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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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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你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但你可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一八六七年。假設包特尼太太突然提著燈籠出現在門前,撞見眼前這兩具親暱緊貼的胴體時,她會有什麼反應呢?你或許會認為,她會立刻勃然大怒,變身為一頭憤怒至極的黑天鵝,口不擇言地厲聲怒斥;你在想像中看到這兩個女孩,身上僅穿著單薄的內衣,被逐出馬伯若莊的花崗岩大門。
「在他演講結束之後,我就是對他這麼說的。哈!」醫生用他的愛爾蘭鼻孔,得意洋洋地哼了一聲,「我倒想看看,那個基督教基本教義派,下次還敢不敢再到多塞特郡海岸來胡吹大氣。」
「但這……這實在太令人費解了。你剛才說她拒絕的工作,正好是我們打算要幫忙她的地方。蒂娜的母親——」
他望著查爾斯的目光變得柔和多了。「你相信達爾文主義?」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沒開口說話,在侍候過兩位女士,盡過社交義務之後,他們都深深慶幸能夠重新回到那較為嚴肅的男性世界。查爾斯突然對醫生的政治立場感到好奇;於是他開始旁敲側擊詢問主人,書架上那兩尊白色半身像究竟是什麼人。
醫生氣沖沖地把燈重重擱在桌上。查爾斯站起身來。
「喔,先別下定論,難道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被男人玩弄後拋棄的年輕女人嗎?我可以告訴你,光只是在來木鎮就有十來個呢。」
——達爾文,《物種起源》
醫生低頭望著他放置玻璃杯的銀柄托盤,「啊,沒錯。那是可憐的『悲劇』。」
這個航向中國的倒楣鬼,在當晚卻扮演起東道主的角色。他和蒂娜兩人為崔蘭德阿姨策劃了一場驚喜晚宴,因此兩位女士要到白獅旅館的客廳來用晚餐。他準備了一盤鮮美多汁的上等龍蝦,煎了一塊剛從河裡撈上來的新鮮鮭魚,並將旅館中的酒窖搜刮一空;此外,我們過去在包特尼太太家驚鴻一瞥的那位醫生,也被他硬逼來參加晚宴,好讓主客的男女人數各佔一半。
這位醫生是來木鎮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之一,在大多數人眼中,他就跟他眼前那盤從埃克斯河(Axe)裡撈來的鮭魚一樣,是婚姻河流中眾人覬覦的絕佳獵物。蒂娜毫不留情地拿他來跟她阿姨戲謔打趣,指責這位天性溫和的女人實在太過殘忍無情,竟然狠心拒絕這名可憐寂|寞|男子的追求。但既然這個悲劇性的人物,已成功熬過了六十多年的寂寞歲月,追求恐怕不見得真心,而無情也並未必一定是真的無情吧。
這兩位萬物之靈在談論過伍若夫小姐,跟那個關於濃霧的貼切隱喻之後,又把話題轉回比較不曖昧敏感的古生物學。
「我想我會陪你一起跳吧。」
但唯獨莎拉,他依然無法理解。
「你要怎麼強迫一個人透露心事呢?年輕人,你能告訴我該怎麼做嗎?」查爾斯聳聳肩,表示他無能為力。「這當然是行不通的。而且我可以告訴你。事情最好是順其自然。在違反他人自由意志的情況下,是絕對不可能達到真正的理解的。」
「的確是這樣。」
「那你就應該知道,不能用『這傢伙』來稱呼一位偉人。」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我曾經受託去——這些事我們私下談談就好,千萬別對別人露出半點口風——去替她看病……這是十個月前的事了。現在我可以立刻看出她的症狀——毫無理由地哭泣,不肯說話,特殊的眼神。她的憂鬱症症狀,簡直就跟麻疹一樣明顯。我聽說過她的事情,我認識陶柏夫婦,事情發生時,她是他們家的家庭女教師。在我看來,她的病因很簡單——只要在馬伯若莊住上六星期,不,六天就夠了,任何正常人都會被活生生逼瘋。我這話你可別傳出去,史密森,我是個老異教徒。我真希望能看到那座虔誠的宮殿被燒成灰燼,最好是連它的主人也跟著一起殉葬。我發誓,我一定會在那堆灰燼上開心得跳捷格舞哩。」
