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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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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你要是再繼續站在窗口吹風,少爺,我看你也休想回倫敦去囉。」
「我認識那個女孩。她穿了件灰洋裝對吧?長得很醜是不是?」查爾斯這麼說實在是很不厚道,因為他現在說的是他昨天下午才向她脫帽致意的女孩,而她可算是來木鎮適婚年齡女子當中,最耀眼動人的小美女。
「我想你用blooming這個形容詞,指的該是字面上的意思。你還不是常向人再三表示,說你是在一家廉價酒館裡出生——」
「新房間還住得慣嗎?」
但是當山姆擺著一張臭臉走到門邊時,手裡仍握著刮鬍刀的查爾斯卻攔住他,開始數落他的不是。
「伙食呢?」
十九世紀中期,倫敦的時尚舞台出現了一批嶄新的風流人物。過去上流社會各式各樣的紈袴子弟,以及布魯梅爾(Beau Brummel)萎靡頹廢的後裔,全都被統稱為「時尚名流」;不過,那些新崛起的年輕富裕工匠,和山姆這類前程遠大的高級家僕,對服裝的講究跟「時尚名流」比起來可說是毫不遜色。真正的時尚名流叫這些人「勢利鬼」,而若是以當地的眼光看來,山姆堪稱是「勢利鬼」這個字眼的典型代表。他十分注重服裝潮流趨勢——就跟一九六〇年代的「摩登人物」一樣挑剔講究;他大部分薪水都用來購買衣飾,生怕自己跟不上時尚潮流。此外他還有這種新興階級的另一個特點,設法練出一口字正腔圓的上流英語。
「誰叫她要那樣羞辱我,查爾斯先生。所https://m.hetubook.com.com有馬夫全都聽到了。」他口中的「所有馬夫」,其實就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聾子,而查爾斯顯然一點兒也不同情他,只是微微一笑,接著就示意山姆替他倒熱水。
證明完畢。在這麼美麗的早晨,連吝嗇鬼都會忍不住歌唱,而你卻露出一副苦瓜臉。由此可證,你的確是喝醉酒了。」
「天呀,山姆,在今天這麼美麗的日子,我還真考慮這輩子都不要回倫敦算了呢。」
「拜託你先把那東西放下。再好好把事情說清楚。」
山姆沉下臉來,氣得滿面怒容。「『你怎沒揹著煤灰袋哩?』」他悶悶不樂地停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少爺。」
當天早上,山姆一拉開窗簾,陽光就如潮水般湧入,灑落到查爾斯身上,而這恰好正是包特尼太太——仍在床上呼呼大睡——期望自己能在死後不久,莊嚴地沐浴在天國榮光中時的幻象。在氣候溫和的多塞特郡沿岸,一年總會出現十來次像近日這類的反常天氣——不只是暖和得不合季節常態,簡直就像是住在令人銷魂的地中海沿岸似的,暖如夏季且陽光明媚。大自然這時有些亂了腳步。原本該蟄伏過冬的蜘蛛,在暖呼呼的岩石上四處爬竄;山烏在十二月鳴唱,櫻草於一月盛開,而三月巧妙模擬六月的形貌。
查爾斯咧嘴微笑。
當然,像查爾斯這類的世家子弟,家中歷代以來都有僕人可以使喚,但跟他同時代的暴發戶卻非如此——事實上,他們通常都是僕人的後代。查爾斯完全無法想像一個沒有僕人的世界,但暴發戶卻很清楚那是怎麼回事,這使得他們更加注重主僕之間的分際。他們設法讓僕人們變成機器,而查爾斯卻十分明瞭,他們其實也算是他的同伴——他的桑丘.潘薩,一個滑稽的小人物,在他與美若天仙的蒂娜精神戀愛過程中,扮演支持者的角色。簡單說,他把山姆留在身邊,是因為山姆常逗得他很開心,而不是因為他找不到更好的「機器」。和*圖*書
「好得很咧,少爺。」
在一八七〇年,山姆.威勒老是把「v」唸成「w」的著名口音,雖然已是流傳數世紀之久的倫敦平民特色,卻被這群「勢利鬼」和某些中產階級的小說家所深深看不起,而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些小說家們還讓他們筆下的倫敦佬用這種口音對話,這自然不太寫實。勢利鬼的口音問題主要是在送氣音發不準,以我們這位山姆來說,他苦練了許久,但還是沒辦法抓住訣竅。他常分不清到底是該發「a」或是「h」,但這種錯誤其實並不可笑,而是一種社會革命的跡象,可惜查爾斯並未看出這一點。
也許這是因為,山姆為他提供了某些他生活中非常需要的東西——身邊隨時都有人可以跟他耍嘴皮,彷彿又重新返回學生時代,滿足他對於語言譏諷的可憐嗜好,讓他有機會盡情發揮他那精心設計的雙關語和機智嘲諷。在表面上看來,查爾斯的態度或許是在原本已十分嚴重的經濟剝削之外,又再加上嘲諷侮辱的雙重打擊,但我必須在此指出,他跟山姆兩人的感情其實很不錯,有著真誠的人性關懷,當時許多家財萬貫的暴發戶,總是愛擺架子,刻意要在自己和下人們之間,築起一道冷冰冰的圍牆,查爾斯顯然比他們好太多了。
「都是崔蘭德太太家那個廚房女僕,少爺。要不然我才不會……」
他開始用肥皂泡沫掩蓋住那張曖昧的面孔。
「我看到她了。她就在下面那兒。」他用大拇指朝窗外比了一下,「她正在街道對面大喊。」
現代工業的驚人產量……容許非產業性的工人階級人數持續增加,而造成的後果,就是使得包括男僕、女僕、跟班等美其名為僕人階級,但事實上只是古代家庭奴隸的勞工人數,也同樣持續性地大幅攀升。和-圖-書
「沒這回事,少爺。」
「山姆,你又喝酒了。」
