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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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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查爾斯默默坐在他的王位上,面對他腳邊這位奇特的懇求者,恍然間還真有些身為帝王的感覺。他並不急著要她趕快導入正題,但等了許久,她還是遲遲不肯開口。也許只是因為她太過膽怯,但他開始清楚地意識到,她現在等於是在跟他挑戰,逼他主動誘使她吐露秘密;最後他終於宣告投降。
「有時候我會覺得,他根本跟船難沒半點兒關係。他其實是一個偽裝成水手的惡魔。」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他長得非常英俊。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那麼注意過我——我指的是他在漸漸痊癒的時候。他不喜歡看書。他簡直比小孩子還要任性,老是要有人待在他身邊,陪他聊天,聽他說話。他說我這個人有些地方傻呼呼的。說他想不通我為什麼不結婚。就是這類的甜言蜜語,讓我傻呼呼地相信了他。」
她外表看來是如此矜持文靜,
他本身自然是屬於物競天擇中的適者,但具有人性情操的適者,並不能只是獨善其身,他們有責任對那些不適者伸出援手。
她把軟帽擱在一旁,脫掉大衣,雙手交疊地靜靜坐著,但她依然沒有開口。那件大衣的高領和剪裁感覺上有些男人氣,從背後看來更是明顯——這讓她看起來帶有一絲女馬車夫或是女兵的味道——但並不過分,因為她那頭柔媚的秀髮,毫不費力地化解了大衣的陽剛氣質。查爾斯訝異地發現,樸實的舊衣掩蓋不住她與生俱來的魅力,在某方面來說,粗衣甚至比華服更能襯托出她的優點。在過去五年中,女性的時尚潮流可說是進入一個百花齊放的繽紛盛世,至少在倫敦是如此。女人開始普遍使用新發明的人造豐胸襯墊;她們畫眉毛、塗睫毛膏,為嘴唇抹上朱紅,替頭髮「撲粉」染色……而且不只是交際花這樣打扮,甚至連大多數時尚女性全都投入了這股風潮。但莎拉卻是一副不加修飾的天然面貌。她似乎完全不把時尚放在心上,但卻依然能展現出自己獨特的風貌,就像那些在查爾斯腳下的樸實櫻草花一樣,即使跟那些在溫室栽培的奇花異卉相比,也絲毫不見遜色。
「當然可能。」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能夠體諒妳的感覺。但我明白妳的意思。」
「情況還是有差別的,至少她們有希望獲得幸幅,而我卻……」她又搖了搖頭。
「她是個非常善良的女人,但也非常天真。要是陶柏上尉在家的話……但他出門去了。我一開始沒告訴她,是因為我覺得不好意思,但到了後來,我卻害怕對她吐露實情。」她又補上一句,「害怕她勸我,我知道她會怎麼說。」她開始一葉葉摘下遠志的葉片,「華歌尼變得非常堅持,他讓我相信,他這一輩子的幸福,完全就握在我的手裡,看我肯不肯跟他一起離開——而我自己的幸福也是一樣。他這時已相當了解我的情況。他知道我的父親死在精神病院。知道我家徒四壁,無親無故。知道我多年來,總感到自己彷彿被判處了——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孤寂命運。」她放下遠志,把手擱在腿上握成拳頭,「我這一生總是孤苦無依,史密森先生。似乎命中注定,我永遠也無法跟我同類的人建立友誼,永遠無法擁有自己的家庭,永遠被整個世界排除在外。四年前,我的父親宣告破產。我們家所有的財產全被拍賣一空。