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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符傲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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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一個完全陌生……跟我不同性別的人……通常是最沒有成見的。」
「我每個禮拜一、三、五都會到這兒來散步。這是我的空閒時間。」
「我不——這話我一點兒也不信。」查爾斯常碰到女人——大多是蒂娜——開玩笑地反駁他的意見。但那是在開玩笑的情況下。在男人態度嚴肅的時候,女人通常都不會正面反駁男人的意見,而是字字斟酌地婉轉表達。莎拉似乎自以為跟查爾斯的心智不相上下;況且照眼前的局面,她若是想要順利達到目的,那她就該態度恭謹,言語溫順才對,而不是這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他感到受到冒犯,感到……他不知該怎麼說。照他現在的感覺,最合乎邏輯的做法,就是抬起帽子,冷漠地向她告辭,踏著他的釘靴轉身離去。但他卻定定站在原處,彷彿是腳下生了根似的。或許他心中對於海中女妖的形貌,以及她現身時的情景,有著一種根深柢固的觀念:長長的鬈髮,有如瑩潤白玉般的貞潔裸體,美人魚的尾巴,旁邊還伴隨著一名儀表堂堂的奧迪修斯。下崖並沒有希臘神殿,但眼前卻站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海中女妖。
一片死寂。她抬起頭來,想看看他有什麼反應。查爾斯又感到心中一凜。那條連結他們兩人的隱形鎖鏈應聲斷裂,而他傳統的一面再度佔了上風。他挺直身軀,露出又驚又疑,深深不以為然的神情;但他的雙眼卻深深望進她的眼底,彷彿想要搜尋……一種解釋,一個動機……他以為她想要繼續坦露心聲,因此他打算立刻轉過身去,穿越常春藤默默離去。但她似乎料到他的意圖,突然搶先一步,做出一個完全出人意料的舉動。她跪倒在地。
「我知道妳很絕望。但請妳至少節制一些,別要求我去做一些我不可能做得到的事。」說完他又補上一句,「雖然我還不曉得,妳到底要我做些什麼。」
她這話實在太驚世駭俗,也太不得體了。他囁嚅地說:「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他的臉也變紅了。
「我想要把發生在十八個月之前的那件事告訴你。」
他爬上碎石堆朝她走去。這次她也是把帽子摘下來握在手裡。他注意到,她的頭髮放了下來,看起來十分蓬亂,彷彿才剛吹過風似的,但這裡卻一點兒風也沒有。這讓她帶著一絲野性的瘋狂,而她那定定注視著他的眼神,更加深了這種瘋狂的印象。他不禁暗中自問,他過去為什麼硬是不肯相信,她精神真的有些不正常呢?
他知道自己即將觸犯禁忌,或者該說是,禁忌主動來招惹他。他不停往前走,而距離她越遠,離開她的時間越久,他就更清楚地意識到,他剛才的行為有多麼愚蠢。彷彿只要她站在他面前,他就會變得像是瞎了眼似的:竟然看不出她是一個極端危險的女人——她並非有意要陷害人,只是她在感情上遭遇過巨大的打擊,又對社會懷有怨恨與不滿,難免會做出踰越常矩的事來。
而一個朦朧的影子幽幽恍恍,
「我不是……」
「你不要嗎?」
