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她在這之後是靠什麼維生?……」
那天下午,當牧師重新走到房門前提出建議時,包特尼太太很明顯地一臉漠然。她這類的女士在聽到請求時,通常總是以明白拒絕居多,但她若是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事情倒還會有些商量的餘地。此刻她的面容清楚顯露出不贊成的情緒;她的雙眼跟丁尼生筆下的「沉默祈禱者之家」可說是天差地遠,而她那活像是鬆垮皺脖子肉的下垂兩腮,把嘴唇擠得縮到一塊兒,恰如其分地露出一副抗拒的姿態,抗拒所有會威脅到她兩項生命準則的一切事物。她的第一項準則是(我在此借用特賴奇克(Heinrich von treitschke)充滿嘲諷意味的論述):「文明只是肥皂罷了」,而第二條則是:「所謂高尚,就是不會冒犯到我的事物」。她有些地方很像是一頭白色的哈巴狗;更精確地說,是像一個哈巴狗填充玩具,因為她為了避免染上霍亂,而在懷裡藏了一小袋樟腦丸……因此不論她走到哪裡,總是會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樟腦丸氣味。
「佛賽思先生!」
「妳當然不會認識。她是夏茅斯鎮的女孩。」
包特尼太太提出最困難的一個問題,事實上,牧師事先曾懇求她別提這件事。
「我會努力照妳的吩咐去做,夫人。」
「所以說她有積蓄囉?」
於是莎拉在牧師的陪同下前來接受面試。包特尼太太一看到她那副被環境折磨得形銷骨立,了無生趣的憔悴模樣,就暗暗感到滿意。沒錯,她的年紀是個問題,她看來大約是二十五歲,而不是牧師所宣稱的「大約三十歲或更大些」。但她渾身那股無法掩蓋的濃郁憂傷,使她看起來活脫脫就是一副罪人相,正好符合包特尼太太的心意。另外她也十分沉默寡言,而包特尼太太自以為是地把這看作是一種無言的感激。最重要的是,這位老太太對過去解雇的女僕仍然記憶猶新,她最痛恨下人鹵莽無禮和好強逞能,要是有人膽敢搶先說出她心裡的話,或是她還沒吩咐就事先把事情辦好,那更是犯了她的大忌,因為這會剝奪掉她質問僕人為何沒事先設想周到的和圖書樂趣。
「當然。她受過家庭教師的專業訓練。她以前是一位家庭教師。」
「我家裡可不許放法文書。」
「大概吧。我不喜歡法國人。」
「陶柏上尉自己是一名海軍軍官,而他好心囑咐家人照料這個……外國軍官。他不會說英語。於是就由伍若夫小姐來替他翻譯,負責照顧他的生活所需。」
「我又不認識她。」
「女孩?」
「他肯替她寫封介紹信嗎?」
「我必須說,他的行為完全看不出基督徒應有的誠信。但他確實告訴過她,他在那個誤入歧途的國家中,倒是有著跟我們相同的宗教信仰。幾天後,他返回法國,而他對伍若夫小姐許下承諾,說等他一見過家人,他就會駕著一艘新船——在這兒他又撒了一個漫天大謊,誇口說他回來時就會榮升船長——回到來木鎮接她。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在苦苦等待。事情很明顯,那個男人是個無情無義的騙子。他在威茅斯的時候,確實對這可憐的女孩心有非分之想。但她表現出堅定不移的基督徒操守原則,讓他只好知難而退,搭船回法國去了。」
「我想她現在應該沒有工作。」
牧師鬆了一口氣。
於是牧師再度坐下來,開始把他所知道的關於莎拉.伍若夫的所有,或者該說是部分(為了拯救包特尼太太,他不惜賠上自己的靈魂)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她。
「他死了嗎?」
牧師機警地趕緊抓住這個機會。「我同意——這麼做實在是愚蠢至極。她應該先多了解狀況再做決定。伍若夫小姐要是有位英明睿智的雇主,我可以確定,接下來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說到這裡他暫停了一會兒,好讓包特尼太太細細體會他話中隱含的讚美。「我長話短說吧,伍若夫小姐到威茅斯去跟那名法國人會合。她的行為的確是很不妥當,但我聽說,她當時是跟一位表姊住在一塊兒。」
包特尼太太在刹那間看到一幅光輝燦爛的天國景象;那是卡登夫人,而她那如聖徒般的高傲鼻子被打斷了。包特尼太太皺起眉頭,凝視著她那厚重的地毯。