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為幻覺所苦,在我眼中,甚至連那些物品——就只是一些椅子、餐桌,鏡子之類的東西——似乎都在共同密謀,想要讓我變得更加孤寂。妳永遠無法擁有我們,它們說,我們絕對不會屬於妳,我們永遠都是別人的物品。我知道這是個瘋狂的念頭,我知道在那些工業化的城市裡,貧窮和孤寂的人到處都是,跟他們比起來,我還算是舒適富裕的了。但是當我看到那些工會主義者的瘋狂報復行動,我完全可以了解他們的想法。我甚至會羨慕他們,至少他們知道該如何報仇雪恨。而我卻完全無能為力。」
「你不會懂的,史密森先生。因為你不是女人。因為你不是一個生下來就注定要嫁給農民為妻,但卻被教育成……淑女的女人。有好幾個人向我求過婚。我住在多塞特郡的時候,有個有錢的牧場主人——這沒什麼好說的。你並不是一個身分低微,但卻尊重並熱愛智慧、學識,與美感的女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知道我並沒有權利去追求這些東西,但我的心卻忍不住深深渴望,而我不認為這純粹只是出於虛榮……」她沉默了一會兒,「還有,你不是一名家庭女教師,史密森先生,一個沒有子女的年輕女人,受雇去照顧別人的小孩。你無法理解,孩子們越是乖巧可愛,越是令我感到痛苦萬分。你千萬別認為我只是在嫉妒。我很愛小保羅和維琴妮亞,我對陶柏太太有著無限的感激與敬愛——我願意為她或是她的孩子去死。但要我住在那兒,每天看著他們幸福的婚姻、美滿的家庭、惹人憐愛的孩子,看著他們享受溫馨的天倫之樂。」她停頓了一會兒,「陶柏夫人跟我同年。」她又停頓了一會兒,「我感覺就像是獲准住在天國,但卻被禁止享受天國的歡愉。」
她請www.hetubook•com•com他坐到那株小荊棘樹下的燧石座椅上。
最後,她終於打破沉默,對伯克利醫生吐露心聲。約翰.甘迺迪的私人醫師跪在地上,用顫抖的手指著她那慘不忍睹的裙子。「不先換件洋裝嗎?」他試探地提出建議。
「酒似乎給了我力量與勇氣……也讓我看得更加清楚。酒並不是魔鬼的工具。最後華歌尼終於顯露出他對我的真正意圖。而我也無法假裝驚訝。在我選擇留下來的那一刻,我就不再是清白無辜了。史密森先生,我並不是在為自己辯護。我心裡很清楚,甚至在女僕來收走我吃剩的晚餐時,我都還可以選擇離去,我不能誣指他強迫我,或是對我下藥……或是其他千百種藉口,但事實並非如此。他這個人雖心術不正、反覆無常,又極端自私自利,但他絕對不會用暴力去侵犯女人。」
「她們全都跟我差不多。」
他沒搭腔,過了一下才開口說:「我打斷了妳的故事。很抱歉。」
「陶柏太太知道這件事嗎?」
「史密森先生,我想要讓你了解的,並不是我做的這些醜事,而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為什麼要為了滿足男人一時的慾望,而奉獻出女人最珍貴的貞操,而且我甚至根本就不愛這個男人。」她用手摀住面頰,「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想要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這麼做,人們就會對我指指點點,就會交頭接耳地說,看哪,那就是法國中尉的娼妓——喔,是的,就這麼稱呼我吧。這樣他們就會知道我受過苦,而且我現在仍在受苦,就跟其他所有在這個國家各個鄉村城市中受苦的人完全一樣。我無法嫁給那個男人,於是我嫁給了恥辱。我並不是說,我那時就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我是刻意讓華歌尼佔有我。