門砰的一聲摔上。查爾斯朝鏡中的自己擠擠眼。接著他突然開始仔細打量自己的面孔:他板起臉來,看起來活像是一位嚴肅的年輕父親,接著又帶著溺愛的笑容,望著他自己那張洋溢著幸福的面龐;他擺好姿勢,自我陶醉地欣賞自己的容貌。他的相貌確實是長得非常端正——額頭寬闊,黑髮黑髭,剛摘掉睡帽的頭髮有些凌亂,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他的膚色相當白皙,但卻不像當時大多數倫敦紳士們那麼蒼白——因為在當時的社會中,曬成小麥色的肌膚,並不是令人嚮往的上流社會性感象徵,反而是下層階級固有的特色。沒錯,再仔細一瞧,這張臉現在看起來有點兒蠢。在脫下平日的正式社交面具後,這張臉顯得十分天真無邪,缺少足夠的歷練。他有著希臘式的鼻子,和一對冷靜的灰眼睛,讓人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位教養良好且深具自知之明的紳士。
山姆臉上閃過一絲憤慨的神情。「我最討厭她了!那個該死(blooming)的擠奶婆。」
「啊——哈。我懂了。愛神對倫敦佬還真是不公平。」
——馬克斯,《資本論》(Capital)
「不算醜啦。至少外表長得還不賴。」
但山姆.威勒和山姆.法羅之間(也就是說,一八三六年與一八六七年之間)的差異是:前者對自己的身分相當滿意,若是有人用煤灰袋之類的話來嘲諷和*圖*書威勒,他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但山姆聽了之後卻全身發僵,「抬起眉毛」掉頭離去。
「鄉下女孩兒向來都非常膽怯,絕對不敢出言冒犯高尚的倫敦紳士——除非是你先把她們給惹火了。山姆,我懷疑是你欠下了風流債。」山姆張開嘴呆站在原處,「你最好早點把我的早餐端過來,否則就別怪我早下辣手,用靴子踹你那可憐的屁股了。」
「別發火了,現在去端早餐吧。我今天想自己刮鬍子。對了,我想要兩份鬆餅。」
窗外傳來一陣劈里啪啦的細碎啼聲,和一連串動物的低啼與咩咩叫聲。查爾斯站起來望著窗外。下面有兩個老男人站在街上聊天,身上穿著織上凹凸壓花的工作服。其中一名是拄著手杖的牧羊人。十二頭母羊和一大群羔羊,驚惶不安地擠在街道正中央。這種帶著古老英國遺風的民俗服裝,在一八六七年時已顯得別具風味,不過並不算非常罕見,在每個鄉村大約都還有十來個穿這種服飾的老年人。查爾斯真希望自己會畫畫。說真的,鄉村的確是非常迷人。他轉過身來望著他的僕人。
「那請你告訴我,她到底喊了什麼?」
山姆比查爾斯小十歲,他年紀太輕,不能算是一名稱職的好男僕,除此之外,他還有著心不在焉、逞強好辯、愛慕虛榮,和自作聰明等壞毛病。他老愛嘴角叼了根稻稈或是芫荽,無所事事地倚在牆邊說笑耍寶;另外他還愛擺出一副養馬專家的架式,要不然就是拿個篩子捕麻雀,不管主人怎麼斥罵就是不肯上樓聽候吩咐。
查爾斯坐起來,脫下睡帽,要山姆打開窗戶,然後他就這樣撐著雙手坐在床上,凝視著從窗外流洩進來的陽光。昨日壓在他心頭的淡淡愁思,此刻早已煙消雲散。他感到溫暖的春日氣息,從他半敞的胸口,一路愛撫至他裸|露的咽喉。山姆站在一旁替他磨刮鬍刀,他帶來的銅壺冒著陣陣誘人的熱氣,洋溢著一種普魯斯特www•hetubook.com.com式的豐富聯想——無數如今日一般幸福快樂的日子,而他又是這般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個高尚安詳,井井有條的文明世界。在下方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有人意態悠閒地騎馬步向海邊。一陣較強的微風,吹動窗前破舊的紅色天鵝絨簾幕,但在這燦爛的陽光中,甚至連破窗簾都顯得美麗動人。一切全都是如此美好,但願這世界永遠都停留在此時此刻。
「遵命,少爺。」
「那也算住得很近,但我可不准你在這麼美好的日子裡,用這種粗俗的字眼。」
他主人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查爾斯和山姆兩人已相處四年了,他們對彼此的了解,甚至比對家人還要更深幾分。
「還可以,少爺。」

當然,任何叫做山姆的倫敦僕人,難免會讓我們聯想到狄更斯筆下的那位不朽人物山姆.威勒,而我們這位山姆確實也是來自於同樣的社會背景。但當時《匹克維克外傳》(Pickwick Papers)這部光芒萬丈的傑作已問世三十年了。山姆對於養馬的愛好,其實並沒有像他外表表現得那麼狂熱。今日某些勞工階級的男人,總以為豐富的汽車知識可以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而山姆的心態跟他們差不多。他甚至還知道山姆.威勒這號人物,但他沒看過書,只看過改編的舞台劇。他也曉得時代已經改變了,在他這一代,倫敦人的地位變得高高在上,而他沒事常愛到馬廄去鬼混,就是為了要向那些鄉下馬夫和酒館聽差,炫耀他高高在上的身分。
山姆用拇指試了試剃刀的刀鋒,但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突然改變心情,拿刀往自己脖子上亂割亂砍,說不定還會去攻擊他那位滿臉笑容的主人哩。
「是在酒館隔壁,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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