他漸漸走向上次那道峭壁底部,那裡墜落的燧石最多,瓦石磨損的程度也比較輕微。他沒再繼續往上攀爬,只是一路往西走去。有些地方常春藤生得異常茂密——肆無忌憚地爬上峭壁表面與鄰近樹木的枝椏,在查爾斯頭頂上方形成一大片雜亂無章的綠色簾幕。在有些常春藤特別茂密的地方,他感到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奮力穿越一條綠葉織成的隧道。隧道遠處的盡頭是一片林中空地,那裡有一些才剛墜落沒多久的燧石;這類地方最可能出產瓦石。在這片四周圍著茂密荊棘的藏寶地中,查爾斯開始有條不紊和*圖*書地仔細搜尋。他專心工作了十分鐘左右,四周一片靜謐,只聽到一隻牛犢在內陸遠方田野中鳴叫,林鴿在林中拍翅與咕咕輕啼,以及樹林後遠處那片寧靜海洋的隱約拍浪聲。他突然聽到一聲像是石頭墜落的聲音。他抬頭張望,什麼也沒看到,因此他猜想,那大概是有塊燧石從上方白堊岩壁掉下來的聲響。他又繼續埋首搜尋了一、兩分鐘,然後,他由於某種難以解釋的直覺(那或許是人類從舊石器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後一絲本能吧),他察覺到附近有其他人在。他連忙往周遭瞥了一眼。
查爾斯鞠了一個躬,遲疑了一會兒,再鎮定地望了她最後一眼,然後就轉身離去。幾秒之後,他就開始穿越濃密的常春藤簾幕,跌跌撞撞地走下坡,這時他看來一點兒也不像是位世故的英國紳士,反倒像是一頭嚇壞了的小鹿。
「妳不該這麼問的。」
「這實在太過分了。要是我沒弄錯的話,妳現在等於是在用醜聞來威脅我。」
「因為你遊歷過許多地方。因為你知識淵博。因為你是一位紳士。因為……因為,我不知道,人們告訴我,說我身邊的人全都是最仁慈、最虔誠的基督徒。但他們對我來說,卻比最殘酷的異教徒還要殘酷,比最愚蠢的牲畜還要愚蠢。我實在無法相信這是事實,無法想像生命中竟然沒有半點理解或是同情,世上竟沒有任何一個寬容的靈魂,能夠了解我所受到的痛苦,了解我為什麼必須承受這一切……還有,了解我不論犯了什麼樣的罪,都不該承受這麼大的痛苦。」接下來是一片沉默。查爾斯事先完全沒料到,她會這麼明白地表達出她心中的感受,此外,他曾隱約感覺到,她擁有超越傳統的不凡智慧,而這番話證明了他的猜測,使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轉過頭去,用較為平靜的語氣繼續說下去。「我只有在睡著的時候才會感到幸福。只要我一醒過來,惡夢就又開始了。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拋到了一個荒島,被拘禁在那裡接受懲罰,但我卻完全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
「我沒辦法幫上忙——我缺乏足夠的智慧——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就是他把我介紹給包特尼太太的。」
「我正打算這麼說,是的。」她聽了就立刻別過臉去;他這等於是在責怪她。他慢慢放開垂落的常春藤枝條,讓它們回歸原位。「妳不考慮我先前的提議——離開這個地方嗎?」
他暫時停下來,考慮該怎麼說才恰當,這時她又再次插口說:「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有更多的顧忌。」

「那你會再到這兒來嗎?」
「我不能——」
「我看到你經過。」
不過呢,這個人影顯然有個十分平凡的任務。她把手探進大衣口袋,兩手各拿了一個狀況絕佳的小蛸枕海膽(Micraster)瓦石遞給他。他往上爬了幾步,才看出她手裡拿的是什麼東西。他驚愕地抬頭望著她那毫無笑意的臉龐。這時他才想到,那天早上他在包特尼太太家作客的時候,曾簡短地提到化石學,談論到海膽化石的重要性。於是他的目光又再度落向她手中那兩個小玩意兒。