這其實也是他擬定的策略:對莎拉充滿同情,但卻刻意保持距離,好藉此提醒她兩人身分大大不同……但語氣自然得婉轉一些,最好是帶有一絲謙遜的嘲諷意味。
「我來是因為我相信妳確實需要幫助。雖然我還是不太明白,我到底何德何能,讓妳願意對我吐露……」說到這裡,他支支吾吾地停頓了一會兒,差點兒就衝口說出「病情」這個字眼,而這會洩露出,他除了刻意端出紳士架子之外,還有意玩起扮演醫生的遊戲:「……妳的困境。我已準備好要傾聽妳想要……我該沒會錯意吧?……想要讓我知道的事情。」
——威廉.曼徹斯特,《甘迺迪之死》
然後他出於某種直覺,站起來默默越過草坪走了兩步,這樣他就可以看到她的側面。他看到她面頰上沾滿了淚水,而他感到深深被撼動,心中思潮翻湧,彷彿陷入激流的漩渦,身不由己地被沖離他那公正賢明又慈悲憐憫的安全避風港。
「不必了,」她忿忿地低聲說,「讓他們看看自己做了什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又重新面對大海。
在莎拉長篇大論述說自己的心境時,查爾斯大半時候都聽得一頭霧水。直到她說到她在威茅斯所做的奇特抉擇時,他雖然外表保持平靜,心中卻對她的行為感到無比同情。他可以想像出,做為一名家庭女教師,所要忍受的那種有如慢性腐蝕般的痛苦折磨,而在那樣的處境下,遇到華歌尼這類善於花言巧語的惡徒,她自然很容易就會落入他的魔掌;但當她談到什麼超脫一切的自由,和嫁給恥辱之類的話時,他卻感到難以理解。不過,他也不算是完全搞不清狀況。莎拉在為自己辯護時,說到最後忍不住哭了出來。她不想讓查爾斯發現她在哭,因此她企圖掩飾,也就是說,她並沒有把臉埋在手中,也沒有掏出手帕,而只是把頭轉開。在一開始,查爾斯還想不通她為什麼要突然沉默下來。
「我知道附近有個隱密的地方。我們到那兒去好嗎?」
「他向妳求婚了?」
她凝視大海,沉默了一會兒。查爾斯猜想她大概是臉紅了,但她的頭偏向一邊,他看不到她的臉。
在南方的海洋盡頭處,冉冉升起一列淡淡的雲朵,有乳黃色、琥珀色與雪白色,就像是巍峨山脈的壯麗峰頂,高塔與堡壘一路延展至不可見的遠方……是那般遙不可及——就像是某座提樂美修道院(abbey of Theleme),是一幅純真無邪、令人心醉神迷的田園風景,可以讓查爾斯、莎拉,和蒂娜三人共同攜手徜徉……
「換句話說,他是在追求妳囉?」
「我必須向妳致敬。妳和_圖_書真是個善於在山中尋找世外仙境的高手呢。」
因此對查爾斯來說,莎拉這種開放性十足的自白方式——不僅內容坦白,地點也選在戶外的陽光下——並未讓他感覺到嚴苛的現實,反倒像是隱約瞥見了一個理想的世界。

「我要說的是,社會特權並不一定能帶來幸福。」
「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一個正派的女人會立刻轉身就走。在那天夜晚過後,我不斷地反省,但我所能找到的理由,都不足以解釋我的行為。在一開始,我是因為發現自己犯下大錯而嚇壞了——那真是個可怕的錯誤……我試著找出他的優點,希望他還能保有一點尊嚴和榮譽感。接著我發現自己受騙,心中感到憤怒至極。我告訴自己,我若不是在過去受夠了寂寞的煎熬,我也不會變得這麼盲目。這全都怪我過去的環境,逼我陷入眼前的困境,我以前從來沒遭遇過的困境。我過去從來沒踏進這類的旅館,禮教在這裡好像完全不存在,人們崇尚罪惡,就跟那些高尚地方的居民崇尚德行一樣。我無法解釋這一切,我的腦中一片混亂。也許我是認為,我既然想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該付出應有的代價。我要是表現得太過膽怯,好像顯得有些荒謬……甚至可說是虛榮。」她停頓了一會兒。「我留下來。我吃了他替我準備的晚餐,他勤我喝酒,我也乖乖喝下去。我並沒有喝醉,反而變得更加清醒……這可能嗎?」