「讀過。」
醫生反問他:「愛爾蘭人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世上確實是有娼妓存在,卡登夫人最著名的善行,使她不至於忘了這個事實;這種情形倒還可以理解,那些墮落的女人為了貪求錢財,只好設法克服女人厭惡肉|欲的本性。事實上,這就是她對馬麗的評價;她受到馬廄男孩那麼嚴重的侮辱,居然還有臉吃吃傻笑,簡直就是個天生的娼妓。
從那時候開始,這頭羔羊每個禮拜都會有三、四個夜晚,帶著寂寞的神情走到莎拉房中。她睡得很不好,甚至比莎拉還要糟糕;有時莎拉晚上獨自入睡,但清晨醒來時,卻發現女孩躺在她的身邊——米莉在某個難熬的午夜時分,躡手躡腳地溜進了她的房間。這個可憐的女孩怕黑,要不是莎拉的話,她早就主動開口要求搬回樓上的女僕寢室了。

醫生露出微笑。「Quisque suos patimur manes」這是維吉爾(Virgil)的詩句,意思是:「我們選擇的神祇,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答對了。另外那個帕羅斯瓷器雕像是伏爾泰。」
「你必須承認,」查爾斯說,「賴爾(Charles Lyell)的發現,遠比表面上看來更加意義重大。我看那些教士想要反駁他的理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查爾斯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絕對不會錯,醫生那對藏在眼鏡後方的雙眼,散發出忿恨的光芒。年輕人低下頭來,嘴角泛出一絲微和圖書笑。
「她們的情況都像她這麼悲慘嗎?」
事實上,就跟崔蘭德阿姨早已習慣老處女的生活一樣,葛羅根先生也早已打定主意做個老光棍。他是個愛爾蘭人,擁有那種有如太監般的愛爾蘭式奇特才能,可以像花蝴蝶似地在女人堆裡打轉,跟她們打情罵俏,甜言蜜語,但心裡卻絲毫不起邪念。他身材瘦小,態度一本正經,活像是一隻茶隼。他為人精明,有時甚至顯得嚴厲難纏,但若是遇到跟他氣味相投的人,他也會變得十分隨和,而對來木鎮而言,他可算是一種正面的約束力量;這是因為,只要有他在場,你總會覺得他在一旁虎視眈眈,等著揪出你的任何一丁點兒愚蠢錯處——但話說回來,他要是喜歡你的話,就會展現出他令人耳目一新的獨特見解與通達人情,倚老賣老地諄諄告解,大發慈悲地放你一馬。他身上同時也帶有一絲陰暗的色彩,因為他從小信奉天主教;若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他就等於是曾在一九三〇年代當過共產黨的人一樣——現在雖已被社會大眾接受,但身上仍帶著魔鬼的烙印。他現在自然已成為可敬的英國國教信徒(跟迪斯累里一樣)——否則包特尼太太怎會容許他出現在她面前呢?大家全都認定他已經改信國教,因為他每週日都一定會上教堂做禮拜(這點跟迪斯累里不一樣了)。來木鎮村民深信他已改邪歸正,他們連做夢也想不到,世上竟然會有像他這樣的人;他對宗教信仰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只要是鎮上最主要的宗教場所,就算是清真寺或是猶太教教堂,他都一樣會進去頂禮膜拜。但除此之外,他可算是一位非常優秀的醫生,不僅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甚至連病人的脾氣也摸得一清二楚。對那些潛意識裡需要被威脅恐嚇的病人,他就會表現得盛氣凌人,並熟練地依照情況需要,分別展現出嘮嘮叨叨、縱容溺愛,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等不同面貌。