但她一直抬頭望著他,而他的聲音越變越小,最後終於沉寂下來。你應該已經注意到,查爾斯是個有著多重面貌的人。早上跟山姆相處時,中午跟蒂娜共進愉快午餐時,到現在在這裡扮演「驚愕的正人君子」的角色……他幾乎就像是三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這部小說結束前,我們還會再看到一些他的其他面貌。若是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這種習性可以用達爾文的術語:隱藏色(cryptic coloration)來解釋。物種為了要求生存,就必須學會融入背景環境——依照個人年齡或是社會階級隨時做調整。或是我們可以用社會學的角度,把它看作是和圖書一種暫時放下拘泥心態的處事方針。當人們的生活變得如履薄冰,處處危機——無所不在的經濟壓力、對於性|欲的恐懼,以機械科學文明的滔滔洪流——學會如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暫時拋下自己荒謬的偏執,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生存法則。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大多都對這種隱藏色習以為常,很少有人會對它提出質疑;但莎拉此刻的眼神,卻對它充滿了懷疑。那是一種雖坦率直接但仍相當膽怯的眼神,背後隱藏著一句非常現代的用語:坦白招認吧,查爾斯,坦白招認吧。這使得被她盯住的人,一時間感到心緒紊亂,完全失去鎮定。蒂娜那類的女孩,老是愛表現得像是溫室裡的花朵:嬌弱無比,甚至在扔詩集砸人的時候也不例外。她們在無形中鼓勵別人戴上面具,保持安全的距離;而眼前這個女孩,在她那謙恭的外表下,卻不容人有半點兒虛情假意。現在換他垂下頭來。
「我準備回去了。讓我送妳回到小徑好嗎?」
兩天過去,查爾斯的鎚子依舊閒置在背袋中派不上用場。他禁止自己去想那些在崖下等待他的瓦石;而那些此刻已跟瓦石連結在一起的思緒,那幅女人在陽光下躺在平台上熟睡的畫面,他自然也不敢多想。但這天蒂娜犯了偏頭痛,讓他突然多出一整個下午的空閒時間。他猶豫了一會兒,他在房間凸窗前站了半晌,窗外的風景是如此單調乏味,一成不變。旅館標誌怏怏不樂地仰望著他——那是一頭白獅子,但臉孔長得活像是沒吃飽的哈巴狗,而查爾斯認為它跟包特尼太太十分相像。天氣陰鬱沉滯,既沒起風,也看不到多少陽光……天空灰撲撲的,雲層很高,看來不太可能會下雨。他原本打算寫幾封信,但卻怎麼也提不起勁來。
「妳令我感到迷惑,伍若夫小姐。我不知道,除了我已經提出來的方法之外,妳還希望我做些什麼。但妳必須明白,以我目前的處境,我們之間若有更親密的來往……不論動機多麼單純……都是不可能的。」
「我看我還是先走好了。」
「我們絕對不能再冒險去——」
掬起一捧溪水,渴望啜飲清泉
接下來沉默許久;一隻林鴿在綠蔭深處尖聲大笑,嘲弄下方那兩個靜止不動的兩足生物。「我要不是這麼絕望……我會這麼不顧一切地請求你的憐憫嗎?」
「我聽說教區牧師是個通情達禮的大好人。」
她仍是定定望著他,但這次目光並未穿透他的身軀,而是直勾勾地緊盯著他。莎拉有一張獨特的面孔,會隨著某種角度、光線,與心境的微妙化學作用,而顯得比平日迷人許多。英國午後的天氣常常陰晴不定,而此刻一抹淡淡的斜陽忽然穿透雲層,使她顯得格外動人。夕陽的餘暉照亮了她的面龐,她的身影,而她背後襯托著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盎然濃綠;她的面孔在剎那間變得非常美麗,驚人的美,神情端莊優雅,散發出一股由內而外的瑩潤光輝。查爾斯這時想到,有個家住在庇里牛斯山加瓦尼鎮(Gavarnie)附近的農民,信誓旦旦地宣稱,他親眼看到聖母馬利亞站在路邊一片坍方地上,他那時所看到的大概就是眼前這般的景象吧……查爾斯幾個禮拜前才到過那兒。有人帶他去那個傳奇地點,但看來平凡無奇。但要是他眼前這個人影站在那兒,那該會是怎樣驚心動魄的奇妙景象!