「我得立刻補充說明,在陶柏先生家屋簷下,絕對沒發生過任何不規矩的事情。事實上,在後來任何時間或是地點,伍若夫小姐也沒有任何言行失檢的地方,這點有佛思——哈利斯先生可以作證。他對當時的情況比我清楚多www.hetubook.com.com了。」他指的人是夏茅斯的牧師,「但這個法國人成功贏得了伍若夫小姐的芳心。等他的腿傷痊癒以後,他搭乘馬車前往威茅斯,大家推測,他是打算在那邊設法返回家鄉。在他離開兩天之後,伍若夫小姐心急如焚地懇求陶柏太太准許她辭職。我聽說陶柏太太努力想套出她要辭職的原因,但她沒露出半點兒口風。」
「妳說的自然沒錯。但妳該記得,她並不是名門淑女出身,下流階層的人對於面子問題,向來就不像我們那麼謹慎。還有,我忘了告訴妳,那個法國人已經跟她訂下婚約。伍若夫小姐相信自己就要嫁他為妻,才會到威茅斯去找他。」
「要是妳肯收容她,夫人,那她就真的得救了。」他祭出他的王牌,「而且,或許——雖然我沒資格來評斷妳的良心——她說不定還會反過來拯救妳呢。」
——丁尼生,《穆德》(Maud)
「我其實不太清楚她的年紀,該算是女人吧,大約三十歲,或是更大一些。我不想胡亂猜測她的年紀。」牧師不禁感覺到,他讓這位不在場的被告,一開始就落了下風。「但她的遭遇悲慘至極。非常需要妳伸出援手。」
「她會說法語?」包特尼太太聽到這個駭人事實時所表現出的震驚神情,差點兒讓牧師感到心灰意冷。但他最後只是彬彬有禮地笑著鞠了一個躬。
「這說來話長。」
「他該不會是天主教徒吧?」
「你先說,這樣我們才好繼續商量。」
她挺直身軀,但神情並不嚴厲,免得把這可憐的男人嚇得再也不敢再多說半句。
一個星期後,佛思——哈利斯先生在來木鎮牧師的陪同下前來拜訪,他輕輕啜飲著非洲馬德拉島所產的白葡萄酒,並按照他那位神職同事的囑咐,語帶保留地把莎拉的情形告訴包特尼太太。陶柏太太寫了一封冗長的介紹信,但她倒不如不寫的好,因為她居然沒在信中嚴厲譴責家庭女教師的不檢行為。信中有句話讓包特尼太太看了不禁怒火中燒。「華歌尼先生的確是非常迷人,而陶柏上尉要我在此提醒您,水手們的生活向來就比較放蕩不羈。」此外,信中盛讚莎拉小姐是一位「非常卓越且盡責的
和-圖-書教師」,或是「我的孩子們都非常想念她」等等話語,也不能引起她絲毫興趣。但陶柏夫婦倆散漫的道德標準和愚蠢的溫情主義,最後卻意外幫了莎拉一個忙。這讓包特尼太太感到具有挑戰性。
於是她決定就此展開她的善行。
「聽佛賽思先生說,妳對這個外國人還是有些感情?」
但接下來仍有一小段審問。
「為什麼?」
「那要是……那個人回來了,妳打算怎麼做?」
牧師感到自己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忍不住猜想,要是善心的撒馬利亞人遇到的不是可憐的旅人,而是包特尼太太的話,會是什麼樣的情形。
「死了好幾年了。這個女孩後來就到夏茅斯的約翰.陶柏上尉家,去擔任家庭教師。」
莎拉的嗓音堅定沉穩,微微帶些鄉下口音,但在那個時代,社會對於口音並不像近來這般嚴苛。有些上議院的紳士,甚至是公爵,都仍然保有他們省份的特殊鄉音。或許是因為莎拉的聲音生動流暢,恰好跟費利太太那種結結巴巴,毫無抑揚頓挫的音調形成對比,才能在一開始就贏得包特尼太太的好感。這個嗓音令她不禁聽得入迷;而莎拉在唸誦「但願我的道路堅定,為要遵守祢的律例!」時的神情,也令她相當感動。
「我不想談論這個話題,夫人。」
「這女孩的父親住在賓敏斯特附近,是梅瑞敦爵爺的佃農。他雖然只是個農民,但卻自律甚嚴,鄰居們都很敬重他。他非常明智,決定好好栽培女兒,讓她接受比一般農民更良好的教育。」
「那她後來怎麼樣了?陶柏太太應該不會讓她回去工作吧?」
要是有哪個女僕敢對包特尼太太說這種話,那她就等著迎接世界末日吧。但莎拉說話時態度坦率,雖然面無懼色,卻仍顯得十分恭敬;於是包特尼太太有生以來首次放棄了一個讓她作威作福的大好良機。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牧師決定聽天由命,把一切全都交給異教神祇——機運去決定。他感覺到包特尼太太正在進行評估。她對於自我形象的要求,讓她在聽到要讓這樣一個人物踏進馬伯若莊時,她感到hetubook.com.com自己必須表現出震驚至極的模樣。但她另外還必須考慮到上帝。