「我的天哪,我面前該不會坐了個社會主義者吧?」
「這個嘛,我負責替包特尼太太看病。我可不能說她的壞話。」
兩人相對無語,而查爾斯彷彿只是想找個新話題打破沉默,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你讀過這本書嗎?」
「但你供奉的那兩座家神,不是也難辭其咎嗎?究竟是誰在為大多數人的福祉而努力?」
葛羅根抓住查爾斯的手,緊緊握著;彷彿他是漂流荒島的魯賓遜,而查爾斯則是陪伴他的星期五似的;此刻他們兩人的情誼,就跟半里外那兩個熟睡女孩在睡夢中所默默傳達的友誼,可說是十分相似。他們心裡明白,他們就像是一大片死氣沉沉麵糰中兩粒活潑潑的酵母,就像是一大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中兩顆鹹滋滋的鹽粒。
「那她就會痊癒。但她並不想要痊癒。這情況就像是明知道吃藥病會好,但她卻硬是不肯吃藥。」
瘦小的醫生斜睨了他一眼。「戈斯(Philip Henry Gosse)在幾年前曾來過這裡,身邊還帶了個老愛撿貝殼的女學究。你讀過他寫的《臍》(Omphalos)嗎?」
「讓她離開這個地方。」
查爾斯比了個手勢,承認醫生說的是事實;接著他開始說明他支持自由黨的原因。「在我看來,格萊斯頓先生至少可以體認到,我們這個時代道德倫理徹底淪喪的事實。」
甜酒美味可口,而柏馬牌方頭雪茄更是令人感到驚喜;這兩個男人仍生活在一個知識共通的世界,素昧平生的知識分子,可以藉由一些既定的法則與附加意義,毫無掛礙地優游在同一片知識領域,享有同等的資訊情報。今天有哪個醫生懂得古典文學?又有哪個業餘愛好者能心領神會地與科學家討論議題?這兩個男人的世界尚未受到專業主義暴君的摧殘;同時,我也不想讓你——葛羅根先生也有著同樣的想法,這我們稍後即可看到——把進步和幸福混為一談。
「沒有,先生。我看我最好是坦白招認吧。我剛才只是不想掃大家的興,破壞那頓愉快的晚餐罷了。但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新存在論信徒。」他窩在高背扶手椅中笑吟吟地望著查爾斯,「未知生,焉知死,我們總得先解決生者的問題,才有時間去研究死者是吧。」
「這麼說她是無藥可救囉?」
查爾斯已通過葛羅根正反兩面的考驗,於是醫生也對他露出苦笑。
由於每個物種誕生的個體總數,總是遠超過實際能存活的個體總數,因而導致了永不止息的生存競爭現象,在這複雜且變化多端的生存環境下,生命體只要稍稍具備任何對自身有利的條件,就可以獲得較佳的生存機會,而這就是自然選擇。m.hetubook.com.com
查爾斯禮貌地低聲附和。他過去在跟伯父交談的時候,也曾經碰觸到相同的痛處,但他伯父和葛羅根醫生的政治信念可說是大相逕庭。許多曾在一八三〇年代支持過第一次改革議案的異議人士,在三十年後卻轉而反對這項議案。他們感覺到機會主義與兩面政策已使這個世紀病入膏肓,並從而產生一股充滿威脅力的嫉妒反抗精神。或許這位誕生於一八〇一年的老醫生,仍然殘留著奧古斯都時代的人道情懷;他執意認為,進步必須仰賴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他所謂的秩序,就是允許他保有過去一切習慣與信仰,而這使得他不同於隱性的法西斯信徒邊沁,在心理上反而更接近自由主義者柏克(Edmund Burke)。他那一代的人,對於在長期經濟繁榮中崛起的新英國與其政治家,向來都抱持著懷疑的態度,但話說回來,他們的疑懼倒也並不是空穴來風。許多年輕人,從像查爾斯這樣的無名之輩,到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之類的顯赫名流,全都跟他們有著相同的疑懼。聽說那位應已改變信仰的迪斯累里,不是在臨終前用希伯萊文唸誦亡者的祈禱文嗎?而那位善於雄辯的格萊斯頓,在現代政治史上不是也憑仗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極力操弄詭辯之術,說一套做一套嗎?上焉者令人難以理解,而下焉者則是……不過,現在的確是該換個話題了。查爾斯改口問醫生對考古學有沒有興趣。