「反正我也沒別的事情可做。」
而他這次甚至連想都沒想,就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蒂娜。他感到慚愧,彷彿他是在完全沒知會她的情況下,逕自離開來木鎮,乘船航向遙遠的中國。
他走到橫貫下崖的主要大道,邁開步伐朝來木鎮的方向走去。一隻早起的貓頭鷹在遠處嗚嗚啼叫,而查爾斯不禁感到,這個下午他就像昏了頭似的愚蠢至極。他應該態度堅定一些,應該https://m.hetubook.com.com早點離去,應該把那兩片瓦石還給她,應該建議她——不,命令她——用其他方法來改善她的絕望處境。他覺得自己被人擺了一道,甚至差點兒想停下來等她。但他的雙腳卻比先前走得更快。
「我可以體諒妳的嫉妒心,以妳目前的狀況——」
「我要是非答應妳不可,縱使我心裡萬分不情願——」
「我想我告訴過妳,崔蘭德太太——」
接下來他們沉默了許久。這段時間很像是人類關係中的某種調頻過程:在這之前,一切仍能保持超然的客觀狀態,仍能以力圖精確的文詞,在心中理智地加以描繪分析,並粗略地將其歸類於某些概略性的標題之下(比方說酗酒的男人啦,身世悲慘的女人等等),但經過這段調頻過程,一切全都從客觀變成主觀,變成獨一無二的存在,令人無法再冷眼旁觀,而必須感同身受地去共同承擔。這就是當查爾斯在凝視罪人低垂的頭顱時,他心中所發生的蛻變。就像我們大多數人在碰到類似狀況時一樣——誰沒被喝醉的人擁抱過呢?——他設法找到一種立即見效,但卻圓滑委婉的方式,好讓一切重新回到原先的狀態。
在這樣的場合,對著一個陌生人,說出這麼露骨的話語,這使得她剛才在專心聽他解說海膽化石時,在他眼中所博得的良好形象,在剎那間完全消失。但他仍然可以感覺到他口袋中那兩塊沉甸甸的瓦石,這是她掌握他的某種方法;而在查爾斯心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就像是牧師在遇到有人因心靈問題而請他指點迷津時一樣,暗暗升起一種受寵若驚,洋洋得意的感覺。
「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求助。」
「對我的處境多做關切。」
他低頭注視他那梣木手杖上的金屬包頭。
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舉起較為完好的瓦石,指著上面的紋路對她解說:這是嘴,這是稱吸墊(ambulacra),這是肛|門。在他跟她一一解說,而她帶著濃厚的興趣傾聽時,他原先對她的疑懼也漸漸消失。這女孩外表看起來是怪了點,但她的頭腦——根據她所提出的兩、三個問題判斷——卻清楚得很。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兩片瓦石放進自己的口袋。
查爾斯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逃離眼前這個他不慎陷入的駭人困境,逃離那對坦率真誠,但卻咄咄逼人的眼睛。
她突然迎上他的目光。「我為什麼偏偏是我?我為什麼不是佛利曼小姐呢?」但她一說出這個名字,就急急轉身,意識到這句話說得太過分了。
接下來兩人都沒吭聲。他從她身邊繞過去,走到前方,用手杖撥開常春藤,好讓她通過。但她仍然站著不動,仍然面對著下方那片林中空地。
「我很軟弱。我自己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用痛苦的語氣補上一句,「我都已經犯過罪了。」
