通的地方,這個倫敦最普通的地方,如同小麥一樣平常而乏味的地方。既然她是以一個實體的形象回歸,那她也會以原本的身分存在,但是不知怎麼地,我竟覺得她變高了,像個外地人,甚至還帶著另一個世界的氣息;雖然她是從她身後的人群中來的,但又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分子。
我停頓了一下。
我吸了一口氣。「妳想過我嗎?」
「艾莉森。」
她還是不肯正眼看我。她說話聲音很小,幾近厭煩。
她斜睨了我一眼,然後低下了頭。
但是這個迷宮沒有中心點。一個結局只不過是一個個連續過程中的一點、一聲剪子的喀嚓聲。班尼迪克最終吻了比阿特麗絲,但是十年以後呢?還有艾爾辛諾,這個地方在來年的春天又是什麼景貌呢?於是我又等了十天。但是此後若干年事情將會如何發展,我卻看不見任何徵兆。這又是另一個謎。
「聽妳說的好像不是很肯定。」
「不。」但她又立刻加以修正。「我不知道。」
一聲不耐煩的嘆息。
像在《拉斯特》裡一樣,任務是把獅子、獨角獸、魔術士和其他神秘的怪物都變成石頭雕像。我把目光從艾莉森身上移開,遙望遠處那一排窗戶,那些臨街門面,別墅頂上的豪華白色人字牆造型。一切全都符合邏輯了,上帝的遊戲達到了完美的高潮。他們隱匿起來了,只剩下我們倆,我完全肯定,然而……
「不。妳現在可以做一個選擇,而且越快越好:不是選擇我就是選擇他們。但不論是作何選擇,都會成為永遠。」
她說:「那一天我看透了你。事情就這樣。永遠。」
她還是一聲不吭,在那裡等待著。
她用沮喪、絕望、幾乎聽不到、可能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聲音說:「我恨你!我恨你!」
「雅典分手之後妳都去了哪裡?一直在家裡?」
我邁步走向通往南門的小徑,準備回家。兩步,四步,六步,十步。
我跟著她走到長凳邊。她坐在一端,我坐在中間,臉朝著她,盯著她。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沒有一絲歉意的表示hetubook.com.com,一聲不吭,這一切都使我感到憤怒。
她低著頭,埋著臉。
我說:「我在等待。我已經等了三個半月了。」
這一擊是她絕對沒有料到的,幾乎打得她失去平衡。她十分吃驚的眨著眼,緩慢地舉起左手來捂住自己的臉頰,我們兩個在一種恐怖的氣氛中互相怒目相視許久:整個世界彷彿消失了,我們正在空中跌落。深淵可能很窄,但它是無底的。
她也不示弱,對我怒目而視,用憤怒回敬我的憤怒。
「妳曾是唯一讓我覺得永遠不會對我說謊的人。妳能想像今年夏天的情況嗎?當我收到那封信,那些花的時候……」
別墅上空飛過一群鴿子;破碎的自由;偶然間,我想起了一句文字變位遊戲。不知從哪裡飄來了一股燒樹葉的刺鼻氣味。
我們走進一個茶亭,排了隊,找到半張空桌子。然後肯普離開我,上廁所去了。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平裝書。這時,同桌的那一對情侶挪到別桌了。周圍充斥著嘈雜、混亂的聲音;放眼望去,淨是廉價的食物,點餐的隊伍也已經排到櫃檯前。我猜,肯普上廁所恐怕也得排隊。接著,我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投進書裡了。不久後,我注意到同桌斜對面,靠最邊側的位子上坐了一個人。她十分文靜,十分簡樸。她低頭看桌子,不看我。我扭轉身子到處尋找肯普,但是我知道她已經回家去了。
我必須後退幾步,重新開始,重新對她進行認識。她身上某種曾經是免費的東西,就像餐桌上的鹽那樣唾手可得,如今卻被盛在了一個小瓶子裡,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了。但是我對艾莉森畢竟還是有所了解的,我知道她會逐漸養成她所愛或喜歡的人的個性和特點,不管她內在如何保持獨立;我也知道她那圓滑且防意如城的意識是從哪裡來的。
「我見到妳兩秒鐘之內就知道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妳自己也知道。」
我一聲不吭,也沒有去碰她。
艾莉森的手還捂著臉,眼睛漸漸濕潤了,肯定是被打痛了,也可能是因為不相信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在那裡默默站立,在我們的全部過去和我們的全部未來之間顫抖著,搜尋著。在那一刻,裂變和聚變之間的差別在於虛無之中,在最微小的動作之中,在背叛和進一步的誤解之中,我終於明白了最後的真相。
她還是不肯看我一眼,但是在她的話音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目光。我有一種顫慄的感覺,它太深沉,別人看不出來。這種感覺彷彿是腦細胞在顫慄。接著,她說話了,但是卻把頭扭到一邊。「沒錯我知道它意味著什麼。」
「同時也來看看你。」
「我為什麼要記住它呢?難道我不該盡最大努力把它忘掉嗎?」
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同她的聲音和言辭完全一致:是一種仇恨,一種痛苦。有史以來每個女人都有這種怨恨,但是我還是依戀著那對熱情的灰眼睛中的某種東西,某種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又一直害怕見到的東西,它是隱藏在一切仇恨、受傷害和眼淚後面的本質性東西。一個小小的步驟正在醞釀之中,一塊被打得粉碎的水晶正在等待再生。
我感到我們之間有一條深不可測的深淵,同時它還窄得可笑,窄到如同我們之間當時的實際距離,一步就能跨越。
她的聲音特別盛氣凌人、生硬,沒有一點和解的意思。我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下,然後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我聽見她在後面追,但我沒有回頭,直到她幾乎趕上了我,在距我五、六呎處停下來,微微喘著氣。她不是裝的,她是要回澳洲,至少是思想中的澳洲,情感上的澳洲,她不想和我共度餘生。但是她又不願意讓我就這樣一走了之。
「看我是否……」但是她截住了話頭。
她說:「我要回澳洲去。」
「現在我明白妳那句話了,艾莉森。妳說的話。」
「我也包括在那個『一個也沒有』裡面嗎?」
「第四,有一天他對我講了一堆有關男人和女人的事,說我們如何孤立地看待事物,而你們則重視事物之間的關係。很好,妳向來都能看清這一點……不論它是什麼……就連我們之間的關係。把我們連結在一起的東西。但我沒能看清——而這個,就是我能給妳的一切。也許我正在開始看清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