查爾斯在表明為那些神學家們的處境感到擔憂之後,很想弄清楚——他已從他未來的岳父和他伯父身上學到,在談論這方面問題時,他最好是步步為營,謹慎行事——他不曉得葛羅根醫生是否支持他的看法。但醫生卻無意討論這話題,只是望著爐火漫聲應道:「的確是這樣沒錯。」
醫生用手指按住鼻梁。「現在讓我來替你開份藥方,先生,由在下我親手為你調配一大杯熱甜酒。」查爾斯露出彬彬有禮的婉拒神情,「這是醫生的命令,懂了吧。就像詩人所說的,不得抗命(Dulce est desipere)。找個好地方痛快喝上一杯,輕鬆一下吧。」
「所以你是說——」
通常這樣的夜晚,都會讓查爾斯感到十分愉快;這或許是因為醫生在說某些故事時,遣辭用字和情節描述都不像平日那般拘謹守禮,特別是在肥滋滋的鮭魚只剩下一堆切碎的殘骸,兩位紳士開始享用紅葡萄酒時,他就變得越發口無遮攔,而看在早已習慣優雅社會風俗的蒂娜眼裡,這顯然就不太得體合宜。有一、兩次,查爾斯看到她微微露出驚詫的表情,但崔蘭德阿姨卻顯得泰然自若。看到眼前這兩位長者快樂得彷彿回到過去的青春歲月,讓查爾斯不禁對他們年少時那種遠比現在開放的文化,升起一股懷古的幽思。他望著醫生淘氣的眼神,和崔蘭德阿姨歡樂的神情,難免會對他自己的時代感到一陣嫌惡:令人窒息的禮教規範,對於機械文明的崇拜,而最可怕的是,人們並不只是推崇運輸與製造業機器,甚至對新崛起的恐怖社會習俗機器開始頂禮膜拜。
查爾斯探出窗外,聞到帶有鹹味的海洋氣息,看到在他右方不遠處的海灘上,有著更衣車的正方形黑影,仙女們就是從那兒冒出來的。但那天夜晚,只能聽到海潮拍打鵝卵石的輕聲呢喃,以及從遠方某處的平靜海洋上,隱約傳來幾聲刺耳的海鷗叫聲。他背後是燈光明亮的房間,而他可以聽到葛羅根醫生在調配「藥水」時所發出的細微叮噹聲響。他感到自己彷彿是懸盪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間,背後是溫暖整潔的文明世界,而窗外則是寒冷黑暗的神祕世界。其實所有人都會有詩的感觸,而詩人只不過是用文字,把它們記錄下來罷了。
「但假設她願意透露心事,那你會……」
查爾斯默默接受這項責難,並藉此抓住機會。「我前些日子認識了本地一名女子,而她的情況,讓我跟你有著相同的感觸。」他狡猾地刻意停頓了一會兒。「一個非常古怪的案例。你顯然比我更清楚她的狀況。」說完他就立刻察覺到,他這種旁敲側擊,拐彎抹角的打探方式,說不定會讓人有所誤會,於是他又連忙補上一句,「我記得她姓伍若夫。在包特尼太太家幫忙。」
有一天晚上,莎拉聽到女孩在低聲哭泣。莎拉走到她房間去安慰她,她很快就平靜下來,因為米莉除了年紀以外,其他各方面都像是個無知的孩子;她大字不識一個,也不太能分辨出周遭人的好壞,就像一隻毫無心機的小狗;你要是拍拍她,她會懂得你的善意——你若是踢她一腳,她會覺得這就是她的命。那是個嚴寒刺骨的夜晚,而莎拉只是悄悄鑽進被窩,伸手抱住那個女孩,親吻她,輕輕拍她入睡。對莎拉來說,米莉就像是她小時候照顧過的病弱羔羊,在她父親尚未燃起提升社會地位的野心,完全棄絕所有鄉下人的生活習性之前,她常常親手哺育羔羊,撫養牠們長大。事實上,這個農民的小女兒,也的確像是一頭病弱的羔羊。
「有些人甚至比她還要慘哩。現在她們還不都是快快樂樂,活蹦亂跳的。」
「我年輕時是邊沁的信徒。伏爾泰促使我離開羅馬天主教派,而邊沁則讓我脫離保王黨。但現在說得天花亂墜的小謊話——什麼擴大選舉權,我可完全不信這一套。我從來就沒把出身門第放在眼裡。一位公爵,甚至一個國王,還不是有可能和-圖-書跟老百姓一樣愚昧無知?但我還是得感謝偉大的大自然母親,幸好我五十年後就不會活在這個世上了。當一個政府開始畏懼暴民的時候,就等於是說,它其實害怕的是它自己。」他的雙眼閃閃發光。「有個人民憲章運動者到都柏林去鼓吹他的信念,結果你知道我的鄉親們是怎麼跟他說的嗎?『同胞們,』人民憲章運動者喊道,『人人生而平等,誰說我們不是跟他們一樣好?』『說真的,演講者先生,你說的全都對,』一個愛爾蘭人喊道,『而且還比他們更好一點哩!』」查爾斯啞然失笑,但醫生卻臉色凝重地豎起一根手指,「你笑了,史密森,但你聽著愛爾蘭佬說得沒錯。這可不是胡說八道。那句『還比他們更好一點哩』將會毀了這個國家。你最好記住我的話。」