「只是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她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我們是有提到婚姻。他告訴我,等他回到法國後,他就會晉升為一艘運酒船的船長。他還說,他和他的兄弟有希望能夠恢復失去的繼承權。」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下定決心吐露實情,「他要我跟他一起回法國去。」
他囁嚅地說:「我並沒有要妳告訴我這些事。」
一隻烏鴉在他們頭頂盤旋,黑色的羽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牠乘著微風滑翔了一會兒,突然受到驚嚇,接著就振翅飛向遠方。
他發現她的溫順就跟她的驕傲一樣,同樣令他感到招架不住。
「但妳總不能說,所有的家庭女教師全都過得不幸福——或是全都沒結婚吧?」
「我最佩服的是他的勇氣。我那時不知道,勇氣十足的男人,同樣也會滿口謊言。」她凝視著大海,彷彿她並不是說給查爾斯聽,而是在對大海傾訴。「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有一道從臀部直達膝蓋的大傷口。要是再染上壞疽症的話,他就得把腿鋸掉。在頭幾天,他痛得很厲害,但卻從來沒喊過痛,連哼都沒哼過一聲。在醫生替他的傷口上藥的時候,他就會緊抓住我的手。有次他抓得太用力,我痛得差點昏倒。」
「他不會說英語嗎?」
這是一個面向南方的小山谷,四周環繞著茂盛的荊棘叢與山茱萸,就像是一個碧綠的迷你圓形劇場。這個只有十五呎寬的小型舞台後方,有著一株發育不良的荊棘。有某個人——顯然不是莎拉——在樹幹上放置了一塊表面平坦的巨大燧石,坐在這裡可以俯瞰下方濃密樹蔭與浩瀚汪洋的壯麗風光,簡直就像是一個樸實無華的王位。穿著法蘭絨套裝的查爾斯熱得汗流浹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打量四周的環境。周遭的山坡上鋪滿了櫻草花與紫羅蘭,以及有如繁星點點般的野草莓白色花朵。頭頂著蔚藍的晴空,沐浴在午後的陽光下,這的確是個既隱密又迷人的好地方。
查爾斯同樣也低頭望著地面。一隻躲在下方某株梣樹上的畫眉開始放聲高歌,在周遭憂鬱寧靜的氣氛中,牠的歌聲顯得格外刺耳。她終於開口。
「我懂。」
查爾斯心中波濤洶湧,低頭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才轉身返回他的座位,他的心怦怦狂跳,彷彿剛從懸崖邊緣走回來似的。
「我就只有這些東西可以給你。」

她說話斷斷續續,似乎不太習慣一口氣說這麼多話,她每次吞吞吐吐,沒頭沒腦地吐出一句話之後,就要停頓片刻,才會再繼續說下去;查爾斯無法確定,她究竟是在思索下面該說的話,還是故意要讓他插嘴。
「我相當富有,妳卻手頭拮据。所以妳不用跟我客氣。」
「我能繼續活下去,是因為我的恥辱,是因為我知道我跟其他女人完全不同。我永遠也不會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無法享有她們那種單純的幸福。而她們也永遠無法理解,我為什麼會犯下這樣的罪行。」
她搖搖頭。「我就要說到我必須坦白的一切,只是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她又抬起頭來望著他。他感到一絲受到重視的喜悅。她怯怯地指著後方的陽光。
「伍若夫小姐,我厭惡不道德,但我更厭惡缺乏憐憫的道德。我可以向妳保證,我絕對不會嚴厲批判妳的行為。」