她沒應聲,於是他轉身面向常春藤,準備離去。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她最後一眼。她正好扭過頭來望著他,但她身體卻沒動,似乎是認為自己這麼做有些丟臉;她的神情雖仍帶有一絲怨怒的譴責,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強烈的懇求意味。她的眼中滿盈著劇烈的痛苦,但同時也令人感到痛苦;那一種飽受欺凌的憤慨不平,一種遭受摧殘蹂躪後的無力軟弱。她並非是指責查爾斯欺凌她,而是怪他竟然對這般的惡行視而不見。他們兩人互望了許久許久,然後她才紅著臉對著他們之間的地面說。
他真希望能看到她的臉,但她一直背對著他。
「我十分樂意替妳在崔蘭德太太面前說情……但我實在不方便再……」
她猜到他下面要說些什麼,壓低聲音插嘴說:「只要你答應幫我這個忙,不論你要我怎麼做,我都會盡力配合。」
現在他看出她送給他瓦石的第二個理由;他在一個鐘頭內絕對找不到兩塊瓦石。
「我必須走了。她們在布洛德街等我。」
我走上前,跪倒在溪旁,https://m.hetubook.com.com
坦白說,現在不論要他做什麼,他全都提不起勁來。奇怪的是,在過去幾年來,他以為他自己已失去了旅遊的興致,但此刻他心中又湧出一股雲遊四海的強烈渴望。他多希望他現在是在西班牙的卡地斯,義大利的那不勒斯,或是摩里亞半島,在某個地中海沿岸春陽耀眼,波光粼粼的城市:他所嚮往的並不只是美麗的地中海春季,而是自由。他渴望能無拘無束、歸無定期地四處遊歷,航向島嶼,航向山巒,航向那未知的藍色暗影。
「這是部分原因。」
她激烈地連連搖頭。「我寧願死,也絕不會做出這種事。只是——我不曉得該怎麼說。我好像總是被絕望驅使,忍不住想出一些可怕的念頭。這讓我對自己感到害怕。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沒人可以……求求你……難道你不懂嗎?」
「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你並不冷酷,我知道你不是個冷酷的人!」
「有一副真正的慈悲心腸。但我並不需要慈悲。」
「要是真有人知道的話,他們怎麼會放過跟我通風報信的機會呢?」
「請妳控制自己。我們要是被人看到……」
兩人都沒說話。他仍然站在原處,用手杖撥開常春藤。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麼問,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心聲;速度快得簡直就像是在背演講稿,或是一篇早已記得滾瓜爛熟的連禱文似的。
「我懇求你。我現在還沒瘋,但我若是再得不到幫助,我就一定會瘋掉。」
查爾斯嚇壞了;這時要是有人在旁邊偷看的話,他真不知他們心裡會怎麼想。他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是怕被人看到。奇怪的是,她的神情相當平靜,因此她跪下並不是一種歇斯底里的舉動。但她的雙眼卻傳達出強烈的情感:一雙失去陽光,永遠沐浴在月光下的眼睛。
她沒戴手套,而兩人手指輕觸了一下。他低頭審視那兩片瓦石,心裡卻想著剛才碰到的冰涼手指。
「我非常感激。它們相當完好無缺。」
——哈代,〈仲夏夜)
「我要是到倫敦去的話,我知道我會落到什麼下場。」他心中一凜,「我會變成千萬個在大城市裡身敗名裂的女人之一。」現在她完全轉過身來正對著他。她的臉變得更紅了。「現在來木鎮已經有人這麼稱呼我了,而我必定會變成他們說的那種人。」
「我不願對妳的痛苦表現得漠不關心。但妳應該知道我是……我是別無選擇。」
「妳有事……要跟我說嗎?」
「妳是因為擔心這點,才會繼續待在來木鎮?」

「伍若夫小姐!」
「妳真好心,還特地替我去找這些東西。」
那些慣常遭到社會冷眼相看,並經常受到社會大眾鄙夷唾棄的人,就算有時會逾越社會規範,又有什麼值得訝異的呢?