嗯,你要是這麼想就錯了。我們剛才提過,包特尼太太每天晚上都會服用鴉片酊,因此她不太可能會出現在她們面前。但她要是出現的話,我們幾乎可以確定,她只會默默轉身離去——她甚至還可能會輕輕帶上房門,免得吵醒兩個熟睡的女孩。
查爾斯微微一笑。「我認為那全都是胡說八道。」
查爾斯呵呵大笑。「目前還不是。」
醫生用力點頭。「兩個禮拜後,葛羅根有天下午回家的時候,看到這個女孩往柯布堤走去。我請她到家裡來,跟她聊天,我的態度非常慈祥和藹,就好像把她看作是我最寵愛的外甥女似的。但結果就像石沉大海,她完全不為所動。一點兒用也沒有,我的天哪,史密森,她讓我覺得完全使不上力!我可不只是隨便跟她聊聊而已。我有個同事住在埃塞特,他是個老好人,有個快樂的妻子,和四個活像是小天使的小鬼,他那時候正好想找一位家庭女教師。我把這件事告訴她。」
「這本書寫的是活著的事物,史密森,而不是死去的一切。」
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段時間。查爾斯把他的柏馬牌方頭雪茄菸蒂扔進爐火。菸蒂燃燒了一會兒。在他開口問下一個問題時,他發現自己竟然不敢正視醫生的雙眼。
「我這麼問是不是太冒昧了?她或許是你的病人呢。」
「深信不疑。」
那並不是一個男人。那是一個十九歲左右的女孩,同樣也在沉睡,她背對著莎拉.但兩人貼得很緊,因為這張床雖不算小,但通常只能睡一個人。
「我反對的不是馬克斯主義,而是我們施行的方法。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什麼鐵文明(他指的是鐵路),大家還不是過得很好?我要說的是,你就算要為大多數人謀求福祇,也不能在他們還沒學會走路的時候,就硬要他們飛吧。」
讓我在這兒先插個嘴,賴爾被稱為現代地質學之父。早在一七七八年,布封即在他著名的經典傑作《自然時代》中,顛覆了厄謝爾大主教在十七世紀所捏造,並印在無數英國聖經上廣為流傳的神話:世界是在西元前四〇〇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九點鐘所創造出來的。但甚至連這位偉大的法國自然科學家,也只敢將世界的起源推溯到大約七萬五千年前。賴爾在一八三〇至一八三三年之間出版的《地質原理》(Principles of Geology)——恰好與其他地方所出現的改革運動同時發生——卻一股腦兒把地球起源回溯至數百萬年前。他是一位雖不甚出名,但卻影響深遠的重要人物,他賦予他那個時代,以及其他各個領域的無數科學家們,一個意義深長的廣袤空間。他的發現宛如一陣強風,吹過那個時代陳腐的形上學長廊,使怯懦的人感到膽寒,讓勇敢的人大獲鼓舞。但你可別忘了,在我筆下這個時代,根本沒多少人聽過賴爾的經典傑作,更少人相信他的理論,而能夠接受他書中全盤暗示的人更是寥寥無幾。創世紀是一個天大的謊言,但同樣也是一闋偉大的詩篇;而一個六千歲的子宮,總比一個橫跨二十億年悠悠歲月的母體要溫暖多了。
葛羅根醫生伸手撥了撥爐火。「我們實在摸不清,那個女孩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甚至連海灘上的化石,都不像她那麼令人難以理解。最近有位聰明的德國醫生,把憂鬱症分為幾種不同類型。第一種他稱之為先天性,這是指天生個性就傾向憂鬱悲觀。第二種稱之為偶發性,這是指由單一事件所誘發。這你該知道,我們所有人都難免會遇到這樣的情況。而第三種他稱之為模糊性的憂鬱症。這可憐的傢伙等於是在說,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發病的原因。」