他只是囁嚅道:「我懂。」
我並不是說,查爾斯此刻想得這般具體明確,充滿了伊斯蘭教徒多妻制的非分妄想。但遠方的雲彩,確實使他想到了心中的不滿:他是多麼渴望能再次乘船駛過義大利的第熱尼安海(Tyrrhenian);或是鼻中嗅聞著乾燥的空氣,策馬奔向遠方的西班牙阿維拉(Avila)城牆;要不然就是在白亮眩目的希臘愛和圖書琴海陽光下,緩步走向一座希臘神殿。但即使在那樣的幻想中,他眼前仍浮現出一個黑色的人影,那是他死去的姊妹,搖晃著輕盈而魅惑的身影,登上方石砌成的階梯,踏入那斷柱林立的神秘世界。
她一直等到他走近身邊時才轉過身來,但仍然不肯正視他的雙眼,只是垂著眼瞼,默默將手探進大衣口袋,遞給他另一塊瓦石,就好像那是某個作為補償的供品似的。查爾斯接過瓦石,但她那忸怩不安的神情,難免讓他感到不太自在。
「結果妳就再也狠不下心了?」
「對我來說,那就好像是從懸崖上跳下去,或是一刀刺入心臟。我等於是在自殺,那是一種絕望的舉動,史密森先生。我知道這麼做不道德……甚至是褻瀆神明,但這是我唯一能夠脫離原先處境的方法。當時我若是離開那個房間,回到陶柏太太家,恢復先前的生活,我想我現在已經真的離開人世了……我會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妳到威茅斯去了嗎?」
她的聲音變得不太一樣,流露出強烈的情感,使得她最後一句話,聽來有些缺乏說服力。接著她又用較為平靜的語氣說:「我恐怕說得不夠清楚。」
在他看來,這番告白的奇特之處,並不在於它太過真實,反而是太過縹緲虛幻,它彷彿勾勒出一個如神話般的世界,在那裡,赤|裸裸的美女可比赤|裸裸的真實重要多了。
她說完就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逼視著他,他點了點頭。她從背後的山坡上摘了一小枝遠志,那藍色的花朵看起來就像是小天使的迷你陽|具。她繼續說下去。
他看到了她不曾仔細描繪的畫面:她獻出她自己。他彷彿同時化身為兩個人,一個是與她一晌貪歡的華歌尼,一個是衝上前把華歌尼打倒在地的正義之士;而莎拉在他眼中,也同時化身為無辜的犧牲者,與敗德淫|盪的女人兩種不同面貌。
「華歌尼痊癒了。再過一個禮拜,他就要離開了。他就是在那時候對我表露愛意。」
「我知道。」
「可是你來了。」
他內心深處已原諒了她的不貞,同時他也隱約瞥見自己心中的暗影,換成是他,也可能會想要與她共度春宵。
「我騙陶柏太太說,我有個同學染上重病。她以為我是要去謝波恩(Sherborne)。要到這兩個地方,都得先經過多塞特郡。我一到那兒,就立刻搭乘公共馬車前往威茅斯。」
他表示樂當從命,於是她踏入陽光,穿越那片石礫遍佈的空地,她第一次遇到查爾斯的時候,他就是在這裡尋找瓦石。她的腳步輕快而穩健,一手把裙襬拎到離地數吋的高度,另一手按住黑軟帽的緞帶。查爾斯吃力地跟在她背後,注意到她黑襪腳跟處的補釘、鞋跟上的磨損痕跡,以及她那頭黑色秀髮的微紅光澤。他猜想她頭髮若是放下來,一定是既濃密又蓬鬆,美麗得很;雖然她現在是把頭髮攏到腦後,塞進大衣領口,但他忍不住想到,她這麼愛把軟帽脫下來,大概也是出於女性的虛榮心理吧。
「只會說幾個單字。陶柏太太的法語沒比他的英語好多少。他才來沒多久,陶柏上尉就出門執行任務去了。他告訴我們,他家鄉在波爾多。他父親是一位有錢的律師,後來又再度結婚,接著就開始耍手段,剝奪了前妻子女的繼承權。華歌尼到酒商的船上工作。他說在發生船難時,他已經晉升為船上的大副。但他說的全都是謊話。我根本不曉得他的真實身分。他看起來像是一位紳士。我就只知道這麼多。」
生活卻是如此放蕩不羈……
這或許是在對查爾斯提出警告,但他現在深深沉浸在她的故事中,完全沒想到他自己的處境。