她壓低聲音急急說道。「我只是想求你再跟我見一次面。我每天下午都會在這裡。沒人會看到我們的。」他想要開口勸她,但她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你很善良,你可以理解來木鎮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情。讓我說完。兩天以前,我幾乎就快要徹底瘋掉了。我感到我必須見到你,跟你說說話。我知道你住在哪裡。我差點就要到那兒去找你,幸好……我還剩下最後一絲理智,沒讓我真的踏出大門。」
因此,他遠在到達那地方之前,就早早轉向北方,爬上一段山坡路,穿越一大片爬滿常春藤的梣樹林。這裡的梣樹高聳參天,是全英格蘭最巨大的樹種之一,粗壯的枝椏上叢生著充滿異國風味的水龍骨蕨。當初那位意圖侵佔公用地的紳士,就是因為這些巨大梣樹,才決定要在下建造他的樹園。查爾斯穿越樹林,走向坡道上方那片幾乎呈垂直狀的白堊岩壁,這幅壯闊的風景令他自覺渺小,hetubook•com.com但也因此而感到心曠神怡。他的心情開始逐漸好轉,而當他看到在那片鋪滿大戟與海芋的土地上,裸|露出第一片燧石床時,他更是感到欣喜欲狂。沒過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塊上面有兜海膽腹足化石(Echinocorys scutata)的瓦石。但化石的痕跡嚴重磨損……在那完美的殼片上,原本五組如針尖般的細細聚線,只剩下一組還隱約看得出淡淡的痕跡。但這至少聊勝於無,並鼓舞了查爾斯的鬥志,於是他興致勃勃地展開他那走走停停,彎腰察看的搜尋旅程。
查爾斯驚惶失措地望著她的背影,彷彿突然間遇到山崩,在刹那間完全亂了方寸;他想要逃跑,卻抬不起腿來,他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口。
「伍若夫小姐!」他摘下帽子,「妳怎麼會到這兒來?」
「不是嫉妒。是無法理解。」
「我無法在崔蘭德太太面前說出真相。」
「的確是。」
她就站在他上方大約四十碼外,也就是那條常春藤隧道的盡頭。他不知道她在那兒站了多久,但接著他就想到了他在兩分鐘前聽到的聲響。在那一刻他幾乎嚇了一跳;她突然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令人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她並沒有穿釘靴,但她剛才必然是刻意放輕腳步,才會沒發出多少聲響。這是為了嚇他,所以她是故意要跟蹤他。
俯視著我,以那舊時的容顏。
他凝視著她,再慌亂地往四周瞄了一眼,然後走上前扶她站起來,用僵硬的手拖住她的手肘,領著她走到茂密的常春藤枝葉下方。她用雙手蒙住臉,站在他面前;查爾斯心裡天人交戰,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伸手去碰她。
「我自然十分樂意對妳的行為做出善意的判斷。但我必須再次重申,我實在無法理解妳為何……」
半個鐘頭後,他已經過酪農場,踏入陶器野的樹林中。難道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嗎?他當然有啦,但他已經嚴格禁止自己再靠近那片懸崖草原了;而他打定主意,他要是再遇到伍若夫小姐,他將會彬彬有禮卻態度堅決地,做他上次就該做出的舉動——那就是,絕不跟她多做交談。再說,她顯然每次都是去同樣的老地方。他相當確定,只要他刻意避開那裡,就絕對不會碰到她。
「是你要找的東西吧?」
——約翰.西蒙博士,《城市醫療報告》
「我只要求你給我一個鐘頭的時間。」
「它們以前是海裡的貝殼?」
「我非常同情妳的處境。但我必須坦白承認,我不懂妳為什麼想要向我……要是我沒猜錯的話……向我吐露妳的心事呢?」
「妳上次在離開時跟我說的那件事,還有其他人知道嗎?」
查爾斯站在常春藤旁邊,彷彿那是一扇門。他避開她的目光,努力搜索枯腸,想找到一條脫身之計。
「那就更不適合讓一個完全陌生,而且還跟妳不同性別的人來聽妳訴說了。」
她囁嚅著說:「我惹你生氣了。」
「我不該跟蹤你的。」
「妳提議的事是——我認為妳還是找崔蘭德太太……」
陽光在短暫露臉後再度消失無蹤。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透出一絲刺骨的寒意。他原本以為走的是平坦的康莊大道,卻在剎那間發現自己是走在萬丈深淵邊緣。當他望著她那低垂的頭顱時,心裡已清楚體認到這個事實。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引誘他誤入歧途,也不曉得在看地圖時出了什麼樣的差錯,但他此刻感到完全迷失了方向,卻又受到強烈的誘惑。他眼看著就要犯下另一項愚蠢的錯誤。
她說:「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才好。我剛才跟你提到的那些時間,你都可以在這兒找到我。」接著她又用一種像是把林中空地看作是她家客廳似的語氣說:「那我就不留你了。」
但她卻動也不動。「我想要,史密森先生,想要感謝你……謝謝你願意幫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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