但莎拉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就跟她的女主人一樣,對女同性戀一無所知;但她跟包特尼太太不一樣的是,她並不畏懼肉|欲。她知道,或至少是猜想到,愛情是帶有某種肉體的快|感。但我想她並未親身體驗過,只是一知半解罷了。當初米莉在包特尼太太面前昏厥之後,沒過多久,莎拉就開始跟這可憐的女孩同床共枕。葛羅根醫生建議讓米莉搬出女僕的共同寢室,住到光線較充足的房間。莎拉的臥室旁邊,正好有一間棄置不用的化妝室,米莉就在那兒安頓下來。莎拉自願承擔起照料這個病懨懨女孩的大部分看護工作。
就在同一時刻,莎拉的臥室已陷入那片籠罩住整座馬伯若莊的漆黑寂靜中。她已上床安寢,側身面對右方,黑髮垂落下來,幾乎完全覆蓋住她的面龐。你再次注意到,她的面容是如此安詳寧靜,絲毫不見悲戚:一名大約二十六、七歲的健康年輕女人,一隻纖細圓潤的手臂坦露在被窩外,因為夜晚相當悶熱,而窗戶又緊緊闔上……而就像我剛才提到的,她的手臂從被窩裡伸出來,環抱住另一個身軀。
「我不是要——」
這令你感到難以理解嗎?但對那個時代的人來說,有些罪孽實在太過反常變態,他們壓根兒就想不到世上竟會https://m•hetubook.com•com有這種事情存在。我懷疑包特尼根本沒聽過「蕾絲邊」這個名詞,就算聽過,她也會自動把第一個字母換成大寫,誤以為那是指希臘的某個小島。此外,她也一心認定,女人絕對無法從肉|欲中得到歡愉,這就像地球是圓的,或是埃塞特主教是費波特醫生一樣,是不容辯駁的事實。她當然知道,那些身分卑賤的女人,顯然還挺喜歡男人的某些親暱動作,比方說,她就曾親眼看到,馬麗欣然接受那個印在臉頰上的可怕親吻,但她只是把這當作是女人的虛榮心與軟弱所造成的不良後果。
「她最親密的朋友自然就是陶柏夫人。但陶柏夫人告訴我,這女孩甚至連在她面前都不肯開口。我向來都很有自信……但我這次可說是完全失敗。」
但接著他又想:跟他們現在這三個成年人比起來,她只不過是個孩子——於是他悄悄在桃花心木餐桌下按住她的手。她臉紅的模樣十分動人。
「所以你認為,伍若夫小姐是屬於原因不明的憂鬱症?」
「但要是……她能夠對某個同情她的人,吐露出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感覺——」
「你說得沒錯。我道歉。」
他站在查爾斯面前,用手彷彿指著書上的字句說:「就像是有人對鴉片上癮一樣,這個女人似乎已對憂鬱上了癮。現在你看出是怎麼回事了吧?越悲傷她就感到越幸福。她渴望做一個受苦受難的犧牲者,史密森。在你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她卻毫不猶豫地奮勇前進。她已經著魔了,懂吧。」他再度坐下來,「真的是很可悲。可悲至極。」
米莉的父親是個鄉下農夫,她排行老四,家裡總共有十一個孩子,跟父母一起在貧困中掙扎度日,其中的辛酸艱困令人不忍描述。她的家鄉是在荒涼的埃加敦(Eggardon)西邊的一個小山谷中,住的是一棟既潮濕又擁擠的雙房小茅屋。現在這棟茅屋的主人,是一位年輕時髦的倫敦建築師,常在週末到這兒來度假,他愛死這個地方了,自然原始,遠離塵囂,又有著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這地方或許已完全看不出維多利亞時代曾發生過的慘況。但願如此;由於喬治.莫蘭(George Morland)之流的畫家(在一八六七年時,最大的罪魁禍首是伯基特.佛斯特(Birket Foster)。)勾勒出一幅幅美好的鄉居風光,使得人們對於農村勞工與子女們安享田園之樂的境遇心生嚮往,但這其實就跟感傷主義一樣愚蠢有害,就像我們這個時代好萊塢電影中所描繪的「真實」生活一樣,反而會掩蓋住真正的現實。你只要對米莉和她的兄弟姊妹們瞥上一眼,就足以讓你把「快樂鄉下人」的神話焚為灰燼,只可惜沒多少人會朝他們瞥上一眼。每一個時代,每一個罪惡的時代都會在它的凡爾賽宮外築起一圈高牆;而我個人看來,最令人痛恨的就是那些以文學藝術築起的高牆。
「我敢說一定不只我們兩個。」醫生猛灌了一大口摻水烈酒,「全村的人都會過來一起慶祝,但像她這樣的人到處都是。我盡量想辦法幫助那個女孩。但我看就只有一個方法,可以讓她痊癒。」
「但照她的情況,應該是由單一事件誘發,不是嗎?」