然後她出乎意料地轉過頭來,面對著查爾斯。她的臉脹得通紅,但查爾斯覺得那並不是因為羞慚,而是出於一股激|情、一種憤怒、一種挑戰;感覺就像是,她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並對自己的行為感到驕傲。
此外,維多利亞時代也帶有一種埃及式的古怪特質;我們可在他們那如木乃伊般層層包裹的服飾,他們那窗戶狹窄,迴廊重重的建築,他們對於開放與裸|露的恐懼,清楚看出他們的禁閉愛好症傾向。
「於是我成了蒙受雙重恥辱的女人。一來是由於我的出身背景,一來是出於我自己的選擇。」
莎拉在坡頂上停下來等查爾斯。接著他再跟著她沿著懸崖頂端往前走。這裡的坡度非常陡,在距離他們大約一百多碼外,又矗立著另一座高聳的峭壁;而這就是人們可在兩哩外的柯布堤上瞥見的下陷「階梯」。這條橫亙的路線,引領他們走向另一道更加陡峭的山肩。查爾斯覺得這裡非常危險,只要不慎滑上一跤,就很可能會從幾呎外的峭壁邊緣跌下去,墜落到萬丈深淵。要是他自己一個人的話,他必定會躊躇不前。但莎拉卻一言不發地勇往直前,越過山肩,似乎根本就不覺得這兒有什麼危險似的。山肩另一邊是一片僅有幾碼寬的平地,而這就是她剛才所提到的「隱密的地方」。
——丁尼生、《悼念集》
但她轉過身去,姿態優雅地急急坐到小樹前方數呎處和*圖*書的一個小土丘上;她面對著大海,因此等查爾斯坐上那張較好的燧石座椅時,就只能看到她的半邊面龐——這其實是一種純真坦率的賣弄風情,好讓他不得不再次注意到她美麗的秀髮。她身子坐得筆直,但卻低垂著頭,故作專注地調整她的軟帽。查爾斯望著她,臉上雖不露痕跡,心裡卻忍不住覺得好笑。他可以看出,她完全不知該從何說起;她那種含羞帶怯,故作正經的模樣,反倒使得眼前的情景就像是在進行戶外郊遊,而他們兩人是一對在玩扮家家酒的小兄妹。
「但照妳這麼說,他顯然所有事全都瞞著陶柏太太——難道這不會讓妳起疑心嗎?這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君子該有的行徑。」
「華歌尼離開了,到威茅斯去搭郵船返鄉。陶柏太太自然以為,他一到那兒,就會立刻搭船離開。但他卻告訴我,他會在那裡等我去跟他會合。我並沒有答應他。相反地——我還對他發誓說……但我那時已經哭得泣不成聲。他最後終於表示,他會在那裡等一個星期。我告訴他,我絕對不會去找他。但是當時間一天天過去,卻再也沒有他陪我聊天解悶,我又重新感到那種巨大的孤寂感。我覺得自己完全被孤寂淹沒,更糟的是,我卻讓身邊唯一可能拯救我的浮木漂走了。我感到絕望至極,但又得在人前隱瞞住心中的絕望,這使我感到加倍痛苦。在他離開後的第五天,我再也無法忍受了。」
「算了吧,伍若夫小姐。妳不說我也猜得到——」
「妳得讓我付錢才行,我在安寧小姐店裡買瓦石也是要付錢的。」
他避開莎拉譴責的目光。
「只聽說過一些。我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遲疑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旅館大廳裡很吵,所以我們走到一間會客室。我不知該如何對你解釋,但我立刻就感覺到他變得不一樣了。雖然他對我非常體貼,總是笑容滿面,溫柔地擁抱我,但我心裡很清楚,就算我沒來的話,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或是難過太久。我那時才明白,我只不過是在他養病期間的消遣罷了。蒙在我眼前的紗幕終於被揭開。我看出他這個人很不誠懇……根本就是個騙子。我看出我要是嫁給他,就等於是嫁給一個卑鄙的冒險家。我跟他碰面不到五分鐘,就看清了這一切。」她停了一會兒,似乎是感覺到自己的語氣流露出一絲自怨自艾的苦澀意味。然後她壓低聲音繼續說下去,「你或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我過去偏偏就看不出這些事實。我想我心裡其實一直都很清楚。但我雖看清事實,卻不願對自己承認。他就像是一隻會隨著環境改變顏色的變色龍。在紳士家裡,他就會表現得像是一位紳士。在那間旅館裡,我看到了他的本來面貌。而我知道,他在這裡所展現出的顔色,才是他的真面目。」