「妳總該有本《聖經》吧?」
「她有親戚嗎?」
接下來,她接受牧師建議,口述一封信要莎拉寫下來。莎拉的字跡整潔優美,拼字正確無誤。然後包特尼太太又設下一個狡猾的測驗,把《聖經》遞給莎拉要她誦讀。包特尼太太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考慮該選哪一段經句。〈詩篇〉第一百一十九首「行為完全,遵守耶和華律法的」,和〈詩篇〉第一百四十首「耶和華啊,求祢拯救我脫離惡人」都很不錯,令她左思右想,感到難以取捨。她最後選擇了前一篇,靜靜傾聽,而她注意的不僅只是嗓音,同時也密切注意,朗讀者是否真正能感同身受地體會到〈詩篇〉的精闢話語,而不曾流露出一絲有口無心的不敬意味。
我在此補充說明,她是真的一本書也沒有,因為早就被她賣光了;不是因為她是惡名昭彰的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的先驅。
包特尼太太把自己看作是一片怒濤洶湧的天主教汪洋中,一座純淨無瑕的帕特摩斯島。
「我親愛的夫人,大部分家庭女教師都會說法語。這不能算是她們的過錯,而是這個世界要求她們具備這樣的才能。但至於那位法國紳士,我很遺憾,我必須說他實在配不上紳士這個稱號。」
「陶柏夫人什麼都不知道,就肯放她走?」
「可憐得很,聽說就是做一點兒女紅。我想是崔蘭德太太請她做的,但她主要是靠以前的積蓄維生。」
「聽說妳常參加教堂活動?」
「請佛思哈利斯先生來跟我見個面吧。」
「希望妳持之以恆。不論我們面對任何困境,上帝都能安撫我們的心靈。」
「我親愛的包特尼太太,要是我沒弄錯妳的意思,我們現在討論的應該是妳想要善心救濟的對象,而不是要雇用的僕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她連忙點頭,這是她所能表現出最接近道歉的一種方式,「要拿到介紹信自然不成問題。她是自動提出辭呈。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妳該記得在去年十二月有艘法國帆船——我想應該是從聖馬羅出航——被颶風吹到了石塚崖(stone barrow)下方的沙灘吧?妳想必不會忘記,當時船上有三個人幸運得救,而夏茅斯的人好心收容了他們?其中兩人只是一般水手。而據我所知,另外一人是這艘船上的中尉軍官。他有條腿在翻船的時候被壓壞了,但他牢牢攀住一根船桅,被海浪沖到了岸邊。這妳想必都知道了吧。」
「據我所知是沒有。」
啊,穆德,妳這頭乳白色的幼鹿,妳絕不適合出嫁為妻。
「那她現在在做什麼?」
「是的,夫人。」
「在我看來這沒什麼差別,她真是太不檢點了。」
但莎拉這次再次展現出最佳的回應方式: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垂下頭來搖了幾下。包特尼太太看莎拉越來越順眼,因此一廂情願地把這當作是一種無言的悔恨。
「我一本也沒有。連英文書都沒有呢,夫人。」
「夫人,陶柏太太的性情有些古怪,她主動表示要讓伍若夫小姐回去工作。但我現在就要說到這個故事的悲慘結局了。伍若夫小姐並沒有發瘋,絕對沒有。不論妳交代給她任何工作,她都可以圓滿完成,但她有著嚴重的憂鬱症,部分是因為她感到非常後悔,但除此之外,恐怕也是因為她有著根深柢固的妄想,她認定那位法國中尉是位正人君子,而有朝一日他一定會回來接她。由於這個原因,大家常會看到她在我們小鎮的海邊徘徊。佛思——哈利斯先生費盡苦心,努力想要讓那女人認清事實,讓她知道她的等待希望渺茫,更別提這種行為有多不恰當了。但結果也沒多大用處,夫人,她是有些昏了頭了。」
女孩搖搖頭。牧師連忙插口說:「這包在我身上,親愛的包特尼太太。」
當然,她完全忘了詢問,莎拉過去曾拒絕過幾名基督徒的好心收容,這些人性情甚至還比她隨和許多,但莎拉現在為何會偏偏願意到她家來工作。這有兩個非常簡單的理由。第一個原因是,馬伯若莊有著可以俯瞰整片來木灣的絕佳視野。另一個原因就更簡單了,她在世上的所有財產就只剩下七個便士。
「她受過教育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