最後,由長相有些神似已故康索王子(Prince Conso)的查爾斯,和單薄瘦小的醫生,這兩位一高一矮的紳士護送兩位女士返回家中。此刻是晚上十點半,倫敦的社交生活這時才華燈初上,但村子裡的居民卻早已沉沉入睡。當他們在兩位女士家門前,微笑著與她們道別後,就發現布洛德街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這只是用來觀察星象用的,你可別想歪了。」
「那只是在浪費時間,我親愛的朋友,別再替那位女士操心了。」他對查爾斯面露苦笑,執起爐架上的酒壺,往兩人的玻璃杯裡添了些酒,「不過,優秀的哈特曼先生倒是描述過一些類似的案例。其中有個病例非常驚人。我記得病人是一個寡婦,一個住在威瑪的年輕寡婦,她的丈夫是一位騎兵軍官,不幸在一場軍事演習中意外身亡。你可以看出,她跟莎拉有些共通的地方。這個女人傷心至極,沒錯,這是可想而知的。但她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悲痛中度日,史密森,絲毫不見好轉的跡象。家裡所有東西全都不准更動。死者的衣服仍然掛在衣櫥裡,他的菸斗依然擱在他最鍾愛的座椅旁邊,甚至連一些在他死後寄給他的信件……就在那兒……」醫生指著查爾斯背後的暗影……「那兒,放置在同樣的銀碟上,從未拆封,但卻隨著歲月日益泛黃。」他停頓了一會兒,對查爾斯露出微笑,「你的菊石想必不會蘊藏這樣的謎團吧。你看看哈特曼醫生是怎麼說的。」
「她從來沒跟任何人透露過她內心的想法?」
他是來木鎮上最講究食物和品酒的美食家,而查爾斯和白獅旅館所提供的珍饈深得他的讚許,於是他義不容辭地挺身而出,代替查爾斯擔任起宴會主人的角色。他曾在海德堡攻讀,在倫敦開業,他就像所有睿智的愛爾蘭人一樣,熟知世間光怪陸離的荒唐現象;這也就是說,當他發現自己的知識或是記憶有不足之處,他總是有想像力作為他的後盾。他說的故事根本沒人會相信,但大家偏偏又愛聽得要命。崔蘭德阿姨就像來木鎮其他村民一樣,對這些故事早就聽得滾瓜爛熟,因為她跟醫生是相交多年的老友。她當然知道,醫生每次說故事都會前言不搭後語,顯得處處矛盾,www•hetubook.com•com但她還是被逗得呵呵大笑——有時甚至笑得太過忘形,讓我忍不住擔心,要是不小心被山上那位社會中流砥柱聽到的話,會發生什麼樣的可怕後果。
「我告訴你,在這個虛妄充斥的年代,我什麼人都可以忍耐——除了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宗教狂。」
「而她居然還不肯離開這裡!」
「看來我們是支持同一個政黨囉。」
葛羅根只是抬起眼來,從眼鏡上方狠狠地盯了查爾斯一眼。然後他站起來,提著油燈走向這個狹長房間後方的書架。沒過多久他就走回來,遞給查爾斯一本書。那是《物種起源》。查爾斯抬起頭來,迎上醫生凌厲的目光。
漆黑的來木鎮就像是人類大千世界,大多數人都深深陷入亙古以來的大夢;而只有他這位經過自然選擇(經過大自然以及他自己的雙重選擇)的查爾斯——懷抱著超群的淵博見識,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情況下踽踽獨行,無拘無礙,與日月同放光輝,對一切全都了然於心。
他此刻這種令人欽佩的客觀看法,似乎跟他當天下午的行為沒多少關連。查爾斯從未用這種客觀角度來稍稍檢視過自己,但他對他那前後矛盾的心態也並非一無所知。他告訴自己,現在換個方向想,他其實是把伍若夫小姐這整件事看得太嚴重了——也就是說,他根本就該光明正大邁開步伐,結果卻變成畏畏縮縮踉蹌前行。他今晚對蒂娜格外關懷體貼,她不再像上次先前那般惹人煩心,但也不像平常那麼活潑,不知是又犯了偏頭痛,還是被醫生那滔滔不絕的愛爾蘭式閒談悶得興致索然。然而就像上次聽演唱會時一樣,他又再次隱隱感到她有些地方相當膚淺——不論是在智慧才華或是語言機鋒方面,她表現出的敏銳,其實大多只是靠小聰明罷了。在她那端莊矜持,通達事理的外表下,她的本性是否有些像《霍夫曼故事》(Hoffmann's Tales)中的靈巧少女機器人一樣,那麼僵化制式,那麼單調乏味呢?