在查爾斯那個時代,拉菲爾前派(Pre-Raphaelite)是最主要的藝術革命運動:他們至少企圖去承認自然與性|欲。但我們只要把米雷(John Everett Millais)或是布朗(Ford Madox Brown)筆下的田園風光,跟康斯塔伯(John Constable)或是帕爾馬(Jacopo Palma)的作品拿來相比,就可以清楚看出前者在處理外在現實時,是多麼的理想化,多麼的過度修飾美化。
「所以你相信,我並不是因為嫉妒才這麼說?」
查爾斯在踏入那片墨綠色的常春藤濃蔭之前,先暫時停下腳步,神情警覺地張望了一會兒,好確定沒人會看到他。但放眼望去,只看到高大的梣樹用光禿禿的枝椏覆蓋住整片林地,周遭沒有半個人影。
「我把自己給了他。」
她引領他踏入另一條綠色隧道;隧道盡頭處是一道綠色斜坡,這是垂直的峭壁在多年前崩塌所遺留下的遺跡。坡上有許多草叢,可供他們作為攀登時的踏腳處;於是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循著彎彎曲曲的路徑爬到了坡頂。查爾斯努力跟著她往上爬,無意間瞥見她的腳踝上方,露出兩截長襯褲褲管上的白色緞帶;一位端莊的淑女應該跟在男人後面,而不是搶著在男人前面攀爬。
說完莎拉就低著頭沉默和圖書不語,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人類在不久前發現,蝴蝶會嚴重損害農耕利益,因此在大量農藥噴灑下,蝴蝶現在已幾近絕種;但在那時,在查爾斯經過酪農場,穿越樹林的路途中——蝴蝶一路伴隨著他,在他周圍翩翩飛舞;而就在此刻,在莎拉黑影後方那片亮燦燦的林中空地上方,就可以看到有一隻鮮豔的硫磺色蝴蝶在空中舞動。
她停下來,似乎直到現在,才第一次看清她剛才所陳述的事實,「有時候我甚至會同情她們。我擁有一種她們無法了解的自由。再也沒有任何侮辱、任何責難能夠傷害到我。因為我已經超脫這一切了。我什麼也不是,我甚至不能算是個人。我是法國中尉的娼婦。」
「你要知道,我們都是用法語交談。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們兩人說的話,我總覺得好像不太真實。我從來沒去過法國,不熟悉他們的日常口語。我常常聽不太懂他的話。所以不能全都怪他。也許他並沒有那個意思,是我自己弄錯了。他會嘲笑我,但似乎並沒有惡意。」她遲疑了一會兒,「我……我甚至還覺得挺有趣的。我不肯讓他吻我的手,他就說我狠心。說著說著,我漸漸也覺得自己狠心了。」
她抬起頭來,他們兩人終於視線相接。他看出她受到了傷害;他又再次領略到那種奇特的感覺,彷彿有根利刃穿透他的身軀,令他感到慚愧,覺得自己虧欠了她。
她側身佇立在常春藤隧道盡頭的暗影中。她並未四處張望,她剛才已看到他穿越梣樹林爬上來。這是個美好的晴天,天空一片蔚藍,溫暖的西南風徐徐吹來。暖風招來了一群群品種各異的春蝶,有硫磺色、鑲著橘邊,以及白底綠紋等不同花色。
他不敢正視她的目光,低頭望著地面,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
「這是妳的座位吧。」
促使自然營造出這般邪惡的夢境?