查爾斯也回以微笑。「我猜這個是邊沁(Jeremy Bentham),沒錯吧?」
查爾斯露出微笑。「要是你能保證,你調摻水烈酒的功力,會比唸拉丁文詩句好一些,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囉。」
「連考慮都不考慮。就是這麼回事,你懂了吧。陶柏太太的心腸很軟,她一開始就表示要請這個女孩回去工作。但她硬是不肯回去,反倒踏入一個明知是活生生煉獄的屋子,侍候一個把僕人當成奴隸使喚的女主人,做一份味同嚼蠟的單調工作。她就是這個樣子,不論你費了多少唇舌,她仍然完全不為所動。我這麼說你絕對無法相信,史密森。但你就算說要讓那個女孩當英國女王——她百分之九十九照樣會搖頭拒絕。」
這是一種溫柔親暱,卻幾乎相對無言的友誼關係。她們根本沒講過幾句話,就算開口,也只是交代幾句家居瑣事。她們知道,真正重要的是兩人在黑暗中溫暖相擁,互相依靠的珍貴情誼。她們對彼此的情感,果真絲毫不帶性|欲的成分嗎?或許有吧,但她們從未踰越好姊妹的界限。不可否認,當時在其他不同環境中,在最粗野不羈的都市貧民窟中,在最放浪行骸的貴族圈裡,的確是有放縱肉|欲的女同性戀關係存在;但我們或許應該將維多利亞時代十分普遍的女性同眠現象,歸咎於當時男人讓女性獨守空閨的傲慢心態,而不是去懷疑背後是否藏著不可告人的動機。此外,深陷於寂寞枯井中的女人彼此相擁作伴,應該算是人性的流露,而不是變態的情慾吧?那就讓這兩個無辜的女人繼續熟睡吧;我們再次回到海邊那兩位比較理性、比較有學問、比較高尚的男性身上吧。
「你看過達爾文這傢伙的書嗎?」
我們這兩位精神上的燒炭黨員——男人心中不都躲著一個愛玩祕密結社遊戲的小男孩嗎?——現在又重新斟滿摻水烈酒,再點燃一根新的方頭雪茄菸,開始長篇大論地讚揚達爾文的卓越成就。你或許會認為,他們在討論這新發現的偉大真理時,必然是心懷謙卑,自覺渺小;但我看恐怕是恰好相反,他們兩人心中——特別是終於在黎明時分散步回家的查爾斯——卻充滿了無比的優越感,自覺高人一等,真知灼見遠超過世間的愚昧眾生。
於是十分鐘後,查爾斯就舒舒服服地窩在葛羅根醫生口中的「小屋」裡了,這是一個正面呈弓形的二樓書房,正好臨眺剋波門與柯布堤本身之間的小海灣;而這位愛爾蘭人表示,這房間在夏季時風景特別迷人,因為有許多海中仙女都會到這兒來戲水弄潮。更美的是——美這個形容詞,在這裡同時代表心理與視覺雙方面的含義——身為一名醫生,他還可以對女病人下達命令,好讓他一飽眼福,夠棒了吧?在弓形窗台上,擱著一付黃銅反射望遠鏡。葛羅根不懷好意地吐了一下舌頭,並擠了擠眼。
「以你的想法看來,的確是這樣沒錯。藥物無法給她任何幫助。你千萬別以為她跟我們男人一樣,可以理智地思考,檢視她的動機,了解她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們必須把她當作是一頭迷失在濃霧中的生物。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是靜靜等待,希望濃霧會漸漸散去。然後,也許……」他沉默下來。接著又不帶絲毫希望地補上一句,「也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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