她的頭微微動了一下。但她仍然遲疑不決。然後,就像是一名在池邊躊躇徘徊,不肯下水的人,在剎那間跳入池中似的,她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始坦露心聲。「他叫華歌尼。他是在發生船難後,被送到了陶柏上尉家。除了他和其他兩個人,其他人全都遇難了。這些你應該都已經聽說過了吧?」
「妳沒必要給我任何東西。」
她微微偏過頭來,等他回答,彷彿是擔心他已經不見了似的。她想要確定他並沒有平空消失,但仍是不肯正眼瞧他。
在現今這樣的環境中,性的意識是不可能會來得這般突兀。現代男女只要一有過最不經意的接觸,就會立刻考慮到發生肉體關係的可能性。我們認為,坦然正視這股驅策人類行為的真正原動力,才是健康正確的態度;但在查爾斯那個時代,個人是絕對不敢承認社會禁止的慾望,而一旦意識到那潛伏在心底的洪水猛獸,就會完全亂了方寸。
莫非是上帝與自然紛爭不息,
但這次他尚能保持理智,採用他事先早已決定好的應對方式。這是因為,此刻是在上一章場景的兩天之後,而葛羅根對於死者與生者孰輕孰重的論調,已在查爾斯心中萌芽茁壯,現在他對自己這場冒險行動,除了原先的人道主義關懷之外,又多出了一個科學性的理由。過去他雖然自知不太應該,但他心裡明白,這項冒險確實讓他感到一些樂趣;而他現在卻發現,他這麼做其實是一種光明正大的義務。
「但妳說的這類失落感,我們大家或多或少都會感受到一些吧?」她激烈地連連搖頭。他知道他碰觸到她心底的某個痛處。
「是的。」
他甚至再次考慮,要把他跟伍若夫小姐會面的事告訴蒂娜;但天哪,他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可能會提出一堆蠢兮兮的女人家問題,而他要是照實回答的話,一不小心就會讓自己陷入險境。於是他很快就做出結論,蒂娜既不是心胸寬大的男性,又缺乏足夠的生活歷練,自然沒辦法理解他那崇高的利他主義動機,而他就這樣自欺欺人地閃躲掉另一份較不吸引人的義務。
他這麼說,只是要鼓勵她繼續說下去,但她卻把他的話當真了。
「我在碼頭邊找到了一個出租公寓。然後我就到他的旅館去找他。他不在那兒,不過他有留紙條給我,要我去另一間旅館。我到了那裡,但那並不是一個……一個正派的地方。我向他們打探他的行蹤,他們回答我的方式,讓我立刻明白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們告訴我他的房間號碼,要我自己上去找他。但我堅持要他下來見我。他走下樓,看到我似乎讓他欣喜若狂,處處表現得像是個體貼的情人。他為這簡陋的旅館向我道歉。他說這裡比別的地方便宜,法國水手和商人常到這兒來住。我嚇壞了,但他對我非常非常好。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他替我準備食物……」
「史密森先生,我知道我很愚蠢,竟然盲目到看不出他的真面目,對那些不了解我個性與處境的人來說,我自然是活該遭受譴責,這我無法否認。也許我心裡一直都明白,我靈魂中顯然有某種缺陷,讓我失去理性,變得盲目無知。我們兩個是在欺騙中開始交往,而人只要一踏上欺騙的道路,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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